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臣秀吉觀賞了內野聚樂第的初霜後,於天正十四年九月底由京都返回大阪。是年秀吉格外忙碌。史上的新時代,對他個人而言,亦是輝煌人生的起點,現在正是關白開創浩蕩大業的時刻。
在大阪取得成功的黃金茶室,於九月二十在京都的小御所重開。正親町天皇領著眾公卿,紛紛到席上獻茶,令內庭的夫人們瞠目結舌。
黃金茶室有三疊大,屋頂與牆壁都粉飾著薄金,隔扇的骨架也由黃金所製。用紅紗代替紙,裝飾架是金星泥金繪的漆器,所有物件無一不是黃金……使用的茶器、杓柄、茶匙等,當然都是金光閃閃的黃金打造。這場面,足以令貧窮的眾公卿歎為觀止。
是年五月在東山選地,建築方廣寺大佛殿,六月初三,與關自身份相稱的內野聚樂第這一浩大工程也開工動土,甚是繁忙。
大阪城的九層天守閣已讓世人大開眼界,此後關白顯示出來的無限財力,更會讓天下震驚,新的時代已然到來,此念已深植人心。由京都、大阪至界港,無人不承認秀吉乃是天下人。但,在秀吉實現宏偉大志的途上,卻有一個始終困擾他的障礙,那便是德川家康的向背。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秀吉是在主動出擊,聚樂第、方廣寺的開工興建,京城的復興和華麗的尊皇儀式,都是對家康施加的連串壓力,想使其屈服。將妹妹及母親送去為質,催促家康進京,種種思考和手段,秀吉比家康來得明快果斷。
秀吉抵達大阪,出來迎接他的八個茶道友人中,有他最喜歡的茶道名家千宗易,弟弟羽柴秀長也在一旁。秀吉坦然走過百間長廊,朝內庭而去,一邊走一邊道:「宗易,不久前叫人做的茶碗,你可還記得?」
「記得,記得,大人喜歡嗎?」
「那個黑色的,不好!」
「哦!這麼說,大人喜歡紅的了?」宗易笑道。秀吉沒有吱聲,問弟弟秀長道:「參議!參議!大政所還未答應?」
「沒有。」
「怎麼?使者回來的日子都定下了,她還未答應!」
「此事畢竟從未有過,北政所夫人等亦在盡力說服。」
秀吉有些怒了:「寧寧和你都慢條斯理地急死人!事情應按計進行才是。好,讓我去!宗易也一起來。好好記住,若要人服氣,當有好策略!」他大吼大叫,穿過眾房,來到母親大政所的房間。「母親,媽媽!是我,是關白秀吉啊!」他的聲音依舊震天動地。他在母親面前用說笑的口吻自稱「關白」時,意在施加壓力,秀長和宗易對此甚是明白。
秀吉稱呼母親為「媽媽」時,是表示親切,甚至有幾分嬌意;稱呼「母親」則較沉著;若稱呼「大政所」則是嚴肅有加。聞者不以為怪,因為秀吉的性格本就多變。
一聽到秀吉的聲音,大政所和北政所房間的門一起拉開了。二人的侍女幾乎同時來到廊間迎接,大家都從秀吉的語氣中感受到他的好心情,侍女們也都帶著安心的笑容。
「我回來了,叫北政所馬上到母親房裡來。」秀吉吩咐著,從侍女中穿過,來到母親房間,「再靠近點,母親!」他聲音震天響,挨著母親坐下,「了不起!天下的匠人都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大政所向秀長和宗易低頭致意後,方道:「關白大人是有事要說吧?」
她表情比日常嚴肅,有些焦慮地把頭轉向一旁。最近她似乎已習慣了這裡的生活與「大政所」的稱呼,可是今日卻甚有戒心。
