天文十五年秋,為德川家康從濱松城搬到駿府的第一個秋天。
這日,朝日夫人帶著三個侍女和四個下人出了城。德川家康進京去了,派松平家忠留守。信使經常往來於駿府與京城之間。家忠告知夫人:主公家康平安無事地和關白見了面,並如所料地被任命為大納言,一切甚好。
對夫人而言,大納言也好,關白也罷,都如天上雲彩一般遙不可及。只是在聽說養子長松丸在元服儀式後,從兄長豐臣秀吉處得賜秀忠之名,封為從五品侍從時,不知為何,她竟激動不已。長松丸並非朝日夫人親生,只是為了兄長和丈夫的需要,成了她的養子。然而不知從何時始,他便成了夫人在這個城裡最親近的人。
秀忠乃是個嚴守禮法、行事一絲不苟的孩子。在駿府城時,他每日晨必去夫人處,伸出對男人來說顯得過於白皙的雙手,趨前道:「向母親大人恭請早安,您可安好?」
是誰命令他這麼做的?毫無疑問,是他死去的母親西鄉局。想到這裡,夫人就有些不喜秀忠,或許這是出於對西鄉局的嫉妒。然而,秀忠雖失去了生母,卻沒有廢棄這個習慣。不知足否心理作怪,朝日夫人總覺得秀忠失去了生母后,似對她更為親密。她常想,要是這個孩子是我親生的,該多好!
「夫人可知足誰讓您從濱松搬到駿府來的嗎?」聽到侍女這祥問,夫人微微偏過頭去,沉思片刻。侍女又道:「好像不是大人,是長松丸公子。」
「哦,是長松丸?」
夫人只要一日不見秀忠,就心神不寧。今日已是第三日未見到秀忠了。秀忠去了濱松,和大久保彥左衛門及忠鄰一起去狩獵了。
「夫人,那裡便是安倍村的瑞龍寺。」一個侍女指向前面的樹林。然而夫人沒有回答,她一邊在腦中描畫秀忠所在的濱松城,一邊神情恍惚地走著。
「夫人,您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哦,沒有,沒什麼。」
「小心!路上有樹根。」侍女扶住了差點摔倒的夫人。夫人寂然笑道:「長松丸何時能從濱松城回來?千萬別受傷了。」
侍女笑了起來。
「有甚好笑的?我不能說長松丸的事情麼?」
夫人也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不知怎的,總有些放心不下。不會遇到野豬吧?」
「遇到的話,就是大收穫了,公子輕易便能制服它。」
「是啊,應當如此……」夫人似在自言自語般,「且不說大人如何,長松實在讓人心疼。」
侍女沒有回話。她知道家康和朝日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夫人只能把全部感情轉移到長松丸身上。「早知路這麼難走,就不讓轎子先去寺裡了。」半晌,侍女方道。
「無妨,長松丸不也一樣在這路上奔走嗎?我也來走走看。」
「回來時就會有轎子坐了。請夫人暫時忍耐吧。」
「走吧。」夫人微微偏頭,小聲喃喃道,「說起來,北政所是怎麼知道這個瑞龍寺的呢?」
瑞龍寺同德川氏以及朝日夫人均無太大關係。可是,身在大阪的北政所卻寫信告訴她,說這裡有德高望重的高僧,要她來此參拜。其實,比起北政所,從大阪帶來的侍女小萩更是努力地勸說她來寺裡:「天氣好的時候,夫人一定要去參拜。北政所夫人皈依的高僧,聽說是從京都來的。」
但此時,她們才發現這條路走起來比想像的要遠。小萩道:「來,讓奴婢扶著您。這段石階破舊。」從杉樹的濃密樹梢上傳來鴿子昀啼叫,夫人聽這叫聲入了神,又差點摔倒。小萩和另一個年輕侍女趕忙從旁扶住她。
「鳥在叫……聽來甚為寂寞。」夫人道。
「是啊,到了晚上,貓頭鷹也會叫。」
「聽說貓頭鷹白天看不到東西。夜晚的鳥……真可憐。」
「看哪,寺裡的人已經到山門來迎接了。」
「這麼麻煩他們,真過意不去。」
「夫人這是什麼話。大納言大人的夫人前來,可是他們無上的榮耀啊。」
「唉!不過徒有虛名罷了。」夫人歎一口氣。
「再怎麼說,夫人也是長松丸公子的母親啊。」小萩道。
「是呀,公子回來以後,奴婢要告訴他今日來瑞龍寺參拜之事。」另一個侍女道。
古老的山門下,三個僧人和先行到達的轎夫,早已恭候在那裡。夫人小心翼翼,移步到八間大的正殿旁較低矮的客殿。
一切都那麼無味。雖說從未謀面,寺裡的人卻十分客氣。先是小和尚來奉茶,小和尚出去後,進來一位白髯老僧。他大概就是這個寺廟的住持吧,夫人正如此猜測,那老僧畢恭畢敬捧著糕點,口中客氣著,神色緊張,額頭都快碰到榻榻米了。不知足誰的命令,連侍女們也被支走了,客殿裡只剩下朝日夫人和這位老僧。
德川大納言的妻子……夫人口中喃喃念著,心中茫然一片。她仍是自殺身亡的佐治日向守之妻。她夢中從未出現過家康。或許人生終究不過是一場夢,人們哭泣、恐懼、憤怒,卻不知這本是夢。夫人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手和膝蓋,身體也是夢中的錯覺?或許人死之日,方是夢醒之時?
