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禁不住打了個冷戰。我真的那麼冷漠,那麼精於算計嗎?蓋爾沒有說「凱特尼斯會選擇沒有了他她就會心碎的人」或者「選擇她離不開的人」。這樣說好像我還是重感情的人。但我最好的朋友卻預言我會選「沒有他就無法生存的人」。話裡的意思根本就是說我不是為愛,或者為慾望,甚至是相互投緣來選擇我的感情。我只能不摻雜任何感情因素,估算我的伴侶能給予我什麼,來判斷要不要他。這好像在說,我要在一個獵人和一個麵包師之間衡量哪個能讓我更長壽。蓋爾這麼說真可怕,而皮塔也竟然沒有反對。要知道,我的感情幾乎被凱匹特或者反抗軍完全毀掉了。從眼前的情況看,我的選擇很簡單,他們倆無論缺了誰,我都會活得很好。
清晨醒來,我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打理我受傷的感情。黎明前,我們一邊吃早餐——豬肝醬和無花果餅乾,一邊在電視前觀看比特插播進來的新聞。戰事又有了新的進展,反抗軍受到黑浪的啟發,從百姓手裡收了一些廢棄的車輛,在無人駕駛的情況下穿過街道。汽車雖然沒有觸發所有的堡德,但顯然能把大部分的堡德破壞掉。到了凌晨四點,反抗軍開始在不同的街道向前開進——這些路線被簡單地劃定為A、B、C、D——目的地是凱匹特市中心。結果,他們佔領了一個又一個街區,傷亡甚少。
「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太久,事實上,他們能行進得如此深入,我很吃驚。凱匹特可以關閉某些堡德,然後等目標接近時,再手動觸發一些堡德。」蓋爾說。他話音未落,我們就在屏幕上看到他預料之中的事。一個小分隊讓無人駕駛的汽車開入一個街區,觸發了四個堡德,一切看上去很正常。三名偵察員緊隨其後,走到了街道盡頭。但當二十人的小分隊向前突進時,卻被一個花店門前的灌木盆栽炸成了碎片。
「我敢說這個時候普魯塔什沒有在控制室真是要了他的命。」皮塔說。
比特又將節目的轉播讓給了凱匹特,屏幕上,一個表情嚴肅的廣播員正在宣告哪些居民區的居民需要撤退。通過對她播報的新聞以及剛才看到的錄像進行對比,我可以在地圖上標出雙方軍隊所在的位置。
我聽到大街上一片嘈雜聲,於是靠近窗戶,從百葉窗的縫隙向外看。在微明的清晨,我看到一幅奇怪的圖景。目前已被佔領的街區的居民正在擁入凱匹特市中心區域,許多慌張的人們只穿著睡袍和拖鞋,而那些早有準備的人卻穿著好幾層衣服,帶著許多東西,從寵物狗、首飾盒,到盆栽植物。一個穿著絨毛睡衣的人甚至只拿著一根熟透的香蕉。睏倦、慌亂的孩子連跑帶顛地跟在大人的後面,他們或許是受到驚嚇或許是太過慌張,連哭都不會了。混亂的景像在百葉窗前閃過,時而是一雙惶恐的棕色眼睛,時而是一隻抱著心愛的娃娃的胳膊,時而是一雙已被凍得青紫、在人行道的石板路上亂跑的光腳丫。看到他們,讓我想起了十二區逃離燃燒彈襲擊時喪生的孩子。我趕緊從窗戶旁走開。
