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葉山的小谷城迎著融融春陽,如同鬼斧神工的翡翠一般,反射著奪目的光芒。
小谷城背依橫山、金糞、伊吹三山,左靠虎姬山,右臨湖水。從金糞山流出的一條玉帶閃閃發光,掩映在綠葉之中的城郭,沐浴著太平的春色。小谷城依山而建,本城就築在山頂,次即二道城、京極苑、山王苑、赤尾苑,完美地利用了地形。這座堅固的城池,使淺井家的三代繁榮一脈相承,從祖父亮政、隱居的久政到現在的城主長政,堪堪享受了太平。
本城的內庭裡,市姬正在給長女茶茶姬疊紙鶴。市姬是信長最小的妹妹。她靈巧地動著手指,專心疊著紙鶴,秀美的脖頸沐浴在春日的陽光下。
從側面看去,臉龐彷彿要溶化在陽光中。她長長的睫毛流露出寂寞。但那輪廓、眼睛、鼻子、臉和膚色,卻完美無缺。她已是二子之母,且已懷上第三個孩子,但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在一旁眼巴巴看著母親疊紙鶴的茶茶姬,也如同清純的偶人一般可愛、美麗。侍女不在房裡。次女高姬在市姬的膝邊爬著,不時發出咿呀聲,敲打著榻榻米。
「母親,還沒好嗎?」
「馬上就好。茶茶是個好孩子。乖,再等等。」
「茶茶是個好孩子。茶茶等。」
在貌美者層出不窮的織田家族,市姬是最出眾者。她為了哥哥信長的霸業,才嫁到了淺井家。這個像極了母親的茶茶姬,又會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她呢?市姬正想到此處,忽聽院中傳來說話聲。
是丈夫淺井備前守長政。長政已經二十六歲。自從他父親久政搬到二道城的山王苑隱居後,他就開始在本城觀望天下諸勢力的消長。當初和織田家聯姻,也是一個策略,但現在,他已被市姬深深吸引了。
「對於你哥哥進京,你有什麼看法?」
市姬有些意外,一時不能領會他話中的含義。她抬頭看著丈夫,吃了一驚,從他的表情中看到了困惑的影子。「哥哥怎麼了?」
「唉,算了。」長政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歎了口氣,「茶茶還等著。你趕緊給她疊吧。」
說完,他逕自走了。市姬不禁停下手中的活,看著丈夫的背影,又望望愛女。公公久政開口必稱「義」。市姬知道公公的外貌看起來比丈夫溫和,個性卻比丈夫激烈。提到自己的兄長,市姬實感難以判斷。周圍人有罵他為「大渾蛋」的,也有讚他為「平定天下之器」的,有人說他殘酷無比,也有人認為他細心仁慈,甚至因感動而流淚。信長對市姬百般疼愛,所以她十分尊重和思念信長。
同樣,在嫁到德川家的德姬眼中,信長是值得尊重的父親;嫁到武田勝賴家,後因產後虛弱而去世的養女雪姬(信長的妹婿遠山堪太郎的長女)也對信長敬重有加。
「女人真是不幸,卻又如此可愛。」抱著自己的妹妹和女兒時,信長真的流過淚。
關於哥哥特意在進京途中舉行相撲比賽,隨後又在京城賞花之事,市姬已有所耳聞。公公性情平和,言語緩慢,但聽說信長長期滯留京城一事,卻尖銳地提醒道:「不可掉以輕心。上總介心狠著呢。」
聽說市姬的嫂嫂濃姬被信長從岐阜城叫往京城,久政絲毫不顧市姬的感受,警告道:「那些裝著濃夫人日常用品的箱子實在可疑。恐怕裡面裝的,是用來攻打朝倉的火槍。」這使得本準備繞道前來看望阿市的濃姬一行,最後終於沒有進入小谷城。久政不屑地笑道:「前往京城的也許不是濃夫人,而是替身。」
兄長為何讓公公如此疑心?市姬認為哥哥信長至少沒有敵意,也不認為他有多麼殘酷,但久政對信長卻極不信任。在久政看來,信長無論如何都不能被原諒,他殺了親弟弟信行,又將濃夫人的侄子齋籐義興趕出岐阜城,然後自己大搖大擺住了進去。
「等著瞧吧,我們家也要……」
聽到久政的話,市姬內心十分痛苦,長政好像也很傷心。「世間總有性情不合之人。我父親和令兄大概就屬此類。」
聽到丈夫的安慰,市姬堅定地表示,萬一發生這種悲劇,她一定要冒死勸諫。哥哥究竟在京城做什麼?丈夫神色躲閃、欲言又止,讓市姬無論如何放心不下。
「茶茶,來,疊好了。乖孩子,先在這裡玩。」
市姬拍手叫過侍女,悄悄整理好衣裳,出了房間。艷陽高照。市姬猜測丈夫定在臥房陷入了沉思。她決定去問個究竟。
確如市姬所料,淺井長政正在可以望到虎姬山的小書院中,一邊擦拭心愛的刀,一邊沉思。
「大人,妾身可以進來嗎?」
長政看了一眼市姬,沒有回答,繼續擦拭著手中的刀。
「哥哥在京城做了什麼?」
「這……」
「妾身很擔心。請您告訴我。」
長政放下刀。他看到跪伏在跟前的妻子不安的表情,內心不禁一陣疼痛。「我很清楚信長公的抱負。」
