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老母為質

    天正十四年十月十八下午,大政所一行抵達岡崎。松平主殿助家忠率三百餘騎來到池鯉鮒,迎接她進城。三河的隊伍尤為壯觀,氣氛也頗熱烈。
    即將進京的德川家康,十四日去了吉田城,十五日提前趕回岡崎,等候大政所。軍兵佈滿西三河,足以使領民心顫。
    「大人終於要攻打京城了啊!」
    「不。關白大人把母親送來做人質,他是怕了德川大人。」
    「不,我聽說大人見過關白的母親後,就要率三萬大軍去談判。」
    「談判什麼?」
    「當然是將天下交給大人啊!」
    「不不,不是。關白想以母親做人質,使大人放鬆警惕,進而耍些奸計。主公早作了準備,一有不測,就馬上反擊。」
    「這麼說,送來的母親是假的?」
    「是陰謀啊!肯定不是關白的母親!」
    家臣言論則與領民截然不同,他們都說大阪來的大政所多半是真的。對此稍作爭辯之後,家臣們把注意力放在了出兵或是談判上。他們認為,主公乃是出於以下理由,才集合大軍:若大政所是假的,就馬上開戰;若是真的,就去談判。作左衛門使人相信了這一點,在他看來,倘若一團和氣,反而會激怒眾人。
    然而大政所絲毫未感覺到劍拔弩張,她心中最掛懷的,是最疼愛的小女兒朝日姬。她最感動的,則是隊伍過尾張境時,百娃對她極盡熱情。在她的故鄉,鄉民夾道歡迎:「把花獻給天下最幸福的人!」
    「獻花,獻花呀!」他們投下黃色和白色菊花瓣,禱祝不斷。
    當轎子進了岡崎城本城大門時,寧寧選派的侍女柏木扶著大政所的手,走上台階。
    「哦,這是女婿的城池啊!」大政所滿臉皺紋,笑著看看四周,「看來這裡還比較窮啊!哦,我會告訴關白,讓這裡富庶起來。」她愉快地叨念著,對繃著臉的老臣們道:「有勞各位了!承蒙各位照顧朝日啊!」
    十八名侍女和大政所上了台階,負責接待的井伊兵部少輔直政立即到前領路,酒井忠次、大久保忠世、神原康政、本多忠勝、永井直勝等則紛紛抬頭認真觀察,他們個個都繃著臉,甚覺出乎意料。大政所那樣土氣,完完全全一副鄉下老太婆模樣,一眼便可看出,她前半生很是辛勞。一想到這乃叱吒風雲的關白之母,就不由令人失笑。
    她真的是關白之母?人人臉上都流露出這種意思。本多作左衛門看在眼裡,攔住了最後離開的人。「莫要鬆懈啊!」
    「哈哈!」有人忍不住笑了。
    「哼!現在是笑的時候嗎?」
    「是啊,可是本多大人,她若是假的,怎會如此自然?」
    「所以更不可大意。傍晚夫人由濱松城來見面之後,便真相大白了。」作左衛門鄭重地說著,一面自愧起來。當他看到大政所粗糙的手指時,突然想流淚:這樣的母親,還要送來……他為自己言不由衷而慚愧難當:大政所是否早已知自己被當作了人質?她到了目的地,竟似鬆了一口氣,暢快起來,這是她的真實性情?究竟該怎樣對待這個樸實的老太太?
