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身後計

    慶長十五年新年,德川家康在駿府接受完家臣拜賀之後,讓安籐直次與成瀨正成留下。二人有些意外。
    家康稱要在茶室請他們用飯。二人面面相覷,自然不能拒絕,不過他們亦覺得,大御所很少這般不近人情。通常,拜完年後,家康就催著他們早早回家,去接受家人的祝福——這是舊例。既特意讓他們到茶室,定有大事。
    二人心下轉念間,已依言到了茶室,誠惶誠恐候著。
    家康很快來了。畢竟年已六十有九,人明顯老了。他道:「直次跟我多年了。我第一次帶你上戰場,是在何處?」
    「姊川合戰時。」
    「哦。那時,你還和五郎太丸差不多大吧,如今已和正純一樣,成為幕府的棟樑了啊。」言罷,家康又看看成瀨正成:「正成也在界港辛苦了很多年。我可是一直重用你啊。」
    「承蒙大人恩典。」
    「先上酒。天氣太冷。」
    二人愈是緊張。家康平日裡雖不會貶低家臣,但也很少褒揚,今日卻似換了個人,一旦大意,不知他會冒出什麼話來。
    「放鬆些。到了茶室就不分上下了。我一想到馬上要進入古稀之年,便無限感慨啊。我把將軍位讓給秀忠是在六十四歲,那時還真沒想到能活到今日。」
    「身體康健最是重要,大御所絲毫不比壯年人差。」
    「直次在奉承我。」家康迅速把視線移到正成身上,「聽勝重說,正成在界港常常參禪?你的口頭禪是……吾不知生來去往,佛祖亦不知有涯……是嗎?」
    「在下惶恐。」
    「不,不用怕。說得很好。為何到這世間來,又為何離開,誰也不知,佛祖亦是一樣。」
    「是。」
    「說知自己的死處,是自大。」
    「大御所所言極是。」
    「你們都還年輕。我即刻死去,也不會後悔——希望知得生死,實際卻是不能,故我才坐禪念佛。」
    二人悄悄交換了個眼神。大御所特意把他們叫到茶室來,就為了說這些?
    成大業者,必須有坐於漏船或身處火屋之心,一生有如磐石般安穩泰然的家康,究竟為何突然發這些禪佛之語?必定有大事。
    此時下人端了酒菜上來,不是正月吃的年飯,而是茶室裡用的餐點。湯也不是通常兔肉,倒像鶴湯。
    「來,筷吧,我給你們斟酒。」
    「不敢當。」
    「怎的不敢當!正因為有了你們,才有我今日。感謝你們,理所應當。來,飲吧。」
    「恭敬不如從命。」
    「我未想到,今年還能跟你們這般說話。真讓人快慰啊!」
    「唔。」
    「但也不會總得神佛眷顧。直次,你說說,設若我今年壽終,還有何事未了?」
    直次會心一笑,其心稍安,道:「大人自己很是清楚。」
    「不必顧忌,只管直言。在世人眼中,我是個任性的老頭子吧?」
    「不,大人有主見,亦是最虔誠的修行者。」
    「不。今年,我為義利(五郎太丸)在名古屋築城,想讓外樣大名主事。前田、池田、淺野、加籐、福島、山內、毛利、蜂須賀、生駒、木下、竹中、金森、稻葉……」家康放下酒杯,掰著乎指頭數了數,「聽說加籐很是惱怒啊。他道,江戶城和駿府城乃天下之尊,不得不建,怎的連稚子也極力扶植?」
    「在下也約略聽說過。」
    「聽過?」
    「是。聽加籐大人道,大人您若斥責他,他就立刻舉兵。」
    「正是!不過,我並非只給義利一人封賞。忠輝年俸六十萬石,還在越後的高田給他築了城,那城就在伊達、上杉、佐竹和最上之東。」
