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黃泉路

    去諾曼底的路程長得令人厭煩,但是到達庫貝潘的第一天,她已恢復了歡快活潑的天性。她性情好動,貪玩,總是喜新厭舊,這種性格使她發現夏日農村像水晶般純淨,具有一種非同尋常的魅力。她忘乎所以,幹出千種傻事,在頭髮上扎一個白蝴蝶結,穿一件潔白的連衣裙,活像一個小姑娘。她以此自樂。她從前就是這樣的小姑娘,跳跳蹦蹦,跑過林蔭道,跳過籬笆,捕捉成群飛舞嗡嗡有聲的蝴蝶。但是她覺得這樣的小姑娘在自己身上早已死去了。她呀走呀,多年來第一次感到,她四肢放鬆地有節奏地大步走,這有什麼樣的快感。她欣喜若狂地又發現她在宮廷的日子裡已忘掉的原始生活的種種事物。她躺在翠綠的草地上,仰望著浮雲。這多麼罕見啊!多年來她一直未見過雲了。她思忖:巴黎房屋上空的白雲是否也鑲上了美麗的邊,一團一團的,那麼純潔和輕飄飄的。她第一次仰望天空,像望著一個具體的東西一樣。蔚藍色的,帶有白色斑點的蒼穹使她想起了最近一個德國侯爵送給她的非常漂亮的中國花瓶,只是天空更美,更充實,更藍,充滿了溫和的芳香的空氣,像絲綢一樣柔軟。無所事事使她心情舒暢,她在巴黎總是從一個地方被攆到另一個地方,她周圍的寂靜像一口清涼飲料那麼寶貴。現在她第一次意識到,她對在凡爾賽包圍她的所有的人都漠不關心。她對他們既不愛也不恨,她對他們漠不關心,好像在那裡遇到的農民一樣,農民站在樹林邊拿著珵亮的大鐮刀,有時候用陰鬱的眼睛好奇地朝她張望。她變得越來越無所顧忌;她同小樹鬧著玩,向上跳,直到抓住垂下的樹枝為止,然後讓它猛然彈出,如果有幾朵白花像中的之箭一樣落下來,落到她去抓的手裡,落到多年來第一次又披散的頭髮上,她就大笑不止。由於輕佻的女人在其生活的每一瞬間都有奇怪的健忘症,她說她記不起她被流放過,也記不得她從前是法國的統治者。就像現在與蝴蝶和閃光的樹戲耍一樣,她可以那麼隨便地玩弄命運。她失去了五年、十年、十五年,只不過是普洛諾伊夫小姐,日內瓦銀行家的女兒,一個更瘦小,目空一切的十五歲姑娘,她在修道院庭院裡玩耍,對巴黎和全世界毫無所知。
    下午她幫助女僕收糧食,她覺得可以捆大禾把;然後使猛勁把禾把扔到車上,這使她感到極大的快樂。在那些拘謹、表示敬畏的所有的人中間,她高高地坐在滿載禾把的車上,兩隻腿搖擺著,與青年們一起哈哈大笑,然後像去跳舞一樣,旋轉到人們中間去。她感到這一切都像一曲在宮廷成功演出的假面戲。她高興的是能在巴黎敘述她度過了多麼寶貴的時間,她怎樣頭髮上插著野花,跳著輪舞,與農民喝一個罐子裡的水,她覺得在凡爾賽演的牧羊劇是欺騙,她未注意到這是現實,她的心總是想念那個時刻,說真話時是欺騙,想欺騙時倒是真心實意。因為她總是知道她感覺到什麼。現在她感覺到全身血管裡都充滿著幸福和洋溢。她失寵的想法使她笑了起來。
    翌晨,她正在興頭上卻被澆了一瓢冷水。只是醒著失眠,一夜無眠到天明,令人痛苦。好像從溫暖悶熱的空中掉進冰水裡。她不知道什麼喚醒了她。這不是光亮,因為雨天窗子打濕了,光線暗淡。也不是喧鬧聲,因為這裡沒有聲音,她只有瞪著一雙大眼睛凝視牆上,看著她想像中的死人。她醒著,不知道為什麼緣故,沒有什麼東西在這裡呼喚她和引誘她。
    她想,在巴黎怎麼會睡不著呢。晚上人們跳舞,聊天,與朋友們一起度過了半夜,然後精疲力竭,奇怪的睡神來了。興奮的意識在睡眠中讓一幅幅彩畫繼續晃動。早晨她閉著雙眼,還似乎從夢中聽到前廳裡傳出沉悶的聲音,她的朝覲剛一開始,聲音就傳進來了。這時,法國公爵們,請願者、情婦、朋友,全都邀恩爭寵,帶來獻禮,故意裝著輕鬆愉快。每個人都敘述什麼,哈哈大,誇誇其談,天南海北,在她床邊講些新聞,甚至乾脆講些五花八門的怪夢.使她醒著,投入到生活的潮流中去,她在睡夢中嘴上露出的笑容一直不消失,仍掛在嘴角上,像一個籠中之鳥高傲地搖來晃去。白天她從人的觀念想到人自身。在她身上,在穿衣,吃飯、外出的時候一直有這些觀念,又直到深夜。她不斷地抱怨,感到自己受到了這種像波濤不停息地引起的漲潮的推動。漲潮以不停的節奏舞動著,使她的生活的小船搖晃不停。
    但是白天來臨,這裡的礁石漸漸甦醒。它穩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在當今的海灘旁毫無用處。沒有任何東西引誘她起床。昨日種種無害的娛樂不再具有魅力。她向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她迅速地喜新厭舊。房間空蕩蕩的,好像沒有空氣,她感覺到自己在過誰也沒有要求她過的寂寞生活,空虛,空虛,無益,消失了,精疲力盡了。她不得不慢慢地回憶她為什麼在這裡和她怎麼來這裡的。她對白天期望什麼?她凝視著壁鐘,鐘的指針顫抖地輕輕地無休止地走著,穿過沉默的世界。
    終於她想起來了。她曾請求她所傾心的以前惟一的愛人阿蘭庫親王,每天通過一個救命的使者給她帶來宮廷的消息。她昨天一整天忘記了,她的失蹤使巴黎驚慌失措,現在取得這個勝利,使她高興。使者也馬上到達,但是沒有帶來口信。阿蘭庫給她寫了幾句冷漠的空洞的客套話,關於國王身體狀況,外國王子來訪的消息,使這封信變成了祝她身體健康的友好祝願。對她和她失蹤卻隻字未提。她生氣了。這個消息真的沒有公開嗎?還是說她去這個討人厭的鳥巢裡休養去了,使人真的相信了他們的騙人鬼話呢?
