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個平民的名字,叫克萊岑莎-安娜-阿羅依佳-馮肯胡泊,今年三十九歲,生在齊勒塔爾一個小山村裡,是個私生女。在她的身份證的「特徵」一欄裡畫著一條表示「無」的斜線;但是,如果一定要警官描述她的特徵,那麼,只要很快地朝那一欄裡瞥一眼就必定會看見這樣的附註:像一匹骨骼寬大、精疲力竭的山區瘦馬。因為在她那過分下垂的下唇輪廓上,在那張曬得黝黑的又長又尖的鴨蛋形臉上,在那憂鬱的無光的眼神上,特別是在那蓬亂、厚密、一級紀油滋滋地粘在前額的頭髮上.可以說有一些不可忽視的馬的特徵。她走路的姿態也不禁令人聯想到阿爾卑斯山民的一匹馱馬所生的傻騾子那樣的耐力,它們總是在那裡不分冬夏邁著同樣笨重、遲緩的步子,拉著同樣的木製大車,愁悶地沿著山間車路爬上爬下。幹完活休息時,克萊岑莎常常胳膊肘稍稍張開一點,把鬆鬆地握在一起的長著大骨節的雙手沉悶地往膝蓋上一放,便出神地坐在那兒打起購兒來,就像騾馬站在馬廄裡,一切感官似乎都麻木不仁了。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堅硬的,笨拙的,沉重的。」她思想遲鈍,往往百思不得其解:每一種新的思想,好像都必須很費勁地經過粗篩子才能一點一滴地進入她的腦海。
可是一旦她最終接受了什麼新的東西,她便頑強地如饑似渴地抓住它不放。她從來不讀書,既不讀報也不讀祈禱書,寫字很困難,她在廚房賬本上寫的歪歪扭扭的字母使人很奇怪地想到她本人那粗笨的遍身格外凹凸不平的體型,誰都看得出,她的體型連半點女性固有的特點也沒有。她的聲音像她的骨頭、前額、兩髓和雙手一樣硬,這聲音雖然有蒂羅爾人重濁的喉音,但聽起來總有些發澀——本來這也不足為奇,一潤為克萊岑莎向來不對任何人說半句無用的話。沒有一個人看見她笑過;從這裡也可以看出她完全像個動機、且為。也許地喪失了語言還要殘忍的是對上帝的無意識的創造物說來,笑,這種內心自然流露情感的表現,它們根本就不會。
作為一個私生女,她是社會撫養起來的,十二歲就自己謀生了,曾經在一個客店裡當過清潔工,最後她在一家車伕小酒館裡因為幹活肯吃苦,像牛一樣頑強,被人看中了,使一步登天進了一家像樣的旅館,當了廚師。在那裡,她每天清晨五點鐘就起床幹活,掃地,擦桌子,生火,撣灰,收拾屋子,做飯,發面,揉面極面。又是洗又是涮。把鍋碗瓢盆弄得辟啪亂響,一直忙到深夜。她從來不休假,除了上教堂做彌撒,從不上街:灶口那一小團火對她說來就是太陽,她一年到頭劈的成千上萬塊木柴就是她的森林。
男人都不攪擾她,也許是因為這二十五年的繁重勞動使她喪決了女人的一切特徵,也許是因為她執執拗拗、三言兩語就回絕了男人的每次親近。在以鄉下女入和未出嫁的姑娘土撥鼠一般的-一直覺一點丁滴積攢起來的金錢裡。ˍ她找到了她唯一的歡樂,「這樣,到了老年也就用不著到救濟院裡再啃別人賞賜的酸麵包了。
僅僅是為了錢,這個愚昧的生物三十七歲時也第一次離開了她的故鄉蒂羅爾。一個來避暑的職業女經紀人看見她一天到晚都在廚房和客房裡操勞不息,就以答應給她雙倍的工資作為釣餌,把她帶到維也納去了。在火車裡,一路上,克萊岑莎什麼東西也不吃,跟誰也不說一句話,始終把那個裝著她全部財產的沉甸甸的稻草筐橫放在壓得生疼的膝蓋上,同路乘客親切友好地想幫她把筐放在行李架上,她連理都不理,因為在她那笨拙的一團漿糊的農民腦子裡,對大城市的唯一的概念就是欺騙和盜竊。到了維也納,最初幾天總得有人陪她到市場去才行,因為她害怕車輛,就像牛怕汽車一樣。但等她認識了到市場去的那四條街,她就不需要人陪了,她挎著籃子慢吞吞地閃頭從家門口走到菜攤,然後就回家,像在以前的灶台前一樣在那個新灶台邊掃地,生火,忙這忙那,看不出有什麼變化。九點,按照鄉下的習慣時間,她上床休息,像一個牲口似的張著嘴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被鬧鐘吵醒。誰也不知道她對新的差事滿意不滿意,大概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因為她誰也不接近,只是用發音模糊的「好,好」來應答主人的吩咐,或者當她的看法不同時,只是驚愕地聳~聳肩膀。鄰居和家裡別的女僕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她那些愛說愛笑的女伴一雙雙嘲弄人的目光從她那冷漠的臉皮上掃過,就像水在光滑的皮革上滑下去一樣。只是有一次,一個侍女模仿她的蒂羅爾方言嘲笑她,~步也不放鬆地捉弄這個悶聲不響的人,她突然從爐灶裡扯出一塊帶火的木柴向那個嚇得嗷嗷直叫的女僕追去。從此以後,大家都躲著這個一臉怒氣的女人,誰也不敢再譏笑她了。
但每個星期天,克萊岑莎都穿著滿是語皺、飛了邊的裙子,戴著農民的平頂女帽到教堂去。只是她到維也納後第一次獲准外出時,曾試探著散過步。這是因為她不想坐電車,小心翼翼地遊逛著,一直看著石頭牆穿過一條條使她蒙頭轉向的街道走,她竟一直走到了多瑤河的河灣;在那裡,她呆望著這奔騰的江流,覺得有點眼熟,當她返身回來,重步踏著原路走時,老是靠著房子,膽怯地避開大街,結果又走回去了。這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試探性的漫步,顯然使她大失所望了,因為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離開過那座房子,每逢星期天她便坐在窗前,不是做針線活就是空手閒呆著。所以,這個大城市並沒有給她那像老式腳踏水磨一樣的週而復始的日子帶來任何變化,只是現在每到月底落到她那佈滿皺紋、多處燒焦過、撞得到處都是傷痕的手裡的,是四張而不是兩張貶了值的鈔票。每次她都是長時間不信任地察看這些鈔票,她笨手笨腳地把它們分開來,最後又幾乎是溫柔地把它們抹平了,然後才把這些新票子跟別的票子合在一起,放到她從鄉下帶來的那個黃色的小木箱裡去。這個粗笨的小錢箱就是她的全部秘密,就是她的生活的意義。夜裡她總是把鑰匙放在枕頭底下。白天她把鑰匙藏在什麼地方,全家沒有一個人知道。
