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棟居的眼前正浮現著一幅情景,一幅令他感到厭惡而不願回想起的情景。但是,那幅情景卻深深地印在他的記憶裡,始終不肯離去,只要他還活著,恐怕是無法甩掉了。
也可以說,他是為了終生追蹤在這一情景中出現的人物,才當了刑警的。對於心中出現的那種景象,他雖然不願想起,但卻也不能忘懷,可以說,正是因為有了它,他才能活到了今天。
棟居很不相信人類,取而代之的是憎恨。人這種動物,無論是誰,如果追究到底,都可以還原為「醜惡」這個元素。無論戴著多麼高尚的道德家、德高望重的聖人的面具,誇誇其談什麼友情和自我犧牲,在其心中的某個角落裡都隱藏著明哲保身的如意算盤。
使棟居陷入對人類如此不信任的東西,正是深深地印在他腦海裡的那些情景。
他也作為社會的一分子而生活著,因此不能顯露出這種不信任和憎惡。但是,潛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對人類的不信任和憎惡,已經成為不可化解的瘤疾,就像與某些人終生相伴的腫瘤一樣,雖然不是致命的,但卻會頑固地一直存在下去。
甚至可以說。它是棟居精神的細胞物質、把它封閉起來不加暴露,是為了能夠活下去的一種權宜之計。
棟居沒有見過母親的容貌。母親並不是因病去世才離開他的。而是在他還不懂事的時候,找了個男人,拋棄了年幼的棟居和自己的丈夫,跟著那個男人跑了。
從那以後,棟居便由父親一手拉扯長大。父親對於妻子跟著別的男人跑掉這件事,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抱怨的話。出身於教師家庭的父親,自己也是個小學教員,在戰後那混亂的局面下,他為了孩子們的教育事業而奉獻了自己。
這樣一位父親,對於那位事事都喜歡出風頭的母親來說,也許會令她感到窒息吧?父親由於高度近視而倖免被拉去當兵。但在當時軍國主義盛行的社會裡,那種情況對於母親來說,好像也成了一件令她覺得十分難堪的事情。
後來聽別人說,她在「槍後會」的集會上結識了一些年輕軍官,並經常同他們一起四處遊蕩。據說母親逃離父親身邊也是因為她與那些軍官當中的一人打得十分火熱,結果跟著那人去了他上任的地方。
父親雖然沒有對棟居吐露過什麼抱怨的話,但他卻在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忍受著妻子與別人私奔後所留下的寂寞。棟居是他的精神寄托,他全靠棟居來安慰他那顆孤獨的心,那是個只有一位父親和一個兒子的寂寞家庭。
太平洋戰爭結束後,社會上的情況混亂不堪,母親跟著那個軍人走了之後,情況究竟如何,他們不得而知。但是,社會上的混亂對於他們父子二人的家庭卻幾乎沒有造成什麼影響。不知道是由於父親的呵護,還是因為自己的遺忘,棟居對於那一段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了。也許是由於沒有母親的寂寞感覆蓋了他幼小的心靈,使他沒有注意到社會的變遷。
只有寂寞清晰地留在了他的記憶之中,與父親圍在一起吃晚飯的寂寞、燈光的昏暗、房間的寒冷,至今仍刻骨銘心地留下了記憶。沒有母親的寂寞掩蓋了食物的短缺,那寂寞感已經變成了他對母親的怨恨,是她拋棄了父親和自己。
這個不知道母親長相的孩子知道了母親還活在天底下的某個地方,便對她的模樣產生了一種油然而生的懷念和憎惡。
但是,父親還活著的時候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他和父親一起分擔著寂寞,父子二人相依為命,避開了人世間嚴酷的風刀霜劍。那是他們父子二人與世隔絕的一片小天地。
