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已經不記得城門是如何打開的。等他回過神來,發現已如喪家之犬一般置身於城內了。
「大人,已經進城了。請您下馬。」家康定睛看去,只見大久保忠世正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他順從地下了馬背。城內靜悄悄的,樹梢上掛滿雪花。
「您怎麼不走?」又是忠世嚴厲的斥責聲。但家康已經完全虛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他在這次決戰中賭上了一切,但輸個精光。
「大人!」忠世用手拍了拍家康的肩膀,忽然大聲狂笑,「大人,您真是個傻瓜。」
「什麼?」
「您看,馬鞍上竟然有您的大便。啊,真臭!」
家康終於猛地睜開了眼睛。他搖搖晃晃地扶著馬鞍摸了摸,吼道:「渾蛋!那是醬湯。」說著,他「啪」的打了忠世一巴掌,似又恢復了朝氣和活力,「植村正勝和天野康景去守大門。元忠!」
「在。」
「你去玄關。」
家康命令飛奔跑過來的鳥居元忠,「打開城門。將所有的柴火都堆積起來點燃,認真查看每一個撤下來的人,不要讓敵人混進城來。」
斬釘截鐵地命令完後,家康忽然一屁股跌坐在台階上。忠世趕緊跑過去,替他脫去鞋子。
「渾蛋,竟然說是大便。」家康大罵著起身,逕直向大廳走去,「端熱水來。」他對著磨磨蹭蹭的下人吼道。飯食端上。第一碗飯很快吃光,第二碗緊又來了。
「篝火燒起來了嗎?」家康對著仍有些怔怔的忠世問道。
「這一戰敗得真慘。」忠世忽然流下淚來。家康終於恢復了生氣,他不是昏庸的主公。忠世慶幸關於糞便的戲言起了激將的作用。
「再端一碗來。」家康接連吃了三碗飯,「聽著,我要歇息。你們不用生火。」說完,他立刻躺下了。
乘勝追擊的武田軍好像已將岡崎人逼到城下。吆喝聲和箭矢聲夾雜著風雪,越來越緊。在這些嘈雜的聲音中,還有家康的鼾聲。他極度疲憊,鼾聲如雷。
大久保七郎右衛門忠世默默地聽著家康如雷的鼾聲,半晌沒有動靜。主公雖大敗而歸,竟能酣睡如斯!忠世有些感動,這來自殘酷的戰爭帶來的震撼。主公已經用盡全力,如今安然入睡了。待他醒來,會說些什麼呢?是說立刻撤退到吉田城,在那裡等待織田的援軍;還是不惜生命,據城死守?忠世忽然感到心裡一陣震動。面對敵人的進攻,吃完三碗飯後安然沉睡的家康,根本不可能想人非非。他會說,將生死置之度外,全心全意投入戰鬥。
這時,天野三郎兵衛和石川伯耆全身掛滿箭,奔了過來。
「主公睡著了?」三郎兵衛道。石川伯耆則呆呆地歪著頭。
「在打鼾?」
「是在打鼾。那麼,點起篝火了嗎?」
「火照得如白晝一般,城門大開。敵人正紛紛湧到城下。必須立刻叫醒主公,讓他指揮戰鬥。」
「他會指揮我們的。」忠世向前挪了挪,「我們已經失敗,如果從這裡撤退,反會招致敵人的追擊。信玄又不是鬼神。且讓大人睡上一覺,清醒些再指揮戰鬥……」
「大人還有自信嗎?」
「有。我們要在這裡吞掉敵人,證明三河人的能力和氣度。」忠世忽然猛轉過身,面對三郎兵衛,「所以,我要前往犀崖!」
「你還要去犀崖?」
「我要從背後襲擊那些闖到城下的敵人。三郎兵衛,你立刻召集火槍隊。」
三郎兵衛看了看忠世,點點頭:「明白。不知還剩下多少人,我立刻召集他們。」三郎兵衛離去後,大久保忠世繫緊了草鞋帶:「各位,行動吧!」
大廳裡增加了幾盞燈燭,家康的鼾聲還在持續。
「我們也戰死在城門前吧。」石川伯耆說著,猛地拔下袖子上的一支箭。這時,箭倉的鼓聲穿透風雪,傳到他們耳中。人們驚訝地面面相覷。顯然是有人奔進城內,迅速爬上了角樓。
戰鼓聲傳來,家康的鼾聲戛然而止。他慢慢地伸了個懶腰,表情嚴肅地傾聽著鼓聲,又看了看周圍:「啊,好了,再去戰鬥……」