「您是指——」
「他要統一天下……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要掃除一切障礙。阿市,這不是普通的野心,是一個偉大的抱負,他相信只有他能平定亂世……但在外人眼中,這種鴻鵠之志過分狂妄了。」
市姬歪頭看著丈夫,沉默不語。
「朝倉義景一直看不起令兄,認為他不過是旁支小卒,不知天高地厚。義景的背後,其實還有本願寺、比睿山和將軍等勢力對信長的不滿。義景君顯然已經知道這些勢力的不滿,否則,他大概會立刻進京……」
「那麼,我哥哥和朝倉必有一戰了?」
「阿市,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要驚慌。你是我長政的妻子、女兒的母親。」
「是。」
「實際上,越前朝倉已經派老臣山崎長門守吉家作為密使,來到我們城裡。」
「大人,阿市是您的妻子,請您說明自點……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泰然處之。」
長政點點頭,又盯了她半晌,方道:「朝倉……」
「怎麼了……」
「逼我毀掉和信長公訂下的誓約。」
「那麼……是要和哥哥作戰?」
長政背過臉,點了點頭:「密使自稱三好餘黨,說準備聯合甲斐的武田、本願寺的僧侶和比睿山的武僧們,一起擊敗信長。否則,淺井和朝倉氏都會被信長踏平。我借口要仔細考慮,讓密使先去山王苑等候回音……」他忽然住了口。對毫不知情的妻子坦白這些事,過於殘酷了。連長政自己都一片茫然,一個女子又怎能明白呢?
正在此時,貼身侍從木村小四郎走了進來。「主公,使者希望您立刻去山王苑。」
「哦,你告訴他,我馬上過去。」長政輕聲回答,隨即站起身,「阿市,你不必擔心。我自有安排,你回孩子那裡去吧。」他語氣輕柔,眉宇間卻愁雲密佈。
當長政來到父親居住的山王苑,越前朝倉氏又派第二個使者前來拜訪長政的父親。父親讓兩個使者在驛館稍候,將兒子喚進房裡:「長政,信長已攻進敦賀。」
「什麼?」
「第二名使者飛馬來報。不能再猶豫了,必須立刻作決定。」年近花甲的久政表情比長政更加沉重。「我們和朝倉氏三代結盟。你究竟選擇義,還是選擇夫妻之情?」久政想試探兒子的心思,頓了頓又道,「必須明確答覆對方。」
長政在父親面前緩緩坐下,望著窗外的綠葉。「樹葉綠了。」
「哦。很快就能聽到布谷鳥的叫聲了,卻發生了戰爭。」
「父親。」長政不再猶疑不決,臉上露出豪爽的笑容。「我想請教父親,究竟支持哪一方,才符合我們家族以及天下的利益?」
「朝倉氏要求我們立刻出兵,截斷信長的退路。他們說如果發生野戰,那自當別論;如果在山間作戰,他們絕對有信心打敗信長……」
「父親,甲斐的武田、本願寺的僧侶和比睿山的武僧果真會如朝倉所料,奮起支持我們?」
「如果信長被殺,他們也就沒有起來反抗的必要了。」
「為慎重起見,我才有此一問。信長死後,又有誰能平定天下?」
「這……」
「朝倉會臣服於武田,還是武田會向朝倉低頭?」
「……」
「只怕好不容易建起的二條城和皇宮,又要毀於一旦。」
「長政,你是在勸我吧。你是想說,若支持朝倉家,我淺井氏將無立足之地。即使為天下蒼生考慮,也不能支持朝倉,是嗎?」
「父親,正是如此。」
「我明白了。長政,既然家督之位已讓與你,若我這歸隱的老朽再多言,只能給家族帶來混亂……但我有一事相求,是否允許我一人支持朝倉?淺井家迄今為止平安無事,正是因為背後有朝倉氏的支持。我不敢違背『義』字。」久政伏倒在榻榻米上,老淚縱橫。
按久政的想法,有越前的朝倉氏,才有北近江的淺井氏。淺井氏原本一直籠罩在佐佐木源氏的六角和京極兩家的陰影之中,難以施展,全賴朝倉氏在背後支持。
「長政。」久政道,「我並非看不清時勢走向,卻願為遵守義理而赴死。」
長政沒有回答,他心中好像吹進了一股冷風。他並非不理解父親的選擇,只是在他看來,淺井對朝倉氏早已無須盡此義務了。朝倉氏雖然為淺井氏阻擋住六角、京極兩家勢力,但淺井氏也制止了美濃齋籐道三父子對越前的滲透。豈止如此,淺井為了朝倉氏,甚至讓長政的姐姐篤姬嫁給稻葉山的龍興。龍興被信長驅逐後,篤姬只得回到小谷城,從此深居簡出,過著愁苦的日子。淺井氏和朝倉氏的交往不過是各取所需,既然時勢變了,此事也該重新考慮。
「長政,你難道不明白為父的心情嗚?」
「兒子明白……」
「既明白,你還要阻止我?」
長政沉默了。家族中還有許多不喜歡信長的老臣,例如遠籐喜右衛門、弓削六郎左衛門等。但長政認為,信長無論如何也不致敗給朝倉義景,但那豈不是要將父親送到信長刀下受死嗎?