可是沒過多久,棟居卻失去了這位唯一的保護者。
事情發生在棟居4歲那年的冬天。那一天,棟居在車站前面等待著父親的歸來。在傍晚的固定時間去迎接下班回來的父親,這是棟居每天必做的事情。
父親每天用芋頭和玉米為棟居做好盒飯之後才離開家。從那個時候起直到傍晚,棟居就一個人守在家中。當時既沒有電視,也沒有連環畫冊,他待在昏暗的屋子裡,一心一意地盼望著父親回家時刻的到來。
雖然父親說外邊有危險,不讓他出來迎接,但傍晚去車站迎接父親,對於年幼的棟居來說,是唯一的樂趣了。一看到父親的身影從檢票口出來,棟居就馬上像只小狗似地撲過去,吊在他的手上。父親每次都必定會給他帶點小禮物回來,雖然父親嘴上說不許來接,但棟居來接,父親還是很高興的。
禮物都是用芋頭做的包干或者是用大豆做的麵包。但是,那些東西對於棟居來說,已經是最好的食品了,那些禮物上面帶著父親那雙大手的溫暖。
從車站回家,一路上的談話是父子之間最幸福的時刻。父親瞇縫著眼睛,聽棟居口齒不清他講述著自己一個人在家時的各種各樣的冒險故事。
像什麼把迷了路竄進家裡來的野貓趕出去的故事,什麼來了個乞丐往家中窺視時的恐怖經歷,還有到隔壁的小吉家去時人家拿出來的點心多麼香甜等等,這些不著邊際的故事層出不窮,父親「是麼是麼」地搭著腔,十分憐愛地聽著他講。
父親如果沒有按時回來,棟居就會一直等下去,直到他回來為止。年幼的孩子被寒風吹得縮起身子等在那裡,也沒有什麼人去理會他,當時流浪的大人和孩子到處都是,一個年幼的孩子獨自游來逛去也並沒有什麼稀奇。
每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尋找自己的活路,誰也沒心思去管別人的閒事。
那天,父親比平時晚回來了大約30分鐘左右。那是2月底最寒冷的季節,在檢票口看到父親身影的時候,棟居那小小的身體已經快要凍僵了。
「你怎麼又來了?說了多少遍叫你不要來的嘛!」
父親緊緊地抱住了棟居那已經凍僵的整個身體。父親的身體也凍僵了。但是他心中的那片溫暖卻彷彿傳到了棟居的身上。
「今天哪,我給你帶回來了特別棒的禮物喲!」
父親故弄玄虛地說。
「是什麼呀。爸爸?」
「打開這個看看吧。」
父親把一個紙袋子遞到了棟居的手中,那上面還殘留著一絲微溫。棟居朝紙袋內張望了一眼,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驚歎:哎呀!太棒了!
「怎麼樣,棒吧?那包干裡面可是包著真正的餡兒哪!」
「真的?」棟居瞪圓了眼睛。
「當然是真的。是我在黑市上買來的。為了買它,我才回來得晚了些,好啦,趕快回家去一起吃掉它吧。」
父親牽住兒子冰涼的小手,給他暖著。
「爸爸,謝謝你!」
「這是給你老老實實在家裡待著的獎勵。從明天起。不許你再來接我了,說不定會碰上可惡的人販子呢!」
父親慈詳地告誡著棟居。當他們兩個人正要回家的時候,那件事發生了。
車站前廣場的一角騷動起來月下一帶排滿了賣來路不明食品的攤販。吵鬧的聲音就是從那一帶傳過來的。人們正紛紛朝著那邊圍過去,一個年輕的女人正驚叫著,不斷地發出「救命啊!救命啊!」的求救聲。
父親拉著棟居的手,快步朝那邊走去。他們透過人牆的縫隙往裡一瞧,只見幾個喝得酩酊大醉的美國兵正在糾纏著一個年輕的女人,那見個年輕的美國兵滿口說著下流話,雖然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但那副嘴臉卻是全世界都通用的。他們正在眾目睽睽之下玩弄著那個年輕的姑娘!