敞開的城門前堆滿積雪,在篝火的照耀下格外白。每隔片刻,就有肩扛長槍的武士來回走動。他們倒不是為了御寒,而是負責守候此處的天野康景為了迷惑敵人,讓人以為有數百人守候於此。
篝火照亮了夜空,全城盡現眼底。酒井忠次的部下一路飛奔回來,爬上角樓,敲響戰鼓,全城似在瞬間恢復了活力。乘勝追擊的甲斐矮子山縣三郎兵衛昌景試圖一舉攻下城池,但到了城門前,忽然打手勢讓部下停住。這時,戰鼓聲越來越響,篝火燒得越來越旺。受傷的濱松士兵三三兩兩走到城門處,但守城的士兵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們,一臉肅然。
「不要妄動。」昌景歪著脖子,撥轉馬頭,向右後方的勝賴陣中奔去。勝賴也停了馬,抖落頭上的雪花,仰望著城池:「是三郎兵衛嗎?城內狀況如何?」
「在下認為,已沒有多少殘兵。」
「那戰鼓究竟是怎麼回事?」
「您也覺得奇怪?」
「當然。」
這時,小山田信茂的戰馬踢雪飛駝過來。他的睫毛也已披上雪花:「似乎還有人守衛著城池。」
勝賴點了點頭:「派人到梅雪處去看看。人馬都已疲倦,不要硬拚。」
「是。」一個騎兵武士應著,向最右翼的穴山梅雪陣中奔去。
此時,趁亂摸出城的大久保忠世率領二十六個火槍手,從穴山側面悄悄潛到犀崖下。士兵都已凍得瑟瑟發抖,普遍感到小腹不適。稍微動作,就可以感覺如水的排泄物灌滿褲襠。
忠世表情嚴峻,「大人,請原諒。」他喃喃地說。他想到意志堅強的家康居然笑稱拉在馬背上的大便為醬湯。
懸崖邊上積雪已齊膝高。忠世停止前進,命令二十六支火槍對準了穴山的後背:「不需要瞄準,只要點火放炮,然後齊聲吶喊即可。」
引火線點著了。火藥味越來越濃,未幾就聽見二十六支火槍發出巨響。
再加上濱松城內的薪火助勢,槍聲響徹天地。
穴山軍的叫喊聲驅散了武士們身上的寒氣。由於受到出乎意料的襲擊,穴山的軍隊一時炸窩,陷入一片混亂。
「再來一陣……」忠世抑制住激動,大聲叫喊。
由於兩番槍擊和城內的戰鼓聲,武田軍判斷受到了內外夾擊。不可思議的是,混亂彷彿具有傳染性,很快從穴山的隊伍傳到山縣的隊伍,再傳到小山田的軍隊,武田軍終於決定撤退。大久保忠世、石川和天野都沒有緊追;但毋庸置疑,他們的行動嚇破了武田人的膽。
家康在大廳聽到武田軍終於撤退的消息時,才感到全身極度疲勞。這決不是一次巧妙的戰鬥,而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慘敗。但經歷了慘敗的自己,竟然活著,而且成功地阻止敵人的追擊。當然,這決非家康一人的功勞。似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支配這一切,他在內心感謝那種力量。
全副武裝的下人從廚房裡端來了栗子和飯團。但家康並未讓下人將飯食分發下去,而是讓不斷回來的武士們睜著飢渴的眼睛盯著飯團。
一向堅強的鳥居元忠,失去了弟弟,眼睛裡彷彿燃燒著火焰;失去了眾多部下的本多平八郎忠勝則感到全身陣陣酸痛。鈴木久三郎拿來了家康的長槍:「途中撿到的。」
「送給你了。」家康漫不經心地回答,然後轉身對天野康景道:「忠次呢?」
「酒井還在廚下接受治療。」
「傷得重嗎?」
「拔出了四根箭。正在用酒洗。」
其實,所有人都在這次戰鬥中受了傷。
「這裡聚集的人,彷彿百鬼夜行,真是醜陋。」聽家康如此說,眾人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大久保忠世回來後,食物終於分發下去,每人都有一碗燙熱的酒。眾人默默地飲著,不禁紛紛流下眼淚。在往來於生死間的他們看來,只有家康還是那麼高大,彷彿一座巨峰。他難道不知恐懼嗎?