    信使是一個單純的、脖子粗短的馬伕。他聳聳肩,表示對此一無所知。她壓住自己的怒氣,給阿蘭庫寫了回信,但未露出自己的不滿。她感謝他帶來消息.迫切地請他繼續向她報告詳情。她希望在這裡呆不長久,但是她仍然特別喜歡這裡。她根本未注意到她已經欺騙了他。
    但是這一天還過多久才會到來?這裡的時鐘似乎像人本身一邊邁著更緩慢的步子。她不知道有什麼辦法來使時鐘加速,她不從自己動手作起,她內心一切都沉默,她內心裡.切精神豐富的音樂都像玩具鍾一樣停止了。鐘的鑰匙丟了。她作了多種嘗試,她求教於書本,但是思想豐富的書本在她看來不過是印刷品。一種不安掠過她的心頭。許多人她未見到,多年來她曾生活在他們之中。她反覆地用固執的命令來驅趕僕人們,毫無益處。她本想聽到上台階的腳步聲響,.見見人,人為地製造信息的混亂,自欺欺人,但是她沒有得逞,正如現在她一切計劃一樣。飯食使她噁心,正如房間、天空和僕人使她討厭一樣。她只想要一件東西:黑夜,熟睡無夢,一覺到天明,明天傳來更好的信息。
    終於到了晚上。但是這裡晚上多叫人傷心!只是天黑、萬物消失,暗淡無光。這裡晚上就是完蛋,可是巴黎的晚上才是一切娛樂的開始。這裡晚上鑄造了黑夜,在那裡的晚上,國王的多個大廳裡燈火輝煌,閃光耀眼,使人們的心燃燒、溫暖、陶醉、激動,這裡晚上使入更可怕。她挨房挨門地走錯,像一頭猛獸蹲在多個房間裡,一聲不響,隨著歲月失去而發胖,因為誰也沒來過這裡。她感到恐懼,『她想跳起來,天花板發出歎息。一本本書堆起來,只要人們抓住它,就弄得卡卡響。在小櫃子裡有些東西像一個挨打的孩子那樣發出可怕的歎氣。因為她能摸到按鍵,發出哭一般的聲音。萬物都抵抗著入侵者,在黑暗中抱成一團。
    這個簌簌發抖的女人叫人在滿屋點上燈。她試圖呆在一間房裡,但是恐懼又將她趕,她嚇得從一間房逃到另一間房,彷彿在那間房裡有一種安寧。但是她到處碰到沉默的看不透的牆壁。多年來沉默一直在這裡有統治權,並且不想讓人攆走。甚至燈燭似乎也感到這一點,燈燭咬牙切齒地輕微地哧哧響,滴下一滴滴熱淚。
    但是從外面看王宮,有三十個窗予,閃閃發光,彷彿這裡在慶祝節日。村裡人成群結隊站在王宮前,感到驚奇,胡吹閒聊。突然從那兒來了許多人,但是時而在這一扇窗玻璃、時而在另一扇窗玻璃上看到她的人影晃過去,總是同一個人影:德普裡夫人,她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野獸,內心孤獨,拚命地回瞎跑,從窗縫裡窺望外面有什麼東西沒有來。
    第三天,她不耐煩地失去了鎮定,變得粗暴。孤獨壓抑著她,她需要人,或者說至少需要關於人們、關於宮廷(她整個人與它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關於她的朋友們的消息,以及她需要瞭解的某些使她激動或只是涉及到她的事情。她不能指望信使,她一清早騎馬朝他跑去三個小時。正在下雨和下暴風雨,雨水淋濕了她的頭髮,使她把頭縮回。她的眼睛看不見了,暴風雨迎面撲來,手凍僵了,幾乎不能動彈,最後把她攆了回來。她脫掉濕衣服,又往床上躺下。她焦急地等待著,咬得牙板格格直響,現在她懂得了德貝勒一伊斯勒伯爵的威脅性微笑是什麼意思,好像他說,她一定忍受不了長時間的孤獨。現在才三天哩!
    信使終於來了。她不再介紹自己,而是迫不及待地用指甲撕破封簽,活像一個餓漢見到了一盤水果。這裡有許多宮廷的東西。她的眼睛繼續望過去,她尋找自己的名字。沒有,沒有,但是有一個名字刺眼:交給阿蘭庫夫人,而不是寫交給宮女。
    她顫抖了一下。她身體十分虛弱。這不是暫時的不舒服,而是長期的流放,這是宣判死刑。她熱愛生活,她半裸體,在信使面前不害羞,猛地一下從床上跳起來,冷得打顫,貪婪地看一封封信。她放棄自己驕傲的喜劇。雖然她恨國王,她仍用低三下四的吹拍得肉麻的語言承諾,再不想干預國事。她寫信給勒什中斯卡,使她回憶起,她只是通過她的介紹當上法國王后的。她寫信給大臣們,給他們錢,轉向她的朋友們。她向她從、巴士底獄救出來的伏爾泰發誓,他能以她之死為題材創作出一首哀歌並且朗讀。她命令她的秘書收羅諷刺作家對付她的敵人,散發傳單。她這樣用發燒的手撕毀了二十封信,這些信全都懇求一點:巴黎這個世界,拯救它們免於孤獨。這是呼喊,不再是信。然後她掏小錢包,給信使一把金幣。他可以騎馬去死,但是他必須夜間呆在巴黎。她在這裡才學到,一小時究竟是什麼。他本想非常感謝,但她把他趕了出去。
    然後她逃回床上。她感到寒冷,嚴重的咳嗽搖晃她那瘦弱的身體。她躺著,凝視前方發呆,總是等著,直等到壁架上的時鐘敲響為止。但是時鐘是固定的,人無法用詛咒、請求和金錢驅趕它。它慢騰騰地轉著圈圈。僕人們來了,她叫所有人都出去,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絕望。她不想吃,不想講話,不想瞭解任何人。外面的雨下個不停,她冷得發抖,彷彿她站在外面,伸開雙臂,像灌木那樣戰慄。一個問題不時掠過她心頭,一句話像鐘擺一樣: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上帝這樣懲罰她?她犯了太多的罪嗎?
    她按了按門鈴,叫人去鎮上接神甫。這個思想安慰她,有個人住在這裡,她可以與他談話,她可以告訴他她害怕。
    神甫不讓人久等他。之所以這樣,因為有人向他報告了情況,說夫人病了。他進來時,她不由自主地起來。她記得她在巴黎的那位神甫,他那雙手柔和、細膩,眼光炯炯有神,給人幾乎一種柔情蜜意的感覺,她也記得他那上流社會的傲慢和談話,這使人忘記他是在聽人懺悔。庫貝潘的神甫身材魁梧,寬肩闊背,腳步沉重地走向房門,翻口鞋發出嘎嘎的響聲。他身上的一切,粗笨的手,風吹過的臉和大蒲扇耳朵,都通紅通紅。但是他總顯得那麼親切友好,他向她伸出熊掌似的大手表示問候,然後在一個靠背椅上就座。由於他這個龐然大物呆在這裡,房間裡的恐懼感都嚇跑了,躲到角落裡去了。室內似乎變暖和了,更有生氣。只聽到他那洪亮的聲音,他在場時,德普裡夫人呼吸更自由些。他不知道為什麼叫他來,他開始漫談,談他的神甫工作,談巴黎,只是道聽途說來的情況。他說了自己的教訓;談到卡爾特西烏斯和蒙塔涅先生的有危險性的著作。她漫不經心地翻來覆去說一句話:他們的思想像一群蚊子嗡嗡響,她只想聽,聽到人的聲音,人聲像在大海上建起的一條大壩,能抵住孤獨,以免她被淹死。當他害怕打擾她而想起身告辭的時候,她用熱情的款待爭取他。她只是擔憂,她向這個極其受尊敬的人許願,邀請他常來拜訪她。她把在巴黎迷人本能的力盡量施展出來,打破了她的沉默。神甫留下來,直到天黑才。
    但是他一走,沉默加倍地向她壓下來,彷彿她必須獨力托住高高的天花板,獨自移這逼近的黑暗。她從來不知道一個單獨的人能對另一個人有多少價值,因為她從來沒有孤獨過。她總是把人評價為空氣,人感覺不到,但是現在被孤獨勒緊喉嚨的時候,她才感覺到需要它。她認識到人有多麼寶貴,即使他們撒謊行騙,她從自己的存在中得到一切:自己的方便、安全和愉快。幾十年來,她在社會中游泳,從來不知道這個潮水養育她,載著她,但是現在她像一條魚被投擲到孤寂的海灘上。她在絕望和受驚嚇的痛苦中抽搐。她又發冷又發燒。她摸摸自己的身體,嚇得倒抽一日冷氣。她的身體多冷呀!體溫似乎全失去了。血液像凍膠一樣很難流過血管。她覺得她彷彿躺在已在這裡靜悄悄地入殮了的自己的屍體上。突然她身上發熱,拚命吞嚥一口。她起初嚇了一跳,本想反抗,但是這裡沒有人。在這裡她不必介紹自己。她第一次獨處。她情願獻身於痛苦的甜蜜,感到熱淚流過冰涼的雙頰,在萬籟俱寂時聽到自己的吞嚥聲。
    她趕快回訪這位神甫。房子荒涼,沒有信來。她自己知道,人們在巴黎沒有很多時間為申請者和請願者辦事。她想做點什麼,做些事情,下十五子棋,或者聊天,或者看看另一個人怎樣說,她想用某些事情打發無聊,無聊越來越威脅著、越來越兇殺般地侵襲她的心。她迅速地走過村子。她尤其噁心的是,庫貝潘這個名字的某個部分是什麼,這使她起自己的流放。神甫的小房子坐落在村子街道的盡頭,完全在萬綠叢中,它幾乎同一座糧倉一樣高。但是百花圍繞著小窗戶,在門上方爬滿的籐蔓垂下來,她不得不彎著背,以免被纏進可愛的籐蔓網裡。