「父親,你難道不能放棄這種想法嗎?」
「使者說此事刻不容緩。按常理,決策拖延,勝仗也能變成敗仗。」
暖暖的熏風輕輕撫摸著肌膚,長政突然生起莫名其妙的怒氣。所謂的義,究竟是什麼東西?當初他和市姬訂下婚約時,朝倉義景不也無恥地加以干涉嗎?
由於朝倉的阻礙,三年後他才好不容易和市姬成婚。一向以脾氣暴躁著稱的信長在那三年間毫不動怒,下決心要朝倉、淺井、織田三家結為同盟。
他當然是考慮到小谷城是從岐阜進京的必經之地,同時也想避免與淺井、朝倉兩家為敵。倘若朝倉義景能夠乖乖地進京,肯定不會發生這次戰爭。正是義景器量狹窄、不識時務,才導致戰火又起。
「兒子明白了。我尊重您的意見。」陽光明媚,長政卻備覺悲愁,聲音有些漠然。
「啊,你同意了?」
「是。長政也是鐵骨錚錚的武士,不願意被人譏諷因兒女情長,將父親送到別人的屠刀下。」
「戰爭形勢瞬息萬變,誰也不知哪一方會取勝。」
「當然……」
「長政,讓我一人去即可。如果朝倉得勝,父親會努力讓你和市姬平安無事。你並未支持朝倉,若老天有眼,你仍會平安無事。你認為如何?」
「父親!」長政滿臉通紅,「您平常總教導我們要忠於義理,這不像您說的話……真正的武士,應該超越生死勝敗。勝也好,敗也罷,決不退縮。與父親共同出生入死,才是兒子應盡的義務。」
「哦?唉……我本以為你不會同意的。」
「父親,無論此次戰爭結果如何,阿市都不應受到任何譴責。請您不要責怪她。」
「那是當然。她既然嫁過來了,就是我們淺井家的人。我的心胸怎會如此狹窄?我們馬上將山崎長門叫來如何?」久政臉上堆滿笑容,高興地拍掌叫過侍童,「請朝倉家的使者到這裡來。這次信長是自投羅網。」
久政十分討厭信長,對這次戰爭有著必勝的信心。
山崎長門來了。他抬起蒼白的臉,眼神緊張,彷彿想窺透父子二人究竟作出了什麼決定。「天氣不錯!」他乾咳一聲。久政探出身道:「長門,備州已決定和我一起突襲信長。」
「這……這……」剛過不惑之年的長門聽到此話,頓時笑容滿面,「如此,我們必贏。二位既已下了決心,我不妨實言相告。其實我家主公這次拒絕進京,完全是個策略,是和義昭將軍商量之後才決定的。」
「將軍……」長政驚訝地插嘴道。
長門微笑著點點頭:「信長若性急,就會很快前去進攻越前。那時他就成甕中之鱉了……哈哈,果然被言中。」
「將軍一直……」
「不錯。他不止一次寫密信給我家主公,要求討伐信長。」
「噢?」長政如同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目瞪口呆。這忘恩負義的、陰險的將軍!
四月二十六日下午。越前敦賀郡,葉原之北的木牙嶺腳下。
從漫長的冬天甦醒過來的山脈綠意盎然,滿山的翠綠中遍佈著星星點點的枯葉色旗幟,迎風飄舞。二十日從近江阪本城出發的織田軍,二十五日進入敦賀城,與家康的三河軍匯合。織田大軍氣勢如虹,越過木牙嶺,就可直搗朝倉家的老巢一乘谷。
敦賀城前方是金崎城,朝倉義景的堂弟、號稱天下無敵的朝倉景恆駐紮於此。他企圖憑借手筒山和金崎城,阻住織田與德川盟軍的去路,但一觸即潰。
「他們善於野戰,但若是在山間作戰……」他原本這樣想。但對方如遮天蔽日般壓過來,連百姓都為其氣勢折服:「好威武的軍隊!」
朱紅色的丈八長槍營,排成四列向前推進的火槍營,還有如下山猛虎一樣的騎兵,如開放在北國荒野上的鮮花般耀眼。他們很快制服了守城的士兵。
「織田軍的確非比尋常。」
「相比之下,朝倉簡直不值一提。」
「天下大勢已定嗎?」
大軍僅一天即攻佔了金崎,第二日越過了手筒山,推至木牙嶺。無論從一乘谷增派多少援軍,已退到山頂的殘兵敗卒已無立錐之地。
織田的先鋒是柴田勝家,緊跟其後的是明智光秀。德川軍則在織田軍的左側,他們沿著海岸,步步緊逼,同樣表現出驚人的戰鬥力。
看到先頭部隊柴田已經控制了通往木牙嶺的道路,信長跳下武田信玄贈給他的駿馬「利刀黑」脫下戰服,命令全軍造灶做飯,然後走到隊伍中。
「叫光秀來。」信長一邊擦拭額頭的汗水,一邊吩咐道,「邁過關卡,即是最後一戰了。光秀熟悉這裡的地理位置,把他叫來。」
森三左衛門的長子森長可心領神會地走開了,不一會兒,他帶著光秀一起過來。光秀好像剛剛摘下頭盔,稀疏的鬢角還熱氣騰騰的。他來到信長座前,單膝跪下。
「光秀,過關後,不得離開我半步。」
「您是說……」光秀依然一口重重的腔調,不解地望著信長。
「哈哈哈,你是否認為我有防範之心?」
「不不,不敢。」
「撒謊,你的眼神已經流露此意。不必擔心,雖說你本是義景的家臣,我信長也決不會雞腸小肚,對你起疑心。」