    按照安排,大政所進了本城內庭新建好的別館,就該歇息更衣,然後去大廳和家康見面。那時,家康會把重臣一一向她介紹,隨後一起用飯。此時,朝日姬也當從濱松城趕來了。
    照理,家康當出迎,可作左不讓他這樣,「戰勝者去迎接敵人送來的人質,實在不合情理。」作左把同樣的意思告訴大家,結果重臣們紛紛露出深以為然的表情,「對!若是假的,還出去迎接,會落下笑柄!」
    家康不置可否,完全交給家臣們去辦。當然,他甚是清楚,這是作左衛門故意如此。倘若家臣們能釋懷,作左可能還會去池鯉鮒迎接呢。
    作左衛門知大政所已在別館歇息,方才去家康的臥房,道:「大阪的老太婆已到了。」
    「有勞你了,怎樣,不是假的吧?」家康滿臉微笑,看了旁邊的本多正信一眼,「彌八郎說大政所是假的。」
    本多正信一直在家康身邊,還沒見到大政所。
    「彌八怎麼知道?」比作左衛門早一步到來的大久保忠世輕蔑道。他似不喜本多正信,一有機會,便奚落幾句。正信則只以眼神微露不滿。忠世道:「看來那麼樸實、和善,若是故意送個假的來,定會選一個八面玲瓏、無懈可擊的女人。」
    「誰能說這不是奸計?刻意裝成個農婦易如反掌!」本多正信道。
    「彌八,你好陰險!等夫人從濱松來,不就真相大白了?不如我們打個賭。」
    「打賭?無趣至極。」
    家康苦笑著制止二人,「好了,作左,一切準備就緒了嗎?」
    「萬無一失。」
    「那麼,去別館把她帶來吧。」
    「稍等。」
    「這麼說,作左要和彌八看法一致了?」
    作左不快地搖頭道:「且不論真假,主公卻不可隨隨便便見她。」
    「就因她是關白之母?」
    「對!我們所做的,不過是為配合關白,並非我們自己的主意,以後也不能忘了這一點。」
    「一語中的啊!」
    「主公,此事並非只有今日如此,日後上京,您也絕不可主動,只要告訴他我們已經到了足矣。」
    「多此一舉,你以為我乃黃口小兒?」
    「哈哈!主公似已到不辨是非的年紀了!」作左笑道。
    「嘿。那麼,我便不去迎接。你再去一趟,若大政所準備完畢,就來告知。」
    「遵命!」作左衛門起身離去,心裡仍在思量家中諸事。已見過大政所的大久保忠世相信她是真的,可還未謀面的本多正信仍疑慮重重。由此可見,德川人對關白有著根深蒂固的反感和懷疑。豐臣秀吉愈是出人意料,純真的三河人就愈疑惑。石川數正的出奔更加深了德川人對秀吉的懷疑和怨恨。這些情緒忽視不得。
    作左衛門把大政所帶到大廳。在充滿敵意的氣氛中,家康和大政所在虛與委蛇。作左突然想到,倘若不去拯救被唾的美麗之花,那真是不明是非之人。
    大政所一見到坐在大廳正面的家康,就瞪大眼睛,對井伊直政道:「這是女婿嗎?一看就知是個好人哪!看來比我兒子更有福氣啊!」
    井伊直政難過地低下頭。大政所心中愈加暢快,對他亦深為喜愛。井伊直政表面拘謹,自給人一副誠實印象。作左和家康正是考慮到此,才選中他。作左還特意囑咐:「兵部!不可讓雙方互相憎恨!不要管其他,只管好好服侍老太婆,不要為秀吉日後責難我們留下口實。」
    看到大政所心情愉快,家康和作左衛門鬆了一口氣,可在座眾人卻都皺起了眉頭。家康道:「有失遠迎啊!小婿想岳母一定累了,便未敢前去打擾。」
    大政所聽了,連連點頭,走到上位,坐在家康身邊。「不必客氣,女婿。」她環顧四周,道,「憑你的福相,可以住比這更好的城啊!」
    「這麼說,此城太寒磣了?」
    「不,條件差些好,這樣可以激勵你。」
    「是啊。」
    「讓你花費,實在抱歉!特意為了我,還建新房子!」