    神甫並不孤單。他身旁,他的工作台旁,坐著一個年輕人。神甫被這樣的崇高的拜訪弄得神魂顛倒,把他看作自己的侄兒。神甫使他成為博學多才的人,當然不要他當神甫。他在這方面耽誤得太多了。這也許是一件風流趣事。德普裡夫人並不大嘲笑顯得有點愚笨的恭維態度,而是嘲笑這個青年人的令人愉快的窘態。他的臉齊耳根紅著,不知道眼光投向何處是好。他是一個高個子農民青年,瘦骨嶙峋、面色紅潤,黃發,有點皺紋的眼睛。他笨手笨腳,但是現在過分的敬畏壓倒了他的鄉巴佬習氣,使他有些像孩子一般孤立無援。他幾乎不敢回答她的問題,支支吾吾,結結巴巴,把手插進口袋裡,又把手拿出來。他的窘態使她好笑。德普裡夫人不斷地聞他,她三問兩問就把他搞糊塗了。他低三下四地向她乞求,卑躬屈膝。這個神甫替他說話,讚揚他重視學習的熱情,他的優點,說道: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巴黎的大學裡完成學業。當然,他本人貧窮,幾乎不能資助這個侄兒。他也缺乏靠山,使他有可能在巴黎打通取得國家部門資助的唯一渠道。他懇切地將他侄兒引見給她。他說,她在宮廷大權在握,一句話就足以實現這個青年大學生的最大膽的夢想。
    德普裡夫人只有躲進暗處苦笑不迭。說她在宮廷大權在握,實際上她根本就不能對一封信,對惟一的請求作出答覆。但是她感到高興的是,這裡的人對她的無能,對她已經下台一無所知。現在她對虛有其表感到高興,她控制自己。誠然她想推薦這個年青人,說他根據一個如此受人尊重的代言人的話肯定值得獲取一切恩寵的,他明天可以在她那裡應試叫他朗誦一下,她可以考一考他的業務能力,她要把他推薦給宮廷,給他一封致其女友、女王和科學院的先生們的引見信(她在說這些話的同時,想起了,所有這些人中無人對她的信回答了片言隻字)。
    老神甫高興得發抖。服淚從厚臉頰上滾滾而下。他吻她的雙手,像一個醉漢一樣來回瞎跑,而青年人像一個聾子站在那裡發呆,一時語塞。當德普裡夫人決心啟程時,他一動不動,像在站的地方生了根似的,直到神甫悄悄用力推他,示意他應該護送他的女恩主去宮殿為止。
    他在她側面走著,結結巴巴地說著感謝的話。每當她看他時,他都講不出話來。這使她十分高興。她又第一次感到這種帶有輕微蔑視的樂趣。她見到的人在他面前失去了一切威力。她同其他人遊玩的樂趣又覺醒了。這在權力的年代是生活的需要。在宮殿門口他站住了,笨手笨腳地鞠了一躬,邁著農民的僵硬的步子匆匆地走了。她幾乎還沒有時間去回憶他的來訪。
    她目送他走了,笑彎了腰。他又笨又天真,但是一般來說,他有生氣,有熱情,不是像周圍的一切死去了。他是火,她凍了,她的身體也凍了,習慣於愛撫和擁抱,在這裡她餓了,為了獲得生的輝煌,她的目光需要青年時代光輝要求的反光,它在巴黎每天都迎著她。她長時間目送他。這可能是一個玩具,當然是硬木頭做的,又笨又單純,但畢竟是欺騙時光的一個玩具。
    第二天早晨,這個青年人來訪。德普裡夫人決定在床上接待他。她由於無所事事和無樂趣而感到厭倦,大半在下午晚些時候才起床。她先叫女僕精心地給她梳洗打扮,在越來越蒼白的嘴唇上塗一點口紅,然後她命令把客人引進來。
    房門嘎嘎地慢慢打開,青年人猶豫不決,十分笨拙地移步進來。他穿了最好的服裝,當然是農村節日穿的,仍然有些土裡土氣。各種油膏發出過濃的香氣。他的目光從地上亂搜索,往上直到變暗的房間的屋樑。因為他找不到人,本來已經安心,她從床上起來,在華蓋的紫雲下表示熱烈的歡迎。他嚇成一團,因為他不知道巴黎的貴婦人在起床時接見人,要麼他已經忘了。他倒抽一口冷氣,彷彿進了深水似的。頓時他臉上飛滿紅霞,她則以他發窘為樂,尋開心。她用諂媚討好的聲音邀請他走近一些。她對他彬彬有禮,這使她覺得好玩。
    他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彷彿他走過一條窄窄的木板,左右兩邊都是冒泡的淺灘。她向他伸出細瘦蒼白的小手,他小心翼翼地用他那粗壯的手握住它,彷彿害怕握斷它似的,敬畏地把它放到嘴唇上。她用友好的手勢招呼他在她床旁的安樂椅上就座。他坐下,膝蓋像突然折斷了似的。
    .他坐下時,感到更有點不安了。現在整個房間不再兇猛地圍繞他旋轉,地不那麼像波浪一樣搖晃了。但是不習慣的目光仍然使他心慌意亂。寬鬆的綢被似乎露出了她的裸體,華蓋的紫雲似乎像霧一樣飄下。他不敢往前看,但覺得要是地上能找到個縫兒,他準能鑽進去。他的一雙手,一雙非常大的不靈活的紅手來回地摸著椅子靠背,彷彿他必須抓牢,可這雙手被自己的不安嚇了一跳,像凍成一團似地回在他懷裡。他眼裡流露出炙熱的感情,差一點流出淚來。他全身肌肉都嚇得繃緊了,他感到嗓子眼裡沒有力氣,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見他滿副窘態,感到開心。使她愉快的是,沉默好長時間,微笑著觀察他怎樣擠出第一句話,他怎樣結結巴巴,看這個魁梧的大漢如何顫抖,睜著孤立無援的眼睛四處張望。
    終於她同情他,開始問他有什麼想法。她善於裝出對他的想法非常感興趣。因此,他又逐漸得到了勇氣。他敘述他的學習、教父和哲學家的情況。她參加聊天,但對此知之不多。他提出和討論自己看法時採取的傲慢態度開始使她討厭。她用各種動作使他心慌意亂,她卻感到開心。她有時候拉住被子,彷彿它要滑下來;她從破綢被子中伸出光胳膊,打了一個突然說話的手勢,腳在被子下面晃動;他總是中斷談話,急促匆忙,說話模模糊糊,或者像連珠炮似地說出來。他的面部越來越顯出一種痛苦的、緊張的表情,她看過去,又看到一條血管像一條蛇一樣急急地爬過額頭。這種遊戲使她高興。她喜歡他,這種兒童般的困惑勝過他善用的修辭。她試圖也用言辭使他不安。
    「您並不總是這樣思考您的學習和功績吧!在巴黎,靈活起決定性作用。您必須學會突出自己,您是一個漂亮的人,請您聰明些,充分利用自己的青春,首先不忘記女人們,女人在巴黎意味著一切,我們的弱點必定是您的強處。您要學習如何挑選好和利用自己的情人。您一定會當大臣的。您現在已經有一個情人了嗎?」
    這個年青人身子縮成一團。他的臉刷地一下鐵青。他感到自己身上不可忍受的痛苦佔了上風。它撕扯著他,把他推向門去,但是在他身上也有難處。他對香水味,對婦人的香氣麻木不仁。他身上的所有肌肉都痙攣抽搐成一團。他的胸部繃緊,他感到粗野和無意義。
    這時嘎地一聲。他用僵硬的手指折斷了椅背。他嚇得跳了起來。他對自己的笨拙感到非常羞愧。但是她對骨子裡的熱情感到高興。她只是笑著說:「如果有人向您提出不習慣的問題,您不可立即那麼害怕。但是您還必須學習一點待人處世之道,我想幫助您。我一般是少不了秘書,如果您在這裡想替代他,那倒是合我的心意的。」
    他結結巴巴地說了些感情奔放的感謝話,眼裡閃爍出光輝。他握住她的手,她感到疼痛。她微笑著,她臉色陰沉地微笑著。這又是騙人的老伎倆,使人誤以為被人愛上了。這一個認為有地位,另一個空虛,第三個飛黃騰達。但是無論如何,一再沉湎此中,總是好的。那樣一來,她在這裡就不得不欺騙自己了。
    三天以後他成為她的情人。
    但是危險的厭煩只是被趕走了,並未被置於死命。厭煩情緒繼續走進沒有人住的房間,在門房後面窺視著。從巴黎只有令人生氣的消息傳來。國王一般不回答。勒什申斯卡寄來幾行冷冰冰的信。這封信只講她的健康狀況,盡力避而不談任何友好情誼的感受。在她看來,誹謗文章是不乾淨的和沒有興趣的,也太露骨地洩露出是誰使她,就宮廷裡的人還記得她而論,使她在宮廷的地位惡化。她的朋友阿蘭庫的信裡也隻字未提回的事。根本沒有一絲希望。她寧願假死,醒著躺在地下的棺材裡,狂喊亂叫,敲打棺壁,但是上面沒有人能聽到她喊叫,地面上的人輕輕地大步走著,她的聲音在寂寞中窒息。德普裡夫人還寫了幾封信,但是有同樣的感覺,像被埋葬者一樣喊叫,完全意識到誰也不會到她的聲音,她朝寂寞的櫃子敲打,但失去了知覺。她以此欺騙時代,時代在庫貝潘這裡是她的最兇惡的敵人。