「叫北政所過來!」秀吉對侍女道,「一起聽聽,免得重複同樣的話。」當北政所走到門口時,秀吉搖手道:「寧寧,母親問我有何事。我要說,這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功德無量之事啊!」
北政所看了大政所一眼,一時無言。
「知道嗎?昔日日本第一大佛,在奈良東大寺,此佛高五丈三尺。可是,此次我供奉在京城方廣寺的大佛,比奈良的大佛還高一丈!而且是甚為壯觀的漆膠五彩大佛!供此佛像的大殿,必是日本第一……」
他說著,悄悄看了看妻子和母親,「那裡使用的房梁,乃是特意由富士山運來。到時,家康和天下世人都會驚歎不已。一根房梁價值千兩!而大堂則高二十五間、長四十五間、寬二十七間五尺!沒見過世面的人,必會被這恢弘氣勢嚇得昏了去。對嗎,母親?」
「是……是……」大政所顫道。
「不僅如此,這天下第一大佛殿,面上乃是為天下黎民祈求安泰,其私底下,乃是為母親大人祈福……」
秀吉正說到此處,北政所簡潔地打斷他:「大人!在談來世和佛果之前,我有現世的話要說!」
秀吉似不聞,旋鄭重地以商量的語氣道:「還有寧寧,聚樂第完工之後,你和母親定要搬到那裡去住。」
他向北政所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插話,此中之意不言自明,「哈哈,這是我豐臣秀吉留給後人的首屈一指的大佛殿。完工後必蔚為壯觀!東到大官,西至淨福寺,南到下長者町,北至一條,而且,各地寺社也會陸續捐贈珍木奇石。佔地之廣,用材之豐,雕飾之奢,古今罕見!」
「大人!」北政所插嘴道。
「為此,我必當為天下人謀福才是。我是為了天下眾生啊,母親!」
「大人!」
「何事?我正在和母親說話呢!」
「母親已候您良久了,有事要與您商量。」
「商量?」
「事情商議完畢,再慢慢談說佛果之事吧!對嗎,母親?」寧寧道,對向她投來求救眼神的婆婆點點頭,然後淡淡對侍女們道,「你們先退下,回頭再來聽大人講奇聞異事。」
秀吉看了秀長和宗易一眼,歎了一口氣。看來,在這裡,身為關白的秀吉對與母親站在同一立場的北政所,也不無忌憚。「寧寧!休得放肆!」
「妾身並未放肆,只是於大事上所見不同,母親並不能認同大人所言。」
「在下還是暫且迴避吧。」宗易忙站起身。秀吉則慌忙阻止:「不必,此事對你和秀長不必保密。」
一剎那,屋子裡的空氣仿若凍結了。
「哈哈!」秀吉先笑了。
「你直說吧!是不是濱松有什麼令人不快的消息?」大政所道。
「呵呵!您都已經知道了。母親!」秀吉夫妻相視而笑,可大政所卻沒有笑。因對身居高位的兒子的恐懼,再加上對遠嫁女兒的擔心,她一雙老眼已佈滿血絲。「大人!朝日讓我不可去三河。」
「哦,那麼她不想見母親啦?」
「不,不,她是對我不放心啊!據說,三河人對我心懷歹意。」
秀吉一聽,困惑地搖著頭,看看北政所,她卻故意把臉扭到一邊。北政所不幫秀吉說服母親,如此一來,大政所會更是不安。
細細地思慮一番,現在情形自是可笑之極。當年,一聽光秀要把生母送去為質,秀吉在母親面前大大痛斥了一番:「連生身母親都送給人當人質,真是狼心狗肺!」現在秀吉要做的,與光秀當年所為究竟有何不同呢?
「不,不一樣!」秀吉心中道。光秀乃是為了實現個人私願,我豐臣秀吉乃是為了統一天下,是為了蒼生。可是,怎麼才能讓滿懷戒心和恐懼的母親明白這些道理呢?
