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的盂蘭盆會,跟著宗易學過茶道之後,豐臣秀吉的妻子寧寧親手端茶給小姑朝日姬。
佐治日向守秀正死後,朝日姬始終未能釋懷,而寧寧以母親般的口吻不斷地勸說和開導她。寧寧說,不論怎麼哀傷,人死不能復生,不如想開點,改變心態,以關白之妹的身份愉快地活下去。
寧寧今年三十八歲,整天鬱鬱寡歡的朝日姬比她大五歲。可是寧寧勸說時,並未因二人的年齡差距而產生不諧之感。她十四歲時便嫁給了二十六歲的秀吉,從那以後,一直以嫂嫂的身份對待比她年長的朝日。
在大阪城,寧寧被稱為西苑夫人,秀吉晉陞為內大臣後,她正式被稱為北政所。七月十一,當宣佈秀吉就任關白一職時,她也成為從三品豐臣吉子了。人生真是恍然如夢。結婚的時候,新房就設在清洲偏僻處,新婚之夜是在稻草上鋪上薄被子度過的,而現在她竟然成了這雄偉的大阪城的西苑主人。他們夫婦的地位,遠比生前讓他們敬若神明的信長夫婦高了許多。秀吉初時被信長稱為猴子,如今已是關白大人,而他的妻子寧寧則是從三品北政所了。
勸說的,是當今世上最為幸運之人;被勸說的,是不幸之極的喪夫之人。儘管兩人境遇有天壤之別,寧寧還是非勸不可。這不是自私,她是在盡一個嫂嫂的責任,使這可憐的小姑不至於跌落到不可救藥的深淵。
「你整天這樣失魂落魄,大人和母親也心情不快,而且……」寧寧說著,看了看庭院外夕陽西下的天空,「也與去世的日向守的遺願相違。」
朝日沒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著寧寧。
「日向守從來心裡裝著的都是天下人,才毅然作了痛苦的抉擇。現在為了不使他的血白流,你要遵守婦道。我這麼說,你可能又要傷心落淚了。你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我才希望你重新認真地斟酌斟酌。若你違背了大人的意願,日向守在九泉之下能安心嗎?」寧寧說著,又遞糕點給朝日,卻看不起自己來:小姑依然無動於衷,也許在想著尋短見,可是,我還說得這麼認真!
說服人或責備人,應尋得恰當時機。如時機沒找對,非但沒有效果,甚至會令對方反感。寧寧明知這一點,卻還是喋喋不休。
「夫人,她是不是絕了飲食,想隨日向守去呢?侍女們說,她好像幾天沒吃東西啊!」寧寧的妹妹、淺野長政之妻屋屋曾悄悄說過。不只妹妹一個人這麼說,婆婆大政所也多次說起這令人擔心之事。
因此,寧寧才特意把朝日姬安置在婆婆和自己都看得到的屋子裡,利用一切機會盡力勸說她。但寧寧畢竟也是個女人,忘不掉自己的快樂和得意,因此有時會任性地表現出些許強硬。今日她一意識到了這一點,就噤口了。
朝日接過寧寧遞給她的茶,愁腸百結、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庭院裡的綠葉。過去的她,看起來一直比實際年齡小,可是現在——也可能是因為夏天人會瘦吧——她突然蒼老了許多。聽到寧寧的勸說,她心裡只想:又來了!