    同這個青年人一起玩也使她厭煩。她以前從來沒有堅持她的愛好(這也主要歸罪於她的倒台),幾句愛情話(他笨嘴笨舌地學不會,她必須給他送去好衣服、絲襪和鞋扣,他才會說)不能使她去同他玩。她的天性是與許多人在一起,一個人很快使她厭煩,一旦她單身獨處,她自己也會厭煩自己的,會餓死。引誘這個土包子,教他這個笨蛋如何舉止溫柔,讓笨熊跳舞,這倒是一個很好的遊樂,佔有他是令人討厭的,簡直令她難堪。
    以後,他不再使她愉快,曾使她高興的是他尊敬她,他的獻身精神和糊塗。但是他很快變了,變得同她親暱,這使她反感。他本來那麼低三下四的眼光現在充滿著舒適和洋洋得意。他穿上新衣服,她感到,他在村子裡炫耀。她心頭漸漸滋長出仇恨,因為他從她的不幸,她的孤寂中得到了這一切.因為他身體健康,吃得飽,嚼得香,而她怒火直冒,體弱多病,吃得越來越少,逐漸消瘦,身體虛弱。這個粗漢已經完全理所當然地把她當作自己的情人。他滿意地在他擁有的躺椅上伸懶腰,而不像以前羞於接受禮物,他變得遲鈍和懶惰。而她,由於不幸和恥辱而怒火如焚,十分忌恨他那討厭的心滿意足,他那農民般的金錢欲和他趾高氣揚。她恨自己,因為她陷得那麼深,對這樣的笨人本當伸開手臂,以免不沉入孤寂的泥濘就行了。
    她開始刺激他,折磨他。她本無惡意,但是她心裡覺得有這種需要,對某個人要報仇,為了一切,為了戰勝敵人,為了那些未作答覆的信,為了庫貝潘,為了將她趕出巴黎。她並沒有新歡。她不過想刺激他,不讓他那麼吃得飽,嚼得香,要使他再變得卑微,卑躬屈膝和不大愉快。她毫不留情地指責他手上沾滿鮮血,沒有教養,行為不軌,但是男人的健康本能不再很尊重曾召喚他的婦女:他固執,大笑,不情願地說出些下流話。但是她不放鬆,這是厭煩刺激某人時的一個好遊戲。他試圖使他嫉妒,利用任何機會,述說她在巴黎的情人,用指頭數一共有多少個,她給他看她收到的一件件禮物。她誇大其詞,撒謊。但是這一切,只是向他討好,說她是根據公爵和親王們的意見選拔他的。他愉快地吧嗒吧嗒地吃,心慌意亂。這更是刺激她。她向他講述其他事情,更糟的是,她向他編造關於馬伕、男僕的事。終於他雙肩緊鎖。她注意到了,大笑著,繼續講述著。突然他舉起拳頭:
    「夠了!為什麼你向我講述這一切?」
    她面帶完全無辜的表情。
    「因為我喜歡這樣。」
    「我卻不願意!」
    「親愛的,但是我願意,否則我就不這樣作了。」
    他一言不發,咬著嘴唇。她聽到了一種命令式的,當然是命令式的聲音:他感到自己像一個奴隸。他捏著拳頭。她想,他憤怒時多麼像野獸,她感到噁心同時又感到恐懼。她感覺到氣氛的危險。但是在她心頭埋藏的憤怒太多了。她還必須繼續折磨他。她重新開始。
    「你對生活如何看,小伙子。你相信,在巴黎生活像這裡你們的狗窩裡一樣,慢慢地厭煩至死嗎?」
    他的鼻翼嗅聞著,然後他說:
    「如果人覺得太無聊,就不必來這裡。」
    她感到內心深處受到刺激。他也知道自己的流放,男僕一直大吹大擂過。她感到,自從他得知此事以來,她越來越軟弱了,由於恐懼露出一絲微笑。
    「親愛的,這裡有人們不可理解的理由,即使人們學過一點拉丁文。也許改變行為舉止更有益處。」
    他一直沉默不語。但是她聽見他氣得小聲地呼哧。這仍然刺激他。她使他痛苦,她卻感到快樂。
    「總的來說,你像長在肥料堆裡的一株草,那麼傲慢。為什麼你這麼發火?你的行為像一個粗野的傢伙!」
    「不是每個人都能當王子、公爵和馬伕。」
    他臉色通紅,捏著拳頭。但是她,受到一切不幸的毒害,跳了起來。
    「安靜!你忘了我是誰。我禁止用農民小伙子的粗魯話!」
    他作了一個手勢。
    「安靜!要不……」
    「要不?」
    他淘氣地站在那裡。她想道,她沒有什麼「要不」。她不再能叫人把誰送往巴士底獄,給人降級、驅逐。她不再能對人發號施令。她什麼也不是,她是位手無寸鐵的婦女,正如法國幾十萬人一樣,遭人臭罵和侮辱。
    「要不,」她氣呼呼地說,「我叫僕人把你趕出去。」
    他聳聳肩,轉身欲走。
    但是她不讓他走。不,不是他可以向她告辭,而是還有人要踢開她,至少這個人要踢開她。她突然怒火直冒,多少天來的積怨爆發了。對他大發雷霆,裝做像一個醉鬼似的。
    「你滾吧!你以為我需要你,你這個笨豬,因為我同情你嗎?滾!不要弄髒了我的地板。滾,你愛到哪兒就到哪兒去,但是不要去巴黎,不要來找我,滾吧!我煩你,討厭你這貪得無厭的傢伙,討厭你的愚笨,討厭你愚蠢的自滿,我厭惡你,滾吧!」
    出乎意料的事發生了,當她充滿仇恨這麼突然地攻擊他時,他已捏緊拳頭,像拿一張看不見的盾牌一樣,現在拳頭突然像扔出的石頭一樣朝她身上落下來。她大喊大叫,凝望著他。但是他盲目復仇,一拳又一拳地朝她打下去,沒有想到他的力量那麼大。他發洩他一個農民對一個富有的、高尚的、聰明的女貴族的一切嫉妒,一個不受尊重的丈夫對妻子的恨。他一拳拳打到她那軟弱的、縮成一團的身體上。她先叫喚,然後輕聲地,最後一聲不吭了。恥辱比拳擊更使她痛苦。此時此刻,在她身上有些東西死去了。她沉默著,感覺到他的憤怒,沉默不語,一聲不吭。
    他停止打了,筋疲力竭,因自己的行動嚇呆了。她的身體突然一震。他以為她要站起來。在她眼前他感到害怕,逃了出去。但是這只是低三下四的哭泣,終於她的身體一陣痙攣。
    她毀壞了自己最後一個玩具。
    房門在他身後早已關上了。她仍然一動不動。她仍然像一頭獵致死的野獸,躺在地上,只有輕微的呼嚕聲。完全沒有恐懼,沒有感情,沒有痛苦或羞辱的意識。她非常疲倦,她沒有感覺到要復仇,不再憤怒,只是疲憊不堪,彷彿她全身的血同眼淚一起流乾了。這裡躺著的只是她那無生命的軀殼,被他的重拳的。她根本不想站起來,她不再知道她起來後要到哪裡去。
    夜晚漸漸降臨到這個房間。她沒有感覺到它,因為夜晚是輕悄悄來的。它不像中午那樣淘氣地透過窗子,它像黑水從牆壁裡流出了。天花板升高,隱入虛無世界。萬物都降下來,落進無聲的潮流裡漂走了。她抬頭一望,周圍一片漆黑,萬籟俱寂,只有某處一個小鍾嘀嗒嘀嗒地走著,永不停息。窗簾皺折地掛在暗處。彷彿它的反面隱藏著一個龐然大物。房門怎麼也嵌進牆裡,因此房間四周似乎密閉著,黑黢黢的,活像一口被釘死了的棺木,沒有入口和出口,一切都是無限的,但被封鎖了的。萬物似乎都逼進過來,空氣如此壓抑,使得人們只能打呼嚕,不能暢快地呼吸。
    只有往後才有一條道路通向模糊的地方,在閃爍光輝。那是一面高大的鏡子,它在暗處閃著微光,好像一個大沼澤池塘之夜,現在她朝著鏡子站起來,好像一個白點在緩緩移動。她站起身來,向鏡子靠近,好像一團煙霧從中產生,不斷擴大,變成一個幽靈。她本人在靠近,又迅速退回去。
    她恐懼萬分,朝著光亮處大喊大叫些什麼。但是她不想呼叫任何人。她自己點燃引火絨菌,然後接二連三地點燃大廳裡大理石柱上微微發光的青銅燈上的蠟燭。火苗搖曳,簌簌發抖似地試探著伸進暗處,好像暖和的人去洗冷水浴,膽怯地退了回來,又鑽進冷水裡,終於顫巍巍的光雲籠罩著燈架,逐步擴大光圈,往上直飄浮到天花板。房頂上,裸體帶有雙翅的柔和的小愛神平常在青雲中翩翩飛翔,現在躺在一片灰濛濛的霧氛裡,閃爍的火苗好像發出微弱的閃光,不安地掠過小天使畫像。四周的東西似乎從睡夢中驚醒了,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在這些東西後面的高處,陰影像一個小動物爬著,使它害怕。
    但是鏡子越來越誘人。她看著它,見到總有些東西在動。通常她周圍的一切都沉默和有敵意。萬物都睡過頭了。人們都把她踢開了。她不能問任何人,無法向人申訴。但是在那裡還有些東西,有的已給予答覆,有的仍然不遲鈍,有的在動,邊說邊看著她。但是她該問他什麼呢?她在巴黎很少問過,她是否美。她的鏡子就在那些渴求得到她的男人的閃閃發亮的眼睛裡。在勝利的時候,在炎熱的夜裡,她很美,在她乘車去凡爾賽的時候,人們都用驚奇的眼光望著她。她信任他們,即使他們欺騙她,因為對她的力量的信任這本身就已經是她的權力。可現在,她受到屈辱,她是什麼人?