這種特殊的人的本性就是這樣(正如人們提到她時這麼說的,雖然這種人性只是剛剛相當模糊、隱隱約約地從她的舉止行為中顯露出來)——但是,也許恰恰需要一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人,才能忍痛在年輕的男爵封-弗這個同樣極特殊的家裡當用人。因為一般說來,那裡的僕人只要按照契約規定的僱用期限做滿,就一天也忍受不了那吵鬧的環境了。那被激怒的、簡直是被逼到了發瘋地步的喊聲是女主人發出來的。這個愛森城一家殷實的工廠主的青春已過的女兒,她在一個療養地認識了這位(出身沒落貴族,家境窘困的)年輕的男爵,很快就同這個漂亮的貴族風度十足的浪蕩哥兒結了婚。但是幾乎連蜜月還沒度完,這個新婚的女子就不得不承認,她的更看重為人可靠和精明強幹的父母當初反對如此匆忙成婚是對的。
因為拋開那無數被隱瞞的債務不談,不久人們便發現了:這個很快就變得懶懶散散的丈夫對單身漢的種種娛樂要比對夫妻的本分感興趣得多。他並不是不懷好意,甚至可以說在內心深處像一切放蕩的人一樣溫和,然而照他的人生觀來說那只不過是隨隨便便,無拘無束而已,他這個漂亮的半騎上的人物,像對待出身卑微的人們狹隘的吝嗇心理一樣鄙視任何有利可圖的投資。他想過一種輕鬆愉快的生活,而她卻想過萊茵河市民那種正派的有秩序的家庭生活:
這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儘管她很有錢,他也不得不為每筆較大的開銷跟她討價還價,他那會算計的妻子甚至拒絕滿足他想蓋賽馬廄的最大心願,於是,他看到已經沒有理由再把這個粗俗的瘦得皮包骨的北德意志女人當妻子看待了,她那粗野的高腔他聽起來是那樣的不快。這樣一來,如同人們常說的,他便讓她坐冷板凳了,雖然沒有露出絲毫嚴酷的表情,卻毅然決然地把這個傷心失望的女人丟在一邊木管一了。要是地責備他少地就老老實實地聽著,而且裝出心有同感的樣子,但她的這套經一念完,一他就把這熱情的勸誡連同他口裡噴出的香煙煙霧全都吹得不見蹤影了,照樣毫無約束地干他愛子的事。這種圓滑的官樣文章的對愛情的尊重比任何反抗都使這個失望的女人憤慨。因為面對他這有教養、不失禮、然而卻十分令人一討厭的客客氣氣的態度,她無可奈何,所以便把堵在心口的憤怒無情地向別處發洩:她對僕人破口大罵,她那本來正當的,但在這裡卻是無來由的氣憤竟一古腦地傾瀉在這些沒有過失的人的頭上。不可避免的後果是:兩年之內她不得不更換使女有十六次之多。有一次甚至是在動手打了一架之後,這次吵架花了好多賠償費才算了結了。
只有克萊岑莎一個人像風雨中拉出租車的馬一樣,毫不動搖地站在這暴風雨般的騷動之中。她不參與任何一派,不關心任何變化,好像沒有發現跟她住一間下房的陌生的同伴不斷地更換著呼喚用的名字、頭髮的顏色、身體的氣味和言談舉止。因為她自己不跟任何人說話,不注意辟啪聲響的關門聲,被中斷了的午餐,昏昏然、瘋癲癲的吵附。她冷漠地從廚房走到市場,再從市場走回廚房,干她的事:在一牆之隔以外發生的事,她一概不聞不問。像一個連枷堅持不懈地沒有知覺地工作著,她一天~天地打發著時光,在大城市裡的兩年歲月就這樣平平安安地從她身邊流逝過去了,她的內心世界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她那隻小木箱裡爆起來的貶值鈔票增高了二三厘米,到年底她用溫潤的手指一張一張數完這些錢時,發現離那神奇的一千已經不遠了。
但偶然事件像金剛鑽一樣能穿透一切銅牆鐵壁,而危險四伏、詭計多端的命運,常常會從完全意料不到的地點為自己開闢一條通向嘴巖峭壁的大自然的道路,並震撼它的基礎。
在克萊岑莎的「生活裡,偶然事件發生的外部原因就像她本人不惹人注意一樣,是披著一層外衣的:間斷了十年以後,國家又心血來潮,要進行一次人口普查,為了精確地填寫每人的情況,向各家各戶分發了一極複雜的登記表。男爵對僕人們最起碼的按正確語音書寫的能力很不放心,他寧願親自動手填寫表格。為了這件事,也把她叫到他房間去了。當他問起她的名字、年齡和出生地時,他發現,作為那個地區主人的熱情的獵手和朋友,他恰恰常在她那個阿.爾卑斯山的一角打羚羊,而且正是她家鄉村落裡來的一個嚮導陪了他兩個星期之久。令人奇怪的是,說來說去原來這個嚮導恰巧還是克萊岑莎的舅舅,男爵的興致上來了,竟因這個偶然的巧合又談了好一會兒;談著談著又想起另一件愉快的事,那就是他當時正好在她當廚娘的那個旅館裡吃過一頓味道非常好的烤鹿肉-一所有這一切都是瑣事,但由於存在偶然機遇而顯得格外特別,而對克萊岑莎來說簡直就像一個奇跡,她在這裡第一次見到了~個瞭解她家鄉的人。她站在他面前,臉紅紅的,心情很激動,笨拙地受寵若驚地彎下腰去。這時他話題一轉,開起玩笑來了,他學著蒂羅爾人的方言,連連問她會不會唱山歌,是不是像男孩子那樣頑皮淘氣等等。最後,因為自己心裡著實高興,他便按照農民最親切的方式,用手掌朝她忍B硬邦邦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哈哈笑著打發她走了:「現在去吧,親愛的克萊岑莎,看來還得給你兩克朗,因為你是從齊勒塔爾來的。」無疑,這件事就其本身的含義而言並不是感情衝動和值得注意的表現。但這五分鐘的談話對這個遲鈍的人那魚一般潛在感覺的影響,卻像把一塊石頭投進了沼澤地一樣:先是漸漸地懶懶地形成一些動盪的圓圈,然後這些圓圈就強有力地波動起來,慢慢地到達意識的邊緣。這個終日悶聲不響的女人,多年後竟然第一次跟這樣一個人談到了她自己,命運超出常規為她做了這樣的安排:偏偏是這第一個跟她談話的人,這個生活在這無情的騷亂狀態之中的人,知道她家鄉的山嶺,甚至還吃過一次她親手做的烤鹿肉,而且又像年輕人那樣朝她屁股上來了那麼一巴掌;按照鄉間的說法,這一巴掌本是以最簡潔的方式向女人進行試探和求婚。雖然克萊岑莎連想都不敢想,現在這位衣著講究的高貴的先生會真的是以這種方式向她提出類似的要求,但這種肉體上親暱的舉動確實相當有力地震動了她那沉睡的慾念。
