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是否這樣看待我的。我不相信,可我總是認為,你過高估計了我。我不是一個偉人,我不是那種……那種凌駕於生活之上,陶醉於安定的自我滿足的人。我很想那樣,我要是那樣就好了,但是我現在不是那樣。我緊緊貼在生活上。我現在也不過是一個追求自己所喜愛的東西的人。我像所有的男人一樣,僅此而已。對於一個女子,如果我愛上了她,我就不僅僅仰慕她……我,也對她有所要求……還有……我不願意同陌生人一道欺騙你。我不願意你看不起我。我覺得你太可愛了,所以……」
艾利卡面色蒼白了。現在她才明瞭他的話的意思。她很驚奇,自己沒有早些到這一點。她再次平靜下來。一切事情都像必然發生的那樣發生了。
她本來想拒絕說話,但是她做不到。他講話中用親切的「你」相稱,具有充滿情意的真摯,這有力地征服了她。於是她又覺得自己是多麼愛他。她的頭腦忽然間又清醒了,如同一個忘記的單詞又記起來了。現在她也感覺到,她失去他會是多麼不幸,以及有多少隱而不露的力量把她和他聯結到了一起。她覺得這一切如同是一場夢……
他在繼續說話。他的聲音變得溫柔了,彷彿是親熱的愛撫。她感覺到他的手伸到了她柔嫩的手指中間。
「我不知道,你是否愛過我,像我現在愛你這樣愛過我。毫無保留地奉獻,徹底忘掉一切瑣事,抱定一心贈予和什麼都不拒絕的那種最神聖的愛情。所以我只相信為了愛情而有所犧牲的愛情……但是現在一切都了結了。而我對你的愛並未因此有所減少……」
艾利卡好像因陶醉而怯懦了。她感到一種溫柔的恐怖。她只知道,她應該失去他,但又不能失去他。於是她便超脫於生活之上,把一切都看得很遙遠,很廣闊。夜晚的寂靜籠罩著山谷,也籠罩著溫和的莊嚴。市區,市區的喧鬧以及讓人回憶起現實的一切都很遙遠。她覺得自己在陽光燦爛的高峰上,帶著她樂於犧牲、自由和奉獻的愛情,帶著她饋贈幸福的愉快權利,遠遠高出醜惡和瑣碎事情。她心裡再沒有了思想,再沒有了精明計較的沉思,而只有感情,歡呼的,潮水般湧來的感情,她從來沒有覺察到的感情。情緒征服了她和她本來的意願。於是她輕聲率真地說: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我再沒有任何人。因此,我要使你幸福。」
她在對他說話的時候,一切羞怯都退避三舍了。她知道,她用一句話就能給他很多,很多幸福。所以她就看著他閃亮的眼睛和眼睛裡感激的光芒。
於是他便彎下腰,肅然敬畏地吻了她的嘴。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
然後他們便順路往山下走,往市區走去,往家裡走去。
他們慢慢又回到了疲憊一天的昏暗市區。艾利卡從幸福夢境裡陽光照耀的積雪高峰上降到艱難、冷酷和嚴峻無情的生活中來的時候,也是疲憊不堪的。她帶著陌生和恐懼的眼神進了濕霧瀰漫的市區街巷。這裡到處是令人厭惡與低級醜惡的喧鬧和煙霧。她突然感到一種痛苦的空虛。她覺得,這些煙熏火燎的黑壓壓的房子都居高臨下向她壓下來。房子就是日常生活的黑暗象徵。它用無所顧忌的威脅力量擠進了她的生活,目的是毀滅她的生活。