「朝日夫人!」
「嗯!」
「我好像惹你生氣了。你知道嗎,人都有無可奈何之事。我打算乾脆地把你的想法和情形告訴大人!」
朝日收回視線,看著寧寧,悲傷地歎息:「有何用?」
「你說大人不會在意?」
「是的,我兄長現在與以前大不一樣了。」
寧寧特意用低沉而柔和的聲音說道:「不管怎麼說,他是關白啊。」
「既然如此,隨便他……我什麼也不想說。可是,人總會有些病痛。」
「你不是沒有什麼病痛嗎?」寧寧故意順著她。
「唉!我乾脆請求兄長,讓我去有馬溫泉住些時候吧!」
寧寧知道丈夫不急於談朝日的婚事,是因妹妹太過傷心了,因此必須盡快想出好辦法才是。她聽說家康那邊已同意了,據石川數正說,隨時可以成親。可是朝日姬若長此以往,就有些麻煩。
「好,去溫泉住些日子!母親也一起去,我們三人去有馬散散心,你的心情定會好起來。」然而,朝日卻不置可否。她黯然地把茶杯放下,心不在焉地望著庭院。
寧寧恨透了自己。她想做關白秀吉的賢內助,這種念頭遠遠勝過她作為女人的同情心。她很是清楚,自己是多麼想說服朝日姬。但她內心雖在道歉,卻是不肯後退半步,這就是她的性情。
在秀吉當上關白時,世人馬上為寧寧取了個綽號——女關白。她在任何人的面前對秀吉都不讓步,經常在下人面前,嚴肅地對秀吉道:「稻草做婚床的事,您忘了?」
這是巧妙的說笑,秀吉絕不會動怒。信長公夫人——傲慢的濃夫人,都誇讚前田利家夫人阿松和秀吉夫人寧寧是恨不生為男兒身的女子。這樣聰慧的女子是懂得怎樣征服朝日的心的,而且要勉強自己去做,因為她須遵循丈夫的意志。
「嗯,溫泉好啊。」寧寧又探出身,「你若同意,我馬上去請求大人。」
「不!我哪兒也不想去!」
「啊,這樣下去你的身體……」
寧寧明明知道朝日不會同意,不過是想找個話題罷了,「有馬比大阪涼爽得多,盡早把身體養好,精神好了,想做什麼都行。若想說什麼不敢說,想做什麼不敢做,一直委屈自己,只會愈來愈痛苦。不要說隨了他,你也可以拿出自己的主意嘛。」
「嫂嫂!我不想按兄長的意思去做。」
「那麼,你說隨便他,是指……」
「我根本就不想活了!」
「啊?」寧寧故意誇張地大叫,佯裝甚是驚訝,其實她早已知道朝日的心思了,「唉!不可隨便說這種話,會把母親嚇壞的。不過,請說清楚,為何一定要走那絕路?」
「不想再增添恥辱。另外,德川大人若聽說我死了,也會輕鬆了。這種年紀嫁過去……而且,又不是衷心讓我們幸福,只是派我過去,令德川大人放鬆警惕,再伺機滅了他。明知其惡而為之,朝日做不到!」
「唉!」寧寧彷彿覺得很是有趣,一面苦笑,一面尋思,這確實是一個女人的心聲啊!但笑過之後,「女關白」怒形於色:「朝日,你以為大人是那樣的人?那是你兄長啊!」
朝日姬並不正面回答,悄然把視線自嫂嫂身上移向別處。「這不是亂世中的做法嗎?我並無責備兄長的意思!」
「大人知道你這麼說他,必會傷心落淚。」
「嫂嫂能說他對德川氏沒有敵意?」
「朝日!你剛才說,這是亂世的做法?」
「是,因此,女人怎會有真正的幸福?」
「哼!」寧寧嚴厲地打斷她,「亂世已經結束了。室町已經敗落,無人管事,你兄長當上關白,統一了天下,已不再是亂世了。」
「那麼,也就沒有不聽從指揮的人了?」
「不是沒有。才想把你嫁給家康,征服了天下諸侯,就真正一統天下了。怎麼能說是以家康為敵呢?你想錯了!」
