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鍾敲響了。有力地敲了兩下,那飽滿的聲音仍在像一池死水似的幾乎靜止不動的空氣裡振動,然後消失在龍骨下不斷濺起的輕柔的水聲之中,這水聲一直執拗地伴著這個人情緒激昂的說話聲。黑暗中坐在我對面的這個人想必嚇了一跳,他的話戛然而止。我又聽見他的手伸去摸酒瓶,又聽見輕輕的咕嘟咕嘟的聲音。然後他彷彿平靜了下來,聲音更加堅定地又開始說道:
「從這一瞬間開始,以後的時間我沒法向您敘述。今天回想起來,我當時一定在發燒,反正我非常激動亢奮,近乎瘋狂——正如我剛才跟您描繪的那樣,是個馬來狂人。但是請您不要忘記,我到達城裡的時間是星期二夜間,而到星期六——我在城裡才聽說——她丈夫就要乘『伊比利亞半島及東方航運公司』的輪船從橫濱來,所以說只剩下三天時間,只剩下短短的三天時間來下決心,找人幫忙了。請您理解這一點:我知道,我必須立即幫助她,可我連跟她說句話都不可能。我急於想要為我可笑而又瘋狂的舉止向她賠不是,恰好就是這種迫切願望,驅使我繼續向前。我知道每秒鐘都非常寶貴,我知道這對她來說是生死攸關的事情,可是我連接近她,哪怕只在她耳邊說句話,給她做個手勢的可能也沒有,因為恰好是我窮迫不捨的激烈蠢笨的神態把她嚇了一跳。就彷彿……啊,您等等,……就彷彿一個人追在別人身後,想警告那人有兇手想殺害他,可是被追的人反而把警告的人當成了兇手,繼續向前跑,直到毀滅為止……她只把我看作一個馬來狂人,緊緊地追著她,想使她受到屈辱,而我呢……可怕的矛盾恰好就在這裡——我根本不再想那樁事了……我已經心力交瘁,我只想幫助她,只想為她效勞……為了幫助她,我簡直可以去殺人,去犯罪……可是她,她對此一無所知。我第二天早上一醒過來,就馬上跑到她家裡去,聽差站在門口,就是臉上給我揍了一拳的那個聽差,他遠遠地看見了我——他大概是在那兒等我——馬上一閃身溜進門去。說不定他只是進去悄悄地為我通報……說不定……啊,這樣讓人捉摸不透,真折磨得我好苦啊……說不定他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來接待我……可是我一看見那個聽差,就想起了我的恥辱,於是我不敢再去訪問這個女人……我的雙膝不住地哆嗦。走到門坎前我又扭轉身走了汗去……我走開了,而她也許正在同樣痛苦的煎熬之中一個勁地等著我呢。
「我不知道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還有什麼事情好做,這個城市在我的腳下像人焰燃燒似的發燙……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馬上叫了一輛汽車,去見副總督,就是當年我在我們鎮上搶救過的那一位,我讓僕人給我通報求見……我的外表想必已經帶上一點使人感到驚愕的東西,因為他看見我的時候,目光裡露出一些驚訝,他那彬彬有禮的舉止也含有若幹不安,……說不定他已經看出我是個馬來狂人。我開門見山地對他說,我請求調到城裡來工作,我在原來的崗位上已經再也活不下去了……我必須馬上換換地方……他瞅著我……我沒法向您形容,他瞅我時的那副神氣……就像大夫在打量一個病人……『神經崩潰,親愛的大夫,』他於是說道,『這種情況我非常瞭解。好吧,這事可以安排;不過請您稍為等一等……咱們就說稍等四個星期吧。……我先得找個人來接替您的工作。』——『我等不及了,我一天也等不了,』我回答道。他又用那種奇特的眼光注視了我一下。『非這麼辦不可啊,大夫,』他神情嚴肅地說道,『那個鎮上總不能沒有大夫啊。不過我答應您,我今天就開始辦理這件事情。』我咬緊牙關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我第一次清楚地感覺到,我是一個被人出錢買來的人,是個奴隸。我全身細胞