    她充滿恐懼地看著那塊閃光的玻璃,彷彿她的命運就在鏡子裡面,並且反過來看著她。她嚇壞了。這是真的嗎?她的兩頰似乎消瘦了。沒有精神。一副兇惡的嘴臉嘲笑她。眼睛深陷在眼窩裡,恐懼地向外望著,好像求助的樣子。她搖晃著,這是個幽靈,向鏡子微笑。但是微笑又回到冷若冰霜和嘲笑。她摸了摸自己的身體。鏡子沒有撒謊。她是瘦了,像孩子般消瘦了。戒指戴在手指上鬆垮垮的。她感到血更涼地流過血管。她感到害怕,難道這一切都成為過去了?青年時代也過去了?她壓抑著憤怒,嘲笑自己。這個著名的、法國的女統治者,她好像從一個夢裡醒過來,談伏爾泰的詩,他將自己的劇本連同這些詩獻給她,討好她的人十分樂意地反覆吟誦他的詩:
    你真美麗
    樸素無華
    有著勃勃生氣
    從不輕率
    神明給你
    自然的光輝
    勻稱、嫵媚
    堅實在於認真
    魅力蘊藏在小事裡
    每個字似乎都在嘲笑她。她凝視著,凝視著鏡子,看看是否那邊的人未嘲笑她。
    她舉起燈,好好地看看自己。她越靠近燈,她似乎越顯得蒼老。她照鏡子的每一分鐘,似乎短壽幾年。她看自己越越蒼白,越來越沒有血色,越越憔悴,越來越白髮蒼蒼。她感到自己老了,她整個生命似乎完了。她顫抖著,她恐怖地注意到鏡子裡她的整個命運,她的完全毀滅。她不可能看厭,越越注視著這個老婦扭曲了的白色面具,這就是她自己的面目。
    驀然間,蠟燭全都同時像害怕似地痙攣震顫,火苗暗了一下,從燈芯往上躥得老高。一個暗影站在鏡子裡,她的手抓著她。
    她一聲尖叫,為了自衛,將銅燭台擲向鏡子,從鏡子裡跳出千朵燈花,蠟燭墜下來,熄滅了。她身子四周,她心頭,一片漆黑。她昏倒了,崩潰了。她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信使到了,帶來了巴黎的消息。他突然出現,把德普裡夫人嚇了一跳。他只見到碎鏡片閃閃發光,到有個沉重的東西在暗處墜下的聲音。他跑出去,叫來了僕人。他們在閃光的碎鏡片和熄滅的蠟燭之間找到了德普裡夫人。她四肢攤開,一動不動了。兩眼緊閉著。只有青紫的嘴唇還在翕動著,表明還沒有斷氣,他們把她抬到床上,僕人趕快騎馬去安弗雷維耶叫醫生。
    但是她不久甦醒過來了,竭力掙扎著坐起來,面露懼色。她不知道她怎麼來這裡的,但是她壓住自己的恐懼心,不讓別人看出自己疲憊不堪。她那無血色的嘴唇總是堆滿微笑,但是笑得不自然,好像戴了一個面具一樣。她問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竭力裝得若無其事,差不多爽朗愉快。僕人們作了可怕的、閃爍其詞的報道,她未作答。微笑著,抓這封信。
    但是她很難笑出來。她的男朋友告訴她,他終於能同國王談話。國王仍然對她憤怒異常,因為她搞垮了國家的財政,刺激了人民,但是有希望在二三年之後她回巴黎。這張信紙在她手裡抖動。他要她在遠離巴黎的地方生活兩年。沒有人,沒有權力,好不緊張,可怎能耐住寂寞?這是判她死刑。她知道,她活著不能沒有幸福,財富,權力,青春和愛情。在她成為法國女統治者之後,怎能在這裡當農民?