這樣,由於這次偶然事件的推動,在她的內心深處便開始出現了一種牽引和運動的過程,它一層~層地移動著,到了最後,一種新的感覺先是粗線條地,接著便越來越清楚地顯現出來了,好比突然認識到:有一條狗活動在它周圍的所有那些兩條腿的人中間,不料有一天,這些人之中的一個競宣稱做它的主人了;從這個時刻起,它就總跟隨在他身後跑,向這位命運為它安排的上司搖著尾巴或汪汪叫著表示致意,它對他將心甘請願地喉命是從,亦步亦趨地追隨著他的足跡。跟這種情形完全一樣,現在有一種新的東西滲入了克萊岑莎的麻木不仁的生活範圍,從前這個範圍裡只有金錢、市場、灶台、廚房和床鋪這五個慣常的概念,沒有任何餘地;這個新東西要求佔有空間,它就乾脆用力把從前的一切東西擠到一邊去了。她懷著農民那種一旦把什麼抓住就死也不肯放手的佔有慾,把這個新東西深深地拉進她的肉體,一直拉到她那充滿慾念的混亂而又遲鈍的感官裡。當然,經過一些時候,這個變化才明顯地表現出來;最早的那些跡像一點也不顯眼,比如:她撣男爵的衣服,刷他的鞋,總是熱情洋溢,分外精心,而把男爵夫人的衣服和鞋帽全都轉給了那個收拾屋子的使女去照應。另外,時常可以在過道和前室裡見到她,剛剛聽到外面門鎖咋唯一響,她就趕忙喜滋滋地迎出去接他的大衣和手杖。伙食呢,她加倍小心,甚至特地為了搞到一盤烤鹿肉,不辭辛苦地一路打聽到大市場去的路。就是在她那外罩的衣服上也看得出格外細心的徵象。
過了一兩周,她的新感覺的這些最初的苗頭才好不容易從她的內心世界衝了出來。大概又過了好幾周,第二個思想才從第一個內心衝動中滋生出來,從不穩定變得內容清楚,意義明確。這第二個感覺只不過是第一個感覺的補充而已:一種對男爵的妻子,對那個可以跟他一起住、一起睡、一起說話、但對他卻不像她自己那樣虔心敬重的女人的仇恨,這種仇恨起初還是模模糊糊的,但慢慢地就變成了不加掩飾地、赤裸裸地流露在外的仇恨。也許是因為她——無意中,現在是更留神地——一捲進了那神聖的主人受他瘋女人無恥凌辱的一場人難為情的戲裡去,也許是因為跟他的令人欣慰的親近相比,對那個受北德思想束縛的女人傲氣十足的疏遠感覺更強烈,她總是突然之間便相當倔強地來對抗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並且含著刺入的敵意沒完沒了地旁敲側擊、惡言惡語。因此,男爵夫人總得至少按兩次鈴,才能把故意慢吞吞、一臉不願意的克萊岑莎喚來,而她那高高聳起的肩膀總是~開頭就表示堅決頂牛了。什麼差事和囑托她都沉著臉接受,弄得男爵夫人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明白了沒有;如果為了慎重起見再問一遍,只能看到她不耐煩地點點頭,或聽到她鄙視他說一聲「我聽見了」作為回答。要麼就是在夫人馬上就要去看戲急匆匆地從這個房間跑到那個房間時.一把重要的鑰匙忽然不見了,過了半個鐘頭才意想不到地在一個角落裡找著。夫人的信件和電話,一般她都置之腦後不理不睬;追問她時,她一點遺憾的表示也沒有,只是氣哼哼地生硬地回她一句「可巧我忘了」。她並不抬頭看她的眼睛,說不定她正是怕抑制不住內心的仇恨。
在這段時間裡,家裡的種種不和總要引出男爵夫婦之間的一些不愉快的場面。那一週一周變得更加激動的夫人的興奮心理很可能也跟克萊岑莎的不自覺地搬弄是非的怨氣有關。由於漫長的孤獨生活而變得神經脆弱,再加上她丈夫的冷淡和僕人們可恨的敵意所激起的憤怒,這個倍受折磨的女人精神越來越失常了。給她用澳劑和烈性安眠藥『維羅那爾』,也毫不見效;後來經過會診,她的過分緊張的神經末梢分裂得更厲害了,她無緣無故地就會大哭大鬧,歇斯底理發作一陣子,然而沒有一個人對她表示一絲一毫的同情,也看不到一個好心人出面幫助她的跡象。末了,請來的大夫只好建議她到療養院去休養兩個月。這個建議被那位一向冷漠無情的丈夫突然如此熱心地採納了,結果弄得這位夫人又起一了疑心;開初極力反對,但最後還是決定去了,讓侍女陪伴她,而讓克萊岑莎一個人留在這個寬大的寓所裡侍候主人。把這位高貴的主人托付給她照顧的消息,就像給克萊岑莎打了一針興奮劑,使她的遲鈍的感官興奮起來。像人們搖動一隻有魔力的瓶子一樣,她整個生命的活力似乎都被猛烈地搖得混亂不堪了,這時便有一種秘密地沉在心底的熱情浮了上來,她的一舉一動全都煥然一新了。那神志不清的表現,那遲鈍的動作突然開始從她那凍僵了的肢體中融化了,消失了;自從這通了電一般的消息出現以來,好像她的關節也靈活了,步子也又快又輕了。她在各個房間裡跑來跑去,在樓梯上跑上跑下,剛剛著手準備旅行,她就主動地裝好了所有的箱子,親手抱起這些箱子送到車裡去。
當深夜時分男爵從火車站回來時,他把手杖和大衣交到這個幹完了活現在急忙來迎他的女人手裡,輕鬆地歎了口氣說:「總算打發走了!」這時,發生了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因為突然之間在克萊岑莎一向像動物一樣從不發笑的多皺的雙唇四周開始用力拉開來伸展出去了。嘴變歪了,咧開了,突然從她那癡呆呆的發光的臉中間湧現出一絲動物般的無所約束的傻笑來。一看到這個情形,男爵都驚呆了,對這種使他極不舒服的親暱表示他感到很羞愧,於是便一聲不響地走進了他的房間。