都奮起反抗,可是這位圓滑老練的副總督搶在我的前頭說,『您已經長久不和人們交往,大夫,長此以往是要得病的。我們大家都不勝驚訝,您從不進城,從不休假。您需要更多的社交活動,更多的興奮刺激。您至少今天晚上得來,我們今天在政府大樓裡舉行招待會。您將看到全區的頭面人物,有些人早就想認識您了,他們常常問起您,希望您到城裡來。』
「最後一句話使我精神為之一振。問起過我?莫非是她問起過我?我突然之間變了個人:我立即極有禮貌地感謝他的邀請,保證一定準時前來。我也的確到得非常準時,實在太準時了。我先得跟您說,我心急如火,頭一個來到政府大樓寬敞的大廳裡。四周全是默不作聲的黃皮膚的僕人,他們光著腳一顛一顛地跑來跑去,並且——我心煩意亂地感覺到——在背後偷愉地笑話我。在他們悄無聲息地進行準備的時候,足足有一刻鐘的功夫。我是惟一的歐洲人,孤零零地就我一人,連我背心口袋裡裝的懷表發出的滴答聲都聽到了,接著,終於來了幾個政府官員,攜帶著他們的家眷,最後總督也來了,他跟我進行了一次較長時間的談話,我認為,我對答得熱忱而又巧妙,直到……直到後來,我突然感到一陣神秘的煩躁,一點靈性也沒有了,說話也結結巴巴起來,儘管我是背衝著大廳的門,但我一下子感覺到她進入了大廳,她一定在大廳裡了。我沒法向您說清楚,為什麼這種突然產生的確信這樣使我惶惑迷惘,我還在和總督交談,他的聲音還在我耳邊震響的時候,我已經感到她就站在我背後什麼地方。幸虧總督一會兒就結束了和我的談話,我相信,要不然我會猛地扭轉身去的,我神經的這種神秘的抽動是如此強烈,而
我的慾念給撩撥得如此的熾烈。果然,等我轉過身去,發現她正好站在剛才我的感覺無意識地頂感到她站立的那個地方,她穿一身黃色的跳舞服裝,裸露著瘦削、純淨的雙肩,像象牙似的發出黯淡的光澤,站在一群人中間談天說地。她笑容滿面,可是我覺得,她臉上表情有些緊張。我走近她的身邊一她不可能看見我或者不願意看見我——注視著她薄薄的嘴唇四周漾起的討人喜歡的、彬彬有禮的微笑。這笑靨又重新使我心醉神迷,因為它……唉,因為我清楚地知道,這是謊言,這是高超的技藝,這是出色的裝假的本事。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今天是星期三,星期六她丈夫就要乘船來了……她怎麼還能這樣微笑……這樣胸有成竹,這樣無憂無慮,怎麼還能懶洋洋地在手裡擺弄她的扇子,而不是恐慌之餘,把扇子使勁搓揉,捏得粉碎?我……我這個陌生人尚且兩天來一直在為那個時刻心驚膽戰……我這個陌生人尚且感情極度緊張地分擔著她的懼怕、她的驚恐……而她卻來參加舞會,並且微笑著,微笑著,微笑著……
「我們身後奏起了音樂,舞會開始了。一個年紀比較大的軍官向她求舞,她向正在閒聊的這群人道個歉,便離開了他們,挽著那個軍官的胳膊到另一問大廳裡去,正好從我身邊走過。她一眼瞥見我,臉上的肌肉便猛地一下子繃緊了。……但這只不過是一秒鐘的時間,然後像是認出了我,便像對一個有一面之緣的熟人那樣點頭致意(我還沒來得及決定究竟跟不跟她打招呼),說了聲:『晚上好,大夫,』就過去了。誰也猜不出來,在這灰綠色的眼神裡究竟深藏著什麼,而我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打招呼?……她為什麼一下子又認得我了呢?……這究竟是擯斥,還是接近,還是說這僅僅不過是因為出乎意料而發窘?