    她一下子明白了那個抓她的人是鏡中人。燈火滅了。她快完了,然後完全變老,非常醜陋,十分不幸。在這期間來的醫生,她不待,只有國王才能幫助她。他不願意,因此她必須自助。這個想法並不使她痛苦。她早已死了。當時軍官站在她房間裡,取走了她賴以生存的一切:她惟一呼吸的巴黎的空氣,她的玩具一一權力,崇拜和賦予她有力量的勝利。在這裡寂寞無聊,獨守空房,四處溜躂的女人,不再是德普裡夫人,是-一個變老變醜的不幸的人。她必須自殺,以便她不再侮辱曾一度統治法國的輝煌的名字。
    自從這個女者下定決心作自我了斷以來,她一下子就擺脫開了僵化、沉重,迫在眉睫的不安。她又有了一個目標,一個工作,不讓她喘息,使她緊張,用各種方法刺激她的一些東西。因為她不想在這裡像一個動物蜷縮在角落裡呼嚕呼嚕地死去,她打算給死亡蒙上某些充滿秘密和神秘的色彩。她要像傳說中的英雄般地死去,像古希臘的女王們一樣,她的一生是光輝的一生,她的死亡也要這樣。她的死要再一次從睡夢中喚醒千萬人,使他們景仰她。在巴黎沒有人料到她會在這裡痛苦地死去,因為孤寂和失寵而窒息,因為未實現權力慾而被流放,任何人都想用一部死的喜劇來欺騙她。她一生的樂趣就是欺騙,這又撕裂她的心。她本想在偶然的一場熊熊燃燒的歡快的大火中結束自己的一生,她不會像扔在地上的蠟燭,摔彎了,被人可憐地踏上一腳,閃爍幾下,熄滅掉。她要跳著舞走向深淵。
    第二天,一大堆請柬從她的寫字檯上飄起了。上面有著充滿柔情、請求、、粗暴、許諾,有著軟綿綿的香水味的幾行詞語。她在巴黎全城和鄉間散發請帖,投其所好,讓這個打獵,讓那個遊樂,讓其他人參加化裝,狂歡,她通過在巴黎的代理人僱傭喜劇演員、歌手和舞蹈家。訂做貴重的服裝,宣佈在法國成立第二個宮廷國家,其精緻和娛樂如同凡爾賽富一樣。她和邀請敵人和熟人,紳士和下等人。她要任何人都到這裡來,要許多人,許多觀眾來看幸福和滿意的喜劇。她要表演給他們看,然後結束一生。
    不久在庫貝潘開始了新生活。一貫追求娛樂的巴黎社會追奇獵艷。這時他們都有一種秘而不宣的、嘲笑的好奇心,想看看這個被推翻的法國王后如何在中生活。慶祝活動一個接一個。帶有貴族徽章的豪華馬車、寬大的四輪輕便馬車,滿載著傲慢的人群,軍官們騎著馬,每天車如流水馬如龍,蜂擁而來,此外還有一群寄生蟲和僕人。有些人還帶來了牧羊劇服裝,活像一個農村的狂歡節。其他人大擺排場,使這個小村子像一座軍營。
    宮殿甦醒了。它那玻璃窗映著朝陽,驕傲地閃出火紅的光芒,因為聲和講話,遊樂和音樂賦予了它生氣。人來人往,在平常只是灰溜溜的沉默的角落裡,三三兩兩,耳語私議。在小叢林的樹蔭裡,婦女五顏六色的衣服的明快色調引人注目。曼陀林琴彈出驕傲的琴音,活潑的歌曲劃破夜空,僕人沿著通道跑著,鮮花排滿窗台,綵燈從灌木林放出五光十色的燈光,人們經歷了凡爾賽的輕鬆生活,悠閒自在,無憂無慮。雖然不在宮廷,有點減色,但是增加了驕傲,這使人們無拘無束地去跳舞。
    德普裡夫人感到,在這人潮中,她凝滯的血又火一般地開始循環。她是完全由別人情緒擺佈的那些少見的婦人中的一個。她美麗,有人追求她,與聰明人在一起富有才智,她高傲,有人向她諂媚討好,她戀愛,有人愛她;人們對她期望越多,她給予越多。但是在無人見到她,跟她說話,聽到她的聲音和要求她什麼的孤寂之時,她變得醜惡,愚蠢,無助和不幸。她在生活中才會有生氣,在孤寂中就會垂頭喪氣,情緒陰沉。現在,當她以前生活的餘輝圍繞她的時候,她一切的歡樂,她無憂無慮的悠閒又在起作用。她又是那麼有才智,討人喜歡,有迷人的魅力,與人談話,她眼裡又煥發出熱情的光輝。她忘了,她想通過快樂欺騙這些人。她真正驕傲,她把每一絲微笑都看作幸福,把每句話都當作真理,熱衷於享受長期缺乏的社交活動,正如投入情人的懷抱一樣。
    她讓這些慶祝活動越來越粗野,越來越多的人叫喊,引誘她過來。越來越多的人來了,因為根據當時的破產法,這個國家貧困了,但是她一擲干金,將她在攝政時訛詐來的幾百萬錢財都揮霍一空。這筆錢滾滾流入賭桌上,消耗到寶貴的焰火上,消失在異國的情調裡。但是她越來越猖狂地扔掉它,像扔掉一個絕望的東西一樣。客人們驚訝,出乎意料,無人知道這些慶祝活動的揮霍浪費情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為誰舉辦的慶祝活動。她在兇猛的漩渦中幾乎忘記了自己。
    整個八月份都在搞慶祝活動。九月裡,在樹的青絲中露出了一個個色彩斑斕的果實和金光萬道的晚霞。客人們已經越來越少,時間催人歸。
    但是德普裡夫人在娛樂活動中幾乎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意圖。她想用大講排場欺騙別人,從而也欺騙自己。她的輕浮失去了,雖然再現了她以前的生活。她把這當真,以為自己又有了權力,美麗,生活樂趣。
    當然,一個人總會變的。這使她痛苦。自從她不再是以前那樣,變得更熱情但又更冷淡以來,人們都對她友好。婦女們不再嫉妒她,不是帶著惡意譏諷她。男人們不再團團圍住她。人們同她一起,把她當作好夥伴,但是不再騙取愛,不乞求,不討好,不對她懷有敵意。她由此感到,她完全無權無勢了。沒有嫉妒,沒有仇恨,沒有謊言的生活是沒有生活價值的。她恐懼地認識到,她真的已經被忘記了:漩渦還像以前一樣洶湧澎湃,但是她不再是中心。男人們同其他婦女笑,她第一次注意到那些婦女的青春和朝氣。是使世人又回憶起她的時候了,不要等到她老了和同婦女們格格不入的時候。
    她一天又一天猶豫不決。她心裡七上八下,半是恐懼,半是希望。她還想堅持某些東西,還想懸崖勒馬。她忙得要命,舉行宴會,在舞會上擁抱婦女,拿金錢上賭桌,這未嘗不是她想作而又能作的事。反正現在沒有人這麼愛她,她何必不安心地參加許多人的豐富多彩的遊戲,用它來交換王室權力的滑落?她不知道怎麼做,但是她嘗試,向所有的男人追求情慾,因為她以此追求自己的人生。但是他們都不理會她,從她身邊過去了。
    有一天她遇到皇家衛隊的一位年輕的上尉,他是一個漂亮的快活的小伙子。她早已對他側目而視。在傍晚的公園裡,他有著扭曲的目光和堅韌的牙齒,在樹木之間來回亂,』有時候用拳頭朝樹幹打去。她對他說話,他回答得語無倫次。她注意到,有某種秘密使他不安。她調查他為什麼絕望。最後他承認,他在賭博時輸了一百個金路易,這筆錢是團部委託他保管的。現在他是一個小偷,不得不自首。她感到這多麼罕見,這提醒她,在這裡,在歡樂的嘈雜聲中,還有另一個人暗地裡作出同樣的決定。但是,這個人年輕,紅臉頰,又能笑。他還需要幫助。她把他叫到自己房間,贈送他五百金路易。他喜得發抖,吻了她的雙手。她留住他很長時間。但是他對她沒有貪慾,沒有送秋波,也沒有作手勢。她身子發抖。她無法買到愛情。這又鼓勵她結束一生的決心。
    她讓他走了,迅速下樓到客廳裡。她開房門時,一片哄笑撲面而來。快樂的聲音像雲一樣飄來,各色人等擠滿了大廳。突然她感到對所有的人懷有一股仇恨。他們在這裡這麼高興,在她的墳墓上跳舞和大笑,嫉妒心抓住她。她心裡嘀咕:讓你們這些人生活並且滿意吧!