    「是。」
    「還有長福丸賴將(賴宣)去年,他僅八歲就任駿河守,年俸五十萬石。在世人看來,我真是只計私利。不過,為何我這老頭子竟未從身邊人口中聽到過哪怕一句諫言呢?來,喝酒。」
    二人縮了縮肩,忙捧起杯子,馬上就要知今日這頓飯的真意了。
    「我們是想進諫,卻怕惹惱了大人。你說呢,安籐大人?」正成道,「大人確實給至親骨肉賜予厚祿,但和大阪的秀賴公仍有差別,他年俸六十五萬七千四百石,儼然大藩。」
    「在下和正成談過此事。」安籐直次接口道,「已故太閣給織田秀信公的俸祿為十三萬五千石,秀賴公比他還多五十二萬兩千四百石。這是大人和太閣的差別。」
    「哦?你們這樣計算?」家康低聲說著,默默端起酒杯送到唇邊。二人的回答似乎出他意料。二人又交換了一個眼神,輕輕搖了搖頭——好像會錯了意。
    「尼德蘭和班國之關係,比想像中還要惡劣啊!」正成道。
    「班國傳教士開口必罵尼德蘭為盜,尼德蘭則必罵班國人為賊。」
    「唔?」
    「歐羅巴正烽燧大熾啊。」
    「唔。」
    「真在海上相遇,亦會大打出手。」
    「唔。」家康根本不接茬,正成也只能閉嘴了。
    「大人,最近聽說大久保長安病了,好些了嗎?」安籐直次想起去年晚秋在鈴鐺森林遇見的那個女子。他半說笑地把那事告訴了家康,亦是為了試探,不知長安是否真做過。但家康對此卻似毫無興致。
    「來,再喝些。今日不必拘束,只管暢言。」
    「是,已足。」
    「時候還早,一口氣干了!」家康緊勸。
    「遵命。」直次趕緊干了。
    「你太死板了啊。」
    「大人明示……」
    「該放鬆時就得放鬆。我還欲待天氣暖和些了,去阿倍川的花街看姑娘們跳舞呢。」
    二人益發不得要領。
    天色已開始暗下來,白霧暈染著院中光禿禿的樹幹,彷彿水墨畫一般迷濛。
    家康的款待終於結束。二人退出後,成瀨正成在安籐直次耳邊輕聲道:「也許大人在擔心什麼。」
    「哦?」直次穩住腳步。
    「我突然想到,大人是不是病了?」
    「病了?」
    「最近風流病肆虐。」
    安籐直次吃了一驚,「您到底知些什麼?」
    「大人精力旺盛,還曾把阿倍川町的女人叫到本城來。」
    「正成!」
    「怎的了?眼神那般嚇人!」
    「你這人想法齷齪!因年輕武士常光顧阿倍川町,大人才故意譏諷。」
    「哈哈,也可以這般想。若大人在那裡有相好,我們就不能隨隨便便去了。」
    「你不信我的話?」
    「好了,不必這般針鋒相對。若真如你言,大人處心積慮把我們留下,不定是患了風流病。」
    「好了。年節時積些口德。若是為那個,也不致找你我商議,有那麼多醫士呢。」
    聽直次這麼一說,正成搔了搔鬍子。即便是家康為此而羞愧,也盡可找醫士看完病後,差二人抓藥啊。也許家康本有話要說,不知怎的最後又嚥了回去。
    二人別過,各自回家,當夜無事。
    過了一日,二人居然又被叫到茶室。此次款待極其豐盛,令入眼花繚亂,除了鹽烤鯛魚、鶴之外,竟然還有山雞、山芋和葛煮嫩藕。酒則是尼德蘭敬獻的白蘭地。
    「來,休要拘束。若不喜洋酒,還有清酒。」
    二人不禁胡猜亂想。安籐直次想,也許有人想搗亂,大御所要命令我們去平息;正成則想,說不定會把一個年輕小妾賞賜給我呢。家康確實曾把年輕側室賞賜給屬下,也有賞賜後又收回之事。不過,當日家康並未說些什麼,只不斷勸二人吃喝,最終也未張口言事。