夫人正在沉思,一位年約二十七八、身著緇衣的年輕僧人走了進來。老僕人和小萩則跟在他身後。這名年輕僧人不像剛才的老僧那樣恭敬。「這位是從京城來的籐蔭上人。」小萩道。那人只是微微以眼神致意,夫人也簡單地點頭同禮。二人一時無語。
半晌,年輕僧人方道:「夫人,您一向可康健?」
「還好。」
「有人很是關心夫人。」
「哦。誰?」
「北政所夫人和大政所夫人。」
「哦,我最近甚好。」
「夫人在駿府的生活怎樣?」
「很好。」
「有何不適麼?」
「很好。」
「夫人和德川大人可好?」
「很好。」
「夫人經常懷念京都或大阪嗎?」
「不,在哪裡都一樣。」
年輕僧人瞥了小萩一眼,向前膝行一步,「夫人,貧僧帶來了關白大人的密函。」
「哦,關白大人的密函?」
「是,京都的聚樂第終於落成,下月上旬,大政所、北政所以及三好大人和夫人都要遷去那裡。大人讓小人來問夫人的意思。」年輕僧人目光銳利,望著朝日夫人。
朝日夫人低著頭,神情恍惚。僧人乃兄長的密使,要是兄長希望她回大阪,就會直接要她搬往聚樂第,這樣說實讓人不明就裡。夫人實在沒有力氣去考慮這些了。
「夫人意下如何?夫人在駿府不是生活得很無趣?」
夫人沒有回答,低頭沉思。
「夫人若想住在京城,貧僧認為正是一齊遷去聚樂第的良機。」
「哦。」
「等大政所和北政所等人全部遷過去後,就在北野舉行空前的大茶會。現在此事已傳遍了京城。」
夫人依舊沉默,人人都覺得她有些可憐。夫人偷偷看一眼小萩,似在求助。但小萩非但不幫她解圍,反倒站在僧人一邊,「夫人,您怎麼想就怎麼說吧。大政所夫人和三好夫人都很想見您哪。」
「你好像知道此事?為何關白大人不讓我住在駿府?」
「這……不讓夫人住下來,乃是因為夫人是他的至親。夫人在這裡若不開心,就搬去聚樂第。這也是體貼夫人的意思啊。」小萩道。年輕僧人亦點點頭。
「哦。」夫人點頭道,「那麼,請你轉告關白大人,多謝他的關心。對我來說,這個世上哪裡都一樣。」
「夫人無意回京了?」
「回去也一樣,請他以後不必牽掛。」
僧人銳利地掃了小萩一眼。小萩朝他微微點點頭,對朝日笑道:「夫人您又說氣話了。這肯定不是您的真心話,您還是想去京都和大政所夫人一起生活。是不是?」
「不!」夫人堅定地搖了搖頭,「我已經漸漸習慣駿府的生活了。再說這裡還有長松丸,我心裡也有所依托。人生如夢,而女人,不就是作為母親而活嗎?」
小萩一臉困惑地膝行上前,「夫人,這裡沒有外人,我不妨直說,請您搬去京都吧!」
「為何?我說過了,我是一個母親,你難道沒聽清?」朝日夫人並不是在反抗,她只是把心裡話說出來而已。她其實對小萩起了疑心。
小萩額上滲出汗水,換了口氣,道:「夫人,奴婢理解您的心情,正因如此,才不得不說:長松丸公子絕不願意您這樣待他。」
「此話怎講?」
「他不是夫人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卻日日請安,問長問短,大家對此都頗有看法。」
「看法?」這話傷害了朝日夫人,如風吹過這世上儀存的一盞微弱的心燈,「你倒說說看,大家對長松丸有何看法?」
「請夫人想想,大人膝下有四子,秀康公子為關白大人養子,除此以外還有三子,而嗣子之位遲遲未定。」
「你到底想說什麼?」
「失去生母的長松丸公子,竭力討好夫人,而夫人背後有關白大人撐腰。難道這還不夠清楚嗎?」
「閉嘴!」夫人突然激動地斥責小萩,「你的心地怎生如此齷齪!長松丸的性情,在他生母去世之前就已養成。他作為我的養子,從心底裡仰慕我。」夫人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震怒,她甚是痛苦,感覺好像從雲端重重地跌落下來。
「這……」小萩頗為驚愕,便不再言語。她從未見過夫人這般動怒。難道夫人是因為長時夫妻不和,把長松丸當成了唯一依傍?她遂道:「這麼說來,夫人的意思,只要長松丸公子在,夫人就不去京城?」