    她惡作劇,放了把火,擾亂、嚇唬這群人,使他們摸不著頭腦,使他們沒法笑自己。突然,在高傲的笑聲停下、整個大廳沉默的一瞬間,她立即說:「房子裡有一個死人。你們沒有注意到嗎?」
    一瞬間,一陣混亂。因為即使醉漢,這個「死」字也會像錘子一樣重重地打到他心上。他們亂成一團,相互詢問。但是德普裡夫人面無表情,冷冷地說:「是我自己,我一定不會活過冬天!」
    她說得這麼認真,這麼陰鬱,以致大家面面相覷,全場啞然。當然只是持續一秒鐘之久。然後從一個角落裡好像一個綵球一樣,飛出來一句玩笑話。另一個人頂了回去。由於這罕見的想法的激勵,高傲的浪潮再次洶湧澎湃。壓倒了一開始被驚嚇的不快感。
    德普裡夫人仍然心情很平靜。她感到現在沒有後退的餘地。這刺激她製造更嚇人的預言。她走向許多張圓桌中正在玩法老牌的一張圓桌,等著打出下一張牌。那是一張黑桃七。那就是「七日」。她不由自主地小聲說。
    身旁觀眾中有一個人問道:「十月七日有什麼事?」
    她平心靜氣地望著他說:「我死的日子!」
    大家哄堂大笑。有人繼續說笑話。德普裡夫人感到無限快樂。她發現無人相信她。她活著,沒有人信任她,她死了,他們才會認識到,她多麼可憐地同他們演了一場喜劇。一種奇怪的優越感、快樂感、輕鬆感掠過她的四肢。她彷彿因高傲和嘲而要高興得跳起來了。
    音樂令人陶醉。舞會開始。她走進隊列,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好。
    她的生活從這分鐘又獲得意義。她知道,她準備採取一個必須使她不朽的行動,如果她的死的預言在那一天實現,她就可以想像出國王如何驚異,客人如何恐懼。她極其仔細地準備了她死的喜劇,她邀請越來越多的客人,將費用翻了一番,她像造一個藝術品一樣要製造近日內多種多樣的堂皇建築,以便使突然墜落更加具體。她要讓人有一切機會又明顯可知她的死的預言,她總是給這種快樂放下閃光的帷幕。她想,人人都知道這項決定了。但是沒有人相信她。死才應該將她的名字又提升到不可忘懷的人之列,國王曾把她從名單中刪除了。
    在她要執行自己不可更改的決定之前兩天,她舉行了最後的慶祝活動,這是一切慶祝活動中最盛大的活動。自從波斯和其他伊斯蘭國家公使在巴黎第一次露面以來,法國已成為東方的模特。人們寫了許多介紹東方的書,翻譯童話和傳說,喜歡穿阿拉伯式的服裝,倣傚辭藻華麗的講話風格,德普裡夫人花了大量費用,叫人將整個宮殿變成東方的宮殿,華貴的地毯裝飾著地面,窗桿上用銀鎖鎖著的白羽毛的鸚鵡嘶啞地叫著。僕人們戴著土耳其頭巾,穿著肥大的綢褲子,無聲地快步穿過走廊,端著當時人十分不熟悉的土耳其糖果和飲料,獻給雍容華貴的貴賓。花園裡搭起了彩色的帳篷,手持大扇的侍童扇風。音樂從小叢林的暗處傳出來。已盡一切力量使今晚成為童話世界,令人不可忘懷。半個月亮在夜空高懸,滿天星斗的天空,清輝灑滿大地,使人們更便於作預計好的異想天開的遊戲,使得博斯普魯斯海峽旁的充滿神秘的悶熱夜晚更加迷人。
    但是真正令人驚異的是一個其大無比的帳篷。紅天鵝絨的帷幕遮著舞台。德普裡夫人為了自己譽滿全國,艷壓群芳,在賓客如雲時出場亮相,決定親自演出喜劇:這應該是她最後一次令人拍案叫絕的欺騙,在她死前再一次將自己生活的輕鬆愉快示給人們。在她還活著的幾天裡,她向一個青年詩人訂購了一個劇本,他要完全根據她的要求編劇。時間短,亞歷山大詩體很蹩腳,但這對她來說不是主要的。悲劇故事發生在東方。她決定演岑加妮一角,一個年輕的女王,女王是她的王國從敵人那裡擄來的,她驕傲地走向死亡,雖然慷慨的勝利者向她表示願意娶她為妻同她一起分享國王的全部權力。她提了自己的條件:她要當著毫不知情的觀眾演出自己自願的死,然後才真正自盡,在演出的時候,雖然只是歌劇,她還將再一次體會她的過去,再次當女王,她想表明,她是為此而生,一旦有人奪走她的權力,她就一定死去。
    她的抱負是在那最後晚上的美麗的威嚴。她要用看不見的王冠裝飾她的過去的畫像。確保她的名字有純潔的敬畏的觀眾,給他們帶來一切崇高的東西。化妝品使蒼白的凹陷的雙頰有了紅色,飄動的東方衣服遮掩了她的瘦弱的身軀。她頭髮上的寶石熠熠發光,好像渾暗的花朵上的朝露一樣光燦燦。它那漫射光使她疲勞的眼睛顯得格外明亮。她內心的更增添了無限光輝。當她出現在掀開的帷幕後面,被一群跪著的僕人,一群恭恭敬敬,驚得目瞪口呆的人包圍著的時候,她的客人的隊伍中出現沙沙聲。她的心怦怦地跳。自從那痛苦的幾周以,她第一次感覺到掀起的敬佩她的美好浪潮,正是這個浪潮支持她生活了這麼長時間。她的心頭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她感到甜蜜的憂鬱,混合著憂鬱的快樂,她感到遺憾,再次像潮水一般往後退到一條大的幸福河裡。她前面彷彿是激浪,她看不到單個的人,那只是群眾,也許是她的客人,也許是整個法國。也許是後代,也許是永恆。她只是幸福地感到這一個世界:她站在最上面,又一次在頂上,受到所有這些無名人士好奇的眼光的嫉妒、敬佩和景仰。經過好長時間,她終於意識到要再活下去。這一秒鐘生命是用死來買到的,代價不算太高。
    她演戲真妙極了。她從來沒嘗試過演戲。因為其他人阻止的一切,在其他人面前體現恐懼、憂慮、差距、拘束等感情,這一切她都沒有,她真正只演事情本身。她想要當女王,再當一小時之久,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我去死,又要同情我!」因為她感覺到,她說出了自己內心最深處的生活願望。她害怕人們不想讓人欺騙自己,人們想理解她。警告她,使她謹慎持重,但是在別人看來,在叫喊之後自殺似乎是絕對可信的,一陣恐懼掠過四肢。當她以兇猛的姿勢揮動匕首刺向心臟倒下,似乎露出一絲微笑時,當才剛剛開始的這齣戲結束時,人們衝向她。圍著她歡呼,向她表示崇敬,那股高興勁頭連她自己在擁有最高權力的日子裡也未見過。
    但是她只對一切騷亂笑笑而已。當人們對她百般恭維,說她表演岑加妮之死演得多好的時候,她心安理得地說:「難道我今天還不知道怎樣死嗎?死神已經佔據我心頭,後天一切就會過去。」
    人們又哈哈大笑。但是這不再使她痛苦。她心裡已經出現解除痛苦的歡快,一種兒童般高傲的、欺騙了這所有的興高采烈的人之後產生的愉快。她不由自主地附和這哄堂大笑。她以前總是玩弄人們和權力。而現在她覺察到,這不是比死亡更愉快的玩具。
    第二天,她生命的最後一整天,失去了客人。她想單獨地接待死神。豪華馬車滾滾而去,遠方拋起一溜塵煙。騎手騎馬而去。大廳空蕩蕩的,沒有笑聲和燈光,風吹得煙囪的煙飄動,彷彿血從她的血管裡慢慢地往外流,她感到越越冰冷,越來越弱,越來越無防禦能力和越來越恐懼。昨天對她來說似乎像作遊戲一樣的死亡,一下子又給這個孤寂的女人顯出死的恐怖和威力。
    一切又變得清醒。她以為已經被馴服和被踐踏了。最後一晚來了。燈光下許多東西後面拖著嚇人的長蛇一般的影子,好像由它們的藏身之所牽制著。曾被大笑的聲音窒息,用許多人的彩照掩飾了的恐怖惡魔現在又威力十足地走進了這孤寂的房間。沉默只是屈從於聲浪,現在聲音又像霧一樣瀰漫全室、大廳、樓梯、走廊,也充滿這害怕的心。
    她想,她最好立即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她已選擇十月七日,決不能破壞。這座人造的,用許多謊言裝飾的她勝利的大廈不能因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毀於一旦。她必須等待。但是這比死更令人生氣,等待死亡的時刻,外面風在嘲笑,這裡黑暗的陰影攫取了她的心。死前她最後一個漫漫長夜,直到朝露出來,她怎麼忍受得了?黑暗的東西越來越像幽靈般逼近。她昔日生活的影子從溝裡升騰出來——她避開它們,從一個房間逃到另一個房間,但是彩畫盯著她,在窗子後面獰笑著,在櫃子後面蜷縮著,死神已經抓著這個還活著,還想只活一夜的女人。她渴望見某一個人,像渴望一件大衣來蔽體御寒直到天明一樣。