「主公恕罪,在下多慮了。」
「光秀,我明天要一舉拿下一乘谷。現在的問題是:誰能前來治理越前?」
光秀沒有立刻作答。任命治理越前之人的確事關重大。信長究竟在想些什麼,竟先找自己商量如此重要的事情?也難怪光秀疑心,當初他作出一番估量後,認為投靠信長毫無指望,因此直奔朝倉家。
他曾追隨怪僧隨風,並與之拜望過竹之內波太郎,央波太郎推薦他到信長處,但見到信長後,他卻不習慣信長的粗暴之氣,轉而投向朝倉氏。
信長對教養和傳統嗤之以鼻。這對以教養為榮的光秀來說,實在難以忍受。越前的朝倉義景乃是個風雅之士。他住在一乘谷,始終保持著優雅的生活格調。永祿二年八月,朝倉義景甚至特意邀來京都眾公卿,在阿波賀河原舉行了曲水宴。大覺寺義俊、四過大納言秀遠、飛鳥井中納言雅教等都列席了,義景在筵席上作詩一首:
【舊日花水流,
山中一葉秋。
不知何處在?
心中涼意愁。】
這種風雅之舉吸引了富有教養的光秀,終於使得他前去投奔。但一段時間後,光秀卻頗為失望。義景雖懂風雅,卻不果敢;雖有風骨,卻不剛強。
就在此時,流亡中的足利義秋(後來的義昭)在細川籐孝的陪伴下前來拜訪義景。倘若義景行事果斷,就該趁機擁義秋進京,討伐松永久秀,但有此實力的義景卻未採取行動。
細川籐孝失望地帶著義秋離去,光秀也絕望了。他方明白,風雅與果決不能並存。只有果決之人才能平定天下……他再三考慮後,和籐孝一起將義秋帶至信長處,並從此成了信長的家臣。信長對光秀甚是歡迎,立刻給他八萬石俸祿,委以統軍之職。光秀對信長感恩涕零的同時,又不無慚愧之意。
「你曾在越前待過,應該瞭解那裡的民風。」
「是。在下以為先鋒官、武藝超群的柴田公最為合適……」
話音未落,信長已哈哈大笑:「我不喜歡你這種回答,我不喜歡呀,光秀。」
「那麼,主公以為——」
「為什麼不說你自己?我心中早已有底了,但一乘谷難治理。你認為新城建在何處為宜?」
「在下……認為最好建在北莊(福井)。」
此時,帳外忽然喧嘩起來。似有探馬急報。信長和光秀不禁都側耳傾聽。馬蹄聲蓋過了喧嘩聲,在帳外停下了。
「來者為誰?」只聽侍衛問道。
「小谷城淺井備前守的使者。煩請通報信長公。」答話者聲音粗獷。
信長心中歎息一聲。聽到使者自報家門,他有不祥之感,一股無名怒火從胸中直衝向頭頂,彷彿蔚藍色的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照以前的脾氣,他無疑會立刻大聲呵斥,甚至可能跳出去,二話不說,對使者一頓拳打腳踢。但現在,他卻緊閉雙唇,強壓怒火。與其發火,不如思考對策——現在的身份使得他不能不注意分寸。
光秀神色凝重地盯著信長。忽然,信長縱聲大笑起來。此時,森可成走了進來:「小谷城的淺井備州……」
「讓他進來!」信長打斷他,怒喝道,轉過頭看了看光秀,「停止進攻。將眾將召集到這裡來。還有,別讓松永久秀跑了。」
松永久秀腹中韜略萬千,只要有機會,他就會在京城掀起波瀾。所以信長這次出征特意帶上他。
淺井長政的使者小野木土佐隨森長可走了進來,和正要出去的光秀擦肩而過。土佐滿頭大汗,面如土色。陽光卻燦爛明媚,如在嘲笑營營奔走的世人。
「小野木土佐,你不必說,我已知道了。把誓書拿出來吧。」信長用愛刀砰砰敲擊著地面。
「請允許鄙人說完。」土佐駁道,「大人首先違背了淺井、朝倉和織田三家的誓約,進攻朝倉。我淺井氏一向忘利重義,決不與您同流合污。兩家的交情也到此為止。現奉還誓書,從此兵戎相見。此是我家主公口信。」
「哈哈哈……」信長狂笑起來,「土佐,不要發抖,我不會殺你。回去告訴備州:井底之蛙安知鴻鵠之志?」
「這是誓書。」
「好,沙場上見吧!來人,給使者呈上熱湯。」
土佐看了一眼信長,昂首挺胸走了出去,臉色依然灰暗。
信長站了起來,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前方馬上就要遭遇越前的精銳部隊,背後的淺井卻突然截斷了他的退路。一種不祥之感襲上心頭。事情發生得如此迅速,正如他一直暗自擔心的那樣。
「主公,何事?」光秀顯然已將命令傳達下去,木下秀吉率先跑了進來。
籐吉郎改名秀吉,是因為在攻打伊勢北島時,其敢於吃苦的勇氣受到了信長的讚揚:「簡直可以和朝比奈三郎義秀媲美。」於是將義秀的名字倒過來,成為秀義,又考慮到此「義」字與將軍義昭的「義」相同,避諱起見,改義為「吉」。
「猴子!淺井這個渾蛋投靠了朝倉。」
