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色已晚,我們離開飯館。走到飯館門口,你問我是否急於回家,是否還有一點時間。我事實上已經早有準備,這我怎麼能瞞著你!我就說,我還有時間。你稍微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問我,是否願意到你家去坐一會,隨便談談。我決定制不言而喻的事,就脫口而出說了句:"好吧!"我立刻發現,我答應得這麼快,你感到難過或者感到愉快,反正你顯然是深感意外的。今天我明白了,為什麼你感到驚愕;現在我才知道,女人通常總要裝出毫無準備的樣子,假裝驚嚇萬狀,或者怒不可遏,即使她們實際上迫不及待地急於委身於人,一定要等到男人哀求再三,謊話連篇,發誓賭咒,作出種種諾言,這才轉嗔為喜,半推半就。我知道,說不定只有以賣笑為職業的女人,只有妓女才會毫無保留地欣然接受這樣的邀請,要不然就只有天真爛漫、還沒有長大成人的女孩子才會這樣。而在我的心裡——這你又怎料想得到——只不過是化為言語的意志,經過千百個日日夜夜的集聚而今迸湧開來的相思啊。反正當時的情況是這樣:你吃了一驚,我開始使你對我感起興趣來了。我發現,我們一起往前走的時候,你一面和我說話,一面略帶驚訝地在旁邊偷偷地打量我。你的感覺在覺察人的種種感情時總象具有魔法似的確有把握,你此刻立即感到,在這個小鳥依人似的美麗的姑娘身上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有著一個秘密。於是你頓時好奇心大發,你繞著圈子試探性地提出許多問題,我從中覺察到,你一心想要探聽這個秘密。可是我避開了:我寧可在你面前顯得有些傻氣,也不願向你洩露我的秘密。我們一起上樓到你的寓所裡去。原諒我,親愛的,要是我對你說,你不能明白,這條走廊,這道樓梯對我意味著什麼,我感到什麼樣的陶醉、什麼樣的迷惘、什麼樣的瘋狂的、痛苦的、幾乎是致命的幸福。直到現在,我一想起這一切,不能不潸然淚下,可是我的眼淚已經流乾了。我感覺到,那裡的每一件東西都滲透了我的激情,都是我童年時代的相思的象徵:在這個大門口我千百次地等待過你,在這座樓梯上我總是偷聽你的腳步聲,在那兒我第一次看見你,透過這個窺視孔我幾乎看得靈魂出竅,我曾經有一次跪在你門前的小地毯上,聽到你房門的鑰匙咯喇一響,我從我躲著的地方吃驚地跳起。我整個童年,我全部激情都寓於這幾米長的空間之中,我整個的一生都在這裡,如今一切都如願以償,我和你走在一起,和你一起,在你的樓裡,在我們的樓裡,我的過去的生活猶如一股洪流向我劈頭蓋腦地衝了下來。你想想吧,——我這話聽起來也許很俗氣,可是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說法——一直到你的房門口為止,一切都是現實的、沉悶的、平凡的世界,在你的房門口,便開始了兒童的魔法世界,阿拉丁的王國;你想想吧,我千百次望眼欲穿地盯著你的房門口,現在我如癡如醉邁步走了進去,你想像不到——充其量只能模糊地感到,永遠也不會完全知道,我的親愛的!——這迅速流逝的一分鐘從我的生活中究竟帶走了什麼。
    那天晚上,我整夜呆在你的身邊。你沒有想到,在這之前,還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親近過我,還沒有一個男人接觸過或者看見過我的身體。可是你又怎麼會想到這個呢,親愛的,因為我對你一點也不抗拒,我忍住了因為害羞而產生的任何遲疑不決,只是為了別讓你猜出我對你愛情的秘密,這個秘密準會叫你嚇一跳的——因為你只喜歡輕鬆愉快、遊戲人生、無牽無掛。你深怕干預別人的命運。你願意濫用你的感情,用在大家身上,用在所有的人身上,可是不願意作出任何犧牲。我現在對你說,我委身於你時,還是個處女,我求你,千萬別誤解我!我不是責怪你!你並沒有勾引我,欺騙我,引誘我——是我自己擠到你的跟前,撲到你的懷裡,一頭栽進我的命運之中。我永遠永遠也不會的,我只會永遠感謝你,因為這一夜對我來說真是無比的歡娛、極度的幸福!我在黑暗裡一掙開眼睛,感到你在我的身邊,我不覺感到奇怪,怎麼群星不在我的頭上閃爍,因為我感到身子已經上了天庭。不,我的親愛的,我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從來也沒有因為這一時刻後悔過。