泰格裡絲答應為我們探探情況,因為她是我們中唯一沒有被懸賞捉拿的人。在我們安全地藏到地窖之後,她就奔向凱匹特,去尋找有用的消息。
在地窖裡,我不安地踱來踱去,其他人看到我這樣也快給逼瘋了。我內心的某些東西在告訴我,不利用這奔逃的人流是個錯誤。我們還能找到比這更好的掩護嗎?從另一個角度講,在大街上奔走的每一個人的每一雙眼睛都成為五名在逃的反叛者的監視者。可是,反過來講,我們待在這裡又能得到什麼?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消耗我們不多的食物,然後等待著……什麼?反抗軍奪取凱匹特城?要等到那時還需要幾個星期。而且,如果他們真的奪取了凱匹特,我也不敢肯定我又會怎麼做。不會跑出去恭迎他們。在我還沒來得及說「索命果,索命果,索命果」的時候,科恩就會把我運回十三區。我費盡千辛萬苦跑到這裡,又失去了那麼多人,可不是為了把自己重新交回那個女人的手裡。我要殺死斯諾。再說,對於過去幾天發生的事情,要解釋清楚並非易事。有幾件事如果暴露了真實意圖,那麼給勝利者免除罪名的協議就只好告吹。先不說我,我有種感覺,其他的勝利者會需要這個協議。比如說皮塔。無論怎樣為他辯解,畢竟是他使米切爾落入鐵絲網,而且這一情景已經被人們在電視屏幕上看到。我可以想見科恩的法庭會怎樣審判他。
到了下午,泰格裡絲還沒回來,我們開始感到不安。大家推測她可能已被捕,並被迫供出了實情,也可能在擁擠的人群中受了傷。但是到了六點,我們聽見她回來了。樓上先是一陣腳步聲;然後她拉開了隔板。一股炸肉的味道隨著她飄了進來。泰格裡絲給我們準備了碎火腿和烤土豆。這是我們幾天來所吃的第一頓熱飯,當我等著她給我盛第二盤的時候,我的口水差點流出來。
我一邊吃,一邊聽泰格裡絲向我們敘述她是怎麼弄到這些吃的的。但我聽到的一個最重要的信息是目前皮草內衣是很緊俏的商品,特別對於那些逃走時穿得很單薄的人尤為急需。許多人還在大街上躑躅,設法找到過夜的地方。那些住在市中心的人並沒有打開大門歡迎這些逃難者。相反,多數人緊鎖大門,窗戶關閉,假裝外出了。現在市中心到處都是逃難者,治安警正在挨家挨戶地強令住家打開大門,去接納這些逃難者。
在電視上,我們看到一個講話很乾脆的警長就居民的安置問題發表了簡短的聲明,說明了每平方英尺的住房應接納多少逃難者。他提醒凱匹特市民,今晚的氣溫可能會降到零度以下,他同時警告居民,總統希望在這個特殊的危急時刻,每個公民都應心甘情願地做一個熱情的主人。然後電視上播放了一些居民歡迎逃難者進入他們家中的表演性的鏡頭。警長說,明天總統本人已經下命令騰出總統府邸的部分房間,來接納各位公民。他又接著說,必要時請商店店主把地板也讓出來供居民居住。
「泰格裡絲,可能會輪到你。」皮塔說。我覺得他說得沒錯。在逃難人數不斷增加時,在這個窄巷子裡的商店也是合適的居處之處。那樣的話,我們就會真的被困在這個地窖裡,處於隨時可能被發現的危險境地。我們還能有幾天時間?一天?也許兩天?