寧寧嚴厲地說完,又笑了,「呵呵!我以嫂子的口氣來對待比我年長的你,多多諒解,朝日夫人。可我還是必須說,大人怎會不希望你幸福呢?人人都知,家康乃是僅遜於大人的海道第一弓。把這把『弓』給他小妹妹做夫婿,這種想法,也許沒有完全瞭解女人的心,但也絕不可能殘忍到讓你不幸吧?」寧寧突然兩眼放光,壓低聲音。
「只告訴你這個秘密,可不得告訴別人。」
「……」
「大人的想法,是我在他和界港眾人的宴席上無意聽來的。他的心思,已經不僅在國內,已指向大明、天竺,甚至西洋了。」
「……」
「對,如在國內不斷地爭鬥,局勢就會更亂。大人要成為全天下的關白,界港的人也深有同感。你知道嗎,朝日,看情勢,大人不會一直待在日本。到那個時候,能擔任日本關白的人……大人想收家康這個妹婿,是為下一步作準備的。這些不可對別人說啊!」
朝日姬頓時愣住了,呆呆注視著嫂嫂嚅動的嘴唇,嫂嫂的話令她做夢也想不到。她從丈夫和周圍的人那裡得知,讓兄長頭痛的是家康,為了除掉他,兄長幾乎已傾盡全力。可是這些傳言和寧寧的話完全相反。
「朝日,不能把這些事洩露出去,否則,會有人乘機作亂,切切要保密!」
朝日更加吃驚地望著嫂嫂,她心頭那黯淡的烏雲,被這種突如其來的奇談一掃而空。她曾認為哥哥為了實現膨脹的野心,不惜將同胞骨肉作為誘餌。最近他頻頻和界港人舉行茶會,前攻四國,後戰九州。這些行動當然在他算計之內,當這些結束,從孩提時起就精力充沛的兄長,絕不會就此罷休。
「朝日,為了讓你散散心,我們陪母親去有馬,好嗎?」
「不,不!」
「你為何如此固執?」
「我記得,在兄長全力攻打北國時,我曾挨過母親的罵,說我輕易把事情講了出去。」
寧寧突然笑了,旋又努力抑制住:這麼說,朝日的心結已然打開。一時間,她更覺老實的朝日姬值得憐憫。
德川家康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無論如何,他對朝日這麼個老實人,當不會心生歹意。但夫婦之間若是有了爭執,她必會輸給丈夫。明知如此,還非要她嫁過去,唉,這世道!
「那是無心的話,請原諒。不過,大人若是聽到你方纔所言,一定會高興得熱淚盈眶。」
朝日姬沒有回答,又把視線轉移到庭院,傾聽著不絕於耳的蟬鳴。雲聚集得很快,天空突然暗了下來,可能會有一場雷雨。山崎官道說不定已大雨傾盆了。
「如下一場雨,就會涼快些了。」
「是啊,風有些涼了。」
「大概是山城下來的雲氣吧?哎呀,我在廊上還曬著衣物……」
寧寧看到今日再說下去也無濟於事了,便起身到了廊上,大聲叫著侍女。朝日也隨後離開。
世間對秀吉的評價,與寧寧心目中的秀吉大相逕庭。對寧寧而言,丈夫秀吉乃是絕不會讓人恐懼之人。他頭腦機敏、雷厲風行,另外,還有一處令寧寧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便是他那徹頭徹尾的正直。
世人認為秀吉乃是介擅長玩弄權術之人,可是,寧寧對此堅決否認。即如人們突然碰到徹骨的冰塊,會產生錯覺而大叫「好燙」。過於正直的人,反而常常會被人視為異常。把秀吉看成善於玩弄權術之人的錯覺,就是這樣產生的。