「母親,」秀吉露出笑臉,「您現在說的話,與您大政所的身份有些不稱啊!所謂大政所,不只是關白的母親,而且是天下人的母親啊!」
「大人!」大政所立刻打斷他,可能她已知道秀吉的下文,便要先聲奪人,「朝日與家康,還只是名義上的夫妻嗎?」
「朝日病了嗎?」
「不,不!三河人表面叫她夫人,實則把她當作人質。家康寵愛小妾阿竹,看都不看朝日一眼。」
「哈哈,有意思!母親代朝日嫉妒。」
「你這是什麼話,關白大人?」大政所甚是不滿,她看了看北政所。
秀吉搶道:「寧寧,這些事我們都一清二楚啊!」
大政所忙回道:「是,那個叫阿竹的妾,乃是武田浪人市川十郎左衛門之女,對已故右府大人和大人您很是仇恨。」
「哦?」
「母親方因此痛苦,而日漸消瘦啊!」
「寧寧!不,母親啊!這是家家戶戶都可能遇到的事,也是對新人的嫉妒。」
「萬一朝日真的有閃失呢?對嗎,母親?」
秀吉輕輕用手止住北政所:「此事大可不必擔心!寫那封書函的,不是朝日自己,必是她身邊的伊籐夫人。」
「是。」
「所以你們儘管放心。若真有事,石川數正派去的人都會如實稟報,濱松的情形我瞭如指掌。朝日現正自在住於家康特地為她建造的新御殿裡!」說到這裡,秀吉終於想出了說服母親的好方法,他揚揚得意地高聲笑了,「既說到了這裡,我不妨將此中機關全然告訴母親。母親啊!大政所夫人啊!」秀吉探身,和顏悅色道:「此次安排母親去岡崎見朝日,乃是孩兒密不告人的明智之舉。」
「密不告人?」
「是啊!孩兒乃太陽之子,智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哈哈,母親,這一去,孩兒乃是讓母親去接朝日回來的。」
「接她回來?」
「當然。」秀吉認真地點頭,環視四周。秀長和宗易,也因這出乎意料的話屏住呼吸,唯北政所含笑不語。「母親知道嗎,孩兒唯一的心願,便是希望母親和朝日等親人都幸福,讓大家過上安泰的日子。」
「這個我明白,你本是世上少有的大孝子。」
「對!若我只能獲取天下,卻絕非孝子,也毫無意義。可是,我豐臣氏備受世人矚目,斷不能如農夫商家那般惟利是圖,而要多運用些智略和勇氣。我們自不能以思念女兒為借口,把嫁到濱松的新娘叫回來。」
「那是當然。」
「所以,才讓母親去看她,母親明白了嗎?您身為大政所,聽到世間傳言,說她是人質,會被殺,卻依然毅然前去。此去當然甚是安全,即使有些魯莽之人,也不敢造次。德川氏眾人對孩兒甚是友好。哈哈,明白了嗎,母親?」
「是。」
「這樣,大政所要到遙遠的三河去見自己的女兒了。」
「哦……」
「有心之人,一想到這種母女之情,就會情不自禁流下淚來!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秀吉陶醉於自己的說辭,雙眼竟都濕潤了,「明白嗎,母親?此事非同小可。母親去見女兒,女婿正好也到了京城。他一來,孩兒定當以手足相待,讓他親眼看到豐臣秀吉乃是為了天下。家康斷不會誤解了我這一片苦心。我會告訴他,母親如何如何想見女兒,日後也要讓朝日回來看望母親。」
「哦,哦,是有幾分道理。」北政所不禁道。
「因此可說,此次其實是去迎接朝日。母親明白了?適時會把朝日叫回京城,大家一起住到聚樂第。一旦家康能和我齊心協力,亦定會常來京城——他乃是關白妹婿啊!由此,妹妹住到母親所在的居城,不就順理成章了?如此一來,阿竹眾女子,豈能奈何得了她?母親,這便是孩兒的全部想法,不過,切切要保守秘密。」
秀吉說著,悄悄拉起母親的手,撒嬌似的貼在自己臉頰上。其實,不管什麼場合,秀吉都是那麼坦然。不論是面對母親,還是大敵當前,他常會表現出孩子氣,卻又行之泰然。不論是心懷禍心,還是胸有奸謀,他都是振振有辭、大義凜然。
「此事唯有母親方能辦到,別人代替不了。您去一次,便可說想念朝日想出了病,也便有理由把朝日叫回來。這個借口太好不過了!回來後仔細詢問她,若當真夫妻不和,其時我再叫家康來京理論不遲。」
「大人!」
「母親還有甚不明白的?」