當他突然用愛情語言和她說話的時候,她幾乎要驚慌起來。她吃驚的是,她幾乎忘記了那可愛的幾分鐘和她的許諾。在這個充滿發霉氣味和令人窒息環境裡,她突然覺得從前誘發她陶醉情緒衝動力的一切事物都是多麼陌生。她從側面小心翼翼地注視他。他正用力皺起眉頭,但嘴邊顯出自信者的鎮靜。不屈不撓而且自鳴得意的男子漢氣概就是他面部表情中的一切。他的臉上全然沒有柔情的憂傷,而在往常就是這種憂傷把他的力量都吸引進了美的和諧中。現在他的臉上只有充滿喜悅的堅強,也許這就是一種潛伏的情慾。艾利卡慢慢轉開了臉,她還從來沒有像當前這個時刻裡感到他是如此陌生和如此遙遠。
她忽然感到了恐懼,癲狂的巨大恐懼!千百種受驚嚇的聲音,警告,喧嘩,嘶啞叫喊的聲音一下子都在她心裡甦醒了。現在要發生什麼事嗎?她只覺得昏暗,因為她不敢想下去。她心中所湧起的一切都反對那個佔了她一分鐘的軟弱許諾。強烈的羞愧使她感到像傷口一樣火辣辣地疼痛。現在她從內心深處感覺到了,她從來就沒有性慾,她不渴望有一個丈夫,她厭惡粗暴的和強制性的權力。此時此刻她只覺得厭惡,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黑暗了,都有了醜惡和低級的意義。她感覺到的輕挽胳膊,霧中忽隱忽現的對對情侶,還有走路時偶然看她的那些目光,莫不如此。她的本性粗暴地和憤怒地敲擊著她疼痛的太陽穴。
她突然意識到廠她那在失望中顫抖的愛情的深沉痛苦,就像是受到了懲罰性的打擊。凡是不斷發生的事情,都必定重新成為難忘的事件。男人的性慾殺害了姑娘的柔情蜜意和最神聖的敬畏。幸福如同是高懸在黑暗之上光彩奪目的晚霞,現在破滅了。黑夜開始升起,昏暗、凝重、具有威脅性的沉痛寂靜和無情的沉默都瀰漫開來……
她的腳簡直不想再走了。她注意到,他走的是前往他的住處去的路。這點清醒使她深感壓抑。她想對他把話徹底說清楚:她的愛情和他的愛情如何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她是怎樣在神經承受不了的情緒的作用下作出許諾的;還有她心中是如何全力進行著鬥爭,反對剛才同意的愛情。但是她這些話都沒有說出聲音,都只是她的內心在黑暗中因緊張和折磨加重的痛苦感受,因此也沒有使她得到解放。模糊不清和憂慮不安的回憶像是遮蔽成黑影的翅膀一樣輕輕飛掠過她的內心。她一再想起來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曾經與她一起上學的姑娘罕見但又很平常的故事。那姑娘委身於一個男人,出於報復和憤恨又與另一個男人相好,後來又與另一個男人,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戀愛像一場天昏地暗的風暴那樣穿過了她的生活。艾利卡每逢想起她來就不寒而慄。她內心裡這種強有力的反抗遠不僅是一個純真姑娘面對不熟悉的事情因害怕而引起的最初產生的羞怯,這是一個柔情脈脈,性格怯懦的心靈的美好弱點:既害怕喧鬧的生活,又害怕那種殘酷生活的醜惡。
但是在這並肩挽臂而來的兩人中間依然存在著冷酷而鑽心的沉默。艾利卡本想把自己的胳膊抽出來,但是她的四肢好像都失去了一切活動能力。只有兩隻腳以單調的勻速形式向前移動。她的思想愈來愈加混亂,正如同帶有精巧鋒利倒鉤並且燒得熾熱的箭在她腦裡互相猛射。無力的恐懼和絕望的順從在她的思想上形成了堆積得不斷增厚的烏雲。她嘴上只是在不停地祈禱眼前的這一切趕快成為過去,出現一個巨大的,模糊的,沒有痛苦的空虛,讓她沒有感覺,也不必多想,來個突然而直的終止,就像從惡夢中清醒過來那樣…