夫人乾脆地回答:「是!無論你怎麼說,我都不回去。長松丸已失去了生母,我不能讓他輸給有母親的孩子。沒有我,他……總之,我是長松丸的母親!」
無所愛之人便活不下去,人有著這樣悲哀的宿命,女人尤其如此。朝日夫人被生生奪走了丈夫,不知何時起,便把失去生母的秀忠當成了愛護的對象。但小萩的誤解愈發深了,因長松丸已經逐漸從少年長成一個壯實青年了。
小萩屏住呼吸道:「雖說夫人心地善良,但夫人的想法和我們相去太遠了。」
「那有什麼關係?」
「不,這不行。德川氏有誰能領會夫人的善意呢?他們都心懷惡意……」
「夠了!」朝日大人打斷小萩,「我只是在盡母親的心意。」
「不,夫人定會被他們殘酷陷害的。」
「小萩,你敢欺騙我?」
「這種事,奴婢想都不敢想啊。」
「不!你說什麼有高僧從京都來,叫我來此參拜,要我怎樣想就怎樣說。你從一開始就在為難我,想把我送回京都。」
「夫人誤會了,大家都是為夫人著想。」
「夠了,閉嘴!你們怎知道我需要什麼?哼!」
剛才一直閉眼傾聽的年輕僧人突然道:「不管怎樣,貧僧不會允許夫人這樣任性。」
「什麼?你不允許——你是在對誰說話?」
「對您。」
「我乃大納言夫人,你憑什麼如此對我說話?」
「此乃關白大人的命令。」
「又是關白!」
「說明白些,大人認為您會有損他的威嚴。」
「什麼?」
「下次東征時,為免您在駿府犯下什麼無可挽回的過失,或是失態,為雙方著想,便要把您接回京都。基於這種考慮,大人才給我們下達了密令,希望您不要違背。」
「哼!」朝日夫人叫了起來,「我不是關白的傀儡。我就是要讓兄長丟臉。你回去告訴他,我要讓關白成為天下的笑料!」
同胞兄妹之情,完全破裂。
年輕僧人驚訝地睜大眼睛,幾乎喘不過氣。小萩也有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他們未曾想到夫人竟是如此決絕。
人人也面色蒼白,渾身顫抖。雖說她情緒激動,但要讓秀吉成為天下笑柄這樣的話,亦令人驚心。夫人本性並非如此,故,她自己也吃了一驚,感覺已陷入令大家都難堪的僵局。
良久,年輕僧人瞅了小萩一眼,面帶恐懼,似乎在問:「她不會是瘋了吧?」
小萩微微搖了搖頭。她心裡升起了新的疑問,家康和夫人是否在她不知情時,有了夫妻之實。這絕不僅僅是出於對長松丸的愛。當年與亡夫就是如此,真正成了夫妻後,夫人就變成了一個惹人憐愛的溫順妻子。這是夫人的性情。
小荻正想著,年輕僧人撇撇嘴道:「貧僧明白,夫人是不打算回京了。貧僧會如實稟報。」
「我說得太過分了。」夫人低頭看著膝蓋,流露出令人憐憫的懊悔之色。
僧人注意到這一點,卻覺得她雖年長,卻是依然幼稚。「貧僧的目的,並非不顧夫人意願,把您綁回去,關白大人沒有這麼命令我。若夫人堅持不回,貧僧就這樣回稟大人。貧僧只希望夫人記住,我們已在這個寺院見過面,並把大人的話轉告給您了。」
「請等一下!」小萩慌忙阻止僧人道,「夫人並沒有明確表示不回。請師父回去後,說夫人還想在駿府再住些日子。」
「但現在可是個好機會。北野的大茶會說起來可是迎接太平的大典。正是如此,大人才讓夫人回去。貧僧認為這樣的機會並不常有。小萩可再勸勸夫人。」
「奴婢明白,不久就會說服夫人。」
「從此以後,和大阪的聯絡就通過這個寺院。另,夫人要時常來此燒香,平常有事也請多和小萩商量。」
朝日夫人在他們說話時,一直默默低頭盯著膝蓋。
朝日夫人一行離開瑞龍寺時,已經過了正午。來時一路心情輕鬆的夫人,回去時卻靜悄悄坐在轎裡,一言不發。到瑞龍寺參拜,並不能消除她的苦惱,那只是一個與大阪聯絡的秘密地點。想到此,夫人更覺塵世污濁:黑暗的人生,只要活著,就無時無刻不被人操縱。只有我這樣被人操縱嗎,還是天下所有人都如此?人們為何不努力解脫?