    「岳母喜歡嗎?」
    「哦!喜歡,喜歡,大阪的御殿太奢華鋪張了,住在這裡,覺得安心。」
    家康朗聲笑了,「小婿後日一早便啟程進京,岳母再和朝日細敘。」
    「是是,那是當然……可是,女婿!」大政所話太多,侍女柏木拉拉她的衣袖。大政所笑著甩開柏木的手,斥責道:「知道嗎?住大地方可不是什麼好事!」
    她轉向家康道:「老婆子曾經向媳婦和女兒提出,讓我在長濱或姬路城裡種田。她們告訴我,我已經成了大政所,不能再做那事了。可是院子裡留著空地多可惜啊!而且啊,菜還是自己種的好吃。」
    「太夫人,」柏木再次拉大政所的袖子,「應該把禮物拿出來了。」
    「晤!待會兒再拿。」大政所又搖搖手,「對了,女婿喝過紅酒嗎?」
    「紅酒?」
    「對,是用煮茶用的黃金鍋浸泡的酒,那是千宗易先生最喜歡的酒啊!因為它太澀,我不大喜歡。女婿如果喜喝,便是最好。」
    本多作左衛門想知人們對這些話的反應,注視著一座眾人。他以為大家能會心一笑,眾人卻鴉雀無聲。他們將每一句淳樸的話都與秀吉的高位聯繫起來,不敢大意。作左衛門心中不快:大政所討厭的酒,卻要主公喝,真是不顧他人感受!秀吉異想天開的性子怕是繼承了母親的個性。最有趣的是,種菜的老太婆,卻被關在瓊樓玉宇之間,喝著黃金鍋裡的酒,那種情形,可說乃是她最大的痛苦和悲哀。還有比她更悲哀的,便是三河武士,他們充滿敵意和殺氣,無奈地聽這些說笑……作左正想著,心情大快的大政所突然說出令大家吃驚的話來。
    「老婆子本來以為,來到三河,就會被殺了。女婿!」
    「怎會這樣想?」
    「這是朝日在信中說的!她很孝順。」
    「太夫人!」柏木終於怒容滿面。不只是柏木,連寂靜的四座也騷動了起來。
    「不要緊。」大政所平心靜氣道,「可是,現在我安心了。是朝日多心了。你說對嗎,女婿?」
    家康笑著點頭,方纔他也確實吃了一驚。此話實令人心驚。這可能是人共同的弱點,認定人都會耍奸謀,因而時時保持戒心,一刻也不敢閉上眼睛。
    「女婿,其實親戚之間啊,就應好好相處。」
    本多作左衛門心中暗想,這樣一來,剛剛出現的和諧氣氛恐又要失去了。他暗暗祈求大政所不要再說離譜的話。這時,大久保平助前來稟報「夫人到」,大家才轉移了注意力。
    「馬上請她來。」家康道,大政所也探身出去:「晤!朝日到了?太好了。」
    準備迎接夫人時,眾人仍然有些疑惑。此時,朝日姬快步進來。沒有人比她更心急的了,她奔向母親,與母親相擁而泣。
    「哦唷!朝日!」
    「母親。」
    屋裡已經暗了下來,可母女眼中閃爍的晶瑩淚珠,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細細想來,再也沒有比這對母女相見更悲哀、更難受之事了。家康雙眼濕潤,如雕像般一動不動,作左衛門也鬆開了緊抿著的嘴,很多人也都別過臉去。誰都明白,這大政所乃千真萬確。縱是如此,卻也不能使兩家就此釋懷,從而坦誠相待。
    家康讓她們母女坐在一處,一一介紹了各位重臣,方把二人送去別館。
    眾人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即便是真的,也不可麻痺大意。」
    「不錯,秀吉野心勃勃,不定耍出什麼奸計。」
    「若真是陰謀,秀吉可算是可怕之極!」
    「對,不僅把親妹妹當籌碼,連母親也來作賭注。」
    「那倒不是。我說不可大意,是說家中可能有第二個石川數正。」
    「此話怎講?」