突然他站住了腳。她立即警覺和恐懼起來。他們現在是在他住的房子前邊。她的心臟有…分鐘停止了跳動,平靜了,完全不動了,但是隨後又跳動起來,急速而且狂亂,在突突的恐懼中加快速度。
他對她說了幾句話,幾句柔情蜜意的話。在這一瞬間她幾乎又喜歡他了。他講話是那麼誠心實意,溫存體貼。但是當他更牢地抓住她的胳膊,緊靠著她毫無抗拒的,溫柔可愛的身體的時候,她那模糊的恐懼就又來了。這次恐懼比過去的更令人昏迷和可怕。她覺得彷彿心裡的聲音突然被鬆綁了,正在大聲對他懇請和乞求他放開她。但是她的喉嚨是無聲的,沉默的。她半無意識地挽著他的胳膊走進陰森森的大門。她心中有種聽天由命的痛苦,十分深沉,以致她再感覺不到那是痛苦。
他們走上一個昏暗的螺旋樓梯。她聞到一股陰涼的地窖霉臭氣味。她看到在涼風中搖曳的黃色煤氣燈。她感覺到每一個台階。所有的台階形象都從她身邊一滑而過,就像即將熟睡時的幻想一樣:短暫,但很鮮明;深入內心,但又轉瞬飛逝。
現在他們站在走廊上。她知道,這是在他的房間的門前……
他放開她的胳膊,走在前邊。
「稍等一下,艾利卡,我要去把燈點上。」
在他走進房間去點燈的時候,她聽見從房裡邊傳出的他的聲音。這個短暫的時間給了她勇氣和清醒。她突然感覺到害怕,害怕消除了痙攣的發呆狀態。她像閃電一樣又從樓梯上跑了下來。她在喪失理智的忙亂中沒有細看台階,只是快跑,趕快往前跑。她還覺得,彷彿聽到從樓上傳來的他的聲音。但是她根本不願意再去思考。她只是跑呀,跑呀,毫無停頓,一直向前。一種強烈的恐懼在她心裡清醒起來:他可能追隨而來;還有自己很可能回到他那裡去。她跑了幾條街遠,到到個陌生地方的時候,才長出一口氣,站住了腳。然後她就慢騰騰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現在有了許多空虛無聊,沒有內容,隱藏著命運的小時。這些時間的出現猶如與世無爭的烏雲,湧來就是為了再度離去。不過這些時間卻頑強而且固執地停留下來了,並且像是一道黑煙擴散開了,愈來愈遙遠,愈寬廣,到最後成為一團疲憊無力,憂傷沉重的灰色,固定地飄浮在生活上邊,成為一塊陰影,無法避免地和懷有妒意地跟蹤瞬息時間,還一再舉起威脅性的拳頭。
艾利卡躺在她昏暗舒適房間裡的沙發上,一頭紮在靠墊上哭起來。她覺得沒有眼淚,但是她又感到眼淚在往內心裡流,熱淚泉湧,怨訴不已。有時候她突然啜泣著全身打起冷戰。她感覺到:那充滿痛苦的幾分鐘對於她如何成了重大事件;隨著第一次重大的失望,悲傷如何在毫無猜疑地進行傾訴衷腸的內心深處吸飲。其實她的心在勝利地顫動,因為她的逃跑在最後的關鍵時刻成功了。但是這不應當成為明亮而且閃光的喜悅和歡樂,而要它如同是一場痛苦那樣一直沒有聲音。這是因為有這樣的人,重大事件和普遍震撼人心的重要事件都會撥動他們心中深藏的痛苦和深切的憂傷的琴弦。那琴聲超過其他聲音,透出憂鬱,而且洪亮急迫,使其他情緒都會無我地融合於其中。艾利卡·埃瓦爾德就是這樣的人。她為自己青春美好的愛情而悲傷,如同一個貪玩而迷路的孩子。她的內心也感到羞愧,感到強烈的,火辣辣的羞愧,因為她像個啞巴一樣,驚慌失措地逃出來的,而沒有坦誠相待,冷靜地,以一種他必定會順從的嚴肅的驕傲對他個明白。現在她回想起他和她的愛情時既懷有很愉快的痛苦,也懷有強烈的恐懼。然後一切景象都又來了,混雜錯亂。但是這些景象都不再明朗歡快,而是籠罩在憂傷回憶的昏暗陰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