誠然,秀吉也有動怒的時候,但是他往往能轉變情緒,安撫他人。「豪言壯語又來了!」他堅持用言語鼓舞自己,也鼓舞他人,隨時隨地展開宣揚,他自信而樂觀。換句話說,他的正直,超凡脫俗。不過他自知,能憑他的「正直」去與那些耍小聰明的虛偽之人較量。正因如此,只要他不對寧寧耍弄手腕,寧寧便毫不擔心。
寧寧甚至也可大談政事、人倫、夫婦之情,以及母子間微妙的情感變化,他們會辯論爭執,亦會淡然地彼此道歉。可以說,他們既坦誠,又相互尊敬,真是天下少有。這樣的一個寧寧,為了丈夫大業去勸說朝日姬,已初見成效。
寧寧乃是一個具有奇特天分的女人。當秀吉來到她房間時,她迅速道:「我對關白大人有看法!不過許是偏見。」
「嗯?」秀吉在營葺皇宮之事上,似遇到了什麼麻煩,他的反應自是比平常簡捷而尖銳,「你是在取笑我的職位?」
「不,我是在懷疑您的脊背有無那麼堅硬,是否會玷污了您的職位。」
「好個尖刻的女人!我的脊背看起來瘦弱不堪,實則是西洋鐵鑄成的,放心吧!」
「呵呵!來,快些把晚膳給大人端來,還有,把酒一起拿來。今夜要給大人壯壯膽,我有話要問。快!」
侍女們有些難為情地吃吃笑著,慌忙準備飯菜。大家都已習以為常,絲毫不感驚愕。
「少有的女人!」秀吉咬著嘴唇歎息,「怪不得被人稱為『女關白』可真是一匹悍馬!」
「呵呵!悍馬這言辭都用上了。不過,對這種言辭,我絕不加以理會。已故右府大人,就因說話尖刻而名聞天下啊!」寧寧微笑,拿起侍女送來的酒壺。
「讓年輕的女子來做,不用你斟酒。」
「還是讓我來,你這猴子是找這匹悍馬的依靠哩!」秀吉微哂道:「不可隨便使用右府大人送給我的雅號!」
「不,它不能說不好,令人生出些懷念之情。」
「寧寧!」
「哦,大人生氣了?」
「今日你如此侃侃而談,定是有什麼目的。從三品北政所夫人,有何不順心的事,以致你出言如此癲狂?」
「呵呵。」寧寧高興地笑了,又給秀吉斟上酒,「大人既已察覺到了,我不妨直言。我已知道朝日姬為何不按您的話去做了。」
「啊,弄清楚了?」
「是,我找到了打開她心扉的鑰匙。」
「哦?那太好了,不只是思念亡夫嗎?」
「是對您不信任。」
「信不過我?」
「大人,這一點甚是重要。來,喝一杯,然後我告訴您打開這個心結之方。」
秀吉放下杯子,疑惑道:「能否解開這個結,取決於我能否用事實證明給她看?」
「是!」
「她究竟說了些什麼?」
「我有話要先問您:關白大人懼怕家康嗎?」
「我怕家康?」
「對。除了家康,大人不懼任何人。」
「朝日是這麼說的?」
「她就是這麼想的。我想,在眾大名中,定還有多人如此想。」
「哼!」秀吉臉上流露出不悅,這是他最嫉恨的話,卻亦是最真實的。
「朝日確實這麼認為?」
「正因為她這麼看,當然不想嫁了。若是我,亦會拒絕。」
「哈哈哈。」秀吉拿起酒杯,突然放聲大笑,「明白了!哈哈,所以北政所才說我豐臣秀吉的脊樑不夠硬!我明白!哼,放心,老子雖懼怕家康,卻亦喜歡家康。有我關照,他便可成為關白。他本人或許還一無所知。因此,我為了天下,必切切關照他,是也不是?」
秀吉究竟會怎樣回答,寧寧多有預料。然而當秀吉真的說出她預料之言時,她驟然變得嚴厲而認真。其實,對於秀吉懼怕家康的傳言,寧寧比秀吉本人更是義憤填膺。她激動地看著丈夫:「大人,此事不可聽之任之,這些謠言一旦傳開,必有損您的威望和風評!」
「這是北政所的意見?」
「大家都還不瞭解大人博大的胸懷,也就是說,大人也有不足之處。」