但這剎那間的不舒服很快就過去了,翌日,這兩個人,主人和女僕,就被一種無語相通的共同呼吸和快意的無拘無束聯在一起了。夫人不在,好像頭頂上的一團雲消散了似的,整個氣氛都換了樣:這個擺脫了束縛的丈夫幸運地免除了不斷作解釋的義務,頭一個晚上就很晚才回到家裡,而克萊岑莎的默默無言的熱心服侍恰好跟他夫人的能說會道的接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克萊岑莎又激情滿懷地投入了日常的勞作,她起得特別早,把一切都刷得閃閃發光,像著了魔似的把門窗的把手都擦得很亮,像變戲法似的端來了美味佳餚,尤其使男爵驚詫的是,他在頭一頓午餐桌上發現專門為他選出了一套往常只在特別宴會時才從銀器櫥裡取出來用的貴重的餐具。通常他並木留心,但現在他卻沒法不注意這個特殊的人表現出來的這種小心謹慎的、簡直是體貼入微的照顧了;他一向心地善良,沒有再掩飾他的滿意心情。
他翻動著她做的飯菜,時不時地說一兩句親切的話。而第二天早上,那天是他的命名日,當地看到一個做得非常藝術的、有他名字開頭大寫字母的、上面撒了糖的圓形大蛋糕時,他縱情大笑著對她說:「你會把我寵壞的,岑莎!要是我夫人回來了,上帝保佑,我可怎麼辦呢?」
還好,他總算在一定程度上對自己約束了那麼幾天,然後才拋棄了最後的一些顧慮。他從她的多種表示看出她不會洩露機密,便又像單身漢那樣開始在自己的寓所裡過起舒舒服服的日子來了。妻子走後,他單獨生活的第四天,他把克萊岑莎喊去,不作詳細的說明,只是漫不經心地吩咐她晚上準備好一頓兩個人的夜餐冷食就可以去睡覺了;其餘一切都由他自己去辦。她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眨一眨眼,很難猜得透這些話的本意是不是印入了她的大腦。但是.她對他的本來意圖理解得多麼好,他很快就又高興又驚奇地發覺了,因為他深夜看完劇帶著一個嬌小的歌劇院女學生回來時,不僅發現桌子整理得非常雅致,上面還點綴著鮮花,而且在他的臥室裡見到旁邊那張床也鋪上了,真叫人喜歡得不得了,綢睡衣和他夫人的拖鞋也早早地準備下了、這個掙脫了枷鎖的丈夫不免覺得這個女人如此心領神會地加意照顧真是有點好笑。這樣,在這個忠實可靠的知情人面前的一切障礙便自行瓦解了。早上他拉鈴喚她來,讓她幫他的嬌滴滴的小寶貝穿衣服;於是,二人之間的默契便完全建立起來了。
在這些日子裡,克萊岑莎還得到了一個新的名字。那個活潑可愛的年輕的女演員,她正在學愛爾維拉女士的一段唱腔,總喜歡德皮笑臉地管她的情人叫唐橫,有一次她嘿嘿地笑著對他說:「把你的需潑萊拉叫進來吧!」這個名字使他很開心,那是因為他老是那麼怪聲怪氣地模仿這個枯瘦的蒂羅爾女人。於是,從此以後,他就只喊她雷潑萊拉了。克萊岑莎頭一回聽到這個名字時呆立在那裡覺得很奇怪,但後來卻喜歡上這個名字的好聽的聲音了,雖然這個名字的意思她一點兒也不瞭解。她興高采烈地把這次重新命名看作是一次加封貴族稱號:
每當那個浪蕩哥兒這樣喊她的時候,她那薄薄的嘴唇就咧開來,露出一大排褐色的馬一般的牙齒,顯出低聲下氣的樣子,活像一條狗搖著尾巴擠到眼前去聽候這位高貴的可愛的主人的吩咐。
這個名字不過是一個人們取樂的插曲。但通過靈機一動的巧妙的構詞,這個未來的歌劇女主角用這個名字給這個奇特的女人披上了一件真正神奇地合體的語言的外衣。因為踉達邦特寫的那個共享歡樂的同謀雷潑萊羅相似,這個不懂愛情的僵化了的老處女對她主人的尋花問柳同樣感到了一種異常自豪的歡樂。難道她的快樂只是因為每天早上發現那個極端可恨的夫人的床時而被這個、時而被那個年輕的身體滾得亂糟糟的,留下了通好的痕跡,或者說是因為在她的感官裡也麻酥酥地接受了一種秘密的共同享樂——不管怎麼說,這個極虔誠極冷漠的老處女是表現出了一種盡心為她主人的那些風流韻事服務的熱情。她那操勞過度的、由於幾十年的勞動而失去性要求的身體,早就沒有什麼性衝動的壓抑感了,幾天以後她就瞇縫著眼睛目送第二個,接著便是第三個女人走進了寢室,她高興技這個皮條,因此心裡舒舒服服的,覺得很溫暖:像泡菜汁一樣,對這種色清氣氛的瞭解和它的刺激性感的香水味影響了她沉睡的感官。克萊岑莎真的變成了雷潑萊拉,像那個快活的小伙子一樣好動,活潑,有朝氣;稀奇的特點顯露出來,彷彿被這種難耐的同感所激起的不斷上漲的熱情驅趕著她一般,在她身上出現了各種小動作,狡猾的行為和為瑣事盤算,出現了某些偷聽,好奇,窺詞和魯莽的行為。她在門邊竊聽,從鎖孔偷看,又搜查房間又翻床,剛剛嗅到一個新的獵獲物,就像有~種古怪的感情衝動出現了似的,在樓梯上跑上跑下。慢慢地,這種甦醒狀態,這種好奇的、想看新鮮事兒的同情心理,使她脫離了先前那種像裹了一層木頭外殼似的昏睡狀態,變成一種有生氣的人。使周圍的人個個感到詫異的是她突然善於跟人交往了,她跟女僕們一起聊天,粗言粗語地跟郵差開玩笑,開始插進去跟女店員喋喋不休地說長道短。一天晚上,院子裡的燈都熄了,女僕們聽到對過房間那扇以往早已靜默了的窗裡有人在低聲哼著一支奇特的歌曲:克萊岑莎在笨拙地操著半高的粗糙的嗓音唱著一支阿爾卑斯山裡人的歌曲,就像她們那些深山牧女夜間在草場上哼唱一樣。那單調的曲子是用完全破碎了的聲音顛顫出來的,因為嘴唇不靈活而走了調;但是可以肯定:那聲音是十分動人的,而且充滿異鄉的情調。自童年時代以來,克萊岑莎還是頭一回又試著開口唱歌,而在那從與世隔絕的歲月的黑暗猛烈向光明升起的結結巴巴的聲音裡,確實隱藏著一些扣人心弦的情感。
這個愛慕他的女人心中的這種奇妙的變化,她的那個不自覺的引發者男爵看到的比誰都少,因為有誰回身去看過自己的影子呢?你知道她總是尾隨在後,跟著你的腳步一聲不響地走,有時為了滿足你還沒有意識到的願望,快步趕到你前面去,但是,你對她的一言7行的觀察,對從這種異常變化中來的那個大寫的「我」的認識,又是多麼少啊!男爵沒有發現克萊岑莎的變化,他只覺察到了她願意伺候他,完全是默不作聲的ˍ,令人信賴的,甚至可以說是肯於犧牲一切的。正是這樣的默不作聲,在一切二人獨處的場合也保持這樣心照不宣的距離,使他感到格外愉快;有時,他像撫愛一條狗似的隨便跟她說上幾句貼心的話,隔三插五一地也跟她開開玩笑,大大方方地掃一下她的耳垂,送給她一張鈔票或戲票,——對他說來這都是小意思,是他無意中從背心衣袋裡掏出來的,但對她卻成了珍貴的紀念品,她懷著崇敬的心情把這些東西放在她那隻小木箱裡保存起來。