    「一個人無論如何都不能殺了自己的母親,而秀吉竟輕易把母親送來。他想把主公騙進京,尋機加害,同時,有第二個石川在三河為內應。因此,他的母親就毫無危險了。」
    「這可是一件大事,那人是誰?」
    「先不論是誰,如秀吉有了這樣的人,就更放心。」
    「哼!若有內應,大政所當然無憂。」
    「當然。此人還會趁我們不在意,把眾人的家眷騙走為質!」
    「噢……這可馬虎不得!」
    本多作左衛門聽著大家的談話,一動不動,陷入沉思。秀吉出人意料的大膽手法,令三河人猜疑滿懷。所謂石川數正第二,是何等無理的猜疑和陷阱啊!種下了這粒猜疑的種子,自家人就會草木皆兵、疑神疑鬼、人心惶惶。由此看來,數正出奔之憂,非三言兩語可解。
    數正曾言,秀吉除了想與三河合作,並無他意。作左明白數正的苦心,可是,單靠苦心並不能辦妥天下之事。
    作左待眾人散了,認真巡視著城內。後日就要啟程,家康早早歇息了,可是大政所和夫人所居的別館,直到後半夜仍然燈火不滅。
    德川家康於天正十四年十月二十展,率部踏上進京之途。
    本多作左衛門把他們送至大門外,方回到本城,他突然覺得精疲力竭。
    家康沒有任何不安,泰然自若地去了,秀吉應也不會如三河人所擔心的那樣心懷奸謀。既然事情如此順利,自己為何仍放不下心,無法冷靜呢?
    今年冬天似來得特別早。這一日雖未雨,卻天氣陰沉,寒風凜冽。風掠過松林,發出嗚嗚之聲,風一停,就冷得如要下雪。
    作左回到廳上,心還未平靜下來,井伊直政來了,道:「本多大人,累了吧?」
    「兵部,那母女如何了?」
    「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一直沒有安歇,談話也未停止。」年輕的直政對作左衛門十分敬重,回道,「有時真希望本多忠勝能在京城或大阪碰到石川數正。」
    「忠勝有話要說?」
    「他說,若讓他碰到石川,便一刀殺了,以明心志。」
    「兵部!」作左終於找到了不放心的原因,「你認為數正怎樣?我以為,他實有苦衷。」
    「苦衷?」
    「若數正投靠秀吉,不過是為了打入其內部,你會怎樣想?」
    「這不應是大人您說出的話,您亦不會作此種設想。」
    「哦?」
    「即便如此,那也是邪門歪道。允許邪道存在,就會亂了正道。」
    「哦。」
    「這是真事?」
    「不,只因你提到他,我便突然想起他來。」
    「風大了。」
    「唔?」
    「切要小心火燭。主公離開時若失了火,可是大事一件啊。」
    作左衛門不言。數正不能得到更多人的理解!這麼一想,作左覺得自己都如此可悲。
    「大政所沒感到自己乃人質?」
    「開始時似那樣想,但現在已了無疑心,甚是放鬆。她還鼓勵夫人做個賢妻,不知這話是否發自真心。」
    「哦,你竟也這麼問?」作左衛門歎氣,井伊直政連大政所的心境都還不瞭解,就更不會知道數正和自己的內心了。
    「卑職乃是為取暖之事而來。」直政並未發覺作左衛門的無助,又道,「大政所的侍女說,天氣太冷,大家都想生火,卑職便來和大人商量。」
    「火?」作左嘀咕著,「火爐嗎?你告訴她們,辦不到!若每人一個火爐,萬一失火,恐就大糟,不可。」
    「哦,那麼我就這樣回了她們。」
    「等等!兵部,不給侍女們沒關係,她們還年輕,可是大政所當例外!告訴她,說我不同意,但你念她年老,給她生火。」
    「不愧是本多大人!大人心慈。」
    「要使整間屋子都暖和起來,一兩個火爐不夠,要給她三個。另,她若有怨氣,都推到我作左身上。」
