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山夫人來到走廊上,凝視著陽光,許久未動。晴朗的天空顯得十分高遠,伯勞鳥飛到樹梢上。她不時仰頭看著悲嗚的鳥兒,歎著氣。信康已於昨日凱旋,準備今天在本城賜酒給眾將。她想在那之前與大賀彌四郎見一面。甲斐怎麼樣了?勝賴究竟怎樣來迎接她?
信康派來的使者野中五郎重政告訴她:「長筱城終於被攻破,主公留下松平外記駐守,自己撤回了濱松城。少主也是大獲全勝。真是可喜可賀。」
信康能夠平安歸來,自然是好事,但這計劃又進展如何?派去叫彌四郎的阿琴還未回來。夫人又歎息起來。當然,戰爭並沒結束。為了奪回長筱,武田軍將會發起更加猛烈的攻擊,好運不會長久地眷顧家康。
這時,隔壁房間的隔扇被輕輕打開。「是阿琴嗎?」
「不,奴婢喜奈。」
「什麼事?」夫人嚴厲地詰問道。她仍然對喜奈餘恨未消,特意派她去濱松刺殺阿萬,卻連阿萬的影子都沒見著。
喜奈戰戰兢兢地抬頭望著築山夫人。「少夫人已經順利分娩。」
「男嬰還是女嬰?」
「是一位小姐。」
「哦,小姐。」夫人放心地自言自語道,突然變得粗暴起來,「趕快去向少主報喜,讓他去見女兒。」
「是……是。」喜奈悄悄關上了門。突然從庭院中傳來男人的聲音:「為什麼事生氣?」是她翹首盼望的彌四郎。
「啊,彌四郎?阿琴呢?」
「在下沒見到她。我剛才在和少主一起檢查兵器庫。」彌四郎一邊說,一邊徑直登上御殿,跪伏在走廊的地板上,「無論如何,主公和少主凱旋歸來了,祝賀夫人。」語氣如此冰冷,夫人大吃一驚,「另外,小姐順利降生,真乃家族之幸。」
「什麼家族之幸……你的計劃進展得怎樣?」夫人著急地問道。
「我的計劃?」彌四郎冷冷地反問。
彌四郎讓夫人始料不及,她雙唇顫抖,緊緊盯住他。彌四郎十分清楚她那眼神的意味。他望著樹梢,瞇起眼睛。「哎,這些伯勞鳥真是討厭。」
「您最好說話小心點。」彌四郎接著低聲斥責道,「恐有人在少主面前告了密,剛才在兵器庫前,少主突然問了些奇怪的問題……」
「三郎?」
「是。他說,有人向他告發,我大賀彌四郎有叛心,如果是其他家臣,他早就……他還讓我注意行為舉止,以免遭到家臣們的嫉恨。」彌四郎昂首說完,才回過頭看著夫人,「少主的心情好像非常好,甚至賞賜了東西以慰勞我。」
夫人再也忍耐不住,問道:「勝賴公怎樣了?」
「唉,他害怕少主和主公,連面都不敢露。當然,這都是傳言。」
「他……連面都沒露?減敬呢?」
彌四郎翻翻上眼皮笑道:「那個膽小鬼,害怕少主懷疑他,恐已逃了。」築山夫人無法忍受彌四郎漫不經心的語氣,不禁向前挪了挪。「那麼,送給我的密函呢?」
「密函?什麼密函?」
「當然是勝賴公的誓書!他說要小山田將我迎娶到甲斐——」
「夫人!」彌四郎皺起眉頭,「請您說話注意分寸。那種事我彌四郎怎會知道!」
「什麼?你說什麼?」
「噓——您真讓茌下為難。戰爭必然有勝負之分。不論今後如何,但此次長筱之戰,取勝的確是主公;如果主公失敗了,自然另當別論。」
「我更糊塗了。那麼,關於勝賴戰死的傳言——」
彌四郎猛地拍了拍腿。「不要再提這些事了。要等待時機。」他又抬頭望向天空,漫不經心地自言自語著,雙手伏地,「今天天氣不錯,本城馬上就要舉行酒宴了。我還是去瞧瞧心情暢快的少主吧。請夫人多保重。」
築山夫人的眼神如刀子一般盯著彌四郎,彌四郎卻根本不在意她的狼狽和怒氣,非常冷靜地慢慢下到庭院裡,去了。
築山夫人全身痙攣,茫然地望著天空。平日光滑滋潤的肌膚今天看起來皺皺巴巴,毫無光澤,好像老了四五歲。彌四郎的態度令她尤為憤怒,忍無可忍。夫人對德川家康已無任何感情,她將夢想寄托在甲斐,只期待著小山田前來迎娶她,連嫁妝都已準備好了!