    突然她按門鈴,鈴聲尖銳刺耳。門開了,一個僕人睡眼惺忪地進門來。她吩咐他立即去神甫的侄兒那裡,叫醒他並把他帶來。她有重要消息告訴他。僕人像一個瘋子般凝望著她,但是她未感到,根本沒有覺察到什麼。她已心灰意冷。她不羞於把打過她的人叫來,她在男僕人面前毫不猶豫地在夜裡把一個男人叫進自己的臥室。她心裡只有一片空虛,寒冷,她感到,她那可憐的發抖的身體需要溫暖,以免凍僵。她的心靈已經死了,她只需要殺死軀體。
    過了些時,門開了。她以前的情人進。他的臉露出冰冷和嘲笑的眼光,她感到十分陌生。但是恐怖一下屈服於這些東西。他開了門,她不再完全單獨地與物件在一起了。
    他力圖顯得很堅定,不流露出內心的驚異。因為對他來說這個呼聲完全不用傳達的,他已經聽到幾天了。現在宮中的慶祝活動正在。他的眼睛由於憤怒而瞇縫著,他在公園的格子門周圍亂溜躂。他折磨自己,責備自己作為情人,本可以光明正大行事。他折磨自己,憤恨自己當時那麼貶低她。因為在這揮金如土的地方,他一下明白了財富的整個威力,他耽誤了時機去利用這筆財產。那時候,同德普裡夫人在一起的時刻,使他有興趣去玩弄這些穿綢著緞、香艷墮落的女人,她們那柔嫩的纖纖細手,激起異性的快感。她把自己推回到可憐兮兮的教士住宅。房子裡一切東西似乎一下子變得粗笨不堪,骯髒和陳舊了。他曾一度受到刺激的性慾使他的眼光盯著來自巴黎的女人,但是沒有一個巴黎女人瞧他一眼。她的豪華馬車經過他身旁,車輪濺起的污水弄髒了他一身。高貴的老爺看見他脫帽致意,根本不予理睬。他們上百次打發他去宮裡,投身於德普裡夫人腳下,恐懼總是使他退避三舍。
    但是現在她派人叫他來,這使他驕傲。他內心裡受到鼓舞,這是他平生最驕傲的時刻:她又需要他了。
    他們相對而視一瞬間,他們幾乎不能隱藏住仇恨的目光。在這時刻每個人都輕視對方,因為要糟蹋對方。德普裡夫人強忍著,她的聲音十分冷淡:
    「伯林頓公爵昨天問我,我是否能給他推薦一位秘書,如果你想得到工作崗位,那麼我明天派你去巴黎給他送一封信。」
    這個青年人顫抖著,他已經作了一個高傲的姿勢。如果她求他的話,他願意友善地表示寬容和仁慈。但是現在破碎了。貪慾在主宰著他。巴黎在他的眼前閃光。
    「如果夫人有事吩咐,——我,我知道對我沒有更大的幸福了。」他結結巴巴地說。他的眼光流露出一個挨鞭打的狗乞求的神情。
    她點頭,然後望著他,既有統治者的威嚴,又很溫和。他明白了。一切又變得像當年一樣……
    她忘不了那個炎熱的夜晚。她恨他,蔑視他,欺騙他,因為根本沒有伯林頓公爵。她知道,她自己多麼卑鄙。她必須用諾言來收買一個人的愛撫。但是這是生活,她用四肢感覺到的生氣勃勃的生活。她用嘴唇喝到生命之泉。這不是黑暗,不是她想要保持的沉默。她感覺到,他青年的溫暖如何驅了死神。她在那一秒鐘知道,她只是想欺騙死神。死神越來越逼近了。她第一次預感到了死神的威力。
    十月七日早晨,天氣晴朗,太陽在田野上空跳動著。連陰處也純潔透明,德普裡夫人精心穿著打扮,好像過節似的。她整理好東西,燒燬了信件。她把她的全是貴重的首飾鎖進烏木盒子裡,將一切債券與合同撕得粉碎。天亮以來,她心裡一切又明白了和肯定了,她自稱對萬物都很明白。
    她的情人走進,她親切地對他說話,沒有惱怒。使她感到痛苦的是,她這麼無情地欺騙了這最後一個人,對她來說,他總算有點份量,雖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她希望誰也不惱怒地談論她,每個人都只是欽佩和感謝她。她高興地把這個裝滿首飾的盒子在這一夜送給他。這是一筆財產。
    但是他睡過頭了,又懶惰。他有著鄉巴佬的貪財欲,只想到自己的地位和前途。他記起她愛撫的情慾之火,這使他更加放肆。他粗聲粗氣地說,他現在必須立即去巴黎,否則也許他去得太晚了。他求她,再次要求給他介紹信。她心頭感到冰冷。她僱傭了他,現在他要求付款。
    她寫了一封信,寫給一個已不在人世,他永遠找不到的人。但是她還猶豫不決,不想掏出來。她再次推遲做出決定。她問:他是否還想呆一天,她很希望這樣。同時她掂了掂手裡首飾盒子的重量。她感到,如果他說肯留下,也許這能拯救她一命。但是一切決定立即毀了。他急於要走,不想留下。要是他不那麼粗聲粗氣地說,那麼使人感到他可以讓人收買呆一夜。她本可以把價值幾十萬利弗爾的首飾贈送他。但是他很粗魯。他的目光無恥,沒有愛情。她便把惟一的十分小的耀花人眼睛的鑽石作為給他的送信的報酬。他應該把這個首飾盒——他不知道裡面裝的什麼——送到巴黎的烏爾蘇利納修道院。她附上一封信,請求修道院為她作安魂彌撒。然後她派這個急不可耐的人去找伯林頓公爵。他沒說多少感謝話就走了。關於對他帶走的盒子多貴重,他一無所知。在她給大家演出感情劇以後,又這樣欺騙由她打發上路的最後一個人。
    接著她關上房門,倉促地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小瓶子。這是精美的中國瓷瓶,上面繪著罕見的巨龍,彎彎曲曲,相互爭鬥,龍身上有景泰藍。她好奇地望著瓶子,無憂無慮地玩弄它,正如她以前玩弄人們、君王、法國、愛情和死亡一樣。她旋開密封處,將淺色的液體倒進一個小碗。她猶豫了一瞬間,這只是出於孩子般的恐懼,以為它是苦的,她小心翼翼地伸舌頭進去,好像小貓舔一舔熱牛奶一樣。味道不壞。於是她一口氣將一碗喝下去了。
    在這一瞬間,她感到這整個事情有些可笑,十分可笑。她只能喝一小口,明天她就再也看不到白雲,草原和森林,信使了,國王嚇壞了,全法國驚呆了。這是她害怕的偉大的創舉。她想到客人們的驚訝,想到凶此聯繫起來的她預言她會在那一天死去的傳聞,她只是不理解這一點,她把死亡給予了自己,是因為她沒有了那樣一些人,那些她用這麼渺小的喜劇就可以欺騙的頭腦簡單的蠢人。對她說來死似乎容易,甚至可以百帶微笑地死去,真的——她試著這樣去做——她能笑得滿好,在死時保持一張美麗的,平和的面孔,洋溢出一種超凡的幸福,這並不難。事實上,除了死以外,她可能滿懷喜悅地演出喜劇。以前她不瞭解這點。她現在一下子,人們,世界,死與生,一切都是那麼令人高興,因此,早已準備好的微笑不由自主地會在她那輕浮的嘴唇上變成真實。她端坐著,彷彿她對面某個地方有一面鏡子,她等著死神,微笑著,微笑、微笑。
    但是死神不容欺騙,破壞了笑,當人們發現德普裡夫人時,她的臉扭曲成一副驚人的鬼相。臉上一切都顯出十分痛苦的樣子。近幾周內她一直忍受著憤怒,痛苦,無意義的恐懼,嚴重絕望的痛苦。她那麼熱衷爭取的虛假的微笑,不知不覺地化成了烏有,她的雙腳因蜷曲的痛苦而脫臼了。兩隻手痙攣地抓著窗簾,破布片留在手指中間,她的嘴張著,好像在尖叫。
    這個表面上興高采烈的盛大演出,神秘地宣佈她的死亡日是枉費心機的。她自殺的消息當晚傳到巴黎,正好一個意大利魔術師在宮廷顯示了他的技藝。他讓一隻小免在帽子裡變沒了,從蛋碗裡變出幾隻鵝來。這條報道傳來,引起一陣轟動,驚訝和背後議論,德普裡夫人的名字幾分鐘內一傳十,十傳百。但是那位魔術師正好又在變出一個令人驚異的魔術。人們忘記了德普裡夫人,正如她本人在這一瞬間曾經忘記了陌生的命運一樣。法國對她奇怪死去的興趣持續時間不長。她拚命努力要演出一場不可忘懷的喜劇,卻是枉費心機。她渴求的榮譽,她想以自己的死而奪取的千古不朽隨著她的名字飄走了。種種無人關心的事件的塵土和瓦礫埋葬了她的命運。因為世界史不容忍入侵者,它選擇自己的英雄,無情地拒絕那些無資格的人,儘管他們出那麼多的努力,誰從滾動的命運之車上摔下來,就不再能趕得上車。關於德普裡夫人的奇怪之死,關於她的真實生活和那麼精心策劃的她死的欺騙,只是在某一本回憶錄裡有寥寥幾行。回憶錄也沒有讓人瞭解她過去的命運有什麼激動人心之處,正如一朵被壓扁的鮮花使人想像不出它在早已過去的春天有多麼芬芳一樣。
    (1910)
    趙乾龍譯

《茨威格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