    「嗯,我得給她三個火爐。可要把一切不是都推到大人身上,卑職卻是不能。」
    「這是有意如此!」作左衛門對直政的耿直無可奈何,「我早說過,她們憎恨一人就好。萬一她們回了大阪,被問及在岡崎的情況,她們就會說,大家都很親切,唯有作左……這一切都是為了主公。我不是要你行不仁不義之事,而是要你為主公著想。」
    「在下明白。」
    「趕緊拿火給大政所吧。」作左鄭重說完,又沉默。他氣直政還太幼稚,不解自己的心思,但想到自己語氣生硬,又有些不快。
    「遵命!」直政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去了。
    作左蹙眉瞪著隔扇,足足有兩刻,之後,突然縱聲大笑。「哈哈哈!既是不解,還理他作甚!」他甩甩頭,急叫廚監大澤元右衛門。
    元右衛門一到,作左便如平日一般怒聲斥道:「有燒飯的柴嗎?拿兩三百捆木柴,堆到大政所住的別館周圍。」
    元右衛門驚恐道:「要那些柴禾做什麼用?」
    「老太婆說很冷,把柴堆起來,可以擋風。」
    「這……」
    「萬一秀吉敢對進京的主公不敬,我們就點了那些柴,把館裡的女人通通燒死。明白嗎?」
    元右衛門眼都沒眨,呆呆站住。
    「發什麼呆?快去!」作左厲聲命令道,可是馬上又疑惑起來:我會不會如數正那樣被懷疑?
    為平息眾人的反感,作左打算採取強硬的做法。秀吉可能會厚待進京的重臣,這從神原康政當時所受的優待就可想見。
    作左的做法可能會令隨家康進京的重臣們大吃一驚,亦羞愧難當。他們必會心生怨怒,認為此舉太不仗義,太過分!作左正是要他們這麼想,方必須把事情做絕。
    他們如此一想,就可能對作左生殺心。作左頗為冷靜。事到如今,他的命算什麼呢?家康可能會比他人更為生氣,秀吉的怒氣則更不可遏制,他必然會怒道:「對大政所無禮,便是對關白無禮!令他切腹!」甚至可能馬上派人來取他首級。
    果真是如此結局,作左當然會毫不猶豫地把頭顱給秀吉。可是仔細一想,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作左自個兒笑了,他想起石川數正出城時的心境,心道:數正,我也實現了諾言呀!
    見元右衛門還站在原地,作左道:「明白了麼?快照吩咐去做。」
    「可是,城代大人,」元右衛門露出很為難的神情,「若大政所或夫人問起,當怎麼說?」
    「你就說是為了擋風。」
    「若她們知道了實情,必然告訴關白,關白反而會刁難主公。」
    「敢刁難主公?」
    「關白定會認為此種事太可惡,從而雷霆大怒。」
    「倘若他敢對主公無禮,就燒了那母女,不就結了?」
    「主公怎麼辦?」
    「嘿,主公會連連道歉的。快去!」
    元右衛門縮著脖子,猶豫不決地走了。作左再度笑了,卻又鎮靜下來。
    此事定會迅速傳遍全城,究竟有多少人會拍手稱快,有多少人合堅決反對?若是拍手稱快,作左會氣得發瘋;若堅決反對,作左又會失落不已。他正在思慮,井伊直政騰騰而來。
    直政年輕氣盛,還未坐下,便先開口道:「大人,幹得好啊!沒想到主公出發前會下這種命令,真是了不起的智慧和勇氣啊!」
    作左衛門咬著嘴唇,不言。
    「大家都說,那是為了御寒,可侍女們急了,看那架勢,可能會立即寫信送給關白。大人,可要把她們半路截住?」
    「不必。」
    「讓她們把信送到?」
    「兵部!」
    「卑職覺得,讓信晚一些送達為宜。」
    「你說這是主公的命令?」
    「不是嗎?」
    「不是!」