「都明白。知子莫若母啊!」
「是啊!母親若不明事理,怎會生出孩兒這般人物?」
「可是……我到岡崎後,不會生出意外吧?」大政所還是不無擔憂。
「我懂!母親,您放心,不會有差池。孩兒的初衷,是和母親、朝日共享天倫之樂,京城的內野新邸才叫聚樂第。」
「聚——樂?」
「對啊!顧名思義,所謂聚樂,便是聚集一堂,共享天倫之樂。」
秀吉又轉向秀長,「參議,不出所料吧?不愧是我們的母親!好,把有樂的計劃告訴母親。」他揚起下巴,命令道。
大政所似乎鬆了一口氣,看看寧寧,雙眼紅了,道:「北政所,關白大人既然這麼說,應當不會出什麼差池。」
「是啊,母親要辛勞一番了。」北政所道。
「就這樣吧,也是去迎接朝日。」
「媳婦更加敬佩大人了。」
「是啊。他的心思確實沒人比得上。」大政所道。
「正因為如此,大佛殿也好,聚樂第也好,都氣勢宏偉,天下第一。」北政所道。
秀長輕輕攤開一個冊子,給大政所看。「請母親聽聽行程安排。」
「我聽著。」
「十三日從大阪出發。除了侍女,還有十數步卒隨行,沿途的大名自會竭盡全力暗中保護母親,母親盡可放心。」
「哦,這麼說,只有五天就要啟程了,何時能到岡崎?」
「預計十八日抵達。」
「十八日?還真快啊!只怕朝日等不及了。」大政所的不安似都已消失,但當和秀吉相視時,她仍然臉色發紅。
秀吉對秀長使了個眼色,讓他收起冊子,好把話題轉移到大佛殿上去。「許久不曾這樣了,和大政所、參議一起用飯,寧寧亦要作陪!」他怕一旦再對母親有什麼承諾,會令自己更是不安。因此,他陪著母親拉家常,不覺兩個時辰過去。
「大佛殿竣工後,天下鹹服,盛世將成。寧寧與母親也都要入住聚樂第,再將家康與朝日接過來,如此,豈不其樂融融?到那時,不只我們,首先要請天皇行幸聚樂第,再舉行國祭。對嗎,宗易?」秀吉說著說著,已遠離了計謀,開始了天真的狂想。北政所與他一唱一和,她甚是清楚秀吉的心結,故她有時站在婆婆一邊,有時又會壓制婆婆。
飯後,秀吉回到本城大廳,屬下已候多時。此時,大政所如同一個孩子般,只想插翅飛到濱松的朝日身邊,道:「看到我去接她,朝日定很驚訝。」
「是,母女可似盡情傾訴別情,痛痛快快拉家常。」
「媳婦。」
「母親。」
「我該給女婿帶些什麼禮物?給朝日帶的是她最喜歡的砂糖。」
「禮物就不用母親操心了,關白大人自會讓人準備。」
「唉,我若不親自操辦,總是放心不下,這是對女兒的心意啊!」
「哦,那麼可托宗易先生從界港拿些紅酒來,若家康不飲,也可給朝日。」
「哦?紅酒好,紅酒好。」
大政所出發之日確定為十月十三。連續幾日,可忙壞了北政所。
秀吉告訴家康,若家康進京,他會把大政所送到三河,且不派一個大將隨行。因此,一行人中,沒有一位武將,除了北政所挑的女眷二十餘人,只有五十多個步卒及下人。這便是叱吒風雲的關白之母的出行隊伍。
這一日下了霜,天空明澈如洗。北政所送他們到城外港口,見這般冷清氣氛,不由一陣酸楚。大政所起初那般不安,可現在竟一身輕鬆,比去有馬洗溫泉還愜意。
不知為何,秀吉沒有出現在送行人群中,只有淺野長政站在北政所身邊。
「一路保重。」北政所對坐轎上船的大政所道,突然眼前一片模糊。大政所對自己的身份尚不清楚,即便隊伍再冷清,也不會心生疑惑。她依然把自己當作尾張中村一介農婦。寧寧悲哀至極。
清澈見底的水面倒映著天空,船朝北駛去,前後各有一艘船跟著。在伏見改行陸路時,近江勢田城主——秀吉外甥三好秀次會送大政所到尾張。在跨入尾張地界後,有織田信雄關照,因此一路無虞。即便如此,沒有一個騎士相隨,和大政所的身份實在不相稱。
北政所呆呆站在港口的石階上,目送著逐漸遠去的船隻和被驚起的水鳥。秀吉也許和她同樣悲哀,只是故意不表露出來而已。
「大人太意氣用事了!」當北政所得知沒有一個大將護送時,氣憤地責問秀吉。
秀吉一如往常地笑著,若無其事道:「家康已經爽快地答應進京,我不能違約,否則會成為天下的笑柄啊!」
秀長、淺野、石田、增田等似都不贊成此事,可是都和寧寧一樣被頂了回來。既然大政所都沒覺得有何不妥,算了吧!