    正月初五,安籐直次和成瀨正成再次被召。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覷。
    二人惶恐進了內室,一個侍從來稟道:「大御所大人要請二位大人用餐。請到茶室。」
    二人一陣心悸,帶著疑問和惶恐,立刻起身到了廊下,走了四五步,又停下來。直次拉著正成的衣袖,回到內室,「正成,我心裡有譜了,來!」
    「唔。我也覺出些門道。」
    二人感覺緊張萬分。
    「安籐大人,你以為怎樣?」
    「此事也許和義利公子、賴將公子有關。」
    「你也這般想?」
    「你的想法也一樣?」
    二人木然相對。
    「如何是好,成瀨?」
    「計將何出,安籐?」
    二人陷入沉默。
    若事情果然如二人猜測,對他們來說可是驚天大事。家康說過,往生之前,有幾事非辦不可。過完年就實滿十一歲的七男義利,以及實滿九歲的八子賴將,必然讓他操心。他為義利築名古屋城,又封賴將駿府五十萬石年俸。不過,只分封領地尚且不夠。就像大久保長安乃是六男忠輝的家老一樣,義利和賴將亦當托付給可靠之人。倘若二人被選中,對他們而言,意義何等重大!
    現侍奉家康的本多正純被提拔成大名,領下野小山三萬三千石年俸,成為朝臣。如此算來,即使處於幕府治下,他也算是朝廷大臣。然而,一旦做了義利和賴將的家臣,就不能做朝臣了。此事不僅事關本人,還延及後代子孫。若是現在應允了,就相當於斷送了日後出人頭地的機會。
    「如何是好?」直次又問了一遍。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正成皺著眉頭反問,起身走出房間。
    「若大人要我死,我也毫無怨言。」直次邊走邊道,「但若子子孫孫都為陪臣,大名就不用想了,就連旗本也做不上啊。」
    成瀨正成撲哧笑了,「大人不會想不到這些。他心裡清楚得很,才會兜這麼大個圈子。」
    「你已決定接受了?」
    「哪能這般容易就決定。」
    「如何是好?咱們商議後再去見大人吧。」
    「不用,見機行事吧。說不定讓我切腹呢。」
    「這可非要我們的命那般簡單,乃是關係到子孫命運的難題啊。」
    「明白就是。我們違背大人意願,就只能切腹了。既如此,姑且一搏吧。」直次默然。
    這樣,二人第三次進到茶室。家康正微笑著等待他們,「茶屋和長谷川左兵衛送來些珍饈美昧,一起嘗嘗吧。來,這是鹽漬鯨魚。」飯菜和前兩次一樣豐盛。二人餐盤旁邊,一塊像硬豆腐似的東西端端正正擺在白紙上。
    「你們知那像膏一樣的東西是什麼嗎?」
    「不知。」
    「那是左兵衛從長崎送來的。他知我正月會擺酒,故送了這個能一口吃下的東西。」
    「什麼味道?」
    「這叫胰子。我嘗了一口嚇一跳,滑溜溜的,還冒了許多泡泡。後來按針來了,趕緊讓我漱口。」
    「那是為何?」
    「這非吃的東西,是用來洗漱的,就和我們用的米糠包一樣。用它蘸水洗臉洗手,倒也乾淨。你們也試試。」
    安籐直次輕輕拿起那東西,托在掌心仔細看;年輕氣盛的正成則立刻就欲吞食。
    「哎呀哎呀,正成,我說了,不能吃!」家康連忙阻止。
    正成使勁聳聳肩,「要是能洗臉洗手,去掉污垢油脂,吃了應該能洗心吧,大人!就讓我把心洗淨吧。與其在此兜圈子請吃請喝,不如明白吩咐我們!」