鳥居元忠不覺舉起酒杯:「仔細想來,這一仗,我們算是贏了。應該祝賀。」他的聲音卻如狗吠。
「我們怎麼會輸?我們不是以八千兵馬擊退了三萬大軍嗎?」忠世回應道。
家康開口了:「不要自欺欺人。我們確實輸了。雖然打敗了,卻未輸掉氣節。」
「是。雖然輸了,卻未輸掉氣節……對!我們失敗了!祝賀大人。」本多平八郎一邊說,一邊踉踉蹌蹌站起身,跳起舞來。本多自比鍾馗,但其他人卻聯想到受傷的猛犬。
篝火一直燃燒到天亮,士兵們圍著火堆逐漸入睡。
天亮以後,雪停了下來,變為小雨。十二月二十三,交戰雙方都稍放鬆了緊張的神經。武田在三方原商議軍情。勝賴、山縣、小山田諸將都主張攻下濱松城,但信玄卻不同意。考慮到進京途中可能會遭遇織田方面的援軍,不能在三方原浪費糧草。龐大的軍隊,最忌諱行動遲緩——信玄因此決定停止進攻。二十四日早上,家康得知武田軍決定停戰。
濱松城在得到了武田軍的確切動向後,方開始收拾自己人的屍體。濱松城內外頓時增加了大量的墳塚,其上落滿霜柱。
武田軍約損失四百人,而德川方面加上損失的織田援軍,傷亡一千一百八十人。
愁雲密佈的元龜三年終於過去了,很快迎來了天正元年(一五七三)的正月。
這個正月,濱松城內沒有一個人走親訪友,問候新年。信玄於年底到達刑部地區,在那裡迎來了正月。他準備進攻野田城。
家康正月初一早上拜神完畢,回到了臥房,他支退了佑筆,獨自呆呆地望著窗外。一邊用紅筆劃掉戰死者的名字,他一邊喃喃道:「見諒……」無論哪一個名字,都能勾起他無盡的回憶,他禁不住淚濕衫袖。夏目正吉、鳥居四郎左……他們的戰死並未帶來太平。強大的敵人如今正虎視眈眈,企圖踏平三河。
家康點燃桌上的香燭,放下筆,來到廊下。太陽已經升起,天地一片血紅。冰冷的風吹打著肌膚,十分疼痛。從這個世上消失的人越來越多,家康的臉異常冰冷。
「大人,準備好了。」身後忽然傳來清澈的聲音,是阿愛。家康輕輕點了點頭,返回室內,立刻換上戎裝。畢竟,不能用隨隨便便的裝束迎接新年。
他麻利地束著衣袖,強作笑顏道:「阿愛,我們輸了。」
阿愛睜大眼:「什麼……什麼輸了?」
「去年的決戰之事。真是一次難得的歷練。」
「阿愛不覺得那是失敗。」
「哦。」家康笑著來到大廳。諸將全副武裝,肅然而立,都已恢復了生氣,表情顯得比以前更加剛猛、嚴峻。家康環視眾人,重重地說道:「今年,將是決定三河命運之年。」
眾人都不約而同地點點頭。本多作左衛門向前挪了挪,道:「恭祝大人。」
「同賀。」眾人也一起響亮地問候,聲音響亮得幾乎掀開家康的衣袖。
賀年儀式結束後,眾人又恢復了平日的忙碌。
有的磨煉武器,有的將稻穀和糧草堆進倉庫,有的將年賦運進城來。家康穿過人群,來到城東。初春的太陽高懸在天空。家康對著太陽,展開胸襟,凝然不動。
「大人,」腰懸武刀的井伊萬千代在身後道,「阿萬夫人來了。」
家康似聽不聽,依然默默地站在那裡。阿萬自從去年年底小產以後,臉色變得很差,但還是前來向家康祝賀新年。家康沒有回頭,阿萬也只好站在那裡,望著太陽。
「萬千代,岡崎的三郎已經十五歲了吧……」良久,家康終子對萬千代說道,仍未理會阿萬。
「是。」
「我在想三郎是不是派使者來獻新年賀辭了。」
「少主肯定會派使者來的。」
「三河面臨如此強大的敵人,能夠平安無事地度過正月,就再好不過了。阿萬,你認為他會來嗎?」
阿萬驚恐不安,身體微微顫抖。她能夠想像到,岡崎的築山夫人肯定在為家康的戰敗而竊喜。
「阿萬,怎麼不回答?」
「是……這,時候到了,少主自然會來的。」
「築山夫人給你寫來書信了?」
「是。」
阿萬的身體禁不住痛苦地抽搐起來。當她小產的消息傳到岡崎城後,築山夫人送來了用詞刻毒的信,說上天決不會讓她如願生下孩子。但今天畢竟是新年,應該迴避這種話題。「是好消息,少主可能快要有孩子了。」
「啊?我要有孫子了?」
「是。祝賀大人。」
「哦。」
「而且少主好像又娶了一個妾。」
「三郎娶了妾?是誰的主意?」
「是大賀彌四郎的安排,一個叫菖蒲的美麗女子。這是德姬身邊的人送來的消息。」