慢慢地,他養成了習慣,老是當著她的面自言自語地考慮事兒,甚至把~些難辦的事交給她去辦,——他對她的信任越大,她便越感謝他,越熱心服侍他。在她身上逐漸顯露出一種奇異的偵察、尋找和感覺的本能,像狩獵般探察他的一切願望,甚至把事情辦在這些願望表現出來之前;她的整個生命、追求和願望彷彿離開了自己的肉體,轉移到了他的肉體裡去。一切她都用他飽眼光來觀察,用他的耳朵來傾況出於一種近乎罪惡的熱情,她跟他分享著他的一切喜悅和偷情的歡樂.每當一個新的女性跨進門來,她都顯得很愉快,但又帶著失望的神情,好像忍受著意料之中的侮辱;如果他晚上不帶情人回來,那麼,她從前那樣昏睡的思想就會像先前只用兩隻手工作一樣,敏捷地活動起來,於是便從她眼裡一閃一閃地射出一道新的敏銳的光來。一個人本來像一匹終日奔走、勞累過度的馱馬,現在醒來了,但這個人沉悶,一孤僻,又狡猾又危險,整天冥思苦想.隨時準備玩弄陰謀詭計。
有一天,男爵回來得比平常早,走到過道裡他驚奇地停住了腳步:難道那怪聲怪氣的吃吃的爆笑和哈哈的笑聲,真的是從那間一向寂然無聲的廚房裡發出來的嗎?而克萊岑莎,兩手斜拽著圍裙擦來擦去,從半開的門裡路出來,顯得很大膽,同時又很尷尬。「請原諒,尊貴的先生,」她不安地瞅著地面說。「糕點鋪掌櫃的女兒在屋裡……一個漂亮的姑娘……她早就想跟您認識認識了。」男爵吃驚地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不知怎樣表態才好:是對她這厚顏無恥的親熱舉動表示氣憤呢,還是對她的好意的誘人上鉤的行為表示感興趣?最後還是他的男人的好奇心佔了上風,他說:「叫她來,讓我看看吧!」
這個少女,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十六歲的金髮女郎。雷潑萊拉好說歹說勸她過來,並且一再心急地向前推著她,她才紅著臉走出門來,但一來到這位講究的先生面前就又笨拙地轉過身去了,實際上,她在對面的店舖裡常常懷著半孩子氣的欽佩心情觀察他。男爵發現她很美、便請她到他屋裡去一起喝茶。這個姑娘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接受這個邀請,便回過身去找克萊岑莎;但她已經趁人不注意趕忙跑到廚房裡邊去了。這樣一來,這個被誘進艷遇情境中的少女無可奈何,只好紅著臉,好奇地接受了這個有危險性的邀請。
大自然的變化總是緩慢的:雖然有一種反常的荒唐的熱情從這個思想僵化、感覺遲鈍的生物體內喚起了某種精神活動,但克萊岑莎的這種新學會的偏狹的思想活動仍然超不出眼前的範圍,好像一直離不開那動物的短視的本能一樣。克萊岑莎像著了魔似的沉面在癡情中,百般慇勤地服侍著她盲目迷戀的先生,竟把不在家的夫人忘得一乾二淨。因此,她的覺醒便顯得更驚人了:男爵愁眉不展,一臉怒氣,手裡拿著一封信,走進來關照她把屋子收拾停當,因為他夫人明天就要從療養院回來了;克萊岑莎臉色煞白,嚇得目瞪口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這個消息好比一把鋼刀捅進了她的心窩。她只是呆呆地,呆呆地瞪著眼睛出神,彷彿她什麼也沒有聽懂。這一聲霹雷使她的臉像被撕裂了似的,顯得那樣的不可名狀,那樣的嚇人,男爵覺得有必要用一句親切的話來安慰安慰她,他說:
「我看得出,你也很不高興,岑莎。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於是,她那呆滯的臉上又有了一點生氣。一陣劇烈的痙攣從內。已深處出現了,它好像從五臟六腑中升上來一樣,慢慢地把她剛才那蒼白的臉頰染上了一層暗紅色。有一種東西,好像被心臟激烈的跳動抽出來似的,非常緩慢地湧了上來:咽喉被擠壓得不停地顫抖。最後,它終於經過喉頭,從緊咬的牙關甕聲甕氣地衝了出來:「也許……也許……會有辦法的。」
這句話像一聲致命的槍擊,好不容易說了出來。克萊岑莎的扭歪的面孔同時現出惡狠狠、陰森森的堅決神情,男爵嚇得一哆嚷,不由得驚詫地向後倒退了一步。但克萊岑莎又轉過身去,開始抽風般氣哼哼地擦她的小銅自,好像故意要把自己的手指弄斷似的亂戳。
隨著夫人的歸來,家裡又起了風波:一扇扇門被摔得哪啪直響,像有一陣穿堂風無情地從各個房間疾馳而過,把那尋歡作樂的安逸氣氛從這所住宅裡橫掃了出去。也許是因為鄰居多嘴多舌給她寫了信,她已經知道了丈夫怎樣濫施家長的權威幹了一些有失體統的事,或者在迎接她時,他那神經質的顯而易見的。已緒不佳惹惱了她,-一不管怎麼說,這兩個月的療養似乎對她那緊張得近於分裂的神經療效很小,因為現在是恐嚇和歇斯底里的大吵大鬧代替了過去的那種無來由的哭喊和抽搐。他們的關係一天天壞下去。好幾個星期之久,男爵都以他歷來行之有效的彬彬有禮的態度勇敢地對抗夫人的譴責;等夫人拿離婚和給她父母寫信來要挾他的時候,他才溫和地支吾搪塞了她幾句。但正是他的這種毫無作用的冷漠無情的態度促使他那悲傷的、被秘密的敵意包圍著的夫人越來越深地陷在越來越容易衝動的心境之中。
克萊岑莎完全龜縮到她往日的沉默裡去了。但這沉默已經變成進攻性和危險性的了。她的女主人到家時,她執意留在廚房,最後她被叫了出去,她仍然沒有問候這個返回家來的女人。她倔強地聳著肩膀,像木頭似的站在那裡,粗暴地回答著一切問題,結果那個暴躁的女主人很快就掉過臉去不理她了,但克萊岑莎卻用一種特有的目光把她淤積在心的全部仇恨向著那個一無所知的女主人背後發洩了出去。她覺得她的貪求心理由於夫人的這次歸來被非法地偷走了,熱情服侍男爵所享受到的歡樂被剝奪了,她又被推回了廚房和灶台邊,那個親切的名字「雷潑萊拉」也被取締了。因為男爵需要特別留神,不能在夫人面前表示出半點對克萊岑莎的好感。但有時,當他因為經過惱人的大吵大鬧覺得累了,需要某種安慰,想透一透空氣的時候,他就悄悄地跑到廚房裡去找她,他在一個硬木凳上坐下,就會脫口說道:「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
