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三年十一月十六,石川數正出奔的消息,被報到界港的豐臣秀吉處。
小笠原貞慶和數正談過話後,也要投秀吉。貞慶之子幸若丸原本在岡崎為質,石川數正便把他當成禮物順便帶了出來。
「還是當關白好呀!陸陸續續有人來投靠。」秀吉若無其事地對近旁的人笑道,面上似是毫不在意,其實內心很不平靜。
數正的來奔在秀吉心中有許多疑問。若數正真的背叛家康,非出走不可,那便是大事一件,最大原因便是家康已決意對秀吉開戰。若另有緣由,比如只是因很難在德川氏待下去,就甚是可疑,許是對方的臥底。第三種可能,則是數正貪戀榮華富貴,利慾熏心。若是如此,則無需擔心,但亦不能重用他,只要給他比德川氏稍多的俸祿,讓他比較一下兩處的領土大小,便已足夠。
秀吉很想知道數正的動機是哪一種,就命令織田有樂在其抵達大阪時,適度歡迎款待,想方設法打探出他的真正用意。可是,有樂不久就回話,說數正出奔的原因,竟在那三種假設之外:數正乃是為了天下,想直接向秀吉進諫,因而經京城來到大阪,卻無在他身邊討得一官半職的意思。
秀吉開懷大笑,「數正把有樂這個傻瓜給騙了。」看來,數正是不會敗給有樂的,他已佔上風。「這是我的錯,有人若問我他們兩個人的俸祿誰應更高,當是數正。」
秀吉打算二十三日去皇室獻禮,然後赴大阪城接見數正。
「我在界港也碰到不少有才之人,數正到底怎麼樣?他能與刀劍師曾呂利新左相比嗎?」
秀吉一面和石田三成聊著,一面故作平靜地準備接見數正,他的兩邊坐滿了家臣。當然,他知道,數正在這種場合不會多言。他只是要擺出新關白的威儀,看看已成為浪人的數正的表現而已。此刻秀吉的心情可謂樂不可支。
進來的石川數正,端正恭敬地向秀吉施禮,既不怯懦猶疑,也不高傲得意。
秀吉看數正的態度冷靜,童心頓起,嘲諷道:「你是背棄家康而來?」
「不是背棄。」數正在諸大名列坐的席上,斬釘截鐵道,「人各有志,良禽擇木而棲,既然不能見容於德川氏,只好隱忍而去。」在座的武將們齊齊把視線投向數正。若如謠傳所說,數正乃是背叛家康而出走,他自當說些德川氏的不是。
「哦。你現在仍然認為,家康非尋常人?」
「此是不言自明的。」數正回答,「在下以為,家康公不在關白大人之下,只是機運不同而已。」
「機運?」秀吉猛然變了臉色。
「是。家康公機運不濟,雖擁有眾多勇猛武士,卻未有能以天下為己任的家臣。在下不想錯上加錯,意識到此乃德川氏之厄,便只有離去。」
一度變了臉色的秀吉,顯現出複雜的表情,情緒緩和了下來。「哦,這是你的真意?詳細的情況到我房裡說吧。給數正斟酒。」
數正用完酒,秀吉令三成領他到天守閣二層房中。
數正到了天守閣,依然那麼沉著冷靜,令秀吉焦躁不已。現在百花凋零,唯山茶花怒放。數正頻頻觀望門口的盆栽山茶花。「這種在寒風中開放的珍貴花朵,如椿,又非椿……這是什麼花呢?」
秀吉讓人退下,才作答:「數正,你真的不識此花?」
「不知。像椿,可花和葉都比椿小些,不由得讓我想起一件事來。」
「看了這花,才想起的?」
「是。若關白大人是椿,家康公便是小茶花。家康公像椿,卻是小了一些。數正為家康公深感遺憾。」
在南邊射進來的陽光中,秀吉明顯地皺起了眉頭。「數正,這是你的迎合之辭?」
數正默默地從懷裡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德川氏兵力部署圖和軍備說明。
「是不是迎合,看了這個就知道了。家康公實際上就是山茶花,不瞭解他的人,或許誤認為他乃是椿。」他的表情既嚴肅又認真,動作既鄭重又恭敬。
秀吉默默地接過圖文,卻信手放在一旁。椿和山茶花……這說明家康在他人的眼裡,是能和我並駕齊驅的人物。看來,這數正是在試探,看我有無這個心理準備,遂道:「數正,你對有樂說,並無為我效力之心。」