我沒法向您形容,我當時呆在那兒,心情是多麼激動,我內心的激情全都被挑逗起來,壓縮在我的心頭,隨時有可能一觸即發。我瞥見她懶洋洋地偎依著這位軍官跳著華爾茲舞,額頭上閃爍著無憂無慮的冷漠清光,而我明明知道,她……她跟我一樣心裡只有那件事……在這兒就我們兩個人共有著一個可怕的秘密……她卻跳著華爾茲,……在這幾秒鐘內我的恐懼,我的貪慾和我的讚佩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在仔細端詳著我,但是可以肯定,她在掩蓋,我在暴露,我的舉止使我的暴露遠遠超過她的掩蓋——我根本不可能去看另一個方向,我必須……是啊,我必須目不轉晴地望著她,我遠遠地、遠遠地抓她那張難以接近的臉,看看這張面具是否會有一秒鐘落下來。她想必也很不舒服地感覺到了我的這道凝神注視的目光。她挽著舞伴的胳臂走回來的時候,飛快地瞟了我一眼,像是嚴厲地對我發號施令,又像是揮手把我攆走;在她的額頭上又顯出了那道小皺紋,表示出高傲的憤怒,這道皺紋我在第一次和她見面時就看見過的。
「可是……可是……我已經跟您說過了……我犯了馬來狂,我既不左顧右盼,也不東張西望,我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這目光是說:別引人注目!克制一點!我知道,她……我該怎麼說才好呢?……她要求我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檢點舉止態度……我懂得,如果我現在回家去,明天肯定會受到她的接待,她只希望現在,只希望現在避免受到我的這種引人注目的親呢態度的威脅,她擔心——這擔心是多麼餚道理啊——由於我的笨拙會鬧出一場戲來……您瞧,我什麼都明白,我懂得了這道命令式的灰色目光的含義,但是……我內心的衝動過於強烈,我非跟她說話不可。於是我搖搖晃晃地向那群人走去,她就站在他們當中閒談,儘管在場的人我只認得幾個,我還是往這個鬆散的圈子湊過去,只是渴望著聽聽她說話,可總是那麼像條挨了揍的狗似的心驚肉跳地縮著脖子怕見她的目光,這目光有時冷冰冰地從我身上掃過,彷彿我是我挨著的那些布門簾裡的一條,或是輕輕流動的空氣。可是我站著,渴望著聽她跟我說句話,渴望著她能做出一個默契的暗示,我眼睛直愣愣地站在這群閒談的人們當中,活像一塊石頭。我那神氣想必已經變得夠引人注目的了,因為誰也不跟我說一句話,我這可笑的模樣擺在那兒,她一定受罪死了。
「我不知道我這樣在那兒站了有多少時間,好像站了一輩子……我沒法擺脫這種意志的魔力。恰好是我這股頑固的瘋勁使我渾身麻痺……可是她再也受不了啦……她突然以優美絕倫的輕盈姿態轉向在場的先生們,說道:『我有點累了……我想今天早點上床休息……晚安!,……說著她就一點頭——這是社交場上少見的——從我身邊飄然而去……我眼前還看見她額上那條直豎的皺紋,然後只看見她的背脊,那雪白的、冷漠的、赤裸的背脊。足足過了一秒鐘我才理解到她已經走了,今天晚上,這救命的最後一天晚上,我再也不能看見她,再也不能跟她說話了……我還直挺挺地站了一會兒,我這才理解到……於是……於是……