一眼看上去,這些美國兵個個都很強壯。與戰敗國日本那些骨瘦如柴、弱不禁風的國民相比。他們有著營養充足的身體和油光發亮的紅皮膚,他們體內所積蓄的淫穢能量眼看就要把他們的身體和皮膚都脹破了。
那可憐的姑娘就像是被一群貓包圍起來的一隻老鼠,眼看就要被捉弄死了。她已經被剝掉了衣服,呈現出一副令人慘不忍睹的模樣。她就保持著這麼一副樣子,即將在大庭廣眾之下受到姦污,不,她等於已經在受到姦污。
圍觀的人群與其說是懷著教授之心,倒不如說是出乎意料地碰上了有趣的熱鬧場面,而更多的懷著一種等著看熱鬧的殘酷的好奇心。就算是他們有心搭救她,也因為對方是佔領軍的士兵而無能為力。
對方作為戰勝國的軍隊,一切都凌駕於日本之上。他們瓦解了日本軍隊:否定了日本至高無上的權威一一一天皇的神聖地位。也就是說,他們高高地坐在日本人奉若神明的天皇之上,統治著日本。他們使天皇成為附庸。對於當時的日本人來說。他們已經成了新的神明。
對於佔領軍這支「神聖的軍隊」,警察也無法插手干預。對於佔領軍來說,日本人根本就算不上是人。他們把日本人看得比動物還要低賤,所以他們才能做出這種旁若無人的放蕩行為。
成了美國兵犧牲品的姑娘,已經陷入了絕望的狀態。圍觀的人們,誰也不插手,也沒有人去叫警察。因為他們知道。即使去叫.警察也無能力力。
被他們抓住的那個女人算是倒太霉了。
這時,父親用雙手撥開了人群,擠到前面去,對那些眼看著就要對那個女人進行蹂躪的士兵們用英語說了些什麼。父親多少懂得一點英語。
美國兵們好像連做夢也沒有想到.居然會有這麼有勇氣的日本人。他們驚訝地一下子把視線全都集中到了父親的身上,圍在周圍的人群也都緊張地屏住了呼吸,等待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剎那間,那裡出現了一片令人感到毛骨驚然的寂靜。
稍挫了銳氣的美國兵們,看清了對手原來是一個非常瘦弱、戴著眼鏡的貧寒的日本人。馬上就恢復了囂張的氣焰。
「You,yellowmonkey!(你這個黃種猴!)」
「DirtyJapan!(骯髒的日本人!)」
「Asonofabitch!(混蛋!)」
他們一邊七嘴八舌地罵著,一邊朝父親逼過來,父親拚命地向對方做著徒勞無益的解釋。
但是,美國兵似乎被新出現的獵物激發起了虐待狂的興奮,他們走過來圍成了一圈,開始對父親進行推殘,就像是凶殘的野獸要把營養不良的獵物玩來玩去地捉弄死一樣。美國兵們陶醉於殘酷的喜悅之中,慘無人道地折磨著完全沒有抵抗和反擊的對手。
「住手,不許打我父親!」
棟居想要救自己的父親,就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一個美國兵,那是個長得像一頭紅色魔鬼似的白人,他的胳膊上有一塊好像是燒傷的傷疤。也許是在戰場上負的傷。那發紅的裂口處長著金色的汗毛,他那粗壯的胳膊一掄,棟居就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了,父親帶回來的包干從棟居的懷中掉了出來,滾到了地上。美國兵那結實的軍用皮靴輕而易舉地就將它踩得稀巴爛。
在包干滾落的地方,父親就像一捆破布似地遭到美國兵的痛打,他們拳打腳踢,口吐唾沫,父親的眼鏡被打飛了,鏡片也碎成了粉未。「圍攻」的場面深深地印在棟居的記憶中。
「誰來救救我爸爸吧!」
年幼的棟居向周圍的人群求救。但是,被他所哀求的大人們。要麼聳聳肩膀。把臉扭向一旁:要麼就只是冷冷地一笑。沒有一個人願意伸出教援之手。
父親要搭救的那個年輕姑娘已經連個影子也看不見了,看來她是把父親作為替身而溜之大吉了,父親是為了救她才挺身而出的,沒想到卻成了她的替罪羊!
如果僅憑解釋不清的正義感而伸出手來,那麼下一次自己就會被當成第二隻替罪羊。正因為人們親眼目睹了父親被當成替罪羊的活生生的事例,所以他們才越發感到害怕。
「求求你們,救救我爸爸吧!」
棟居一邊哭泣,一邊哀求著。但是每個人都在裝聾作啞。既不想從這個地方溜掉,也不想伸出援救之手,僅僅像是隔岸觀火似的表現出一副好奇心,靜觀著事態的發展。
突然。美國兵哈哈大笑起來。棟居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美國兵正朝著已經精疲力盡、一動也不動的父親身上撒尿。他正是那個胳膊上有著燒傷似的紅色疤痕的士兵!其他的美國兵也都模仿著他的樣子去幹。在「傾盆的尿雨」之中,父親好像已經意識不到澆在自己身上的是什麼東西了,看到這種情形,不僅是美國兵,連瞧熱鬧的人也都笑了起來。
比起朝父親撒尿的美國兵來,棟居更加憎惡在一旁看熱鬧的日本人。棟居淚流滿面,但他覺得那並不是淚水,而是從心中被剜了一刀的傷口濺出來的鮮血,從眼睛裡冒了出來,他在幼小的心靈中暗自下定了決心:決不能忘記這個場面!