戰爭的確難以預料。本可以取勝的甲斐軍因為調度無方,竟沒有抵達目的地。但大賀彌四郎冷淡的嘲弄,實在太殘酷無情。他對待夫人就像使喚自己的女人!想到這裡,她痙攣得更加厲害,後悔和憤懣狠狠地撞擊著她的心——彌四郎這個渾蛋,竟然不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夫人氣呼呼地站起來,雙手顫抖著從書櫥中取出勝賴送來的書信,突然想要撕碎它,但她最終展開了它……讀著讀著,築山夫人流下淚來。這封信曾經寄托了她的所有夢想,報復家康、向織田信長復仇,使得她夢想自己高高在上地嘲笑家康和信長,否則她死不瞑目。
築山夫人靜靜地捲起信紙。現在的形勢對甲斐不利,足助和長筱城都落入了可恨的家康之手,但戰爭並未結束。武田軍肯定會到岡崎城——與其說她相信這個事實,不如說她對夢想十分執著。對於現在的夫人,唯一的安慰就是悄悄地祈禱那一天早日來臨。到那時,她要好好地教訓彌四郎。彷彿在煉獄中苦苦掙扎的築山夫人將密函放回書櫥,擦了擦即將乾涸的眼淚。這時,阿琴回來了。
「奴婢回來了。」阿零雙手伏地,顫抖著。在她看來,眼前的這個夫人仿如令人毛髮倒豎的惡鬼。雖然以前也見過夫人瘋狂的樣子,但今天她卻顯得更為可怕:雙眼大睜,嘴唇蒼白。阿琴進來時,她正惶恐地東張西望,將讓阿琴深感恐懼的密函放入書櫥。
聽到阿琴的聲音,夫人驚恐地回過頭,彷彿呼吸都已停止了。之前因一時粗心讓阿琴看到密函的夫人,如今因為事態急劇變化而更加疑神疑鬼。她聲音十分乾澀,咄咄地逼向阿琴,「你看到了吧。」
阿琴想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不發抖,但還是顫抖不已;努力想要說些什麼,卻又發不出聲音。她不但知悉勝賴送過來的密函,而且從妹妹口中詳細地瞭解了築山夫人的事情。喜奈這樣描述阿萬:「一位沒有惡意的夫人。」稱阿愛是善良的女中豪傑。蒙受敵人恩惠的妹妹已經被阿愛吸引了。她的話對阿琴是沉重的負擔。
「阿琴!」
「在。」阿琴立刻應道,並努力浮出笑容。她本能地感覺,如果不這麼做,不但性命難保,還危及妹妹喜奈。
「你如果看到了,就實話實說。」
「是,我……我……雖然沒有看到,但好像是……是減敬送過來的……好消息。」她努力控制著自己,擠出了點笑容。
夫人的表情忽然變得柔和,讓阿琴覺得十分可怕。她是不是已經瘋了?這時,夫人忽然流淚了。「阿琴。」
「嗯。」
「聽說大人終於將長筱城攻下了。」
阿琴為難起來,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淡淡地道:「哦。」
「而且……阿萬也已生產了。」
「有消息了?」
「沒有。我恨阿萬。究竟是男嬰,還是女嬰?」夫人沒等阿琴回答,忽又整了整衣襟,輕聲道:「阿琴,我頭髮亂了,梳梳。」
阿琴依言從隔壁房間拿來了鏡子。她站在夫人身後,捧起夫人滿頭的黑髮。鏡子裡,夫人雙眼噙滿淚水,她柔弱地笑著。
「我恐得向濱松的大人請罪。」
阿琴慌忙移開視線,胸中一陣疼痛,夫人變得好快。剛剛還像一個惡鬼,轉眼就如此楚楚可憐。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阿琴服侍夫人一向謹慎,覺得她不像在偽裝。「您……為何說這種洩氣的話?」