警長又對居民下達了新的指令。今晚似乎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群人把一個長相酷似皮塔的人毆打致死。自此以後,所有看到反叛者的人,一律將情況上報給當局,並由後者擔負起辨認和逮捕反叛者的職責。電視上出現了受害者的照片,在我看來,除了染過的卷髮之外,他確實跟皮塔很相像。
「人們都瘋了。」克蕾西達說道。
我們又看了最新的戰況報道,一些街區今天剛剛被佔領。我把剛被佔領的十字路口在地圖上做了記錄,然後進行研究。「C區離這裡只有四個街區。」我說。不知怎的,這比治安警為逃難者尋找住處更令我坐立不安。我突然變得勤快起來。「讓我刷盤子吧。」
「我來幫忙。」蓋爾把盤子都收了起來。
我感到我們走出房間時,皮塔的眼光一直跟隨著我們。在商店後面逼仄的廚房裡,我在水槽裡裝滿了水和洗淨劑。「你覺得這是真的嗎?斯諾讓逃難者進入他的府邸?」我問道。
「我想他現在不得不這麼做,至少為了拍電視。」蓋爾說。
「我今天上午準備離開。」我說。
「我和你一起走。其他人怎麼辦?」蓋爾說。
「波洛斯和克蕾西達可能能幫上忙。他們是很好的嚮導。」我說。克蕾西達和波洛斯不是問題所在,「可是皮塔太……」
「難以預料。」蓋爾把我沒說的話說完,「你覺得他還會讓我們把他留下嗎?」
「我們可以好好勸勸他,就說他會給我們帶來危險。如果我們能說服他的話,他可以留在這裡。」我說。
對於我們的建議,皮塔倒是很理智。他也覺得和我們在一起會使我們四個的處境更危險。我以為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他可以在泰格裡絲的地窖待到戰爭結束,這時他卻說他要自己行動。
「去幹什麼?」克蕾西達說。
「我說不清,也許可以轉移敵人的注意力。那個長得像我的人不就被打死了嗎,你們也看到了。」他說。
「要是你……失控怎麼辦?」我說。
「你是說……我變成變種人?嗨,要是我感覺不好,我就盡量回到這裡。」他安慰我說。
「如果斯諾又把你抓住了呢?你甚至連槍都沒有。」蓋爾說。
「那就得看運氣了,和你們一樣。」蓋爾和皮塔說完交換了一個眼色。之後,蓋爾把手伸進上衣兜裡,把他的藥片放在皮塔手裡。皮塔張開的手托著藥片沒動,既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那你呢?」
「別擔心,比特早就告訴我怎樣引爆我的弓箭。如果那也不行,我還有凱特尼斯。」蓋爾笑一笑說道,「她不會讓他們享受到活捉我的快樂的。」
一想到治安警把蓋爾抓走的情形,我的腦子裡就響起了那個旋律……
你是否,是否,會來到那棵樹旁……「收起來吧,皮塔。」我說著,覺得嗓子眼發緊。我伸出手,把他的手合上,「到時沒人能幫你。」
我們度過了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時時被噩夢驚醒,腦子裡總是想著第二天的計劃。到了清晨五點,我放鬆下來,不管今天遇到什麼,今天已經開始了。我們把剩下的食物都掃蕩乾淨——罐裝豌豆、餅乾、蝸牛——留下一罐沙丁魚罐頭給泰格裡絲,算是對她的一點心意。她好像很感動,臉扭曲著,顯出一副奇怪的表情。接下來她開始行動了,她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給我們打扮。給我們穿好衣服,在還沒穿大衣和外罩之前就把我們的軍裝掩藏起來。她用毛皮裝飾把我們的靴子罩起來,用卡子把假髮夾好,把我們著急忙慌塗了一臉的化妝品擦掉,又重新化好。把大衣外罩搭在武器外邊,然後又給我們手裡塞上手袋和其他雜七雜八的物品。最後,我們看上去完全是一副逃難者的樣子。
