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斐將要刮起颶風之時,遠江和三河地區迎來了冬前的蕭瑟枯敗。
已進入巔峰的五十二歲的武田晴信人道信玄,儼然亂世梟雄。這個梟雄判定,目下正是實現進京夙願的大好機會,終於按捺不住,要採取行動了。
家康駐留岡崎城時,每日都會去菅生川游泳強身,通常堅持到深秋;但移居濱松城後,他將游泳改為狩獵。
元龜三年九月末。這天,三十一歲的家康出城後,從犀崖左轉右拐,一直來到三方原上,在空曠的平原上追逐著獵物。他表面裝作狩獵,內心實在苦苦思索如何對付甲斐那只即將採取行動的猛獸。將捕獲到的野兔遞給井伊萬千代後,他來到馬進川的支流小溪邊,望著天空的烏雲,猛地停下了腳步:「叫平八來。」
「是。」
「讓獵鷹歇息片刻,我也要在此歇息歇息。」
萬千代離開後,家康在枯草叢中坐下。接下來的一戰,將是命運的轉折點。這讓家康煩躁不安。憂慮和害怕只能帶來悲慘的結局。他記得少年時在駿府,經常聽到雪齋禪師訓誡:臨事不可慌亂。
緊要關頭,應該睜大眼睛看著天空。那樣一來,理性和衝動、順境和逆境,就會自然明瞭。如果嚴冬來臨,多麼威猛的勇士都無法抵擋,多麼高明的謀士都無法逃脫。如果說有抵抗和逃脫的可能性,完全是當事者心像扭曲所致。那種扭曲的心像是迷惑的根源,迷惑必然帶來失敗……家康自以為雪齋禪師的訓誡已經沉澱在身體裡,不想面對甲斐的颶風,他仍然無法抑制內心的動搖。
是戰,還是讓道?究竟哪種選擇更有利?如果讓道,信玄可能揮兵而過,不會攻打濱松城;但那並不能解決問題,他家康也會理所當然成為武田氏的附庸。但他又不能讓將士和家族徒作無謂的犧牲。就在他緊緊盯著天上的烏雲苦苦思索之際,忽然從身邊的茅草叢中傳來竊笑聲。
「什麼人?」家康猛地轉過頭去。本多平八郎忠勝意氣風發地提著一隻血淋淋的野兔走過來,道:「主公,您臉色不太好?」
現在,家臣們一般不再稱呼家康為「主公」而改為「大人」只有平八郎、作左和元忠幾個人仍像以前那樣稱他為主公。「鍋之助,有什麼好笑的!」家康故意責備道。
平八郎又放聲笑了:「主公的表情像這兔子一般機警。」
「哼!」家康看了看平八郎手中提著的兔子,「你是說我害怕信玄?」
「哈哈哈,無畏的人從不會消瘦。」已經二十五歲的本多平八郎忠勝成長得更加威猛而勇敢,「主公,您許諾過要納西鄉阿愛為妾,但迄今,卻沒有履行諾言。」
「不要在曠野上談論女人和孩子,坐下。」
「我自會坐下。但那個寄居在叔父家的女子卻仍然沒有出嫁,一想到她身心憔悴的樣子,在下就心痛不已。」平八郎語帶諷刺地說完後,一屁股坐了下來,「主公不會害怕甲斐的小矮子吧。」
「你是指山縣蘭郎兵衛?」家康冷哼一聲。武田家的名將山縣蘭郎兵衛昌景,是個身長不足四尺的小個男子,穿上鎧甲後,益發顯得矮小。「你以為我會害怕昌景嗎?」家康瞥了一眼平八郎,將視線轉往聯結著甲斐、信州和遠江邊境的山脈。
山那邊的武田氏無疑正在為進京作各種準備。只要信玄一出甲府,不過數日,這裡便將迎來三萬大軍。
家康現在的領地不過五十六萬石,加上守衛吉田、岡崎一線的軍隊,能夠正面迎敵的軍隊最多五六千人。當然,他會向信長求援。但四面楚歌的信長又能分出多少兵力來支援他呢?