築山夫人沒有回答,單是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阿萬生下孩子,我是真心想向她表示祝賀。如果大人喜歡的話……阿琴,大人真的恨我嗎?」
「不,絕不……」阿琴慌張地答道,又趕緊閉上了啃。她為什麼要這樣說?如果不瞭解夫人的真正意圖而隨便答話,後果將難以預料。
「你覺得,他不恨我?」
「是……是。不可能恨……」
「哦。好了,已經梳好了,整理一下即可。」
阿琴如履薄冰般為夫人梳好了頭。
「我也想換個心情。我想見見阿龜,你把她叫來。」築山夫人溫柔得彷彿變了個人。阿琴依言起身來到廊下,十分納悶。
形勢的變化對夫人明顯不利。減敬好像沒有再送書信給她,就是彌四郎,也對夫人若即若離,非常冷淡。少夫人德姬已經平安產下一女,夫人切齒痛恨的阿萬,也毫髮未傷。難道這些反而讓夫人恢復冷靜,重新思考?果真那樣,阿琴和喜奈也許能放下心中的重擔……
阿琴到了二道城阿龜小姐的房間,發現阿龜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出門。她剛剛去過信康處,正要去拜訪母親。「母親氣色如何?」
「很好。」
阿龜聽了,頗覺意外地愣了一下,繼續一臉嚴肅地收拾著。阿琴靜靜坐在一旁等候。
信康的姐姐阿龜個子嬌小,言語隨便,看上去倒像是信康的妹妹而不是姐姐。她現在變得越來越任性,與其說出自天性,不如說像是受了母親的影響,經常粗暴地對待下人,事後又道歉不迭。因此,她在岡崎人的心目中,根本比不上少夫人德姬,甚至不如菖蒲。
看到阿龜,築山夫人頓時滿面春風,道:「難得你過來。」
夫人以前從未說過這種話,阿龜有點驚訝:「難得?」
「三郎凱旋歸來,你父親終於如願以償得到了長筱城。還有,少夫人和阿萬都順利分娩……不難得嗎?」
阿龜點了點頭。她也有同感。「母親,聽說女兒的婚事已經定下了。」她嘟嘴質問道,「女兒無論如何都要為父親和弟弟犧牲。我已經絕望了。」
「你真要嫁到奧平家去?」
阿龜胡亂點點頭,「剛才弟弟去過我房間,嚴厲地說,這是父親的決定,不要作無謂之想。」
「三郎到你那裡去過?」
「是。他說,媒人是岐阜的信長公,如果我任性下去,將影響織田德川兩家的關係,所以讓我作好準備。」
夫人頓時臉色蒼白。「織田」二字,無論在什麼場合,對她來說都十分刺耳。坐在入口處的阿琴也屏住了呼吸。信長大人做媒人,這是多麼殘酷的諷刺和挖苦……阿琴心驚膽戰地望著夫人表情的變化。如果這種話題繼續下去,可以想像夫人的情緒會如何生變。
阿龜並非不知母親的心思,繼續道:「母親和我不過是弟弟和父親的坐騎或者武刀,是他們送給任何可以利用的家臣的禮物。」
阿琴已經不敢看夫人,夫人定已怒容滿面。
「阿龜,」半晌,夫人終於顫聲對女兒道,「別說了。」
「為什麼?」
「那不是你父親和三郎的錯。如果不那樣做,就生存不下去。這都是殘酷的亂世之罪……」
阿琴驚訝地抬起頭望著夫人。以前,只要提起這些話題,夫人決計不依不饒。現在這些出乎意料的話,讓阿琴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阿龜也吃驚地望著母親。
看到阿龜一臉迷惑,築山夫人將扶幾向前挪了挪。「阿龜,你不服氣?母親以前想法錯了。母親原來一直認為,這個世界對女人比對你父親更加殘忍,是你父親導致了我們的悲慘命運。」夫人的話如此突兀,阿龜一臉不解。「但我現在終於明白,這個世界對你父親更加殘酷。女人們可出嫁而得以活命,但你父親卻始終掙扎在生死邊緣……」