聽信長這麼一說,連一向幹練沉穩的秀吉也不禁歎道:「可惜!」
織田大軍已攻進越前,並故意將敵人從一乘谷中引誘出來。若就此撤退,對方定會趁勢追擊,而退路又已被熟諳地形的淺井軍主力切斷。這不僅僅是淺井和朝倉兩家在施暗手,將軍義昭也藏在幕後,不知天高地厚地策劃陰謀……但現在才明白,有些為時已晚。
「那麼……主公有何打算?」
信長沒有回答。他緊皺著眉頭,怒眼圓睜,來回踐踏著腳下的嫩草。
森三左衛門進來了。緊接著是丹羽長秀、佐佐成政,最前線的柴田勝家也穿著被血染紅的戰服走了進來,道:「主公,聽說淺井那個渾蛋倒向了朝倉。」
信長還是沒有回答。無論如何,進退必須十分謹慎……想到這裡,怒火又熊熊燃燒。他將最寵愛的妹妹嫁給了長政,替他們擊退了宿敵六角氏,而且發誓無論發生什麼,都會保證淺井氏平安無事,一向性情急躁的信長還不厭其煩地勸說長政,但沒想到他仍在節骨眼上反戈一擊……
佐久間右衛門也氣呼呼地走了進來。緊跟在他後邊的,是右翼大將前田利家,他手中還提著血跡未乾的馬轡頭:「主公!怎麼辦?」接下來是阪井右近和德川家康。看到家康,信長心中更是隱痛難當。
當明智光秀受命將松永久秀帶過來後,信長終於抬頭掃了眾將一眼,道:「你們大概也聽說了。值此關鍵時刻,卻有人倒戈。」
眾人一時陷入沉默,帳內一片死寂,甚至可以聽見帳外溪流的聲音。
「若我信長被區區朝倉擊敗,簡直是奇恥大辱!如今只能順應天意。眾將聽令:立刻進攻一乘谷,如果武運長久,則先擊潰朝倉,隨後回師討伐淺井;如果武運衰敗,則慨然赴死。」
「是!」勝家道,「踏平一乘谷!」
「正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就在眾人紛紛表示贊同時,與信長相對而坐的家康猛地一揮軍扇,起身道:「織田公,請慢。」
「濱松,有何異議?」信長逼問道。
家康緩緩點頭道:「這不像是織田公的作風,目光太短淺了。」
眾將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聚到家康身上,帳外又傳來嘩嘩的流水聲。眾人忽而看看家康,忽而看看信長。因為照信長的稟性,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傾聽別人意見的。他作出決定後,從未有人駁斥或表示反對。家康卻不慌不忙,直接提出異議。
信長頓時彈了起來,「且說來聽聽。我如何目光短淺了?」
「嗯……」家康表情十分鎮靜,直視著信長,「淺井長政特意派人前來返還誓書之事,您如何看待?」
「那是只懂義之小者的無知之舉。」
「若您這樣認為,我不敢苟同。」
「濱松莫非認為長政這種行為背後,另有深意?」
家康注視著信長,輕輕搖了搖頭:「我並無此意。即使他另有企圖,我們也不能輕信。我只是想請您不要忘記他正直的本性……他分明是認為,若不歸還誓書,內心則無法平靜。」
信長哦了一聲,神色漸漸緩和:「你不妨直言。我洗耳恭聽。」
「信長公,您的敵人並非僅僅朝倉一家。如長期與之對峙,京城和岐阜城都將危在旦夕。不如佯裝攻擊,實則立刻撤兵。依家康看,淺井父子可能並未將退路堵死。」
「……」
「正直之將大都擅長持久戰,更不用說他們已經返還誓書,作好了持久戰的準備……若您對此有後顧之憂,那就由我家康殿後,我軍一邊觀察朝倉軍的動向,一邊向京都方向撤退。」
信長點點頭,大聲笑道:「眾位,你們認為濱松的意見如何?」
「主公。」秀吉首先開口道,「正如濱松所言。在下也認為應立刻撤退。」
「勝家,你呢?」
「在下反對。如果我們將朝倉氏連根拔起,淺井軍將不戰而潰。如因懼怕朝倉輩而撤退,今後將無威嚴可言。」
「利家呢?」
「在下和木下的看法一致。」
「久間呢?」
「在下贊成柴田的見解。」
「哈哈哈……」信長笑道,「久秀有何看法?」
久秀朝信長笑道:「任憑大人裁定。」
家康轉頭看著信長:「請速作決斷。淺井的使者已飛馬回小谷城了。」
如此一說,信長才終於下定決心。不愧是家康,關鍵時刻總能穩如泰山。如立刻撤退,淺井父子也許剛剛引兵出城。
「好!我們改日再來,」信長吼道,「改日再來取他項上人頭。這不算什麼恥辱!我信長志在天下。」
「主公所言極是!」秀吉首先跪伏在地,「但不能讓濱松大人一人擔此重,給秀吉也分派軍務。」
信長和家康對視了一眼。如此時無人主動請命,信長對家康將有愧於心。只有這隻猴子,能夠在最危急之時主動請纓。與其說他是有勇氣,倒不如說是不斷磨礪自身。真是世事洞明之人!