「是。」
「這是為了抬高身價呢,還是真已心灰意冷?」
「見諒,都不是。」
「都不是?」
「在下曾經和關白大人、家康公有過約定:數正雖不屑自身之行,然只要身在德川氏,就定要在二位大人之間斡旋,不使戰事再起。但,此次您要求派重臣為質,家康公斷然難從。大人的這一命令,數正懈怠了,未能說服老臣們認識到派出人質的必要。我要向雙方致歉。」
「哦。便是我對家康下了無理的命令?」
「不,大人下這種命令,自有理由。在下以為,此乃為平定天下,不得已而為之,在下未能說服老臣們,深以為恥,才離去,故不便為大人效勞了。」
秀吉把視線移到了山茶花上,突然哈哈笑了。「數正,時日不長,你長進甚豐啊!」
「是,到大人這裡來過幾次後,好似開闊了眼界。」
「哦?我明白了。你為豐臣秀吉效力,是有條件的。」
「不敢。但不然的話,數正必會永遠背負利慾熏心、背叛主君的罪名,被世人唾棄。」
「好,好!提提你的條件吧?」
「見諒。大人明白,知道德川氏底細的人,唯有數正。」
「當然。」
「既如此,大人若能把有關德川氏的事宜都交與在下,在下當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否則,寧以浪人之身了此一生?」
「唉,一切難料矣。」數正沉穩地笑了,「在下也許會流浪到築紫,與關白大人為敵。故,大人若為自己著想,不如現在把我殺掉!」
「哈哈哈!好主意啊,數正,你定想知道我是答應你的要求,還是把你殺掉。這是在將秀吉的軍啊!哈哈。」秀吉捧腹大笑,目光卻敏銳地掃過數正的額頭,望著遠處,「數正,我還不想聽從別人的命令,可是,對於家臣的意見,我自會虛心聽取。若合我意,自會採納;不合我意的,即拒了它。你恐難支使得了我。」秀吉邊笑著邊向前彎下腰,口氣像對孩子說話。
「在下當然不敢支使大人,只是……」
「好了,你說吧,若我把德川氏諸事委託於你,你首先怎麼做?」
「是!」數正端正姿勢,吸一口氣。他已把個人榮辱置之度外,現在是決定他能否做一個悟道前行之人的時候,也是決定他一生意義的時候。他嘴唇發乾,心跳也加快了。「首先,正式派一個講和的使者去德川氏。」
「重臣為質之事,就不了了之?」
「是。過去我夾在兩位大人之間,策劃一切,卻不能溝通雙方意志。故,若正式派出使者,即使他們因人質一事心懷怨恨,卻也會冷靜下來重新權衡。」
「哦,在他們執意一戰時,我卻要派出求和的使者?」
「是。」
「但,家康並不會因此而來大阪。」
「當然。首先要促成和平,等無異議,再催他來大阪。」
「你認為家康會來?」
「難!因為重臣必會反對。」
「第三步呢?」
「正式提出朝日姬的婚事。」
「哦。」
「家康公定會贊成,到那時,借商量婚事為由,叫那些頑固的重臣們來大阪幾次。這樣一來,他們自會大開眼界。」
秀吉不住點頭,接著拍拍大腿。看來,和數正的幾次交談,使他不知不覺拋了固有的偏見。「嘿,以商量婚事為由,叫老臣們來。」
「是,為了讓人們不生誤會,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亦法了。」
「那麼,叫誰來好?」
「本多平八郎忠勝、神原小平太康政,及酒井左衛門尉忠次足夠。」
數正說到這裡,秀吉又一次笑出了聲。「哈哈,三河的三個老頑固!哈哈,好好!數正,我懂你了,你留下!」
「謝大人,但要依言為是!」數正提高了嗓門,忘我道。
「若不留下你,簡直有違天意了。」秀吉的目光變得溫和,他壓低聲音道,「可是,數正,留你也有不同的方式,可以領一國以上的大名身份留下,還可以侍從身份留下,也可為旗下武士。你希望是哪一種方式,說說吧。」