船駛出港口,進入澱川,消失了。寧寧突覺渾身冰冷,抬腳就往回走。
「啊!淺野大人,且等一等。」正在此時,石田三成叫住了跟在北政所身後的長政。
「什麼要緊事?這麼急。」
「我聽到一件大事,一件奇怪的事。」
「何事?」淺野道。
寧寧急回頭,低聲道:「治部大人!難道關於大政所?」
三成矮小的身子僵硬了,躊躇起來。寧寧低喝:「出了什麼事?快說!」
「是,」三成點點頭,「事情是這樣,興正寺的佐超上人以本願寺使者身份,要從近江去三河,可是他說路上危險,調轉船頭了。」
「為何?」
「據船夫說,關白大人可能要與德川氏開戰。」說著,他指指系船的石柱邊,一個船夫正屈膝向這邊施禮。
「開戰?」北政所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不僅是她,淺野長政也很不安地問道:「開戰?他憑何說要開戰?」
「這是美濃人告的密,說家康在遠江和東三河集結了約三萬人馬,要向西調動。這非同小可啊!因此有不少人取消了出行。」
「真有此事,治部大人?」
「話中真偽另當別論!」三成甚是激動,「據我所知,興正寺的上人帶著本願寺住持送給家康的刀和黑鮫馬,已經到了伏見,卻又調頭回來,這卻是千真萬確。」
此時,號稱女關白的北政所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她在這種場合亦是不會有顧忌。「治部,把那船夫叫來。」
「是。」
「快去!大政所是我婆婆,我不放心!叫他過來!」
「是。」三成施了一禮,走近那船夫,急急跟他說了幾句,馬上把他帶了過來。淺野長政瞭解北政所的脾氣,退後一步,好讓她能看清船夫的表情。
「船家,你老老實實回話。你是本城的船夫嗎?」北政所甚是和氣。
「是。小人乃是大西彌十郎大人手下,負責大和號的五兵衛。」
「方纔的話,你從何處聽來?」
「在伏見的碼頭,從界港的船夫——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文藏那裡聽來的。」
「他替興正寺的上人掌舵?」
「是。」
「那麼。你親眼看見上人調轉船頭了?」
「是的。小人聽說上人此次本打算去兩個月,但很快就回來了。小人覺得甚是奇怪,就問文藏,文藏才告訴小人。於是大和號也回來了。」
「治部大人,聽到了?」
「聽到了。」
「連掌舵的都知道了,你身為奉行卻還不知,你這是怎麼奉公的?」北政所嚴厲地斥責完三成,掉頭道,「長政,盡快把此事告訴關白。治部再去確定事情真偽。太夫人的船正在川上,要盡快!」
年輕的三成臉上浮現出反感,可是這種場合,北政所已毫無顧忌。「船夫我自會有賞,二位快去!」她又催促一遍,方走到那船夫面前,「五兵衛,你報告很及時,來,這個拿去。」她將裹在紅錦中的懷劍賞給了五兵衛,急轉身去了。
大阪城的本城,被一股看不見的殺氣籠罩。淺野長政侷促不安地回到城內,逕直急奔秀吉房間,高聲怒斥近侍:「你們不知大人去了何處?是怎麼做的近侍?快去找!」他怒聲大喊大叫。眾人四處奔走,有的去內庭,有的去院中尋找,有的跑到茶室……
碼頭,石田三成表情嚴肅,焦急地逐條船搜索詢問。內庭的北政所聽說沒有找到秀吉,大怒,命侍女去各妾的房間尋找。可秀吉依然不見蹤影。
「哎!或許上了天守閣,在那裡目送太夫人,快去那裡看看!」長政下令,自己也急急跑向樓梯口。
「大人在織田有樂宅中。」曾呂利新左衛門來告訴長政。此時已過了兩刻鐘。
「你分明知道,為何不早說?」
「這是大人的命令。」
「大人的命令?你現在怎又說了?」
「淺野大人,我別無選擇。」新左衛門撫頭道,「關白大人讓我不可告訴別人。故我實不方便說。實在對不住。」
「好了!你去內庭告訴北政所,我馬上去見關白大人。」
「是是,在下馬上去。不過究竟出了何事?」
「你以後問關白大人!」淺野長政說完,直奔織田有樂府邸而去。雖然同在城內,可是要到賜給有樂的宅邸,還有八九町腳程。長政踩著霜,急奔出去,又好氣又好笑,心道:秀吉又去見茶茶了。
這一點長政沒想到,他認為在母親出發去為質的日子,關白不至於去見茶茶。據他的夫人——北政所的妹妹說,茶茶姬對關白大人的冷漠態度,已令關白難以忍受!