「能否漂亮完成任務?」
「請相信我秀吉的智謀。」
「你這猴子,倒不謙虛。那好,濱松,我們京城相見吧。」
眾將長舒一口氣,跟在信長身後。他們十分清楚腹背受敵後,繼續滯留此地的危險處境。織田軍遠道而來,不熟悉地形,撤退必十分艱難,必須主動尋求活路……但既然有家康和秀吉殿後,情況又不一樣了。
信長回到金崎城,安排好撤退事宜,身邊只留森三左衛門和松永彈正,準備越過朽木谷。眾將陸續出帳去了,只剩木下秀吉和家康二人,秀吉走到雙手緊握的家康面前,單手拄地道:「濱松大人,您今天的話,秀吉銘記在心。」
「我不過為了提醒織田公。」
「啊呀,若是沒有巨大的勇氣,如何說得出那番話?這樣一來,主公就獲救了。」秀吉說到這裡,臉上浮出笑容,又道:「也請您先撤退吧!」
家康不禁驚訝地重新打量了一眼秀吉。連信長都感覺困難重重的撤退,眼前這小個男子竟能獨自殿後?
「木下,你應已聽到我對織田公許下的諾言。你且看我家康是如何擊退朝倉軍的追擊。」
「非常感謝您的好意。」秀吉微笑著低頭致謝,「鄙人已銘記在心,卻不能不拒絕。請您趕緊撤退吧!」
家康不禁再次打量起眼前的秀吉來。這是一個無所畏懼的人。他的笑容世所罕見,彷彿俏皮的頑童,身材矮小,骨骼纖細。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小個男子,居然對信長說他是智謀之源……
「木下,你的意思是,我們繼續留在此處只會妨礙你?」
「不敢不敢!」秀吉笑道,「只是朝倉那幫渾蛋在追擊時,若驚擾了濱松大人,秀吉可能會受到主公的斥責。」
「哦?」家康的眼神好似要窺透對方,「你是想說織田氏中自有可用之才?」
「不敢不敢!」秀吉又笑了,笑聲甚是清脆,「您這麼年輕,又如此重義氣如此勇猛無畏,您與我家主公一樣重要,萬一發生意外,將是天下之痛。因此請把這裡交給我,請您快些撤退吧!」
「你的褒揚令我羞愧難當。但你這樣一說,我更不能率先撤退……」
「請您不要猶豫,快些撤退吧!」
「如你稍有閃失,恐怕會獨力難支。你能保證萬無一失?」
「哈哈,」秀吉爽朗地大笑起來,「這次戰鬥困難重重、危機四伏,在下是為了您的安全,才請您先撤退的。」
「哦,這話倒有些意思。」
「濱松大人,在下不過一介足輕武士之後。」
「我聽說過你的家世。」
「正因為是足輕武士之後,才對生命並不那麼看重。無論什麼樣的戰鬥,都要抱著必死之心去作戰,即使戰死了,也毫無怨言。但您出身名門,不能像我這樣隨隨便便行動。」秀吉又恢復了平日裡那種語調。無論開始時語氣多麼慇勤、恭敬,最後總會變成一流的說教。家康沉默地盯著秀吉的嘴唇。
「我現今雖算略居人前,但也不過領有近江今濱地區的三萬石領地,下屬不過七百人。憑此微薄之力去對抗足足有八十萬石供給的越前大軍,即使粉身碎骨,也決不後悔。在下出身低微,能夠擁有三萬石領地,已經十分知足了。但濱松大人卻正相反。您已經擁有三河、遠江,其勢如旭日東昇,領地迅速擴張。現在的俸祿雖然只有六十萬石,但明天之勢,誰可逆料?如讓您去打這場領有三萬石之人就足以應付的戰爭,萬一發生不測,不但我家主公會被世人笑話,就是在下,到了陰間也會受到譴責。所以,請您無論如何聽我一言。」
家康似聽非聽,依然緊緊注視著秀吉那不可思議的嘴唇。
「好,那就依你,家康先撤退了。我走若狹的小濱,越過針田,出鞍馬。若是順利通過,你就可以放心撤退。」
「鄙人萬分感激。那麼我們京都再會。」
家康站起身,秀吉也快步跟了過去,一邊輕鬆地彈去戰服上的灰塵。
往常,戰鬥中的信長凶神惡煞、鬥志昂揚,但撤退時,他卻開起玩笑來。「世間有『京城淪陷』一說,我信長大概是第一次嘗到了『金崎城淪陷』的滋味。久秀,你大概後悔此時不待在大和城吧?」
因為讓柴田、佐久間、丹羽和前田分別帶領軍隊撤退,信長手下還不到三百騎兵。越過朽木谷後,他們將從江州高島郡向京都方向進發。信長一路上談笑風生。看到樹上的嫩葉,他會忽然會心微笑,偶爾還會瞇縫起眼睛欣賞山色,不時話帶諷刺,卻也語氣柔和,不似戰鬥時那般叫囂。
「信長公是懷疑我松永彈正的品性。」
「哪裡哪裡。你的智謀海內無雙,所以我才不讓你離我左右。」