「經驗果然讓人畏懼。」平八郎又說道,「狐狸年深月久會化為精,人類好像也一樣。主公已變成另一個人了。」
「平八!你有絕對的自信擊潰甲斐信州大軍嗎?」
「自信?主公,平八沒有那種東西。無畏的人不需要所謂的自信。您擔心的是信玄的經驗,我卻不如此看。」
「你是說……」
「他老糊塗了!我不認為岡崎血氣方剛的男兒會輸給那個老糊塗蛋。只要有機會,我們就乘勢進攻;若是被追擊,我們就迅速後退。只要堅持戰鬥——」
「哦。如果被纏住,又當如何?」
「那就去死。」
「你不害怕死?」
「不怕。平八還沒有死過。」
家康愣愣地盯著平八郎。叫平八郎來,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想從他身上找回血性,但家康沒想到會聽到如此斬釘截鐵的回答。
「沒有死過?」
「在下不知為何生在這個世上。所以,從來不考慮生死。主公大概也不知出生時的事吧?」
「渾蛋!」聽到平八如此詰問,家康故意呵斥道,「不要廢話。所謂人生,是背負重擔,一步一步艱難前行。只有作此考慮,才會反覆思索、決斷,不致稍有閃失。」
「主公已作好迎戰的心理準備了嗎?」
「那是自然!」家康不禁感到驚訝。這句話未經考慮,自然而然衝口而出。人生決定於努力與否,這點毋庸置疑,但不可否定的是,意志並不能完全左右人的命運。現在家康心中所想,正是那人力無法左右的東西。信長為何生在尾張,信玄又為何生在甲斐?家康並不認為信玄的兵法和信長的兵法有多大的差距。因此,若信長生在甲斐,而信玄生在尾張,現在進攻他的可能是信長,而順利進京的恐是信玄。
如此說來,今川義元和織田信長的田樂窪一戰,在冥冥之中也自有定數。本來穩操勝券的今川氏一敗塗地,信長自此則勢如破竹。
「鍋之助,七郎右衛在近前嗎?」
「您想聽聽他的意見?我即刻叫他來。」
平八郎站起身,大聲叫著大久保七郎右衛門忠世。忠世是常源老人之侄,雖然個性較其伯父溫和,但在關鍵時刻從不妥協退讓,可說是典型的三河人。
「平八,你嚷叫什麼?」忠世撥開草叢走了過來,「原來是大人。」他看到了家康的身影。
「是大人,快過來請安。」忠世轉過身去揮著手。他身後有個看上去十四五歲、大眼闊耳的少年,拿著根枯樹枝,穿過灌木叢,跟了過來。
「七郎右衛,他是……」
「他是幼弟平助。平助,還不問候大人!」
那少年漫不經心地單膝跪下,道:「小人不是平助,叫彥左衛門忠教,雖然還未舉行元服儀式,但已經有名字了。」他好像很不滿意兄長忠世的介紹,畢恭畢敬地低下了頭。
「哦,原來是甚四郎的小兒子!我問你。你認為我和武田交戰,哪一方會贏?實話實說。」
「不,小人不想說。」平助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
「哦?為何不想說?」家康面帶笑容,內心卻在嚴肅地思考。
「如實話實說,大人恐會生氣。」
「哦。那我無須再問了。不過,你為何認為我會輸呢?」
平助看了看兄長忠世,道:「不知。」他用枯樹枝猛地抽了一下身邊的草叢。
忠世故意緊皺起眉頭道:「這個平助真是敗家子。」
「我不是平助,是彥左衛門。」
「將你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告訴大人。」
「因為家臣們不好。」平助大聲道,然後看看兄長,又看看平八郎。
「什麼?小渾蛋。家臣們哪裡不好?」平八郎生氣地盯著平助。
「呵呵。」平助笑了,「我不能說,說出來你們會怨恨我。」
「你不是已經說了嗎?快說!」
「不,我不想說。但如果將我留在身邊當差,你們就會明白了。大人,請收下我。」
「狡猾的小子。哈哈哈!」平八郎大聲笑了起來,家康卻沒有笑。連這個稚嫩的孩童,好像部在給他某種暗示。
「好,我收下你了——七郎右衛。」家康轉臉呼喚忠世。
「在。」
「你說,應戰,還是避開?」
大久保忠世看了看本多平八郎:「在下和平八郎的意見稍有不同。」
「有何不同?」
「平八郎勸大人,無論如何都要迎戰。在下並不這樣認為。」
「你反對迎戰嗎?」
忠世輕輕搖了搖頭:「在下既不勸說,也不阻攔。在大人作出決定以前,我心中只有一個字:無。」
「哦。」家康點了點頭。
就在此時,平八郎高聲大笑。「七郎右衛,你好圓滑。原來你要完全遵照主公的旨意。不過確實言之有理。」
「主公,」平助又開口了,模仿著平八郎的口吻,「在這次戰鬥中,請賜我長槍。」