電視上似乎沒有播放有價值的新消息。但是大街上的逃難者好像和前一天一樣多。我們計劃分三撥混入逃難的人群,第一撥是克蕾西達和波洛斯,他們走在前面,可以做我們的嚮導。之後是蓋爾和我,準備混入進入總統府的逃難者中,最後是皮塔,他跟在我們後面,隨時準備在必要時轉移敵人的注意力。
泰格裡絲在窗口看準了時機,然後打開門閂,對克蕾西達和波洛斯點點頭。「小心點兒。」克蕾西達說完,就消失在人流裡。
我們很快就會跟在他們後面走出去。我拿出鑰匙,把皮塔的手銬打開,把它揣在兜裡。他揉揉手腕,活動活動。我登時有一種絕望的感覺。我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世紀極限賽,比特正把線圈遞給我和約翰娜。
「聽著,別做任何傻事。」我說。
「不會的,那是最後的一招,絕對。」他說。
我摟住他的脖子,覺得他猶豫了一下,才伸出胳膊抱住了我。雖然不像以前的擁抱那樣堅強,但也很溫暖有力。以前的一幕幕映現在我眼前,曾經,這雙臂膀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避風港。也許那時我並沒覺得怎樣,但在我的記憶裡是多麼的甜蜜,可這種感覺現在已經消失殆盡。「那麼,好吧。」我放開了他。
「現在可以了。」泰格裡絲說道。我在她的臉頰上吻了一下,繫好我的風衣,把圍巾拉高,罩住鼻子,跟在蓋爾後面,跨入到寒冷的空氣中。
冰冷、尖利的雪片打在我的皮膚上,像刀割一樣。緩緩升起的太陽想用它的光線刺透霧濛濛的空氣,但卻被遮擋回去。在昏暗的晨光中,無論近處還是稍遠的人都看不清楚。很好,真的,唯一的缺憾是我看不清克蕾西達和波洛斯。蓋爾和我低著頭,隨著人流前行。昨天在窗邊沒能聽到的聲音,現在卻聽得清清楚楚。哭喊聲、哀歎聲、勞累的喘息聲,混在一起,不遠處,卻傳來了槍聲。
「我們要上哪兒,叔叔?」一個哆裡哆嗦的男孩問一個拿著小保險箱的男人。
「去總統的家。他們會給我們安排一個新的住處。」那人一邊喘息,一邊說道。
我們走出小巷,來到大街上。「靠右走!」一個聲音喊道。我看到人群裡有許多治安警,正在指揮著大家如何走。商店的櫥窗裡,一張張充滿恐懼的臉正在向外張望。商店裡已經擠滿了人。以這樣的速度,泰格裡絲的商店到中午時應該也擠滿了人。我們這時候出來看來是對的。
現在,雖然雪花還在飄,但天已經放亮了。我看到克蕾西達和波洛斯在我們前面大約三十碼的地方,和步履沉重的人們一起往前走。我慢慢扭頭,看看是否能找到皮塔。可我看不到,但我的目光卻與一個穿著檸檬黃大衣的孩子的目光相遇,她正用探尋的眼光看著我。我用胳膊肘捅了捅蓋爾,我們以絲毫不被察覺的速度慢了下來,讓擁擠的人群擋在我們和女孩之間。
「我們也許需要分開行動,有個女孩……」我壓低聲音說。
這時,子彈從人群的頭頂上呼嘯而過,我旁邊的幾個人立刻倒在地上。人們尖叫著,亂作一團。又是一排子彈,撂倒我們身後的好多人。蓋爾和我趕緊離開大街,跑到十碼遠的一家商店,躲在一排放高跟鞋的貨架後面。
一排絨毛鞋擋住了蓋爾的視線。「是誰?你能看見嗎?」他問我。我透過一排淡紫色和薄荷綠的鞋的縫隙,看到了滿大街都是屍體。那個看我的小女孩跪在一個一動不動的婦女身旁,正在痛心地嘶喊著,要把她搖醒。又一排子彈穿透了她的胸膛,把女孩一下子背朝後掀倒在地,黃大衣被染成了紅色。看到扭曲著倒下的幼小的身影,我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來。蓋爾用胳膊肘捅捅我,「凱特尼斯?」