「不過請您等一等……請等一等……否則您無法理解我於的事情的荒唐和愚蠢……我首先得向您描述一下那整個房間……這是政府大廈的宏偉大廳,給燈光照得如同白晝,寬大無比的大廳幾乎是空蕩蕩的……男男女女都成雙成對地跳舞去了,男人們賭錢去了……只在角落裡散立著幾小堆人在那兒談天……所以說大廳是空蕩蕩的,每一個動作都會引人注目,並且被刺眼的燈光照得一清二楚……她擺動高挑的身軀,邁著緩慢而輕盈的步伐走過這寬敞的大廳,不時用她那難以形容的姿態回答人家的致意。她身上那股優美、冷峻、尊嚴、安詳的神氣使我心醉。……我呢,我留在原地,我已經跟您說過了,在我弄明白她已經走了之前,我彷彿癱了似的,……等我弄明白,她已經走到大廳的那一頭,快到門口了……於是……啊,今天回想起來,我還羞慚得無地自容……我突然心裡一驚,我就跑——您聽聽:我跑……我不是走,而是穿著咯咯直響的皮鞋,引起很大的回聲,跑過大廳去追她……我聽見我自己的腳步聲,我看見眾人的目光都不勝驚訝地注視著我……我羞愧得簡直可以馬上死去……我一面跑,一面就已經清楚地意識到這種舉動的瘋狂,可是我已經……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在門口追上了她……她轉過身來……她的眼睛像一把灰色的鋼刀扎進我的心窩,她氣得鼻翼不住地翕動……我剛想結結巴巴地開口說話……她……她突然揚聲大笑起來……笑得清脆響亮,無憂無慮,發自內心,並且大聲說道……聲音大得大家都能聽見……『啊,大夫,您到現在才想起給我兒子開的藥方啊……您們這些搞科學的先生們真是……』幾個站在近處的人都好心好意地跟著笑了起來……我領會了她的意思,她無比巧妙地挽救了這一局面,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伸手到皮夾子裡,從處方本上撕下一張空白的方子,她懶洋洋地接了過去,然後……再一次冷冷地微笑致謝……翩然而去……我在最初一秒鐘感到心裡輕鬆……我發現,她無比巧妙地彌補了我的瘋狂,控制了局勢,但是我也立刻明白,對我來說,全部完了,這個女人由於我幹了這件發昏的傻事,一定恨我,一定把我恨之人骨……我現在哪怕上百次上千次地登門求見,她也會把我像條狗似的攆走。
「我踉踉蹌蹌地走過大廳……我注意到,人們都在瞅我……我想必看上去非常奇怪……我走到飲酒的櫃檯前面,一連灌了三四杯白蘭地……這才免於暈倒在地……我的神經再也支持不住,它們好像都扯斷了……然後我從一道旁門悄悄地溜了出去,像個罪犯似的。……不論把世界上哪個王國賞給我,我也不願意再一次穿過她那刺耳的笑聲還在四壁索繞的大廳……我往前走……我已經說不上我往哪兒走……進了幾家小酒店,喝得爛醉如泥……就像一個想借酒澆愁的人一樣,只求一醉……但是我……並沒有完全麻木……她的笑聲一直在我耳邊,尖利而又凶狠……這笑聲,這該死的笑聲我怎麼也壓不下去……後來我又在碼頭上躑躅了半天……我的手槍留在家裡了,要不然我會一槍把我自己打死的。我的腦子裡別的什麼也不想,只想著抽屜左邊的木匣子裡放著的手槍……我只想著這一件事,我走回家去。
「我後來之所以沒有自殺……我向您發誓,不是因為貪生怕死……扳動一下上了膛的槍的冰涼的扳機,本來對我倒是一種解脫。……可是我該怎麼向您解釋才好呢……我覺得我還得盡一個義務……是啊,助人的義務,該死的義務……她可能還需要我,她需要我,這個念頭使我發狂……等我回到家裡,已經是星期四的清晨了,而星期六……我已經跟您說過了,星期六船就到了。這個女人,這個心性高傲,目無下塵的女人在她丈夫面前,在眾人面前,忍受不了這樣的羞辱,絕對話不下去,這我是一清二楚的。……我毫無意義地浪費了寶貴的時間,荒唐冒失的行為使我根本無法及時給她任何幫助,啊,想到這些,我痛苦不堪……一連幾個小時,是啊,我向您發誓,一連幾個小時我在房間裡團團亂轉,走來走去,絞盡腦汁在想,怎麼才能接近她,怎麼才能彌補我的一切過錯,怎麼才能幫助她……因為她再也不會讓我邁進她的門坎,這點我是心裡有數的。……我的每一根神經還感覺到她的笑聲和她的鼻翼憤怒的抽動……一連幾小時,的確一連幾小時,我就這樣在狹小的斗室裡來回跑來跑去,老是那麼三米距離……天已經亮了,已經是上午了。