數正不由得惶恐不安。秀吉是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還是認為他多少有些可用之處呢?本以為出奔目的已達,但此際一言,即可改天變地。
「怎樣,說說你的希望,既是特意來奔,我必讓你滿意。」
「在下從未細想過,心中並無定議。」
「沒想過?」
「只想過會被推出斬首,還是被奉為上賓。其餘諸事,卻是從未考慮。」
「哦。」秀吉的唇邊浮現出半是佩服、半是嘲諷的微笑,靜靜地點頭,「數正,我想讓你成為和你身份相稱的大名,但我身邊的人恐有些異議。」
「哦。」
「我收留的這人說不準是家康派來的奸細呢,卻還給他豐厚的俸祿。他們必會這麼想。」
數正心情沉悶了起來。其實他不是沒有想過這一點,但秀吉這麼提出來,實令他有些意外,遂道:「既然大人有這些顧慮,數正不做大名便是。」
「哦?」
「大人!」數正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嚴正道,「在下在意胸中願望。」
「願望?」
「既真的收留在下,就當好好利用。」
「當然!我斷不能收留一無用食客。」
「為了天下的願望,便是在下活下去的動力。既已出奔,自不再是德川氏家臣,但也不想做關白大人的家臣,卻欲通過大人,隨時為天下奉獻性命,在所不辭。若能以自由之身留下,俸祿只要夠我的妻子兒女餬口就是。」數正大聲說出這些,心情不覺豁然開朗起來,他為能開懷一談而高興。
「不當任何人的家臣?」
「是,也可說是天下的家臣,為了天下,忠心不二的忠臣。」
「好!數正!」秀吉使勁拍大腿,傾身向前,「你即使去和界港的牛皮大王相比,也絕對不會輸給他們。」
「哦。」
「還從未有人在秀吉面前說過這樣的大話。不做德川家康的大臣,也不做豐臣秀吉的家臣,你便是老天的家臣了!我們要是有什麼過錯,你便不放過我,也饒不過家康。哈哈哈!好,數正!」
「請大人見諒!在下被這愚直的念頭捆住了手腳。」
「好!豐臣秀吉卻定要收留有愚直之念的石川數正!」
「多謝大人。」
「關白乃是天下的關白。若我怕你監督,後世之人都會對我產生質疑。好!若你認為我和家康不是為了天下,自可隨時取去我們的首級!」
「多謝大人。」
「好一位一心為天下的忠臣。哈哈哈,這麼說來,怎是金錢能買的,數正?」
「大人……」
「別說了,我知你沒有欺騙我。你不僅誠實剛直,而且才智超群,我實無恰當的語言和方式來抬舉你啊。」
「大人……」
「好,好!我買下你這位天下家臣,但不是現在,我先讓身邊之人詳盡地瞭解你的價值,眼下先從吾弟秀長那裡取二萬石為你養家。」
「多謝大人。」
「當然,這不是你的身價,待朝日的事一解決,馬上讓你當一城之主。」秀吉說著,惡作劇地縮一縮脖子,「我會把最適合你的地方交給你——見我或家康都方便的地方。數正,你隨時可以監督我們,看哪一人沒有為天下。若你覺得我做得不好,可以隨時回到家康那裡。怎樣,這種方式,你能接受嗎?」
這次數正不只是身體在發抖,他的心亦在發抖。
「哈哈,數正,就說到這裡吧,你可去內庭一探,朝日很是可憐,你去安慰地一下,讓她有些勇氣。以後諸事我會令秀長去做,你先去城下安頓下來。」
數正走出門時,還覺如在夢中。家康明白他的志向,但認為秀吉不會那麼簡單地被說服,然而秀吉卻切切道中了他胸中苦悶。也可說秀吉是在數正最難決斷之時,恰如其分地推了一下,促使他作出了決斷。這樣一來,在與德川氏有關的事情上,秀吉定會完全採納數正的見解,兩雄之間就不會有戰爭之虞了,天下太平終於來了!數正不由得歡呼。秀吉繼信長公崛起,家康卻不敢越雷池一步,恐都是歷史大勢吧。
數正一面前去本城拜會總管羽柴秀長,一面感到心胸豁然開朗,不禁苦笑起來。他在秀吉面前說出豪言壯語,也是對自己能洞察天下大勢的自負。在岡崎城從未有過的豁達之感,竟在大阪城內感覺到了,真是諷刺啊!不過,這也正顯示秀吉懂得用人之妙。