「他們正從我們的屋頂上向下射擊。」我對蓋爾說。又是一陣槍聲,許多穿白制服的治安警被擊斃,倒在飄著雪花的大街上。「正在朝治安警射擊,可槍法並不算好,肯定是反抗軍。」照理說,我們的軍隊已經打進來了,我該感到高興,可我卻沒有感到應有的那份喜悅。檸檬黃大衣完全攫住了我的神思。
「如果我們也射擊,那就得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是我們。」蓋爾說。
沒錯。只有我們才有這種特製的弓箭。發射一箭等於在告訴雙方,我們在這裡。
「不,我們必須找到斯諾。」我堅決地說。
「那麼我們最好等大家還沒有走乾淨,趕快走吧。」蓋爾說。我們貼著牆繼續往前走。靠牆的一面大部分是商店的櫥窗,每一扇櫥窗上貼滿了汗津津的手掌和驚懼的面孔。當我們從櫥窗前匆匆經過時,我把圍巾拉得更高,幾乎快遮住了眼睛。在一家擺放著斯諾的鏡框的櫥窗前,一個治安警倚在兩個櫥窗之間的窄牆上,他請求我們幫助他。蓋爾用膝蓋撞擊他的頭部,然後奪了他的槍。在十字路口,他又打死了一個治安警,這樣,我們兩個都有了槍。
「那麼,我們現在應該算是什麼人?」我問。
「瘋狂的凱匹特公民。治安警覺得我們和他們是一邊的,這個時候希望反抗軍別射殺我們,他們能找到更重要的目標。」
我們飛快地穿過十字路口,心裡琢磨著這個新角色。到達下一個街區時,我們是什麼身份,任何人是什麼身份,已經不再重要了,因為沒人看你的臉。反抗軍已經打了進來,好吧,他們有的衝到大街上,有的躲在房屋門口,有的躲在汽車後面,四周槍聲四起,有人大聲地喊著命令,準備迎擊朝這邊趕來的治安警。只有逃難者被夾在激烈的炮火中間,他們手無寸鐵、驚慌失措,許多人受了傷。
我們前方的一個堡德被觸發,釋放出滾燙的蒸汽,把附近的人立刻蒸熟了,死者皮膚一律變成了粉色。看到這一切,四周大亂。蒸汽繼續裹挾著雪花四處擴散,遮住了我們的視線,在我的槍管以外的地方全部是一片模糊。治安警、反抗軍、凱匹特市民,誰知道是誰,所有移動的物體都是射擊目標。甚至自己人之間也相互射擊。我也不例外。我心跳加快,腎上腺素激增,每個人都是我的敵人。只有蓋爾除外,他是我打獵的搭檔,為我警戒著來自後背的襲擊者。我們只能前行,別無他路,擋住我們去路的一律打死。狂呼亂叫的人們、流血的人們,還有死人遍地皆是。當我們走到下一個街角時,前方的整個街區泛出濃艷的紫光。我們趕緊後退,躲在一個樓梯間裡,瞇起眼看著那光線。被光線照射到的人,正遭到某種物質的襲擊……是什麼?是一種聲音?一種波?激光?武器從他們的手裡掉落下來,他們用手指抓住臉,血液從七竅裡流出來——眼睛裡,鼻子裡,嘴裡和耳朵裡。不到一分鐘,所有的人都死了,光線也隨之消失。我牙一咬,開始往前跑,我跳越過了死者的屍體,濕乎乎的血使我腳下打滑,我也不管。呼嘯的寒風夾著雪花,模糊了我們的視線,但我們仍能聽到一陣腳步聲向我們這個方向傳來。
「趴下!」我小聲對蓋爾說。我們立刻在原地臥倒。我的臉趴在一大攤還溫熱的血上,可我一動不動,假裝成死人,一陣慌亂的腳步從我們身旁跑過。一些人避開滿地的屍體,另外有些人踏在我的手上、背上,有些踢在我的頭上。當腳步聲過去後,我睜開眼睛,朝蓋爾點點頭。