我還記得,你睡熟了,我聽見你的呼吸,摸到你的身體,感到我自己這麼緊挨著你,我幸福得在黑暗中哭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我急著要走。我得到店裡去上班,我也想在你僕人進來以前就離去,別讓他看見我。我穿戴完畢站在你的面前,你把我摟在懷裡,久久地凝視著我;莫非是一陣模糊而遙遠的回憶在你心頭翻滾,還是你只不過覺得我當時容光煥發、美麗動人呢?然後你就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我輕輕地掙脫身子,想要走了。這時你問我:"你不想帶幾朵花走嗎?"我說好吧。你就從書桌上供的那只藍色水晶花瓶裡(唉,我小時候那次偷偷地看了你房裡一眼,從此就認得這個花瓶了)取出四朵白玫瑰來給了我。後來一連幾天我還吻著這些花兒。
    在這之前,我們約好了某個晚上見面。我去了,那天晚上又是那麼銷魂,那麼甜蜜。你又和我一起過了第三夜。然後你就對我說,你要動身出門去了——啊,我從童年時代起就對你出門旅行恨得要死!——你答應我,一回來就通知我。我給了你一個留局待取的地址——我的姓名我不願告訴你。我把我的秘密鎖在我的心底。你又給了我幾朵玫瑰作為臨別紀念,——作為臨別紀念。
    這兩個月裡我每天去問……別說了,何必跟你描繪這種由於期待、絕望而引起的地獄般的折磨。我不責怪你,我愛你這個人就愛你是這個樣子,感情熱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而愛不專一。我就愛你是這麼個人,只愛你是這麼個人,你過去一直是這樣,現在依然還是這樣。我從你燈火通明的窗口看出,你早已出門回家,可是你沒有寫信給我。在我一生的最後的時刻我也沒有收到過你一行手跡,我把我的一生都獻給你了,可是我沒收到過你一封信。我等啊,等啊,像個絕望的女人似的等啊。可是你沒有叫我,你一封信也沒有寫給我……一個字也沒寫……
    我的兒子昨天死了——這也是你的兒子。親愛的,這是那三夜銷魂蕩魄繾綣柔情的結晶,我向你發誓,人在死神的陰影籠罩之下是不會撒謊的。他是我倆的孩子,我向你發誓,因為自從我委身於你之後,一直到孩子離開我的身體,沒有一個男子碰過我的身體。被你接觸之後,我自己也覺得我的身體是神聖的,我怎麼能把我的身體同時分贈給你和別的男人呢?你是我的一切,而別的男人只不過是我的生活中匆匆來去的過客。他是我倆的孩子,親愛的,是我那心甘情願的愛情和你那無憂無慮的、任意揮霍的、幾乎是無意識的繾綣柔情的結晶,他是我倆的孩子,我們的兒子,我們唯一的孩子。你於是要問了——也許大吃一驚,也許只不過有些詫異——你要問了,親愛的,這麼多年漫長的歲月,我為什麼一直把這孩子的事情瞞著你,直到今天才告訴你呢?此刻他躺在這裡,在黑暗中沉睡,永遠沉睡,準備離去,永遠也不回來,永不回來!可是你叫我怎麼能告訴你呢?像我這樣一個女人,心甘情願地和你過了三夜,不加反抗,可說是滿心渴望地向你張開我的懷抱,像我這樣一個匆匆邂逅的無名女人,你是永遠、永遠也不會相信,她會對你,對你這麼一個不忠實的男人堅貞不渝的,你是永遠也不會坦然無疑地承認這孩子是你的親生之子的!即使我的話使你覺得這事似真非假,你也不可能完全消除這種隱蔽的懷疑:我見你有錢,企圖把另一筆風流帳轉嫁在你的身上,硬說他是你的兒子。你會對我疑心,在你我之間會存在一片陰影,一片淡淡的懷疑的陰影。我不願意這樣。再說,我瞭解你;我對你十分瞭解,你自己對自己還沒瞭解到這種地步;我知道你在戀愛之中只喜歡輕鬆愉快,無憂無慮,歡娛遊戲,突然一下子當上了父親,突然一下子得對另一個人的命運負責,你一定覺得不是滋味。你這個只有在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情況下才能呼吸生活的人,一定會覺得和我有了某種牽連。你一定會因為這種牽連而恨我——我知道,你會恨我的,會違背你自己清醒的意志恨我的。也許只不過幾個小時,也許只不過短短幾分鐘,你會覺得我討厭,覺得我可恨——而我是有自尊心的,我要你一輩子想到我的時候,心裡沒有憂愁。我寧可獨自承擔一切後果,也不願變成你的一個累贅。我希望你想起我來,總是懷著愛情,懷著感激:在這點上,我願意在你結交的所有的女人當中成為獨一無二的一個。可是當然羅,你從來也沒有想過我,你已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我不是責怪你,我的親愛的,我不責怪你。