為了有朝一日報仇雪恨,他要把這個場面牢牢地銘刻在記憶之中。敵人就是在場的所有人!美國兵、興致勃勃地看熱鬧的人、被父親所搭救卻把父親當作替身而逃之夭夭的年輕女人,他們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敵人!
美國兵終於打夠了父親,轉身揚長而去。圍觀的人群也散開了。直到這時,警察才終於見面。
「對方是佔領軍,我也無能為力呀!」
警察有氣無力他說著,僅僅是走形式地做了做調查記錄。他那種口氣好像是在說,人沒有被打死就算是很幸運了。那個時候,棟居把那個警察也算進了敵人的行列之中。
父親被打得遍體鱗傷,右邊的鎖骨和肋骨也斷了兩根。醫生診斷,父親的傷勢需要用兩個月的時間才能完全治癒。但是,由於那個時候的檢查粗枝大葉,醫生沒有發現父親顱內出血。
3天之後,父親陷入昏迷狀態,那天深夜,父親在胡話中。叫著棟居和妻子的名字,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從那個時候起,將父親和自己都拋棄的母親,還有那個馬馬虎虎置父親於死地的醫生,都成了棟居終生的仇敵。
他對人類的不信任和憎惡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培養起來的。他並不記得每一個仇敵的容貌和姓名,甚至連母親的長相都不知道,所以,他的仇敵是當時在場的美國兵、圍觀的人群、年輕的女人、警察、還有醫生和母親所代表的所有人。
只要對手是人,不管他是什麼人都行,棟居打算要一個一個慢慢地對他們進行報復。成了孤兒的棟居在當上刑警之前,其經歷是非常坎坷曲折的,但是,他成為刑警的動機比那坎坷曲折的經歷更為重要。
刑警可以肩負著國家的權力(哪怕僅僅是一種形式也罷)去追捕罪犯。對於棟居來說,不管是罪犯還是仇敵,其實都是一回事,人能夠在法律這個正當的名義之下,將人追得走投無路的職業就是警察。
棟居並不是為了伸張社會正義,而是想置人於無處可逃的死地。然後慢慢地仔細觀察他那絕望和痛苦掙扎的情形。棟居要把那天眼睜睜地看著他父親被折磨而死的人一個個都找出來。窮迫不捨,把他們推下無法逃脫的絕望深淵。
如果以犯罪的方式去做這件事的話,就肯定持久不了,反而遲早會有那麼一天,自己將受到追究。但是如果把這件事變成一種正當職業去做的話,就可以一直追捕那些人,直到自己不干為止。
棟屠並不是為了伸張社會正義,而是為了向整個人類進行報復才當了刑警的。因為要進行報復,所以重要的是要讓那些追捕的對象盡可能地感到痛苦!