在淺井遺孤當中,兩個妹妹都已出嫁,唯有年齡最大的茶茶,還留在有樂身邊。而且,她一口拒絕了秀吉所提的婚事。秀吉所提的人中,有四員武將、兩位文官……據傳秀吉愈尷尬,茶茶就愈開心。可是,關白大人今日竟去見她。
長政急急忙忙跑到有樂宅前,在府外高聲喊叫。
「哦,淺野來了。」出來應門的竟是石田三成,他先一步來這裡找秀吉。
「咦!你竟早來了?」長政有些意外地板起臉,「你把事情稟告給關白大人了嗎?」
石田三成不自然地紅著臉,搖頭,「他們正在談事,叫我稍候。」
「你便安心在此等候了?」
「是。關白大人、有樂大人和茶茶小姐正在密談。有樂大人不出來,在下無法稟報。」
淺野長政氣憤已極,快步衝向走廊。「你也來!此事非同小可。」他清楚自己任性的脾氣,瞪了一眼慌忙跟上來的有樂家人,穿過木香飄溢的走廊,來到為茶茶建的房舍,大聲道:「關白大人!」
「何事?」秀吉悶聲道。
「淺野長政、石田三成有十萬火急之事要向大人稟告,打攪了。」他說著,猛然拉開格子門。秀吉、有樂和坐在秀吉身旁的茶茶姬,都不約而同抬頭看著他們。
「何事?我正在勸茶茶應允婚事呢!」秀吉有些赧顏,「告訴彌兵衛,我欲把茶茶嫁給家康之子。怎樣,你不反對吧?家康之子長松丸,乃是朝日的養子。家康欲讓他繼承家業。這實乃一門絕好的親事,怎樣?」
「這……」
「我正在說,茶茶過去總是沒有如意之人,乃是上天已經安排好了與長松丸的姻緣。可茶茶還認為長松丸年幼,不滿意。其實長松丸馬上就滿十二,再過一兩年即可舉行大禮。彌兵衛,你還記得麼,再過一兩年他就該成大人了。哈哈!」
淺野長政更加心急。秀吉已經在安排家康進京、太夫人平安無事歸來之後的事了。而家康能善待秀吉嗎?