「我有不足之處?悍馬之嘶實出乎我的意料啊!難道北政所想謀取關白的大權嗎?」
「這可是大事!」寧寧收住笑容,「您還不知,您的戰法便是關白的戰法!羽柴築前守的戰法與關白秀吉的戰法,自當有所區別,大人在這方面還考慮得不夠周全!」
秀吉好似嚇了一大跳。寧寧似再想說什麼,可欲言又止。若非果真如此,她不會這麼認真。
她告訴了我一件大事,這女人真如半個天下啊!秀吉長歎,他對妻子產生了更深的愛慕與敬重。但他控制著自己的感情,沉吟道:「那麼,北政所是言,家康比秀吉更有資格當關白了?」
「是,我知道這麼說,您不會責罵我。」
「說吧,寧寧!你對我攻打紀州的策略不完全贊成,對不對?」
秀吉說著,環視四周,用眼神詢問可否讓侍女們在場。寧寧笑著示意她們不必退下。如此看來,她根本沒把不信任的女子放在身邊。
「不是攻打紀州,而是討伐紀州!」
「好自大的話!攻打和討伐有何不同?」
「所謂攻打,是使之滅亡;所謂討伐,則是使之降服。可是,大人拒不收伏十餘個根來寺眾,而把他們放逐遠江。我不以為這種戰爭,乃一個目光遠大之人應打的。」
秀吉頓時啞口無言,「砰」一聲放下了杯子。方今天下,無人敢對他如此不留情面。
在根來寺眾當中,愛染院、根來大膳、永福院、和泉坊等十六人,並未被殺,而逃到家康的濱松城去了。此事令秀吉和黑田官兵衛追悔莫及。寧寧清楚其情由,說得一針見血,秀吉當然無話可說。那些漏網的根來寺眾被家康保護了起來,便大大地助長了富山城佐佐成政的叛心。
「哦?有遠見卓識之人的戰爭,是以降服對方為目標?」
「想把人消滅,人因懼怕才逃到德川大人那裡。德川大人對投來者定會伸出援助之手。他內心雖苦,卻還是成了您的敵人。這樣一來,不安定者又會湧現。這種戰爭之法,絕不可取!」
秀吉拿起杯子,呵呵地笑著,遞到了寧寧面前。「女關白大人請!」
「你能理解我的話?」
「好像我必須聽從你的意見,不是攻打佐佐成政,而是征伐他。」
「當然!關白已是天下人之關白,因不能隨意支配部下,便覺受了奇恥大辱;器量狹小,對部下攻而誅之。既不合情,又不合理!」
秀吉突然握住寧寧的手,把她拉過來。他又恢復了平常夫婦間說笑的表情,恭恭敬敬地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上。「女關白大人,在下誠惶誠恐!」
「大人!聽說佐佐成政做事有始有終,遠近聞名。」
「是!」
「請把他放在關鍵之位,加以重用,如此一來,天下大名自不待言,德川大人的疑惑也必煙消雲散,朝日也必不會再對您心生不信。這才是能治天下的器量!」
秀吉的臉突然變得僵硬,他咬著嘴唇,不是生氣,而是被大膽而任性的夫人感動,他忍不住熱淚盈眶。「是啊,所謂征伐之境界,是不殺!」
「把人殺了,自會留下怨恨。讓對方敬奉您,樂於為您效勞,才是真正的關白。」
「寧寧,你能不能在我猴頭上猛敲幾下?」
「那可不行!已故右府大人的信裡曾言,在日本,再也找不到像您這樣偉岸的夫君,小心會有人嫉妒我。不可!」
起初,夫婦二人總是說笑似的爭辯,然後逐漸激烈起來,令下人無不憂心忡忡。兩人都毫無顧忌地唇槍舌劍,讓人聞到淡淡的火藥味,可是最後必握手言歡,互相褒獎。現在兩個人也握著手。在場下人都鬆了一口氣,還有人熱淚盈眶:這才是真正的夫婦啊!