和信長並轡而行的松永久秀任憑狂風吹亂了斑白的鬢髮,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正是他智勇雙全,除掉了將軍義輝,又平息了三好三人眾的叛亂,想要稱霸京城。他根本沒想到會被信長打敗,受其控制。正如信長所言,如果久秀此時留在京城,無疑會不失時機分兵給淺井氏,以襲擊岐阜城,他自己則可以從大和城向和泉、攝津一帶推進,從而消滅信長在京都的勢力。
久秀和信長,都失算了。但令久秀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性格倔強、急躁的信長既然如此瞭解他的心思,為何遲遲不殺掉他呢?
「織田公,既然久秀如此不值得信任,不如索性取了我項上人頭吧。」
「哈哈哈……像你這種人,即使沒有了頭,仍然是要算計的。」
「哦?」
「有時,毒草能治病。你就是這種毒草,因而我要讓你活著。聽好了,久秀,若我什麼時候掉以輕心,你隨時可以取我性命。」
「大人真會開玩笑。這麼一說,久秀更無顏立足了。」
「你還談何顏面?入水,你是深淵裡的河童;在山,你是只狡猾的老狐狸……」正說著,信長突然大聲叫著「三左」,將與他隔了兩三騎的森三左衛門叫到身邊。人馬已經進入近江山中,正向朽木谷逼近。岩石點綴在茂密的樹叢中,可以看到狹窄的山路盡頭,朽木信濃守元綱的官邸。「你先前去,讓朽木元綱為我安排住宿。」
「是。」森三左衛門領著十六個貼身侍衛,縱馬而去,踏上荊棘叢生的狹窄山路。
昨晚,亦即二十七日夜,信長在佐柿城受到了粟屋越中守的熱情款待。他似乎認為在這裡也能得到同樣的待遇。森三左衛門的身影消失後,松永久秀竟在馬背上呵呵地笑起來。
「久秀,笑什麼?」信長問道。
久秀立刻恢復嚴肅的表情,轉頭道:「深淵的河童、山中的狐狸?可是照我這老狐狸的看法,朽木元綱不會輕易讓我們過了這朽木谷。」
「你是說元綱也要背叛我?」
「正是。元綱雖是佐佐木、淺井氏的敵人,對您卻尤為不滿。如果他和淺井家勾結,在此對付您,那麼……」
「停!」沒等久秀說完,信長就揮手讓隊伍停止前進。久秀所說不無道理。信長讓秀吉殿後,撤出敦賀城後,一直在思索應於何處,以及如何才能擊敗淺井、朝倉的聯軍,根本無暇去琢磨朽木元綱的心思。
「久秀!」信長又恢復了戰鬥時的聲音和雄姿。他目光如炬,緊緊盯住久秀,頭腦中已經在盤算接下來的戰役部署了。「你現在明白我帶你在身邊的用意了吧?」
「您是說……」
「三左回來後,就輪到你這隻老狐狸出動了。」
久秀笑道:「在下明白。」
「你知道?」
「是。既然進是死,退亦死,我早已抱定了必死的決心。聞名大和城的老狐狸,怎會被朽木谷的小狐狸打垮?」
「真是無毒不丈夫啊,哈哈哈!」
夕陽西下,晚霞燦然,兩側的懸崖直指蒼穹,他們要在這裡和敵人一起迎接天明了。
「織田公,」久秀皺起眉頭,正色道,「我會用盡方法讓元綱前來歸順。若他同意,我會帶他的人質前來迎接您。倘若我沒回來,定是與朽木同歸於盡了。那時,您再另謀他路吧。」
信長輕輕點了點頭:「久秀,不必擔心。你若認為我信長竟然無能到會被朽木這種鼠輩算計,那你可以和朽木聯起手來取我性命。」
松永彈正微微笑了。信長對他無半點信任。即便如此,久秀仍然下定決心要前去勸說朽木歸順。
不久,就看見森三左衛門從暮色蒼茫的山間小路上氣喘吁吁縱馬回來。「主公,元綱披掛整齊,好像在暗中調兵,不肯給我們開門。」
「知道了,知道了。」信長面向群山狂笑起來,「不必擔心。這裡有只更精明的老狐狸。」
松永久秀面帶笑容地看著森三左衛門從馬背上跳下:「稍後你們就可見識我的三寸不爛之舌了。」
「哦,你的口氣還真不小。」信長猛地調轉馬頭,指著朽木官邸的方向,怒喝道:「前進!」
久秀收起笑容,對三名侍從道:「跟我來!」其勢彷彿要與朽木決鬥一般。
看到久秀遠去的背影,信長又高聲笑了。萬一久秀失敗……這種擔心對於信長來說是多餘的,因為他有足夠的自信,他不相信自己這樣的人物會在這裡丟掉性命。
前往朽木府邸的松永久秀也是同樣的心情。連義輝將軍和三好亂黨都能對付,怎會說服不了朽木這個鼠輩,而讓信長取他的性命?