    家康忙移開視線。
    「大人定是有事吩咐,才會屢屢款待。但大人緘口不言,卻折損了這些佳餚。」
    正成說完,直次立刻附和道:「大人您事事深思熟慮,我等理當耐心等著您裁斷,不過實在等不下去了。」
    「哦,你們也這樣想?」家康輕輕歎道。他側著身子,悄悄擦了擦眼角。
    正成和直次一時愕然相顧。
    「大人,您的事必與義利、賴將二公子有關。」正成捅破了窗戶紙,「請大人明示。在下萬死不辭!」
    「那我就直言了。不過,說來話長。」家康笑道,「為政實乃罪過啊。我這行將就木之人,深有感觸啊。」
    「為政乃是罪過?」
    「是啊。希望造福天下蒼生,不過多是空想;總會有人身滅,有人遇不公。見此情形,我們也只有擦擦眼淚,繼續前行,背著惡名、詛咒和仇恨……必須有此決斷。」
    「大人,那和您的事有何干係?您說的乃是德川家事嗎?」
    「正成,天下原本一家。」
    「這……是,不過……」
    「我應在初一就和你們明言。連太閣那般睿智之人,臨終前都變得糊塗起來,為了兒子四處求人。我很快也要犯糊塗了。五郎太丸和長福丸、鶴千代,我賜予他們五十萬石之巨的俸祿,已夠任性了,對此,為何沒有一人向我進諫?我要責備你們啊。」
    直次和正成悄悄對視一眼。家康的確這般說過。但平定天下、勞苦功高的家康,有些自家打算,亦是人之常情,實無甚好苛責的。
    「你們不會以為,德川家康亦和太閣一般糊塗,把天下事和家事混為一談吧?你們定是這般想過。不過你們都三緘其口,故我才不知該如何開口。」
    「大人,若我等進諫,您會怎樣?」正成反問。
    「我會稱揚你們,因為我最是瞭解你們過人的才具。」
    「才具?」
    「不錯。你們的才,絕不在土井利勝和本多正純之下。因此,我才想把五郎太丸和長福丸托付給你們。」
    二人對視一眼。
    「我可能會因此被視作糊塗之人。然放眼天下,能夠當此重任者屈指可數。我把五郎太丸和長福丸都安排在關隘之地,功罪由德川家康承擔。我心中暗暗期待,希望有人責我枉徇私情,然終無人。故,我就得麻煩你們了。」
    事情果如他們所料。
    「但我怕你們為難。你們的才具,足以做一個出色的大名,若為陪臣……唉,你們也許會拒絕。而子孫們身份的差距,亦將愈來愈大。我的無理要求,讓你們為難了啊!但你們既問到這個,我也就不隱瞞了。正成給五郎太丸,直次給長福丸,可好?當然,我會盡量向將軍爭取,厚待你們的子孫……」
    二人不言。
    「好,你們二人合議合議吧。你們若認此為我的私心,是犯糊塗,就一口回絕。我不再提起,也不再問你們。」言罷,家康起身就要離去。
    年輕的正成忙攔道:「大人,且稍等!」
    「你們不需商議?」
    「既然大人這樣坦誠,我等也不能背著大人商量。請大人在此處聽我們說話。」
    「哦,在場?」
    「是。安籐大人,」正成興奮地轉向直次,「是切腹還是接受,我想聽聽你的意思。」他聲音冷靜,曰光死死盯著對方。「不論是哪一位公子,大人只要吩咐即可,卻遲遲未能出口,款待我等三次啊!安籐大人,還有何商議?」正成似已有決定,他一臉感激之色。
    直次也感到胸中發熱,他正了正身子,「大人……」
    「想就就說吧。」
    「我們二人追隨五郎太丸和長福丸……乃是為了天下?」
    「老夫慚愧。」家康漲紅了臉,「我若置天下於不顧,和那些糊塗老頭子有何區別。你們說呢?」
    「……」