寧寧甚至任性地要每一個侍女都這麼認為。這種好強的個性,使得她和一般女人一樣,努力與秀吉共圍成長。而此種關係日後會演變為彼此間的鬥氣,與秀吉又陸續納了側室不無關係。
秀吉絕不會沉溺於女色而耽誤正事,反之,他尊重女人。世人謠傳,他因自己出身卑微,而喜歡名門之女,寧寧卻不以為然。此時天下武將都認為,秀吉僅把側室當成裝飾,那便如人對於古董的興趣:女子要成為裝飾,不僅必須年輕貌美,還要出身名門。
寧寧與秀吉的強烈對抗,便是基於這種看法。如這些閨秀比她更有才能,她就要失去其地位了。因此,她比誰都先一步,認真分析、思考與理解猴子在信長公眼中的價值和性情。這不是一般的爭鬥,一旦腳步稍慢,就會失去秀吉。那樣,這個令信長公和濃夫人都大為讚賞的才女寧寧,就將是這世上最悲慘的妻子了。每個側室都出自名門,意味著她們可以把這個無能而卑微的正室,像玩物一般任意擺佈。但,現在寧寧已全然沒有了這種危險。
側室們都必須很有禮貌地對待夫人,甚至秀吉都沒有她那麼高的威儀。
不過,寧寧還是一絲都不敢放鬆。她對秀吉性情的分析,一言以蔽之,是「永不懈怠」。或許說是「不能讓自己懈怠」更恰當。
今後,秀吉會馳到哪裡,寧寧說不清楚,但她認為,他必將永遠馳騁,他會朝著一個目標一直前進,直至死去。只要寧寧能控制住他的腳步,秀吉就不能輕蔑、忽視她——我是關白秀吉的支柱,除了我,天下沒有哪一個女子能如此!
秀吉拿起酒壺,恭恭敬敬地給寧寧斟酒。「寧寧啊,我開了眼呀!」他又開始習慣性地誇張。
寧寧像少女般嫵媚地回答:「哼!您早就認識到了!」
「不,我心裡確實畏懼家康,即使不是懼怕,至少也認為他和我勢均力敵,是個不敢小視之人。這個看法真是大錯呀!」
「德川大人不能和您相提並論。就像酒壺,即使外形相似,卻也有銅壺、金壺之別。來,再敬您一杯!」
「當然要喝!寧寧,你真是女關白啊!」
「多謝大人誇讚,我很幸福。」
「不不,幸福的是我。我真想請皇上明察秋毫,頒給你女子的最高榮譽。」
「我已知足了,大人應該繼續晉陞方是。」
「哈!」秀吉像頑童一般,對鬆了一口氣的侍女們擠擠眼,「我已是日本的總大將了。從此以後,家康、元親、成政都是我的家臣,我要統領這些家臣,去大明國,去天竺。北政所是這個世上總大將的夫人,絕不可對她無禮!」
「是,是!」
下人們聽秀吉說得這麼認真,便一起回答,伏下身去。秀吉進而煽動道:「大家都要向夫人學習。她乃是女中豪傑、天下第一的女丈夫。」
寧寧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說什麼呀,我只是一個普通女子,像大人這樣的人,才是千年難見的天之驕子。大家都是托您的福,才能有如此安泰的生活。忘掉此恩,必遭天譴!」
或許這隻猴子真的會去大明、去天竺?寧寧突然想到。界港人那麼熱心地催促,船也開始打造。對於這一夢想,恐怕只要他一息尚存,就不會放棄。但是,這樣也好,若沒有這種自信,就沒有辦法壓倒現今以力量論強弱的大名們。他們若屈服,就是好家臣,若讓他們鑽了空子,就都成了敵人。
秀吉酩酊大醉。當他喝醉了的時候,就會猛搖其頭,現在又這樣。
「大人,該歇息了。到加賀夫人那裡去吧!」
「不,今晚不去別處,就在你這裡過夜。天下第一的女丈夫啊!來,再給我一杯。」
寧寧奇怪地呵呵笑著。她畢竟是個女人,也有嫉妒之心。只是,她會冷靜地自我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