就在夫人神情恍惚、陷入沉思時,轎子進了城門。
「夫人,到了,請下轎。」
轎子在飄溢著木香的嶄新大門前停住了,夫人掀開轎簾,眼前並排站了二十來個侍女。她心道:這些人是不是都像我一樣,戰戰兢兢地活著?
引夫人走過長廊,回到了專為她建的新居,小萩鬆了口氣,忙道:「夫人,您有事千萬不能瞞著奴婢啊。」
「我有什麼事瞞著你?」
「大人在上京之前,到夫人這裡來了吧?」
「哦,來了又如何?」
「恕奴婢多嘴,大人有沒有和夫人行……夫妻之事?」
夫人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並未臉紅,她並不明白小萩是何意,「夫妻之事?」
「這……恕奴婢直言,便是閨中之事。」
夫人聽了這話,把臉轉向一邊,她不甚感傷,倒似在冷笑。或許是這話觸到了她內心的傷痕,引起了她的不快。
「奴婢多嘴了。夫人這一路一定口渴了,我去給夫人倒水。」
正說著,新居門口傳來了年輕侍女的聲音:「長松丸公子回來了。」
「長松丸回來了?」夫人一時手忙腳亂,「小萩,去把那個坐墊拿過來;還有,趕快拿些長松丸喜歡的點心來。」
「是。」
「我得趕快出去迎接。或許長松丸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和我有緣的人。可不能怠慢了……趕快把窗戶打開,給房間裡通通風。」夫人像變了個人似的,精神煥發地吩咐著。
「母親大人,孩兒回來了。孩兒不在家時,您可安好?」秀忠進來,和往常一樣,微微低著頭,恭謹地問候。
「你不在時,我怎麼會好?」朝日夫人微偏著頭,很高興地瞇起眼睛。
「您不好?」
「是啊,連找個親近的人說說話也不能,整天只是看看池子裡的鯉魚,聽聽風聲。哦,此次你打到了什麼獵物?」
「沒有雁,也沒見到鶴,盡情在田野上奔馳了一陣,便回了。」
「沒遇到野豬?」
「聽說有野豬出沒,糟蹋莊稼,才想去打獵,卻是連個影子都沒看見。」
「哦,野豬大概是怕了你,才不敢出來吧。點心來了,來,把你在濱松的見聞細細講給母親聽。」茶和點心擺了上來。秀忠依舊規規矩矩地吃點心、喝茶。
「長松丸啊。」
「母親,何事?」
「你不是小孩了,身為從五品的侍從,已是個出色的大人了。」
「孩兒只是徒有其名,實在慚愧。」
「不,你聰慧過人,因此,有件事母親想問問你,可好?你覺得關白大人和小田原的北條氏,近期會發生戰事嗎?」
秀忠微微偏著頭,慎重地思量了一會凡,「此事,孩兒還不甚清楚。」
「母親問你,你也不肯明說?」
「……」
「就算不知你父親和那些重臣的想法,長松丸也該有自己的想法了,告訴母親,你是怎麼想的?」
「我自己的……想法?」
「是。只說你自己的想法即可。莫去管別人。」
「那麼,孩兒認為,關白大人和小田原之間必有一戰。但,這不是關白大人和北條氏之間的戰事。」
「那是誰與誰之戰?」
「關白大人和父親之間。」
「為何會是那樣?」
「父親背後的北條氏讓關白大人放心不下,他必會征伐小田原。但這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乃是要孤立父親,削弱父親的力量。我們不得不接受這一切。」
言畢,秀忠移開視線,不敢直視朝日夫人。他在揣摩這番話帶給夫人的感受。但朝日夫人卻意想不到地泰然自若,並馬上問道:「哦,我也這樣想。那麼,這場戰爭會是何方獲勝?」