「我想去內庭拜訪朝日夫人。」數正道。秀長將他引到內庭長廊口上,然後令內庭的侍女好好帶去。秀長深知妹妹是個可憐人,也知數正要去拜訪妹妹的緣由。
「現在,淺井長政的小姐在哪裡呢?」
「二小姐和三小姐都已經出嫁了,最年長的茶茶小姐住在織田大人家。」
「哦,兩位小姐都已嫁了?」
「是的。二小姐嫁到京極家,三小姐嫁給丹波的秀勝公子了。」說著,侍女突然壓低聲音,道,「可是,三小姐很可憐,因為公子的身子不好。」
「唉。真是可憐。」秀勝是信長的親兒子,和達姬是表兄妹,謠傳已病人膏肓了。唉!三姐妹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數正想到這裡時,已經走過了長廊,來到了朝日姬的房門口。
「報,石川伯耆守大人拜見夫人。」侍女在門口道。
數正在女管家的帶領下進了房間,朝日姬正在案前坐著,不知在寫什麼,一見人來,慌忙放下筆轉過身來。
在抄寫經卷?數正這麼想著,心就疼了起來。以前領他到內庭的,一直是那個老實人佐治日向守,此人己去了另一個世界。這個可憐的女人或許正在寫些經文哀他念他,現在,卻得勸她嫁給德川家康。
這一切都是為了天下!以前那些數正極反感的話,如今卻令他甚感寬慰。
他這麼想著,施了一禮,突然發現這裡也放著一盆山茶,遂道:「顏色雖不濃艷,卻是好花啊。」
朝日姬似比初見時要老了許多。她看了山茶一眼,道:「聽有樂說,大人從德川家逃出來了。」
「是,關白大人很清楚此事。」
「那麼,我還是非去德川家不可嗎?」她似乎很擔心此事,直盯著數正問。
數正突然想笑,卻又止住:「關白大人也提到此事,說夫人可能會提些問題,說您若有問,就讓我將所知毫無保留地告訴您。」
「還是非去不可了?」數正裝出一副深思熟慮之態,「關白大人和家康公結親,是平定天下的最好途徑啊。」
「您知道淺井家三小姐的婚事嗎?」
「不,全然不知。」
「內庭的女人說,秀勝胸部有疾,若近女人,最是有害。而關白大人卻故意逼迫三小姐出嫁,真是……」
「這竟是……」
「關白大人理想的繼承人乃是家姐之子三好秀次,而非養子秀勝。故,用了那最狠毒的手段,安排一個女子在他身邊。我也是屬於此類吧,石川大人?」
石川數正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等尖刻之語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真是悲慘!」朝日姬又補充了一句,「大人可說這都是為了天下。可為了天下,便須犧牲眾多微末之人的幸福?我實不能明白!」
數正不由得探出身去,勸阻道:「並非如此,夫人。」
「不是?那麼,三小姐嫁給秀勝,我與丈夫被迫陰陽相隔,您認為這是幸福?」
「夫人!」
「我有時很是厭惡『天下』二字,也很厭惡兄長的出人頭地。」
「夫人!」數正覺得自己也似在被罵之列,便斷然道,「夫人的想法不無道理。可是,這豈不是讓大人進退兩難?」
「就因為進退兩難,他下一步即可做太政大臣了。」
數正抵擋著朝日姬銳利的鋒芒,語調激昂起來:「大人或是已看到秀勝病入膏肓,才特為他舉行婚禮!」
「哦?」朝日姬目光似有些呆滯,「他不久於人世,才有意把三小姐相嫁,以為安慰?」
「是,我認為大人是這樣想。」
「那麼,三小姐的終身之事怎樣,都無所謂了?」
「這話又出我意料,夫人還是莫要這樣說。即使秀勝身有不測,大人也非那種不顧淺井小姐之人,他定會為她的將來著想。」
「好了!」朝日姬憂鬱地笑了,揮手打斷了他。
數正猛然噤口——本打算來說服她,可是他的話卻是如此空洞。
朝日姬又寂寂地笑了。「等他去世以後,三小姐即便心中還有秀勝,也必得另嫁他處。那麼所謂天下,便是將他人當玩物啊,卻還要美其名日『天下』。我心已死,無能為力,就這樣罷。」