    「為了太平,必須把孩子們安排到要處。但坦白說來,我並不真信那幾個孩子,幼子的品格和力量均不可知。照他們的性情脾氣,再加上你們的能力,一切聽天由命吧!」言罷,家康取過身旁的赤錦小包,放在膝上,「我早備好兩把短刀,你們若接受了,就送給你們。一把正宗,一把長光。」
    「不敢,只是代為保管。」
    家康淡淡道:「雖然那兩個孩子不會謀逆,不過終究還是太小,一切都還未知。萬一他們有亂心,就請你們用這刀替我把他們宰了。怎樣,老頭子還算糊塗嗎?」
    「正成!」直次終於按捺不住,大聲道,「大人已把二位公子的身家性命托付給你我。我等還猶豫個甚!」
    「唔……」正成使勁嚥了嚥口水,「這……這……這樣受大人信賴,斷無再推托之理了,安籐大人。」
    「無妨無妨,你們還是好生商議。」
    「大人!」直次突然伏身在地,「我們甚是願意聽從您的安排,子子孫孫都……都……誓不忘卻大人這片為天下蒼生的苦心!」說罷,他肩膀劇烈抖動,哭了起來。
    家康有些茫然地看著二人。他的確深思熟慮,故遲遲未對二人提及此事。此前,義利的老師一直是平巖親吉,但親吉畢竟上了年紀。家康感到自己時日無多,必須為五郎太丸重新物色合適之人。賴將的老師原為水野重仲,但他不過是個從常陸提撥上來的年俸僅五萬石之人,倘若封給那兩個孩子年俸五十萬石的國之要地,實讓人無多大信心。
    若封為大名,他們為「家康之子」效勞的同時,亦是幕府官員,必須嚴格遵守禮法。要讓成瀨正成輔佐義利,安籐直次輔佐賴將。在心中挑人時,考慮到二人的才具,家康心中慚愧。因為他們二人就像家康自己的孩子一樣,又都才華出眾,於情於理,家康都不便張口。
    「你們答應我了?」
    這時,二人已恢復了平靜,坐回自己的位子。
    「你們說,子子孫孫……」
    「是。」正成回答。
    「這麼說,我可得到你們子孫的幫助了。好,我會仔細斟酌,把此事寫入家訓。但你們將身負重要使命,非尋常大名可比!」
    「明白。」
    「不僅五郎太丸和長福丸,若他們的兒孫做了錯事,你們的子孫也要得而誅之,你們必須這般教化子孫,知道嗎?」
    「為了太平,我等謹記於心!」
    「唉!」家康的聲音忽然哽咽了,四周佈滿皺紋的雙眼,撲簌撲簌滾下串串淚珠,有如流水淌過岩石。「神佛都未細想,就答應了我這個任性的請求,就請你們收下短刀吧!記住,一旦發現有人謀亂,或是不服管教,立刻動手,休要猶豫!」
    說罷,家康雙手各握住一把短刀,遞與二人,瞪大了濕潤的眼睛。
    後人思之,家康公的願望以及二人的承諾,都似打算太過。連子孫的生活都打算好了,這便是執拗。然而,人往往願意為了信任而赴湯蹈火,這,也許便是另一種美好的「心志」。二人接過短刀,表情分外坦蕩。
    「如此,我擔心的事也就解決了。來,喝,你們都喝了!」
    「大人,我們一定不負所托!」成瀨正成朗聲道。
    「既然如此,在下也直言了。我們亦是凡夫俗子,對於前程,亦曾胡思亂想過。如今疑慮全消……在下決定了!」安籐直次伸出酒杯,接滿家康倒出的酒,「在下欲明日就去拜見義利公子,轉達大人的決定。」
    「好。對你們來說,每一日都甚重要!」
    「另,剛才大人說,您這樁擔心的事解決了……」
    「是這樣說過。」
    「另外還有幾樁?」
    「哈哈,正成真是率直。哈哈,德川家康亦是凡夫俗子,擔心的事像山一樣多呢。」
    「只怕有負重托。」
    「既然太多,乾脆唸唸南無阿彌陀佛吧。」