    「那麼,是大人自己的主意了?」
    「對!」
    「那怎使得!純粹……胡鬧!」
    「兵部!主公可以做的事,我作左為何不可做?」
    「大人竟如此說!主公若事先知道,會有所準備,以免關白責備。可事出突然,您在給主公出難題。燒死了大政所,對主公不利啊!」
    「閉嘴!」作左厲聲道,「思考怎樣守好這座城,才是我鬼作左的職責。」
    「接待大政所,是卑職的責任。」
    「我並未說馬上就燒。若秀吉加害主公,就把她們燒死。若主公途中有不測,比如秀吉出兵前來,比如城內出現內應,我的做法,便是為體現三河武士的智慧和勇氣。你告訴大政所,三河武士總是心懷警惕,但若關白沒有奸謀,就只是御寒而已,不必大驚小怪。」
    「大人!」
    「你還待怎樣?」
    「您瘋了?」
    「哦!兵部這麼覺得?」
    「主公帶了三萬大軍前去,已足夠了。若是主公的命令,則另當別論,可是他想先給對方下馬威,再與對方談判。您做出這種暴舉,徒留口實,難道不是給主公增添麻煩?」
    「當然不是!」
    「若主公因此意外而陷入被動,不就給和談帶來障礙了?」
    「井伊兵部少輔直政,你太幼稚!」
    「哼!大人真是瘋了。」
    「不,是你幼稚!」作友衛門移開視線,望著庭院和灰色的天空,枯黃的葉子掉了一地,「看,風愈來愈大了。」
    「對大人的固執,卑職甚覺失望。算了,我立刻把此事報告給主公!」直政氣得站起身。
    「悉聽尊便!」作左衛門立馬回答,「若先讓主公知道,主公一開始就在秀吉面前矮了半截。」
    「什麼?」
    「你若想讓主公在氣勢上輸給秀吉,就通知他吧!」
    「不通知主公,讓他在人前處於被動?」
    「呵呵,倘若主公沒有應變之才,與秀吉短兵相接時,無論如何都不能主動。」
    直政滿面怒氣,又坐了下來,道:「任性的老頭子,看來是打算堅持己見、固執到底了?」
    「呵呵!你才是頑固任性!既知可能被主公責備,怎不早些報告?考慮到主公的脾氣,替他彌補不足,本就是我等的責任。一心想當個老好人,極為不妥。」
    「哼!」直政臉色都變了,氣得直拍大腿,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心思細密的直政,從作左的話中終於聽出了不尋常的意思,「大人,您是想獨自承擔這一切責任了?」
    「唔……」
    「您說過好幾次,把恨都集中到一人身上為宜。」
    「你可告訴大政所,萬一我放火,你就把她背出來。這樣,大政所就放心了。人各有各的職責嘛。」
    「但是,倘若關白動怒,要大人切腹呢?」直政有點猶豫,「那時該怎生是好?」
    「聽主公吩咐。」
    「若無法知道主公的意思呢?」
    「兵部,上了年紀的人,活著尤是寂寞,即使不死在戰場上,終究也是要離開這個人世。現在我已離死不遠了啊。」
    「這和我們所談之事有何干係?」
    「不,無干。就是說,心中落寞,想行點好事再去。這一死是躲不過的!老頭子是幸運的,有可為之獻身的主君。倘若到了那個地步,無論是叫我切腹,還是暗中把我殺掉,只要是為主公好,我就適得其所。你不明白這些,休再多言。」
    直政沉默。作左甚是滿意。在別館周圍堆柴,可能會讓大政所受驚,家康亦會因此受到秀吉的責難,他會反過來叱責作左衛門。然而,德川氏便已立於不敗之地,無論對主公還是眾家臣都有好處。直政是否已明白了呢?作左在內心默默揣摩……

《德川家康6·雙雄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