阿龜高聲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母親只不過在說心裡話。」
「母親已原諒父親,是嗎?」
「我現在才意識到,原諒與否,完全取決於我是否偏執。阿龜,母親求你,不要反對三郎和父親為你安排的一切。」
「母親接下來恐會告訴我真正的對策,對嗎?」
「你說什麼?」
「好了。母親的心思,女兒已大致明白,才來和母親商量。」阿龜一邊說一邊側首看著阿琴,「我已經答應弟弟。」
「好,那好。」
「既然媒人是信長大人,我就暫且答應他們,然後在結婚那天讓他們大吃一驚!這是對他們最好的回復!是嗎,母親?」
「啊……這……」
看到夫人慌張地傾身,阿龜開心地搖晃著身子笑了。「父親定會大吃一驚,信長公也將丟盡顏面。我是母親的女兒。凡是母親憎恨的,阿龜也憎恨。誰會照父親的意思去做?」阿琴慌張地垂下頭,心驚膽戰地偷眼打量母女倆。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母親,以及彷彿繼承了以前那個母親作風的女兒,這具諷刺意味的一對,並沒有讓阿琴感到好笑,纏繞在她心頭的,是巨大的不安:她們將來究竟準備怎麼辦?
「女兒前來,是想知道母親是否有更好的辦法。」
「你難道就不能乖乖地聽話一次嗎?」
「呵呵,我不聽您的話,但我看清了您的內心。」
「……」
「母親,您肯定也有想法。請告訴我。您平日不這樣!」
聽到這話,夫人雙眼含淚。阿琴依然驚恐地蜷縮在那裡。如果阿龜的判斷正確,夫人真的另有想法,那麼肯定和阿琴姐妹倆有關係。夫人的眼淚究竟意味著什麼?
「母親,女兒曾經想過,究竟是在即將出嫁的時候,讓他們丟盡顏面;還是平靜地上了轎子,再讓他們大吃一驚?」阿龜開心地笑著,「如果換成母親,您會作何選擇?我也會考慮母親的對策……」
「阿龜!」夫人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不要說了。人生不該如此荒唐。」
「正是,所以我不會成為父親任意處置的玩偶。」
「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母親我在後悔?」
「我明白。假裝後悔,其實是為了麻痺敵人,可我覺得這樣有點麻煩……」
「住口!」夫人嚴厲的聲音震住了阿龜,也嚇壞了阿琴。她跪伏下去,耳中傳來伯勞鳥的聒噪,眼前的這對母女相對默然。良久,阿龜終於氣呼呼站了起來。「母親果真那樣想?女兒不依靠任何人,只管按自己的主意去做。」
「阿龜!」
「母親多保重。阿琴,我要回去。」
阿琴趕緊站起身,將阿龜送到門口。「小姐,夫人……」邁下台階後,阿琴嘴裡終於擠出這句話。阿龜回頭,撲哧笑了,但很快又面帶怒容離開了。
夫人來到廊下,扶柱而立。阿琴回來,她也沒有轉過頭,而是緊緊盯著天空。阿琴悄悄地收拾著茶碗和點心碟子。外庭的酒宴,好像連足輕武士都有份,不時傳來熱鬧的歌聲和拍手聲。
「阿琴。」
「是……是。」阿琴收拾完後,輕輕走到夫人身後。夫人額上冒汗,自言自語道:「啊,這湛藍的深秋的天空,彷彿要把我吸進去……扶著我,扶穩,扶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