在下一個街區,我們遇到了更多逃難的人,正當我們覺得可以鬆一口氣的時候,傳來了一個聲音,像是雞蛋殼打在碗邊的聲音,但比那放大了一千倍。什麼也沒有發生。接著,我感到自己的靴子尖開始傾斜。「快跑!」我沖蓋爾喊道。已經沒有時間解釋了,只不過幾秒鐘時間,這個堡德露出了它的真實面目。在街區中心裂開了一個大縫。石板大街像野獸的大口一樣向內張開,慢慢地把街面上的人吞噬了進去。
我一時不知道該直跑到前面的十字路口,還是奔向街道旁的大門,然後破門而入。結果,我往前方斜插過去。當大口張得更大時,我腳步不穩,腳底越來越抓不住光滑的地面。那感覺就像在光滑的冰山上行進,每邁出一步,山就越陡。當腳下的石板路完全塌陷時,我的兩個目標——十字路口和旁邊的屋子——離我只有幾英尺遠。沒辦法,我只能腳下一用力,猛地撲向十字路口。我的手抓住街邊的石頭,發現石板路面已經直接掉落下去。我的腳吊在空中,沒有了著落。張開的大口子有五十英尺深,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就像夏天腐爛屍體散發的氣味。黑乎乎的人影在裡面亂爬,倖免於難的人都驚呆了。
我吃力地大喊了一聲。沒有人來幫我。我就快要抓不住光滑的石頭了,這時我發現我距離堡德的犄角只有六英尺遠。我沿著路面的邊沿一點一點地往旁邊挪,盡量不去聽底下的人發出的慘叫。當我的手抓住犄角之後,我抬起右腿,身體用力向上一縱,腳搭在了什麼地方,然後我用盡全身力氣,把自己的身體拉回到地面。驚悸恐懼、渾身發抖,我終於爬了上來。我已踏到平地上,但還是趕緊抱住一根路燈柱子好穩住自己的身體。
「蓋爾?」我衝著深洞大喊,也顧不上會不會被認出來了。「蓋爾?」
「在這裡!」我慌忙朝左邊看去,大樓的根基部分並沒有滑落下去。十幾個人因為緊貼著牆根,才算沒有掉下去,他們都抓著不同的東西,門把手、門環、郵箱投遞孔。與我相隔三個門的地方,蓋爾正抓著大門口外的鐵藝門柵欄。如果門開著,他很容易就可以進去。但儘管他不斷使勁踢門,卻沒人來開門。
「你躲開!」我舉起槍,他側過身子,我向門鎖開了幾槍,門向內打開了。蓋爾縱身跳到門裡面,落在了地板的一堆東西上。我救了他,正在得意,突然,一雙戴著白手套的手揪住了他的肩膀。
蓋爾用眼睛盯著我,用口型默示了些什麼,可我猜不出他說了什麼,也不知該怎麼辦。我不能離開他,但也夠不著他。他的嘴唇又動了動,我搖搖頭,表示我不明白。不消幾分鐘,治安警就會明白他們抓到了誰,他們正在往屋子裡拽他。「快跑!」我聽到他大叫。
我轉過身,朝遠離堡德的方向跑去。現在一切都要靠自己了。蓋爾成了囚犯。克蕾西達和波洛斯恐怕死掉十次都有可能。皮塔呢?自從我們離開泰格裡絲的商店,就沒再看見過他。我只能寄希望於他已經回去了,在他感覺自己快要失控時,趕快回到了地窖,他肯定意識到凱匹特的大街上已經不需要他來轉移注意力了,他不再需要成為凱匹特的誘餌,也不必吞下索命果了——啊,索命果!蓋爾已經沒有毒藥了,還說要引爆弓箭,他沒有機會了。治安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奪了他的武器。
我倒在一個門洞裡,淚水撲簌簌地流下來,刺得我眼睛生疼。打死我。那是他要說的話。我本該打死他的!這是我的職責,是我們不成文的約定,我們所有人的約定。而我沒有做到。現在凱匹特可以殺死他、折磨他、或者劫持他——我的內心像裂開了一個大洞,要將我吞噬下去。我只有一個希望,就是凱匹特會倒台,會放下武器,在他們沒來得及傷害蓋爾的時候,就放了他。可,只要斯諾活著,這就不可能。