這位被她奉若神明的先生到她身邊來,以便從過度緊張的處境中尋求解脫,這是雷潑萊拉最愉快的時刻。她從來都不敢回答或安慰他一句話;她坐在那裡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只是有時用一種表示細心傾聽的目光,又憐憫又痛苦地朝這位變成了奴隸的神看上一眼,這種無言的同情使他感到很舒暢。但過一會地離開了廚房,她便勃然大怒,又馬上皺起眉頭,她的手憤怒地重重地拍打著沒有抵抗能力的豬肉,哪裡啪啦地刷洗盤碗刀叉,發洩憤怒。
夫人歸來後越來越鬱悶的氣氛終於釀成了一場風暴:在一次陰森可怖的吵鬧中,男爵最後實在忍無可忍,喜地擺脫了小學生般的恭順、冷淡的態度,一躍而起,把門啪噴一撞走了出去。「現在我真是受夠了,」他怒氣沖沖地喊著,震得每間屋子的窗玻璃都顫巍巍地錚錚作響。還在盛怒末消、滿臉漲得通紅的時候,他就跑出來,進了廚房,衝著那個像一張拉滿的弓似的發抖的克萊岑莎說:「馬上去把我的箱子和獵槍拿來。我要打一個星期獵。在這個活地獄裡,就是魔鬼也一天都忍受不下去:非得徹底完結不可了。」
克萊岑莎興奮地瞧著他:現在,他又是她的主人了。於是格格地響起了粗野的笑聲:「先生您是對的,是非得徹底完結不可了。」她滿腔熱忱,匆匆忙忙地走進一個個房間,飛快地從櫃子裡和桌子上抓著一切必備的東西。這個野人的每根神經都因情緒過分激動而不停地顫抖。
然後,她便親自把箱子和獵槍扛下去放在車子裡。但當他想找一句話,對她的熱心照料表示感謝時,他的目光卻嚇得縮了回去,因為在她那福皺重疊的嘴唇上又出現了咧著大嘴的惡意的笑容.他一見她這樣笑總不免大吃一驚。他一見她這樣偷偷看他,便不由得想起一匹馬在準備跳躍時那拳身勾腿的姿態。但這時她已經又俯下身來,親呢得超出了主僕的界限,用沙啞的聲音悄悄地說:「先生您一路保重,我會料理好一切的。」
三天以後,一封緊急電報把男爵從打獵的地方叫回來了。在火車站上迎接他的是他的表兄。第一眼,這個心神不寧的男爵就看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因為表兄的目光躲躲閃閃的,有些失常。聽過幾句事先斟酌好的話,他知道了:原來是人們早上發現他的妻子死在床上了,整個房間都充滿了煤氣。他表見告訴他,遺憾的是已經排除了工作疏忽發生事故的可能,因為現在是五月份,煤氣爐早就不用了,自殺的意圖看得很清楚,就是不幸的死者夜裡服了烈性安眠藥「維羅那爾」。此外,那天晚上只有廚娘克萊岑莎一個人在家,據她說,她聽見那個不幸的死者夜裡還到前廳去過,顯然是故意把關得好好的煤氣罐打開了。根據這個陳述,陪同前來的法醫也就宣佈了排除任何事故的可能性,確認屬於自殺。
男爵渾身哆喀起來。當他表兄提到克萊岑莎的證詞時,他覺得手上的血液都突然變冷了:
一個不快的討厭的想法像一陣噁心一樣從他心裡直往上湧。但他盡力把這種不斷增長的惱人的感覺壓了下去,任憑他的表兄把他帶到家裡。屍體已經抬走了,他的親友臉色陰沉地坐在會客室裡:他們的弔唁冷若刀光。他們以一種告發的口吻說:必須強調指出,這件「醜聞」可惜已經掩蓋不住了,因為早上女僕就尖叫著「夫人她自殺了」,從樓上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他們還說,已經安排了一個不興師動眾的葬禮——一那道寒氣逼人的刀光又衝著他來了——
因為遺憾的是,由於種種的傳言早就引起了社會上的好奇心理,實在令人不快。死氣沉沉的男爵心神不定地聽著,不由自主地抬頭朝那扇通往囫、定的緊閉著的門望了一眼,又膽怯地把目光收了回去。有一種思想在他。動中不停地痛苦地翻騰著,他想要理出一個頭緒來,但這些空泛的、充滿敵意的言語弄得他精神無法集中。這些親友悲痛地啼啼叨叨地說著話,又圍著他站了半個小時,才陸續向他道別而去。只有他一個人留在那間空蕩蕩的半明半暗的屋子裡,像挨了一悶棍似的,渾身打顫,頭痛腿軟。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他嚇得跳了起來,喊道:「進來!」話音未落,就從他背後傳來了一種遲疑的腳步聲,一種他很熟悉的沉重、緩慢、拖沓的腳步聲。一陣恐懼突然向他襲來:
他感到地的頸項好像被螺栓固定在那裡似的僵直了,同時感到皮膚上有一股顫動不停的冰冷的寒氣從太陽穴一直流到膝蓋。他想轉過身去,但肌肉不聽使喚。他就這樣停在房間的中間,渾身發抖,一言不發,兩P僵直地垂著,同時他明確地意識到,這樣知罪地站在那裡畢竟顯得太怯懦。但他使出全身的氣力也無濟於事:週身的肌肉就是不聽話。這時,從他身後傳來了說話的聲音,那語調十分鎮靜,講的是最不動聽最枯燥的話題:「我只是想問一問,先生您是在家裡還是到外面去吃飯。」男爵顫抖得越來越凶,現在那股寒氣已經進入了他的胸腔。他匆匆地張了三次嘴,終於憋出了這麼~句話:「不,我現在什麼也不吃。」於是那腳步聲便拖拖沓沓地離開了房間。他沒有勇氣轉過身去。他突然僵在那裡了:一種厭惡感或一陣痙攣搖動著全身。他不禁猛的一動,直對著門跳了過去,哆哆佩嗑地扭了一下門鎖,心想:這樣一來,那腳步,那像鬼一樣踉在他身後的可恨的腳步,再也不會來到他身邊了。然後,他跌坐在單人沙發上,想把一種自己本不想去觸動、但像蝸牛般一再冷絲絲粘滋滋在他心裡向上爬的思想壓下去。可是這個使他反感、連碰都不想碰的、被壓抑的思想,卻塞滿了他的大腦,它是那樣的不可抗禦,那樣的粘住不放,那樣的令人厭惡;在整個不眠的夜裡和以後的多少個小時,包括他身穿黑衣送葬時默默地站在棺材前面的時刻,這個思想都一直伴隨著他。
送葬後的第一天,男爵就匆匆離開了這個城市:現在他覺得一切人的面孔都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在同情之中他們的目光全是在奇怪地觀察,在痛苦地審訊。(也許這只是他的感覺?)