數正對自己大失所望,朝日姬使他惶恐起來。他儘管對結果很是不滿,可到了此刻,已想不出能使此女誠服之言。
此時,女管家端來了茶點。
「請用!這是夫人請大人用的茶點。」管家口氣傲慢,彷彿她才是關白秀吉之妹。
「多謝!」數正覺得胸中充滿了難以抑制的自責。
天下和個人、女人和天下,它們似永遠相悖相剋。但此時,到底誰是誰非?治人者冠冕堂皇、振振有詞,治於人者煢煢無地。
可是,數正口中說因不滿現狀才出奔,卻要把這可憐的女人送往德川內庭,如今他實在不安。
「您是石川大人?」女管家仔細地打量著數正,「聽說要把夫人嫁給德川大人,德川大人是怎樣的人呢?」
數正恭恭敬敬地喝著茶,目光炯炯地看了對方一眼。女管家可能是在朝廷為官之人的妻子,她一臉輕視之態,與老實的朝日姬相比,顯得狡詐凶悍,出口也毫無顧忌。
「是指……」
「比如,他有何興致,擅長歌詠之道嗎?」
「哦,武將行事,並不著力於此道。」數正毫不客氣道。用完茶點,他又恢復了常態。不能就這樣退出。不能說服對方固然遺憾,但把自己的看法說清楚也甚要緊,否則,朝日姬如此認定人生無常,必使兩家前途黯淡。想畢,數正遂正色道:「家康公是什麼樣的人,實難一言以蔽之,不過,方今天下,除了關白大人,他當屬最有器宇之人。」
「哦……這樣……」
「不然,大人不會把夫人嫁予他,讓他成為妹婿。大人對他的為人甚是清楚。」數正才露出一絲笑容,「大人是想與家康公共理天下事。家康公若非……豈能久居人下?但,對這門婚事,夫人好像不能接受。」
「哦,他真是那般有器宇之人?」
「夫人認為天下人都殘忍之極,便愈加不能接受。」數正輕笑,「真難。看來,大人喜歡的人,女人不一定也喜歡。」說著,他把視線移到朝日姬身上,頓時大吃一驚。她眼裡閃著微光,正深深地注視著他。
「我再向夫人說幾句話就退下。」頓一頓,數正道,「『天下人』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別人看來殘酷之事,其真相並非如此。請明白這一點,在下也是男子,能深知關白大人的苦心。大人心裡深藏著對您的關愛,想為您選天下第一的夫婿,此人乃是除了他自己之外、天下最好的男人。在下堅信,這是最厚實的情意。夫人真以為大人十分殘忍,對您並不關愛?」
數正看到朝日姬的眼眶逐漸紅了,語氣便越發強烈起來。他一面說,卻一面厭惡起自己,眼裡突然閃出幻影:一個被槍刺中腹部的武士,搖搖晃晃、瘋狂地揮著刀……
「我明白了!好吧,我答應。」朝日姬哭了,當然,她不是真正明白了,她是隱隱感到,若非如此,更大的苦難正滾滾而來,「那麼,德川大人會善待我嗎?」
「當然!」數正覺得胸口又被刺了一槍,「怎生不會!」
「石川大人!」這一次是女管家探身過來,露出想替女主人出頭的神色,「夫人可是關白大人的妹妹,德川氏已開始準備迎娶諸事了?」
「當然,己在準備。」
「眾人都很贊成?」
「當然。家臣們理所當然地為主公高興。」
「聽大人這麼說,奴婢就不擔心了。有謠傳挖苦說,對方不情願結這門親,很在意。」
「不,大家已經迫不及待了。」數正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言不由衷,「若無他言,在下要退下了。請保重。」他口中與胸腔彷彿都堆滿了沙,沉重地站起身。在秀吉那裡感受到的輕鬆已消失殆盡,他覺渾身似千瘡百孔一般。女人亦很是可怕,有著和男人完全不同的銳利眼光,令數正無法逃避。如把自己今日之為全歸於「為天下」,朝日姬會以何種眼光看他呢?
數正走出走廊,猛地搖了搖頭,迫不及待地想把沉積在腦中的不快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