「突然我念頭一轉,向桌子猛撲過去……我抽出一疊信紙,動筆給她寫信。……什麼都寫出來……寫一封像狗一樣搖尾乞憐的信。我在信裡請求她的寬恕,把我自己罵成一個瘋子,一個罪犯……我苦苦哀求她充分信賴我……我發誓,下個鐘頭就走,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這個殖民地,只要她願意,我就離開這個世界……只不過她得寬恕我,信任我,在這最後一小時,在這最後的時刻,讓我幫助她……我就這樣一口氣飛快地寫了二十頁信紙……這封信想必瘋瘋癲癲,沒法形容,活像熱昏時的囈語,胡話連篇。等我從桌邊站起,早已渾身是汗……房間在我眼前左右搖晃,我不得不喝下一杯涼水……然後我才試圖把信再讀一遍……可是讀了開頭幾句我就感到不寒而慄……我哆哆嗦嗦地把信折好,摸到一個信封,……突然我又閃過一個念頭。我一下子明白了那句真正舉足輕重的話。我再一次抓起鋼筆,在最後一頁添了這麼一句:『我在海濱飯店等候著一句寬恕的話。要是到七點我還得不到任何回音,我就開槍自殺。』
「然後我就封好信封,打鈴叫來一個侍者,讓他把這封信送去。終於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全都說了!」
在我們身邊響起玻璃瓶碰地和滾動的聲音。他的動作大猛,一下子把威士忌酒瓶碰倒在地。我聽見他的手在地上亂摸,找那酒瓶,然後突然一把抓住了瓶子。他猛地一揚手,把喝空了的酒瓶扔出甲板。他沉默了幾分鐘,然後又像說胡話似的往下說,比先前說得更加激動、更加匆忙。
「我已經不再是虔誠的基督徒了……對我來說,既無天堂也無地獄。……要是真有一個地獄,我也不怕它了,因為地獄也不可能比那天上午直到傍晚我度過的那幾個鐘頭更加難熬。……請您設想一下吧,一間斗室在中午如火的烈日之下,給曬得又悶又熱,……一間小屋,只有桌子,椅子和床……桌上除了一隻懷表和一把手槍外別無它物,桌子旁邊坐著一個人……這個人什麼事也不幹,只是直愣愣地瞪著桌子,瞪著懷表的秒針……這個人不吃不喝不抽煙,一動不動……這個人老是……您聽著:一連三小時之久,老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白色的圓形表面,盯著那根小小的秒針,它正滴答滴答響著直轉圈子……我就這樣……就這樣度過了這一天,等著、等著、一個勁地等著……可是就像一個馬來狂人幹事似的,我的等待是毫無意義的、帶著獸性的、瘋狂的執拗勁,一味死等。
「算了,我不給您描繪這些時刻了……這是沒法描繪的……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一個人怎麼可能經歷了這樣的事情居然沒有發瘋……於是……到三點二十二分……這時間我記得很清楚,我的眼睛是瞪著懷表的……突然有人敲門……我霍地跳起身來……像老虎捕食似地跳了起來,一下子奔過整個房間跑到門口,一把拉開房門……一個膽戰心驚的中國小男孩站在門外,手裡拿著一張折好的紙條,我貪婪地把紙條一把抓在手裡,那孩子已經一溜煙跑掉了,跑得無影無蹤。我打開紙條想看看內容……可是我讀不下去。……我眼前紅紅綠綠的一片,旋轉個不停……請您設想一下我內心的痛苦,我終於收到了她寫的字句……可是這些字句在我眼前不住地抖動,活蹦亂跳……我把腦袋浸在冷水裡……這樣我的神志才清醒一些……我再把紙條拿來,看到上面寫著:『太晚了!不過請在家裡等著!也許我還會叫你!』