就是那些死的物件也在憤怒地控訴:只要他不由自主地去擰那些門把手,住宅裡、特別是那難聞的煤氣味彷彿還附著在所有物體上的臥室裡的每件傢俱,都在向外趕他。但他醒著和做夢時叫人最無法忍受的惡魔,就是他往日所信賴的那個女人的滿不在乎和冷漠無情的態度,這個女人在空蕩蕩的屋子裡走來走去,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自從他表兄在火車站上提到她的名字的那個時刻起,每次見到她,他都發抖。剛一聽到她的腳步聲,他便六神無主,想要逃避:他再也不願見到這拖沓的不在意的步履,再也不能忍受這冷冰冰的啞口無言的鎮靜神情了。他只要一想到她,一想到她那刺耳的聲音,那濃密的頭髮,那陰鬱的動物般殘忍而又無知覺的本性,厭惡感便湧上心頭,而在他的憤怒中也包含著對自己的憤怒,因為他沒有力量像扯斷~根繩索股勇猛地掙脫這勒在他脖子上的無形的枷鎖。他只看到了這樣一條出路:逃避。他一句話也沒對她說,悄悄地裝好了箱子,只留下了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說他到凱倫特恩地朋友那兒去了。
男爵整個夏天都不在。有一次為了清理遺產,他被火急地叫回了維也納,但也寧肯秘密地歸來,住在旅館裡,根本沒讓那個一直坐在家裡靜候他的討厭的女人知道半點音信。克萊岑莎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在城裡,因為她跟誰都不說話。她無所事事,像一隻貓頭鷹一樣陰沉,終日呆呆地坐在廚房裡。現在,上教堂不像從前一週一次了,而是一周兩次,吩咐她差事,跟她結算賬目,都是經過男爵的代理人,關於男爵本人,她一點消息也聽不到。他不給她寫一個字,也不托人向她轉達一句話。她就這樣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等著,她的臉變得更嚴峻、更推摔了,她的動作又像木墩子一樣笨重了,她就這樣望眼欲穿地等待著,在一種神秘的死水一潭般的處境裡度過了好多星期。
但到了秋天,有一些緊急的事非辦不可,男爵不能再繼續休息下去了,他不得不回到家裡來。剛到門口他就停住腳步,遲疑不前了。在他親密的朋友周圍度過了兩個月的時光,幾乎有許多事他都忘卻了,但現在當他又親身迎著他的惡魔——可能就是他的同謀——走去時,他又深切地感到了那種令人作嘔的壓抑心胸的抽搐。他上樓時越走越慢,每上一個階梯,就感到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向他喉嚨抓來。最後,他只好拿出最大的毅力來強制自己僵硬的手指把鑰匙插在鎖孔裡轉動。
剛剛聽到鑰匙在鎖孔裡昨啃一響,克萊岑莎便欣喜若狂地從廚房裡跑了出去。當她看見他時,她臉色蒼白地站了一會兒,接著就好像不由自主似的俯下身去把他放在地上的手提包拿了起來。但她忘了說一句問候的話。他也一句話沒有講。她默默地把手提包提到他的屋裡,男爵也默默地跟著她走了過去。他望著窗外,默默地等她離開了這個房間,然後他就趕快擰了一下門鎖。
這便是她在幾個月之後對他的第一次迎接。
克萊岑莎在等待著。男爵同樣在等待著,看那種一見她就出現的厭惡的恐怖感會不會離去,但情況並沒有好轉。還沒見到她,僅僅在外面聽見她的腳步聲從走廊裡傳來,他心中便不禁一顫,很不舒服。早餐他動也沒動,一句話也不對她說,就早早地匆忙離家,在外面~直呆到深夜,僅僅是為了避免跟她見面。他需要安排她做的那兩三件事,他總是背過臉去吩咐她。他覺得跟這個魔怪呼吸同一個房間裡的空氣,簡直能把人憋死。
這當兒,克萊岑莎整天默不作聲地坐在她的矮板凳上。她不再給自己做飯了。什麼東西她也吃不下去,任何人她都迴避。她一味坐在那裡,像一隻意識到自己做了錯事、被痛打過的狗一樣,帶著膽怯的目光等待著主人的第一聲呼哨。她那遲鈍的頭腦不十分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她的主人,她的神,在躲避她,不想要她了;只有這件事沉重地壓在她的心上。
男爵歸來的第三天,門鈴響了。一個白髮蒼蒼。儀表端莊的男人,臉刮得光光的.手裡提著一個箱子,站在門前。克萊岑莎想把他趕走,但這個闖來的人卻堅持說,他是新來的僕人,先生要他十點鐘來,讓她給通報一聲。克萊岑莎的臉色變得像石灰一樣的白,她站了一會兒,張開的手指停在了空中。爾後,這隻手便像~只被射死了的鳥一樣突然落了下來。「你自己進去吧!」她氣憤地對那個呆立在那裡的人說,轉身走進廚房,眼的一聲關上了門。
這個僕人留下來了。從這一天起,主人就不需要再直接跟她說話了,對她的一切吩咐都是通過這個莊重的老管家。家裡發生的事,她一概不知道,一切都像波浪越過岩石一樣無情地越過她向前流去。
這種惱人的處境繼續了兩個星期,使她像得了一場大病一樣變虛弱了。她的臉變得稜角格外分明,兩鬢的頭髮也忽然白了許多、她的動作變得笨如頑石。她像一塊木墩似的幾乎總是默默地坐在她的矮木凳上,腦子空空地凝視著空空的窗戶;但她要是幹活的話,就像突然發起怒來,氣得把什麼都摔得辟啪亂響。
兩個星期以後,那個僕人特地到主人屋裡來了一次。他安安靜靜地等待了一會兒,男爵看出了他是想跟他說什麼特別的事情,那個僕人已經向他告過一狀了,用他的輕蔑的語氣說,他對這個「蒂羅爾笨蛋」的陰鬱的女人很不滿,建議解雇她。但不知怎麼觸到了男爵的痛處,男爵起初對他的建議似乎充耳不聞。那回,這個僕人鞠了一躬就走了,而這一回他卻頑固地堅持自己的見解,臉上現出羞慚、甚至窘迫的表情來,最後結結巴巴地說,尊貴的先生不要認為他太可笑……但是……他只能,他只能說……他怕她。這個沉默的陰險的女人是不可容忍的,男爵老爺根本不明白他在家裡留著一個多麼危險的人。