「哦。是本分人家出身的嗎?三郎要生孩子了……」
家康叨叨著。德姬懷孕,三郎便娶了個妾……他微微露出笑容。
這時,阿愛過來了。家康身側站著兩位愛妾,溫暖的陽光灑在他身上。
「阿愛,岡崎是否會派人前來祝賀新年?」
阿愛抬起頭,望著阿萬。她也十分清楚築山夫人痛恨、嫉妒阿萬,謹慎地道:「事務繁忙……也許忘記了。」
家康冷哼一聲,「那麼,只有萬千代相信他們會來。」話音剛落,忽聽一陣叫喊聲:「主公,岡崎的使者到了。」只見頭頂方巾、似正巡視糧倉的本多作左衛門彎著腰從樹蔭裡走了出來。
「是,使者是大賀彌四郎。是讓他等著,還是到這裡來?」萬千代問。
「彌四郎?先不管新年賀辭,讓他到這裡來。」
不久,彌四郎來到近前,他身穿新衣,顯得十分精神。
「彌四郎,是從陸路來的嗎?」
「不,是坐船來的。」
「哦。岡崎的年賦如何?」
家康突然問道。彌四郎好像早已預料到這一切,從口袋裡取出賬簿,恭恭敬敬地捧到家康面前。家康粗略地翻看著,口中道:「不錯,做得不錯。聽說德姬已有身孕了?」
「啊……小人倒沒有聽說。」
「那就奇怪了。阿萬,是誰來通知此事的?」
「是少夫人的貼身傭人。」
「哦,如此說來,德姬還未公開此事。三郎就娶了妾?……彌四郎。」
「在。」
「我聽說三郎娶了個叫菖蒲的妾,那個女子是誰家的姑娘?」
「她是城外一個郎中的女兒。」
「郎中的女兒?」
「是。她是築山夫人十分喜愛的一位郎中的女兒。我們已經仔細調查過她的背景。」
「是誰的主意?」
「是築山夫人。不,更確切地說,是少主自己看上了菖蒲,隨後向夫人提出的請求。」
「什麼時候的事?」
「去年十二月初。」
「十二月初……三郎在我廝殺疆場之際去尋妾?」
家康眼中忽然放射出駭人的目光,彌四郎不禁縮了縮脖子。在家康眼中,大賀彌四郎是位難得的家臣。他精於計算,賬目一清二楚,甚至能夠迅速領會家康的每一個眼神,巧妙地和領民們周旋。正因此,他被提升為家老。彌四郎沒有在家康最困難、危險的時候阻止三郎娶妾,令家康感到不滿,更感不可思議。
「彌四郎,到我臥房來。」家康一臉嚴肅,轉身離去。
人的內心深處果真有潛伏的不安?在武田信玄大軍壓境時尚坦然自若的家康,此時倒緊張起來。難道三河內部已經埋下了分裂的種子?他覺得自己不能繼續站在這裡了。
來到臥房,室內香氣飄溢,陽光淡淡灑在窗戶上。家康支退了下人,只剩下他和彌四郎二人。
「彌四郎,將一切都告訴我。」
「是。是少主和菖蒲的事情嗎?」
「不,是三郎的本性。難道我的一番苦心竟不能為他領會?」
「請大人見諒,少主聰明至極,至於側室之事……」
「岡崎眾人都來勸阻?」
「是……」彌四郎故意裝作為難的樣子,含混不清地說道,「平巖和久松兩位大人……」
「哦?久松和平巖沒有及時出面阻止,三郎才為所欲為?」
「是。小人曾經勸過,說此事若經少夫人之口傳到信長公處……但兩位大人卻似乎不屑一顧。」
「築山夫人呢?」
「周圍的人都這麼想。」
家康應了一聲,長長歎了口氣,緊緊地盯著屋頂,許久未動。此種例子數不勝數。父親在前方苦心經營,兒子卻在背地裡種下衰敗的種子。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今川父子。
「彌四郎!」
「在。」
「回到岡崎後,明白地告訴三郎,說我對此事非常生氣。」
「請主公見諒,這都是我們教導不力所致。」
「還有,一定要節儉。對於孩子,節儉是最好的良藥。若不節儉,他早晚要向武田勝賴俯首稱臣。將這些話明白告訴他。」家康感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
「大人的訓誡,小人銘記在心。」
「無論對三郎,還是我,今年都是決定命運的一年,你們決不可掉以輕心。明白嗎?」
「是,小人明白了。」
「不要懈怠,作好各種準備,要保證隨時能出戰。辛苦你了!」
家康說完,取過隨身武刀,遞給了彌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