家康點點頭,站起身來。他不該詢問家臣的意見。若是不聽取他們的意見,則有可能種下紛爭的禍根。「太陽快要下山了。我們回去吧。」
他又抬頭看了看聯結著甲斐、信州的山脈。無論武田取勝,還是德川取勝,山脈依然會聳立在那裡……想到這裡,家康突然感到一陣悲憫。
回到城裡,家康破天荒地讓下人端來了酒。食物依然是攙了一半麥飯的白米,另有三菜一湯。
因為家康的節儉,岡崎和濱松倉廩充實。沒有山珍海味的飯食,咀嚼起來更加回味無窮,每一顆麥粒裡都蘊藏著悠長的美味。其實,人生和戰鬥也是如此。
「我今日想飲酒。」家康對在一旁服侍的下人道,表情苦楚地飲起濁酒。他並不嗜酒,只想瞭解那些嗜酒如命的人的感受。他們究竟在酒中得到了怎樣的享受呢?在家康看來,酒除了使人東倒西歪忘記自我外,一無是處。飲著酒,信玄的影子又浮現在眼前。
酒味苦澀,完全品嚐不到甘甜。這樣飲下去,唯一的感受只能是苦。
「有甜味了。不太苦。」他好像忽然想起什麼,「叫西鄉來。」他吩咐下人,然後大口喝起熱湯來。
西鄉左衛門佐清員正要退出城外,卻被家康派來的下人叫住了。
「主公在用飯?」
「馬上就完。稍等。」家康說完,不再理會他,連喝完三碗熱湯,才開口道:「我放在你那裡的東西呢?」
「東西?」
「你忘了?前年夏天我不是囑咐過你嗎?」
「您是說——阿愛?」
「還記得啊。讓阿愛到這裡來。」西鄉左衛門佐清員呆呆地看著家康,又看看旁邊的酒壺。西鄉深知主公家康不是那種酒後戲言之人。雖如此,全城上下正在緊張備戰之中,卻突然吩咐叫阿愛前來,未免太荒唐。
按照家康的指示,清員前年夏天就將阿愛收為養女,並代為撫養她的兩個孩子。但他還是有些不平。既然作為養女,那麼過兩三個月,就該嫁出去;但沒想到過了兩年,都沒有回音。
其間,阿萬懷孕,產下一個男嬰,但不久就夭折了。若是還活著,築山夫人早就從御殿趕過來了。築山夫人無比怨恨曾經服侍過她的阿萬。因此,清員不斷告訴自己,主公不過一時戲言,不可當真,他也這樣勸說阿愛。
看到清員猶豫不決的樣子,毫無醉意的家康嚴厲地催促道:「還猶豫什麼?難道阿愛身體不適?」
「是。」清員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終於站了起來。今夜的家康神情如此冷峻,讓人無法回絕。
清員離去後,家康又端起酒杯,令人斟酒。飯後飲酒,真是奇怪……身邊的侍從雖然納悶不解,還是順從地給他斟滿了。但家康沒有立刻要飲的意思,讓下人撇下食物,懶散地靠在扶几上。
太陽終於收盡了最後一絲光線,房裡點上一盞燭燈,火焰衝向高高的屋頂。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蟲鳴。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西鄉阿愛終於在清員的陪同下過來了。
「聽說您剛剛用完飯。」阿愛伏倒在地。家康也不回話,只是看著她。兩年半了。家康東征西戰,每日都在為勝敗絞盡腦汁;雖然偶爾會想起阿愛,但實在無暇前去找她。況且,岡崎城的築山夫人不斷寄信或者派使者前來,說些幽怨之語,使得家康根本沒有心思想阿愛的事……築山夫人還說,如果阿萬生下次子,她一定派人刺殺。築山的狂亂,加上諸多的繁雜事務,令家康雖然時常想到阿愛,卻終不能招至身邊。
阿愛顯然遭受了冷落,顯得侷促不安。她眼含羞澀,揣度著家康心思,惴惴不安,使她看上去更加俏艷。燭光下,她那光滑的肌膚顯得非常細膩。
「清員,你且回去歇息。」家康道,仍然盯著阿愛。
「是。」清員口上應承著,卻沒站起身來。
「還在磨蹭什麼?回去歇息吧!」
「是。那麼,阿愛……」他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阿愛,站了起來。陪侍在旁的兩個下人也感到全身緊張。
「阿愛,抬起頭來。我看不見你。」
「是……是。」
「向前來,我有事囑咐你。」
「大人?」
「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從今夜開始,你負責我的生活起居。明白了?」
阿愛驚訝地望著家康。她聲音低低的,垂下頭去:「是……是。」
家康的雙眼仍然緊緊盯著阿愛:「明白了嗎?清楚地回答我。」
「是……奴婢明白了……」