「這張皺成一團的紙不曉得是從哪張廣告紙上撕下來的,紙上沒有簽名,鉛筆寫的字跡潦草雜亂,看得出來,這子體本來是很穩健有力的……我不明白,為什麼這張紙條這樣使我內心受到震動……紙條上帶有一絲恐怖和秘密,好像是在逃亡中寫的,站在窗龕邊,或者坐在向前行駛的車子裡寫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害怕、匆忙。驚訝的成分從這張秘密紙條裡冷颼颼地襲入我的靈魂……可是……可是我還是很高興:她寫信給我了,我還用不著死,我還可以幫助她……說不定……我還可以……啊,我沉溺在最最荒誕不經的推測和希望之中,完全忘乎所以了……我千百次地把這紙條讀了又讀,吻了又吻,翻來覆去地仔細研究,看有沒有一個被人遺忘、沒有讀到的字……我的夢幻變得越來越深沉,越來越混亂,這是一種睜眼做夢的奇妙無比的狀態……一種麻痺狀態,介乎沉睡和清醒之間的一種既滯重又靈活的狀態,也許只延續了十幾分鐘,也許延續了幾個小時……
「我猛地驚醒過來……不是有人在敲門嗎?……我屏住呼吸……一分鐘、兩分鐘,毫無動靜,靜寂無聲……接著又聽見一陣輕微的聲響,好像有隻老鼠在撓門,一陣輕微的,然而激烈的敲門聲……我跳起身來,腦袋還有點眩暈,一把把門打開一門口站著那個聽差,她的聽差,就是那會兒被我打得滿嘴鮮血的那個聽差……他那褐色的臉像死人一樣灰白,他那慌亂的眼神頂示著不幸……我立刻感到心驚肉跳……『出了……出了什麼事了?』我只能囁嚅地說出這麼一句話。
『Comequick1y!』他說道……其他什麼話也沒說……我立刻發瘋似的衝下樓梯,他緊跟著我……一輛小轎車等在門口,我們上車……『出了什麼事了?』我問他。……他渾身哆嗦地凝視著我,咬緊嘴唇,一聲不吭。……我又問他一遍——他死不開口……我恨不得照他臉上又給他一拳,可是……恰好是他對他女主人的那種義大似的忠心感動了我……我就不再發問了……小汽車風馳電掣般穿街過巷,行人慌忙向兩邊散開,咒罵之聲不絕。小車離開了坐落在海濱的歐洲人聚居地區,進入下城,繼續向前,一直進入中國人居住區的那些人聲嘈雜、彎曲狹窄的街道。……最後我們終於開進一條窄巷,在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汽車在一幢低矮的房子前面停下……這幢房子骯髒不堪,似乎縮成一團,門前上著排門,點著一支蠟燭……就是那種暗藏著煙館和妓院的小破房之一,不是賊窩就是窩主的家……聽差匆匆忙忙地敲門……門縫後面有個人悄聲說話,盤問再三……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便從車座上一躍而起,撞開虛掩著的大門……一個中國老太婆尖叫一聲,往裡面逃去……聽差跟在我的身後,引著我穿過走廊……打開另外一扇門……這扇門通向一間裡屋,裡面瀰漫著燒酒和凝結的鮮血的臭味……有什麼東西在屋裡哼哼……我摸索著走進屋去……」
他的聲音又頓住了。等他再開口的時候,與其說是說話,勿寧說是啜泣。
「我……我摸索著走進屋裡……在那兒……在一張骯髒的蓆子上……躺著一個不住呻吟的人……痛得縮成一團……那躺著的人就是她……
「在黑暗中我沒法看見她的臉……我的眼睛還沒習慣屋裡的黑暗……所以我只好用手摸過去……她的手……很熱……熱得發燙……她在發燒,發著高燒……我感到一陣寒噤……馬上什麼都明白了……她為了躲開我,逃到這裡來……讓一個齷齪的中國老太婆把她的身體任意宰割,只是由於希望在這兒能更好地保守秘密……她寧可讓一個魔鬼似的老巫婆把她謀殺,也不肯依賴我……只是因為我這個瘋子……我沒有照顧她的自尊心,沒有馬上幫助她……她怕我比怕死還厲害……