    「請大人莫要笑了,可否告訴我等,我等亦當為大人分憂?」
    「好。另外一樁便是秀賴。」
    「是。」正成點了點頭,看看直次,「在從界港來駿府之前,我等也曾私下想過,大阪誠令人生憂……」
    「我最近想見見秀賴。」
    「把他叫到駿府來?」
    「不,那可不行。那邊還有不少看不清時勢之人啊。」
    「大人親自去京城?」
    「是啊。要是不去,就對不起太閣。不知他怎樣了。我和太閣約定,要照顧秀賴。若我背約,太閣在地下恐怕不得安寧。」家康心情大好,笑聲亦分外洪亮。
    直次和正成也稍微平靜了些。家康似已知自己大限將至,要把未竟諸事都一一辦妥,一言一行,似都是遺言。但他們二人卻不甚明白這種心思。
    「在下去拜見將軍時,偶爾會去大阪城探訪,覺得……似有人認為,秀賴很是可憐。不過,在下認為,並無人真心愛護秀賴。」正成一臉嚴肅。
    「不。有加籐肥後守,還有淺野幸長。」家康一口否定。
    「但是,那裡的人並不甚歡迎他們。」
    正成本欲在說出見解之前,先試探家康的意見。但家康只是笑著反問:「這種氛圍的源頭是什麼?不必問別人,只說自己的想法即可。你說呢,直次?」
    「是。正成偶去拜訪秀賴和澱夫人,自然知些那源頭。」
    「哦?正成一向愛尋根究底,我才把那短刀給了你啊。」
    正成搔著鬍子,再一次恭恭敬敬捧起刀,道:「問題在於,秀賴沒有家臣能保有這把短刀。加籐和淺野二人雖然頻頻拜謁,澱夫人卻並不在意。」
    「那是為何?」
    「因澱夫人身邊有些所謂忠義之輩不喜歡他們。加籐和淺野都為高台院夫人一手提攜……」
    「真是可怕啊!關原合戰前,三成和七將就互相仇視,時至今日,還陰魂不散。」直次補充道。
    家康點點頭,添了些酒,「希望你們明白,對那些所謂忠義之輩,我有恨有憂。我把短刀交給你們,是希望能讓太平持續下去。你們若是我,會怎生對待秀賴?是維持現狀,還是讓天下一分為二?近臣之中重用誰,疏遠誰,另,這把短刀該托付給誰?你們怎麼想就怎麼說。直次,你先說。」
    「這……」直次好像吃了一驚,「在下淺見。首先要維持關白地位,然後和將軍家結為姻親,方能為長久安泰打下堅實的基礎。故,必先把澱夫人和秀賴分開。」言罷,他靜靜等待著家康的反應。
    「必須分開?」家康反問。
    「正是。」直次斷然回道,「但若向澱夫人示令,讓秀賴帶著身邊重臣遷到其他地方,其實很難帶走真正的重臣。非是懷疑澱夫人,而是這方法很難實現。」
    「嗯。若澱夫人同意呢?」
    「若是那樣,希望秀賴能作為公卿棟樑,離開大阪,將治所遷移至古都奈良。」
    「唔,去大和的奈良?」
    「是。大和有甚多皇陵、寺院,與皇宮、公卿們淵源深厚。一邊參與祭祀典禮,一邊接觸眾大名,安安分分,則一切無虞。其門第官位高於將軍,不管怎生說,也都給足了豐臣氏面子。那時,大御所若願意,可以為其增加三五萬石,予其舊臣修理城池。」直次意識到自己太嚴肅了,忙笑道,「當然了,他若不想接受,就罷了。是吧,正成?」
    「是。」正成應道,好像二人經常談論這話題,「若在下是秀賴,會從巨額的寺廟捐贈中截留部分黃金,築一座華麗莊嚴的城郭,遠離武力,保有一顆隱逸之心,不樹敵,亦無敵憂。這樣,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野心勃勃之人,自不會和他親近。在這太平世道,可安逸萬年也。」正成逐漸陶醉於自己的描述,眼睛微微瞇起。