受到警告的男爵不由得警覺起來。男爵問他對這件事怎麼想,他想對此說些什麼?這時僕人總算拐彎抹角地說出了他的看法:很肯定的東西他現在固然說不出來,但他總有那麼一個感覺,就是這個人是一隻憤怒的野獸,很容易傷人的。比如,昨天他想讓她做件事,剛轉過身去跟她打了個照面,不料竟遇到了那樣一種目光,當然對一增目光你是說不出多少名堂來的,但他覺得她好像要跳過來用手抹住他的脖子似的。所以現在他怕她,怕得連她做的飯都不敢碰了。「男爵大人根本不知道,」他這樣結束他的話,「這是一個多麼危險的人。她一句話也不說,她什麼表示也沒有,但我敢說,她說不定會殺人的。」男爵突然吃驚地向這個控告者望了一眼。莫非他聽到了什麼?是誰暗中挑起了這種猜疑呢?他覺得他的手指顫抖起來了,他急忙把香煙放下,免得它在手中抖來抖去暴露出他情緒的激動。但老管家的臉是毫無惡意的,——不,他什麼也不可能知道。男爵躊躇了一下。他緊張地思索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他的隱密的願望,於是堅決地說:「要稍等一等。但是,要是她再對你粗暴無禮的話,你就直接辭退她好了,就說是我的意思。」
僕人鞠了~躬,走了。男爵如釋重負,向椅背一靠。每當想到這個神秘的危險的人,他就會整日悶悶不樂。他考慮,最好是他不在家,也許在過聖誕節的時候,再辭退她。想到那期待之中的解脫,他心裡十分愉快。是啊,這樣是再好不過了,到聖誕節的時候,我不在家,他會更堅定。
但是第二天,他吃過飯剛剛走進他的房間,就聽見有人敲門。地心不在焉地從報紙上抬起目光,不滿地說:「進來!」於是,拖拖沓沓地傳來了那一直縈繞在他睡夢中的沉重的可恨的腳步聲。她像一個死人的頭顱,臉色慘白。一張死板的面孔在那瘦削的黑色的身影上面不停地晃動,男爵不禁大吃一驚。當他見到這個內心受盡折磨的女人那小心翼翼的腳步恭順地停在地毯邊上時,在他的恐懼中便混進了某種同情的成分。為了掩飾地的精神恍惚,他竭力裝出誠心誠意的樣子。「賭,究竟怎麼了,克萊岑莎?」他問。但調一出口,聽起來就不像他預想的那樣和藹可親;跟他的意願相反,提這個問題的語調竟顯得那樣冷淡,那樣心煩。
克萊岑莎紋絲未動。她呆呆地望著地毯。最後,就像用腳把什麼障礙物踢開了似的,她終於說話了:「管家說不用我了。他說是先生您要解雇我。」
男爵心情痛苦地站起身來。事情來得這麼快,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此,他便結結巴巴地兜起圈子來,說事情並沒有那麼嚴重,要她盡力跟那個老僕人和睦相處,照他說來,這類偶然發生的不和是很多的。
但克萊岑莎仍然站在那裡,兩肩聳得高高的,目不轉睛地望著地毯,她像公牛般極其固執地低著頭,對他的那些客套話只當耳邊民,單單等著一句話。但這句話卻一直沒有出現。
男爵很快就討厭自己現在不得不在一個用人面前扮演說客這個不光彩的角色了。等他終於因疲倦而住了聲時,克萊岑莎依然是那樣倔強,那樣緘默。過了一會,她才勉強冒出了這麼一句話:「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男爵大人親自囑咐過安東,讓他解雇我。」
她說這句話,聽起來真是又嚴厲,又倔強,又辛辣。聽她這麼一問,男爵好像心上被撞擊了一下似的,每根神經都受了強烈的刺激。難道這是威脅嗎?她是不是在向他挑戰呢?突然之間,他心中的一切怯懦、一切同情都飛到了九霄雲外;那長時間充塞他胸膛的整個的仇恨和厭惡,連同那想要徹底了結這件事的願望,像忙焰一般噴發出來。他的語聲也忽然全部變了調,他以那種在部裡養成的大膽處理公務的精神肯定地說,是,是,一點不錯,事實上他是給了管家處理一切家務的全權。他本人倒希望她好,也願意設法撤銷這個解雇決定。但是,如果她今後還要執意對管家採取不友好的態度,那麼,當然了,他也就不得不捨棄她的效勞了。
他奮然集聚起全部的毅力,決心不因任何隱晦的暗示或強求的言詞而畏縮不前,當他說到最後那句話的時候,他便對著那個會誤認為這話是威脅的女人瞪了一眼,堅定地望著她。
但克萊岑莎現在膽怯地從地板上抬起目光,這目光只不過是一隻受了致命傷的動物的目光而已,這只動物剛好看到一群獵光從它眼前的樹叢中躥了出來。「我很感謝……」她用相當微弱的聲音說。「我就走……我不願意再給先生您添麻煩……」
她沒有回頭再看一眼,只是垂著雙肩,踏著僵直、笨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門去。
晚上,男爵看完歌劇回來,伸手去取放在寫字檯上的新到的信件時,他發現那裡擺著一個陌生的四方形的東西。點看了燈,他才看出那是一隻農民做的小木板箱。箱子沒有上鎖,裡邊整整齊齊地放著他從前送給克萊岑莎的全部小物件:從狩獵地寄來的幾張明信片,兩張戲票,一枚銀戒指,一整疊長方形的鈔票,中間還夾著~張快照。這張照片是她二十年前在蒂羅爾拍攝的,很明顯,她當時有點怕鎂光燈,那雙眼睛含著一種中了冷箭和被痛打過的神情,在癡呆地望著什麼,跟她幾小時前離別時的眼神一模~樣。
男爵悵然若失地把小木箱推到一邊,走出去問老管家,克萊岑莎的這些東西怎麼會放在他的寫字檯上的。管家立刻親自去找他的那個仇敵一想要責問她。但是,不管是在廚房裡。,還是在別的房;旬裡,都找不到克萊岑莎。第二天,警察報告:有一個大約四十歲的女人從多消河河灣的橋上跳河自殺了。這時,主僕二人也就不必繼續查問雷潑萊拉逃到哪裡去了。
(關惠文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