但信長還是有點害怕,並非基於理性,而是來自閃電般的直覺。這種直覺往往能讓他看透世事的真相。如果自己身上有致命的弱點,那就任由久秀和朽木前來取自己的人頭,這種話雖然充滿了必勝的自信,但又刺耳可恨。
等著瞧吧,我久秀要現出你信長所無之能!久秀策馬揚鞭,迅速來到朽木府邸門前。
「什麼人?」三個全副武裝的家丁,挺起長槍,擋住了久秀。
久秀瞇縫起眼打量著周圍:「辛苦了。」
他緩緩抬頭望著門前的那顆大櫸樹,「哦,這棵樹的年齡不小了,大概有六七百年了吧。」
挺槍而立的家丁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怔怔地站著:「您從哪裡來?」
「哦,我?告訴朽木元綱,多謝他重兵把守。我松永彈正久秀從織田陣中前來拜望,快去通報!」
「什麼?」家丁們簡直難以置信,但被久秀的氣勢鎮住,納悶地進去稟報了。
久秀也不下馬,悠然地欣賞著周圍的暮色。門內處處掛起燈籠,點燃火把,好像要防止信長夜間來襲。顴骨凸出、鬍鬚飄飄的朽木元綱大步流星出得門來。
「朽木元綱嗎?」
「正是。聽說松永彈正前來。」
「今天真乃佳日。信長公和淺井長政,對你的好意都心領了。信長公既然來到此處,你還是派令郎前去迎接為宜。」
「哼!」朽術元綱果然大怒。他聽說信長和淺井長政已經分道揚鑣,才與長政聯手對付信長。松永久秀的話太不入耳。但淺井長政和信長對他朽木的好意心領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朽木。」久秀表情嚴厲,在隨從的攙扶下慢慢下了馬,「你難道認為沒有必要迎接信長公嗎?」他拍打著護腿甲,面帶笑容走向元綱,「這就要怪貴方考慮不周了。朽木氏本是近江源氏佐佐木氏的分支,這次淺井長政和信長公聯手欲過朽木谷,貴方既然全副武裝,保護他們路上的安全,為何不盡表忠心呢?」
「你是說這次翻越朽木谷的行動是織田、淺井兩家商議的結果?」
「噓——這是秘密,不得隨便道出。京城的將軍有異動,因此要立刻回京。有密使從淺井過來……」
朽木元綱的表情頓時變得複雜。根據他所得到的情報,事情正好相反。本來是討伐對象的信長,卻前來感謝自己保護他——朽木懵了。
久秀哈哈笑了:「老朽總是喜歡多嘴。其實信長公不過是讓我前來致謝,請你多多關照,僅此而已……至於出迎之事,還是請你自己定奪吧。」
元綱焦躁地打量著四周,慌慌張張地吩咐:「來人,快取坐墊來。」
「不,時間不早了,我還得先回去。」
「請稍候。」
「你準備聽老朽的建議,派令郎前去迎接了嗎?啊呀,我可能是小肚雞腸,他們雖然提出要借宿,但想到朽木過去畢竟是佐佐木一族……那就不太合宜了。」
老狐狸果然狡猾。首先擾亂對方的思維,然後不斷暗示,直到對方信以為真。這時,下人搬來了椅子。
「生火。」元綱吩咐道,「要照亮山路,讓信長公看清楚這裡……」
元綱一邊說一邊歪頭考慮了一會兒,又道:「還是出迎為好。請您稍候。」
「哈哈哈……如果要派人去,老夫便安心等候。應該是令郎吧?」
「正是。我會令長子和次子前去迎接。」
「太好了。無論如何,將來的天下非信長公莫屬。你的好意信長公定然銘刻在心。美酒和洗澡水就不必了,準備些開水就好。」
「不不……我會一併準備齊全。」
「太周到了。久秀再次表示謝意。我們明日就進京。京城裡的布谷鳥已經開始鳴叫了吧。」
「應該如此,應該如此……」
元綱一邊應著,一邊擦拭著額頭的汗水,忙著吩咐手下準備出迎。久秀不做聲,只輕輕地撫摸著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