兩個治安警從旁邊跑過,對這個縮在門洞裡嗚咽的凱匹特女孩根本沒有多加留意。我強忍淚水,把已經流出來的淚趁還沒有凍上趕快擦乾,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好吧,我還是一個無名的逃難者。或者,他們發現蓋爾在看我了?我把風衣反過來,把紅色的一面穿到裡頭,露出黑色的裡子。戴上兜帽,這樣就能蓋住我的臉。我把槍緊緊地握在胸前,探頭看看大街上的情況。只有幾個神情迷亂的人沒跟上大隊伍,落在後面。我跟在一對老人的後面走,他們對我並沒有留意。沒有人會想到我和老人呆在一起。當我們走到下一條街的盡頭時,他們突然停住了腳步,我差點撞上了他們。已經到了市中心廣場。廣場對面有一排豪華的建築,那裡就是總統府邸。
廣場上堆滿了人,有的在哭泣,有的徑直坐在地上,一任飄落的雪花堆積在他們身旁。我穿過人群,朝總統府邸走去,腳下不停地被人們丟棄的財寶或者凍僵的肢體絆著。走到約一半的距離,我發現總統府邸的門前有一些水泥路障。路障大約四英尺高,呈長方形圍在總統府邸周圍。本以為裡面沒有人,但是裡面卻堆滿了逃難者。也許這些人是被挑選出來住在總統府邸的人?當我走近時,卻看到圍在路障裡面的全部是孩子,從蹣跚學步的幼兒到十幾歲的少年。他們都很恐懼,凍得要命。他們或擠作一團,或麻木地坐在地上搖擺。他們沒有被領進總統府邸,而是被圈在這裡,四周由治安警看守。我馬上看出來治安警不是為了保護他們,如果凱匹特想保護他們,就會讓他們去隱蔽的地方。這是為了保護斯諾,這些孩子們是他的人牆。
突然一陣騷動,人群擁向了左邊,我也被擠到了旁邊,遠離了我的目標。我聽到人們喊:「反叛者!反叛者!」我知道反抗軍已經攻破了凱匹特的防線,打過來了。人群把我擠到了一根旗桿旁,我趕緊抓住旗桿,順著旗桿的拉繩爬了上去,躲開了擁擠的人群。是的,我可以看到反抗軍攻入了圓形廣場,把人群驅散到大街上。我掃視廣場,搜尋著這裡的堡德,心想一定會被觸發,但堡德沒有被觸發。卻發生了下面的事:
一架標有凱匹特市徽的直升機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那些孩子的上方。無數的銀色降落傘紛然飄落。即使在這麼混亂的情況下,孩子們也知道銀色降落傘帶來了什麼。食物。藥品。禮物。他們急切地把降落傘抱起來,用凍僵的小手試圖打開繩子。直升機消失了,五秒鐘過去了,之後約二十個降落傘同時爆炸。
人群裡傳來一片哭喊聲。白雪上散落著許多短小的殘肢斷臂。許多孩子立刻斃命,可還有些痛苦地躺在地上。有一些在地上無聲地蹣跚,盯著手裡的銀色降落傘,好像覺得裡面應該還有一些珍貴的東西。治安警看來也並不知情,因為他們正搬開路障,打開一條通向孩子們的路。另外一群治安警擁入了剛打開的入口。不,他們不是治安警,是醫務人員,反抗軍的醫務人員。這種制服無論到哪兒我都認識。他們衝到孩子們中間,迅速打開急救箱。
我起先看到了一個人,金色頭髮,辮子甩在身後。而後,當她脫掉大褂罩在一個孩子身上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襯衫後面沒有塞到褲子裡,像一個鴨子尾巴露在外面。我的反應就像艾菲·特琳奇在收穫節儀式上念出她的名字時一樣,身子一下子癱軟了,滑落到旗桿底下,有幾秒鐘的時間動彈不得。接著我推開前面的人群,向她走去。就像以前一樣,我扯開嗓子在嘈雜的人群裡大喊她的名字。我就快要走到跟前了,就快要到路障了,我覺得她聽見了我的呼喊。因為在那一瞬間,她看到了我,她的嘴唇嚅動著喊出了我的名字。
就在這時,其他的降落傘也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