「我大叫點燈。聽差跳了起來,那可惡的中國女人兩手哆哆嗦嗦地端來一盞直冒黑煙的煤油燈……我得壓住滿腔怒火,不然我會跳上去卡住那個黃皮膚無賴的脖子……他們把燈放在桌上……油燈把明亮的黃色燈光投到那備受苦楚的肉體上面……突然之間我雜念頓消,全部苦悶,全部憤怒、所有鬱積在心的情慾的污水膿血全部沒了……我又只是一個醫生,一個助人為業、感覺敏銳、富有經驗的人……我忘記了我自己……我頭腦清醒、感覺清晰地和那可怕的事情進行鬥爭……我夢裡貪求的她那赤裸裸的肉體,我現在摸上去,只把它當作……我該怎麼說才好呢……當作物質,當作器官……我感覺到的不是她,而只是在和死神抗爭的一條生命,只是那個在極度痛苦中蜷縮抽搐的人……她的鮮血,她那神聖的熱血流得我兩隻手上全是,可是我感覺到她的鮮血,既不感到快樂,也不感到恐怖……我只是個醫生……我只看到她的痛苦……並且發現……
「並且立刻發現,一切全都完了,除非發生一個奇跡……那個該死的老婆子笨手笨腳地已經把她弄傷了,流血過多已經半死了……在這發出陣陣臭氣的小屋裡,我連一點止血的藥也沒有,甚至乾淨的水也不可得……我摸上去,所有的東西都髒得要命。……
「『我們必須馬上去醫院,』我說道。可是我剛說完,這個備受折磨的肉體立刻痙攣地掙扎著撐了起來。『不……下去……寧死也下去……別讓人家知道……誰也不讓知道……回家……回家……』
「我明白了……她現在只為這個秘密,只為她的名譽在搏鬥,而不是為她的生命……於是——我服從了……聽差抬來一乘轎子……我們把她安置在裡面……彷彿她已經是一具死屍,渾身無力,發著高燒……我們抬著她穿過黑夜……回家……用人們大吃一驚,七嘴八舌地問東問西,我們把他們驅散……像小偷似地把她抬進她自己的房間,閂上房門……然後開始和死神展開鬥爭,展開一場漫長的鬥爭……」
突然之間有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我又驚又痛,幾乎叫出聲來。這張臉在黑暗中突然一下子像鬼臉似的湊得很近,我看見他的白牙在他突然發火的時候露了出來,看見他的兩個鏡片在幽微的月光反射之下像兩隻巨大的貓眼在微微發光。他現在不再說話了——他被一陣狂暴的憤怒所震撼,大聲吼叫:
「您這個陌生人,懶洋洋地在這兒坐在一張甲板上的椅子裡,您這個周遊全球的陌生人,您可知道,死人是怎麼回事?您可曾親自見過死人的場面?您看見過沒有,身體如何拱起來,發青的指甲如何向空中亂抓,喉嚨口如何呼呼痰喘,手腳如何抽搐,每一個手指都在使勁抵抗那可怕的事情,眼睛又如何在一種非語言所能形容的恐怖之中瞪出,這些您都看見過沒有?您這個無所事事的大閒人,您這個周遊世界的旅行家,您在這兒侈談助人,把它當作一種義務,您可曾親身經歷過這一切?我作為醫生常常看見死人,把這當作是臨床病例,看做是事實……對這進行了所謂的研究——可是親身經歷一個人死卻只有一次,就在那天夜裡我自己經歷了,我自己也跟著死去了……在那個可怕的夜晚,我坐在那裡,絞盡腦汁,想盡辦法,想找到一點什麼東西,發明一點什麼東西,來止住那不停地流著的鮮血,來把高燒壓下去,這高燒在我眼皮底下把她活活燒死;想發明一點什麼東西來抵抗那越逼越近的死神,我竟無法把它從床邊驅走。您知道嗎,身為醫生,自以為無所不曉,能治百病,像您所如此明智地說的——自以為有義務救人助人——結果竟坐在一個垂死的女人的床頭,無能為力,明知她要死,卻束手無策……只知道這一點,這件可怕的事,那就是即使把自己身上的每根血管切開,也幫不了她的忙……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親愛的肉體可憐地流血過多而死,受盡痛苦的折磨,摸摸脈搏,跳得飛快,同時脈息越來越弱……就在你的手指底下,脈息漸漸消失……身為醫生,卻一籌莫展,毫無辦法……只能呆呆地坐著,像教堂裡的乾癟老太婆,嘴裡唸唸有詞地誦經祈禱,然後又握緊了拳頭,向著可憐的上帝發狠,心裡明明知道,根本就沒有什麼上帝……您明白嗎,您懂嗎?