如果有時候從我的筆端流露出一絲怨尤,那麼請你原諒我吧!——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死了,在搖曳不定的燭光映照下躺在那裡;我衝著天主,握緊了拳頭,管天主叫兇手,我心情悲愁,感覺昏亂。請原諒我的怨訴,原諒我吧!我也知道,你心地善良,打心眼裡樂於助人。你幫助每一個人,即便是素不相識的人來求你,你也給予幫助。可是你的善心好意是如此的奇特,它公開亮在每個人的面前,人人可取,要取多少取多少,你的善心好意廣大無邊,可是,請原諒,它是不爽快的。它要人家提醒,要人家自己去拿。你只有在人家向你求援,向你懇求的時候,你才幫助別人,你幫助人家是出於害羞,出於軟弱,而不是出於心願。讓我坦率地跟你說吧,在你眼裡,困厄苦難中的人們,不見得比你快樂幸福中的兄弟更加可愛。像你這種類型的人,即使是其中心地最善良的人,求他們的幫助也是很難的。有一次,我還是個孩子,我通過窺視孔看見有個乞丐拉你的門鈴,你給了他一些錢。他還沒開口,你就很快把錢給了他,可是你給他錢的時候,有某種害怕的神氣,而且相當匆忙,巴不得他馬上走,彷彿你怕正視他的眼睛似的。你幫助人家的時候表現出來的惶惶不安、羞怯靦腆、怕人感謝的樣子,我永遠也忘不了。所以我從來也不去找你。不錯,我知道,你當時是會幫助我的,即使不能確定,這是你的孩子,你也會幫助我的。你會安慰我,給我錢,給我一大筆錢,可是總會帶著那種暗暗的焦躁不耐的情緒,想把這樁麻煩事情從身邊推開。是啊,我相信,你甚至會勸我及時把孩子打掉。我最害怕的莫過於此了——因為只要你要求,我什麼事情不會去幹呢!我怎麼可能拒絕你的任何請求呢!而這孩子可是我的命根子,因為他是你的骨肉啊,他又是你,又不再是你。你這個幸福的無憂無慮的人,我一直不能把你留住,我想,現在你永遠交給我了,禁錮在我身體裡,和我的生命連在一起。這下子我終於把你抓住了,我可以在我的血管裡感覺到你在生長,你的生命在生長,我可以哺育你,餵養你,愛撫你,親吻你,只要我的心靈有這樣的渴望。你瞧,親愛的正因為如此,我一知道我懷了一個你的孩子,我便感到如此的幸福,正因為如此,我才把這件事瞞著你:這下你再也不會從我身邊溜走了。
    當然,親愛的,這些日子並不是我腦子裡預先感覺的那樣,儘是些幸福的時光,也有幾個月充滿了恐怖和苦難,充滿了對人們的卑劣的憎惡。我的日子很不好過。臨產前幾個月我不能再到店裡去上班,要不然會引起親戚們的注意,把這事告訴我家。我不想向我母親要錢——所以我便靠變賣手頭有的那點首飾來維持我直到臨產時那段時間的生活。產前一個禮拜,我最後的幾枚金幣被一個洗衣婦從櫃子裡偷走了,我只好到一個產科醫院去生孩子,只有一貧如洗的女人,被人遺棄遭人遺忘的女人萬不得已才到那兒去,就在這些窮困潦倒的社會渣滓當中,孩子、你的孩子呱呱墜地了。那兒真叫人活不下去:陌生、陌生,一切全都陌生,我們躺在那兒的那些人,互不相識,孤獨苦寂,互相仇視,只是被窮困、被同樣的苦痛驅趕到這間抑鬱沉悶的、充滿了哥羅仿和鮮血的氣味、充滿了喊叫和呻喚的病房裡來。窮人不得不遭受的凌侮,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恥辱,我在那兒都受到了。我忍受著和娼妓之類的病人朝夕相處之苦,她們卑鄙地欺侮著命運相同的病友;我忍受著年輕醫生的玩世不恭的態度,他們臉上掛著譏諷的微笑,把蓋在這些沒有抵抗能力的女人身上的被單掀起來,帶著一種虛假的科學態度在她們身上摸來摸去;我忍受著女管理員的無厭的貪慾——啊,在那裡,一個人的羞恥心被人們的目光釘在十字架上,備受他們的毒言惡語的鞭笞。只有寫著病人姓名的那塊牌子還算是她,因為床上躺著的只不過是一塊抽搐顫動的肉,讓好奇的人東摸西摸,只不過是觀看和研究的一個對像而已——啊,那些在自己家裡為自己溫柔地等待著的丈夫生孩子的婦女不會知道,孤立無援,無力自衛,彷彿在實驗桌上生孩子是怎麼回事!我要是在哪本書裡念到地獄這個詞,知道今天我還會突然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間擠得滿滿的、水氣瀰漫的、充滿了呻喚聲、笑語聲和慘叫聲的病房,我就在那裡吃足了苦頭,我會想到這座使羞恥心備受凌遲的屠宰場。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