「北條氏之流根本不是關白大人的對手。因此,戰後我們家的地位會更低。」
「這麼說,你父親有意和關白一戰?」
秀忠搖搖頭。只有這個時候,少年的認真才在他眉宇間清晰地流露出來,「為了天下,我們應和關白大人結為盟友。」
「為了天下?」
「是,百姓期望的是天下太平。」
「為了天下?母親不明。那我當怎辦?一旦開戰,母親是不是就得離開你,搬到京城去?」
秀忠又吃一驚,閉口不語。他也就此事和侍從們談過幾次。關白到底會把夫人留在駿府,就直接開戰,還是會先把夫人接回京城,再以更加強硬的態度面對德川氏?此事雖不會對大局有太大影響,但大部分人都認為,這是瞭解秀吉想法的關鍵。
「長松丸,你怎不回話?我是會和你分開,被帶回京都,還是會留在駿府?」
秀忠不言。
「你想想看,告訴我你的想法。」
「母親大人,此事孩兒再怎麼想,也無濟於事。」
「為何?」
「因為此事由關白決定。」
「哦。」
「如關白這麼說了,孩兒覺得母親也只能回京都,到大政所夫人身邊盡孝……」
「長松丸,你的意思是,不光是母親,連你也會服從關白的決定?」
「是。」
「母親不明。關白與我乃一母所生。一個下命令,另一個不得不從,聽來真是可笑!若母親決意不回京呢?」
「這……」秀忠又慎重地考慮了一下,道,「如這麼做能減少人間的紛爭,就算無理,就算哀苦,也是天下之福。」他一邊說,一邊悄悄窺視大人的臉色。
夫人似乎不滿秀忠的回答,向前膝行一步,道:「你的意思是,為了避免紛爭,便當服從關白?」
「是,為了邂免紛爭……」秀忠把下面的話嚥了回去。他知道,隨便說話,若被誤解,定會造成不可挽回的錯誤。
夫人垂下雙肩,歎一口氣:「長松丸,你好像不喜歡母親啊。」
「孩兒喜歡母親。」
「那麼你希望我留在駿府?」
「當然,但是,若關白大人有令……」
「唉,夠了。這是你的意見……我自有算計。」夫人落寞地笑了笑,把視線轉向院中。
好一會兒,秀忠仍是端正地坐著,望著夫人。他還不能明白夫人的不滿和不安。但是他聽人談起過北條氏和秀吉的不和。有人斷言此次戰爭有比小牧之戰更重大的意義,將決定德川氏的命運。也有人說,若不趁機和秀吉徹底斷絕關係,德川氏將永遠成為豐臣家臣。還有人說,若與豐臣對抗,德川氏必淪為居無定所的浪人。
秀忠對於這些說法不置可否。可能是受到生母的影響,對於他來說,父親有絕對的權威。凡是大事必讓父親決定,他認定自己生來就應服從父親,並輔佐之。他對父親的心思甚是明白。「父親不欲違抗秀吉。」父親堅定地認為:天下太平重於一家之利。秀忠也承繼了父親的志向,因此這時對養母有些冷淡。
「我的想法應該不會錯!」在秀忠自言自語的半兒,朝日夫人突然彎腰哭了出來。並排坐在末席的侍女吃了一驚。漸漸地,尖聲的哭泣變成嗚咽的抽泣。
「母親大人,您怎麼了?」
夫人低著頭,道:「唉,你還年輕,不像我這樣受盡摧殘和打擊……請原諒母親無聊的抱怨。」
「不不,孩兒明白母親的心意……」秀忠說不下去了。他本想說自己很理解夫人,但那是謊話。秀忠根本就不明夫人為何如此激動。
朝日夫人擦拭著眼睛,但又忍不住潸然淚下。這是沒有丈夫也沒有孩子的女人,從內心深處迸發出的孤獨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