……我只有一點不明白。那就是怎麼搞的,在這樣的時刻,為什麼別人不跟著死去……為什麼別人睡了一覺第二天又起來,刷牙洗臉,繫上領帶……為什麼人家也經歷了我所感到的一切居然還能再生活下去?我感覺到,她的呼吸漸漸微弱,我為之搏鬥、為之鬥爭的這第一個人,我使出我心靈的全部力量想要保莊的這第一個人……她漸漸地從我手底下溜走了……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一分鐘一分鐘地,越溜越快,而我熱昏的腦子竟想不出一點辦法來留住這個人……
「另外,為了使我的痛苦變得加倍的劇烈,還有……我就這樣呆呆地坐在她的床邊——為了減輕她的痛苦,我已經給她打了嗎啡,我看見她躺著,雙頰滾燙,臉色灰白——是啊,我就這樣呆呆地坐著。我覺得背後有兩隻眼睛,帶著一種可怕的緊張的神情,直盯著我……那個聽差坐在我背後的地板上,縮成一團,嘴裡喃喃低語,在念什麼祈禱詞……要是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那麼,……啊,不,我沒法形容這個……在他那狗一樣的目光裡總流露出一些乞求……一些感激的神情……與此同時,他向我舉起雙手,彷彿想求我救救她……您明白嗎,他向我舉起他的雙手,好像我是上帝,而我這無能為力的可憐蟲,心裡清楚地知道,一切全部完了……我在這兒就跟在地板上滿處亂爬的一隻螞蟻一樣,毫無用處。啊,這個眼光折磨得我好苦,這種對我的醫術所抱的狂熱的、粗野的希望……使我痛苦不堪,我簡直要衝著他大喊大叫,拿腳踢他……可是我感覺到,通過我們兩人共同的對她的愛,……通過這個秘密……我們兩人相依為命……他坐在我背後,縮成一團,像頭潛伏著的野獸,像個黑魆魆的線圈,……我剛說要什麼東西,他就馬上跳起來,赤著腳,悄沒聲地,哆哆嗦嗦地滿懷希望地把東西遞給我,彷彿這就是救命的藥,這就是救星……我知道,為了救她的命,他可以把自己的血管切開……這個女人就是這樣,她對人就有這麼大的力量……而我卻連救活她一滴鮮血的力量也沒有。……啊,這一夜,這可怕的一夜,這在生死之間飄搖不定的漫長無邊的黑夜!
「天快亮的時候她又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睛……現在這雙眼睛再也沒有高傲、冷峻的神情……這雙眼睛在屋子裡四下環顧,彷彿感到陌生,眼睛水汪汪的,一看便知道在發燒……然後她凝視我:她似乎在沉思,想回憶起我的臉……突然……我看出來……她想起來了……因為她臉上顯出一種恐懼、拒絕的神氣,……有一股敵意,有些害怕,……她使勁地挪動她的兩臂拚命掙扎,彷彿她想逃走……遠遠地、遠遠地躲開我……我發現,她想起了那件事……想起了當初那個時刻……可是接著她又轉念一想……她望著我,平靜了一些,沉重地呼吸著……我感覺到,她想說話,想說什麼……她的雙手又開始使勁握了起來……她想撐起身子,可是她太虛弱了……我安慰她,我向她俯下身子……於是她痛苦地、久久地望著我……她的嘴唇微微地動了幾動……他說的活只不過是最後一些行將消逝的聲音……
「『誰也不會知道吧?……不會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