「好!就這樣!我們迎戰武田家。」家康說完,捂著肚子狂笑起來。誰都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後天的努力能改變人的命運嗎?非要改變那些無法改變的東西,到頭來只是徒勞;本可以改變的卻不努力,就是懈怠。也就是說,既存在因人的後天努力而改變的命運,也確實存在著由命運主宰的人生。令人迷惑的是,人不可逆天而動,但人的所動,都是因為希望逃脫宿命。
家康如今正站在這種十字路口,細細比較人生的優劣得失。若將命運看作絕對不可改變的東西,就必然通向絕滅;若將自己視為可改變一切的絕對存在,又會陷入虛妄和盲動。但無論世間如何評頭論足,人大概只能將自己視為絕對的存在,別無道路。成也罷,敗也罷,人所要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實踐。
聽到家康那不容置疑的語氣,阿愛好像立刻明白了,從現在開始,她的命運就是要努力去服從。家康之令表面看來冷醅無情,卻給迷惑中的人們指明了方向。
「阿愛,你若真明白了,就拿杯子,到這裡來。」
「是。」良久,阿愛好像終於下定了決心,她走到家康的面前。家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把杯子遞給阿愛,他發現阿愛的手已不像剛才那樣抖得厲害,不禁展顏笑了。
看著阿愛,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她在擔心什麼。對於一個獻出全身心去愛的女人,最害怕的莫過於心愛的男人死去。但誰又能預料生死呢?不可思議的是,家康的心逐漸平靜下來,開始仔細欣賞阿愛那美麗的面孔。人生如酒,嘗盡了苦澀,才能品味到此中些許甜意。
「多謝。」看著阿愛給自己斟酒,家康柔聲道,「你氣質佳。容貌也極佳。將來會有美好的人生。」
「謝……多謝大人。」
「不要客氣。本多來了,你盡可放鬆些。」
本多作左衛門來到入口處,看到阿愛在房內,不禁笑了:「難得看見主公飲酒呀。」
「作左,我忍無可忍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借道!」
作左衛門一臉憂戚地抬頭望著家康。如有可能,真想勸家康讓武田過去。按他的經驗,遭遇洶湧澎湃的急流時,最好的方法仍然是躲避。因為不流到大海,那急流是不會自行停止的。只有到了溪流變得緩和的地方,才能修堤築壩引之導之。
「作左,你說呢?」
「如果我反對,主公會聽嗎?」作左翻著白眼看著家康。
家康立刻呵斥道:「渾蛋!有何意見儘管說來,作決定是我的事情。」
「多謝……多謝。」作左衛門擺正姿勢,伏在地上道,「既然主公這樣說了,我無話可說。您讓我們去死,我們一刻都不會猶豫。」
家康緊緊地盯著作左衛門,又轉臉看著阿愛。「作左,你竟然說到死。古怪的傢伙。」阿愛沉默不語,作左的話似乎讓她想起了什麼。
「我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生死之事由神佛決定,我只需做該做的事。」家康慨然道。
「主公。」
「什麼事?」
「在下原以為您是個唐突之人。」
「作左,你的話過分了。」
「不不,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在下沒想到您年紀輕輕就可以無視生死您居然不惜以人生作賭去迎戰。」
「你越來越會說話了。」
「現在看來,是我失算。那就請您盡情揮灑年輕的熱血和豪氣吧。」作左又恢復了漫不經心的表情,「但在下以為,還是不要過於年輕氣盛……」
「你說什麼?」
「不不,這也許是我杞人憂天。我只是認為不應過於年輕氣盛,織田援軍未到,就貿然涉足險境。當然,許是我多心了。」
家康微微皺了皺眉,苦笑道:「你總是在最後潑冷水。我已經沒有那股豪氣了。」
「那是我多慮。您真了不起。希望您的意志和決心能傳達到每一個武士那裡。」
家康點了點頭。不知不覺間,作左衛門談到了士氣問題。他意在提醒家康,必須將決心透露給所有家臣,讓他們不要放走任何一個武田人。
「好,就這麼定了!」家康表情嚴峻地站起來,大步流星走到院子裡,仰望著夜空。他已經沒有了任何恐懼和困惑,夜氣涼爽地吹拂著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