「請大人見諒,在此之前,在下有急事稟報。」
「哦?看來,彌兵衛和佐吉都不贊成這門親事?」
「不,不。方才有船夫回來說,此次家康率領三萬大軍自遠江而來。故,本願寺的使者佐超上人只得打道回府,沿澱川回來了。」
「此事當真?」
「是,若三萬大軍進京,豈可輕視?若從而燃起戰火,豈不危險?在下以為,上人乃是因此才回來的。」
長政說完,秀吉也緊張起來,不能再輕易一笑置之了:「果真如此?」
淨土真宗的許多信徒去了近江、美濃及遠江。三河現在也在重建念佛道場,興正寺佐超去三河,便是去操辦此事,而今中途回來,定是出了大事。
「本願寺的人確實說有三萬大軍?」秀吉道。
「是。為了進一步弄清真相,已派安宅作左衛門去了本願寺,他說興正寺上人回來,乃是千真萬確。」三成冷漠地回答。
織田有樂疑惑地注視著秀吉,淺野長政面無表情地坐在榻榻米上。唯茶茶姬面露諷刺,嘲笑著眾人的凝重。
「三萬?」秀吉自言自語道,「我正打算把茶茶嫁給長松丸呢!」
「大人,請示下。」長政因秀吉突然沉靜下來,很是擔心,「現在大政所夫人離敵人愈來愈近了!」
「敵人?」
「這是事實。」
「哈哈,彌兵衛啊。」
「大人,您認為……毫無危險?」
茶茶終於笑了起來。秀吉一直看著她,亦笑。「彌兵衛!興正寺的和尚精通經文,可是論武略,我不比他們強?你沒看出這是興正寺杞人憂天?」
「杞人憂天?」
「哼!若家康真率大軍進京,而他還去家康處,我定會懷疑他。實際上,他不是害怕戰爭而退回,而是因為畏懼我豐臣秀吉!」秀吉又恢復了常時的坦然,「好啦,佐吉,你快去把石川數正叫來,我留下數正,就是為了應急。你說呢,有樂?」
有樂沒有回答,長政插嘴道:「總之,請先回本城,叫石川來,和參議大人仔細商議。」
「彌兵衛,你怎會為了此事,變得如個老娘們了?」
「大人……」
「這裡沒有外人。你看,茶茶也在嘲笑了。為這一點小事就驚惶失措,不僅茶茶會恥笑,連興正寺也會小瞧於我。興正寺的人掉頭回來,是因為家康與我不能相比。一旦有事,向家康道歉就可輕易了結,可若失去我的信任,就不是一件小事了。哈哈。好好,佐吉,把數正叫來。」秀吉語氣一如平常,可他的眼神說明,此事仍然讓他吃驚不小。
三成點頭,起身。
「家康率三萬人馬就想和我秀吉作戰,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你說呢,有樂?」
秀吉道,有樂終於點了點頭:「這也許是家康用以應付家中反對之人的手段。」
「說得不錯。」
「不過,茶茶小姐……」
「茶茶聽聽也好。這算不得什麼大事。」秀吉故意兩手支在扶几上,坦然笑了,「茶茶,你的婚事比這事重要。朝日來函說,長松丸乃是守義律己的好孩子,嫁一個這樣的男子,是女人的福氣呀!」
秀吉說著,突然覺得不妥,心道:我為何如此在意這個女子?這可能是因為他有太強的征服欲,而茶茶總是不可思議地嘲諷、挑戰他的權威。
秀吉正想著,茶茶又以挑釁的語氣道:「我退下啦,大人。」
「哦?我不是已說了,那算不了什麼大事?」
「我在這裡,會讓大人不快。」
「哈哈,你既知,就不要再言。尤其是我和數正說話時,你要閉上嘴。等我們商議完畢,我再聽你說。現在你仔細思量。」
秀吉愈說愈覺得自己不像話。他不再理茶茶姬,轉向淺野長政:「彌兵衛,此事定要保持清醒的頭腦。不管他帶多少人來,就當是我命令他帶來的好了。既是關白妹婿,進京也應浩浩蕩蕩!我們若先亂了陣腳,自會令母親更加心痛。」
「……」
「使母親心痛,便是最大的不孝,知道嗎?」秀吉邊說邊看了茶茶一眼。
茶茶已經神態自若地把視線轉向了院中的殘菊。
長政仍然很緊張,唯有樂總是沉默不語。故,只有秀吉一人在滔滔不絕,眾人都在關注他,卻更顯得他狼狽不堪。
家康可恨!帶多少兵進京無需大驚小怪,但其背後隱藏的要與人一較高低的用心,令秀吉很是不快。
「有樂,能給我一杯茶嗎?在數正沒來之前,我想品你家的茶。邊喫茶邊等吧,怎樣,彌兵衛?」
秀吉搖著頭,想把腦中的家康和茶茶姬統統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