    「嗯。」家康也似對二人的提議動了心,「你們果然能夠為日後計算。聽了之後,我真想去見見秀賴。」
    「太好了!」正成向前探了探身,「大人您親自去見秀賴,單此已能讓秀賴痛哭流涕。開春天暖,再去京城如何?」
    家康苦笑著搖頭,「真是年輕啊,正成。」
    「大人不會這麼隨便就進京吧?」正成撓撓頭,癟了癟嘴。
    「是啊,不會這麼輕易。」家康神色輕鬆,「我要是突然說要離開駿府去見秀賴,必會有人立時持刀跳將出來。明白嗎?」
    「是,確有可能。」家康點點頭,轉向直次,「直次,你有什麼好辦法?我想見見秀賴,有什麼辦法把我的心意傳達給大家?」
    「這……」直次陷入沉思。
    「你平時就思量過這個問題?」
    「是。其實,在下想過,請澱夫人到江戶來。畢竟,讓秀賴和澱夫人分開最為要緊。」
    「嗯,這個想法不錯。那你想怎樣?」
    「想麻煩將軍夫人。」
    「阿江與?」
    「將軍夫人和澱夫人畢竟是同胞姐妹。她去轉達大人的心意,最好不過。」
    「唔,是個辦法。」
    「在下會在將軍夫人將澱夫人請到江戶時去拜訪,並將對豐臣氏的長久打算詳細相告。這是在下先前的想法。不過,如今先以大人的名義去一趟京城,說大人很想見見秀賴。有在下斡旋,當不致引起什麼猜測。」
    「嗯,得拜託阿江與夫人。」家康立刻朝向正成,「正成,你說過要去給將軍拜年吧?阿江與夫人性情比澱夫人好,也許乃是人生際遇不同使然。夫人對竹千代也甚在意,我常把教導兒女的方法寫下來給阿江與夫人。你就帶著這個去,交給她吧。」
    「明白。在下明日先去見五郎太丸公子,然後直接去將軍處,將欲輔佐五郎太丸公子一事一併稟告。」
    「好,就這樣吧。」家康畢竟年紀大了,有些氣短。直次的主意說到了他的心坎裡。家康又道:「私下對阿江與夫人說,我想見秀賴非是為了自己,而是事關豐臣氏的未來。就這麼說吧。」
    主從三人,此日竟然一直談到亥時。
    二人離去後,家康由下人攙回臥房。是夜,他輾轉難眠。人到了生命最後的時刻,會坐出各種各樣的想法,多得令人吃驚。盡人事,知天命,話是這麼說,不過能不能盡人事,依然完全不可預料。
    秀忠作為第二代將軍,無可挑剔。但他的兒子竹千代尚年幼,未來很難預料。嗣子人選,並不能只通過能力決定。在亂世,自然是有能力者、武力強大者得天下,太平時期卻並非如此。若不定立長幼之序,一旦有了出色的兄弟,禍患必先起於蕭牆之內。家康正是考慮到了這些,才對竹千代尤為關注。
    因為阿江與的關係,澱夫人也許會放秀賴到駿府。他若來了,該怎樣接待?若他不來駿府,家康恐只得再次進京,在伏見城或二條城見他。但上次進京,家康以為秀賴會甚為爽快地出迎,卻因為種種阻撓而未果。此次若仍然如故,對日後會有怎樣的影響?
    秀賴不見家康,是一種孩子氣的怨恨,他是相信了那些風肓風語。
    然而家康身邊的人甚是清楚,家康公乃是如何苦心孤詣,有些人對此甚至心生惱怒。家康特意進京去見秀賴,若無個說法,自得不到眾人的理解,以致生出怨懟。
    各種各樣的想法在家康心中轉來轉去,眼看到了丑時,還是無法入睡。正成已有想法,阿江與心思更是縝密,不如聽聽他們的意見……心下粗粗有決定,家康才安穩合目。

《德川家康11·王道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