由於被害人沒有家屬,所以約翰尼-霍華德的屍體由美國大使館代為認領了,決定由日本方面負責將屍體火化,並且將骨灰暫時埋葬在橫濱的外國人墓地中的一個無人祭祀的墳地角落裡,直到有親屬出現為止。
偵破工作完全沒有取得進展。雖然根據棟居刑警的發現,已經弄明白了皇家飯店空中餐廳的夜景與草帽有些相似。但是僅憑這一點,並不能給破案帶來任何進展。
對於被害人來說,草帽似乎具有某種重大的意義,但是那意義究竟是什麼,卻無從瞭解。
「據那對戀人說,他們看到有個女人在作案時間前後從公園裡出來,那個女人會不會與本案有什麼關係呢?」
有人提出了這樣的看法。但是通過隨後進行的偵查。在被害人的周圍並未發現有這樣的女人存在。
「如果不是這個女人這條線索的話,那麼殺人動機會不會是從被害人的國家帶到日本來的呢?」這種意見漸漸地佔了上鳳。迄今為止,順著那個女人的線索,主要以日本人為對像進行了偵查。但是,如果罪犯是來自美國的話。那麼就必須改變偵查的方向。
毫無疑問,由於被害人是個外國人,所以在剛開始的時候,「兇手是外國人」的看法佔了上風,搜查工作也朝著這個方向進行。外國人的犯罪是比較容易暴露的,因為來日本的外國人人數畢竟有限,而且在出入境之際也不能不留下一些蹤跡。
由於在搜查初期階段沒有發現外國嫌疑人,加之由於那對戀人所提供的證詞,嫌疑落到了一個日本女人的身上。所以,搜查方向就傾斜到日本人這邊了,但是無論如何追查,也沒有發現更多的蹤跡。
於是,警方再一次研究了那對戀人所提供的證詞。他們只是在光線不足的黑暗之中,匆匆瞥了一眼,無論是那個女人的年齡還是她的特徵都一概沒看清楚。說那個女人像是日本人。只不過是一種從姿態上判斷出來的含糊印象而已。
「雖然那對戀人覺得那個女人像是日本人,但她也很有可能是個外國女人。」
「能否考慮她是個混血兒呢?如果是個混血兒的話,那麼姿態看上去大概會很像是個日本人吧!」
「有必要去被害人的國家進行一下調查。」
雖然「罪犯是外國人」的看法又逐漸重新得勢,但是在日本國內,已經沒有剩下什麼值得進行搜查的對象了。被害人投宿的飯店也已經搜查完畢了。
剩下的搜查對象是被害人的國家。但是,又不能派遣搜查人員到美國去,在日本發生的犯罪案件,其搜查範圍僅限於日本國內,與海外有關聯的案件,一般都是通過國際刑警組織,委託對像國協助進行調查。
即使日本方面派搜查人員出國,他們也沒有搜查權。所以。在語言不通,地理和風俗習慣等一切情況都不熟悉的異國土地上、根本無望進行令人滿意的搜查工作。除了委託國際刑警組織,要求幫助調查一下被害人的居住地之外,日本警方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但那裡畢竟是被害人一直生活的地方,或許會留下一些什麼痕跡,表明他與罪犯之間的聯繫吧?
這樣進行搜查工作可真讓人心急如焚,搜查人員都感到涉外辦案所受到的局限。
棟居刑警後來又數次去了東京商務飯店。
「那個地方已經什麼都沒有啦!」
與他搭檔的山路刑警說道。但是,棟居卻仍很執著:
「我總覺得那家飯店與本案有牽連。」
「有什麼牽連呢?」
「據說霍華德沒有預訂房間。是突然到了那家飯店的。」
「那位前台經理是那麼說的。」
「被害人究竟是從什麼地方得知那家飯店所在位置的呢?」
「那也許是機場向他介紹的,也可能是出租汽車帶他去的嘛!」
「在機場介紹的,一般都是些比較有名氣的飯店哪!那家飯店才剛剛開業不久,而且又沒有加入飯店協會,如果是出租汽車帶他去的話,那家飯店的地點可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從機場來的話,一路上下是有許多像什麼『品川』啦、『新橋』之類的市中心飯店嗎?」
「那可不一定。因為凡是出租汽車,對司機來說,只要計價器的數字上升就行了,而且新宿是第二市中心,實際上也有大飯店嘛!」
「嗯,你說的倒也不錯。不過,據說那家飯店是不大住外國人的,聽說那裡的住宿者當中,出差的公司職員佔多數,而且多是定期來東京的固定客人。被害人既是一個外國人。又是第一次來日本,卻到那裡去住宿,我總覺得他好像預先比較熟悉當地的地理情況。」
「熟悉當地的地理情況?但他可是第一次住進那家飯店的呀!」
「是的,因為他這是第一次到日本來嘛。」
「我覺得你太過慮了。也許他從機場搭的那輛車的司機。知道那家飯店。就把他帶到那裡去了。」
「哪有這種道理?如果是出租汽車帶他去的話,因為他是個語言不通的外國人,所以一般來說,是不是應該先由司機到前台服務處去問一下有沒有房間呢?可是,霍華德卻是自己直接去前台的。」
「不是聽說他會說幾句日本話嗎?」
「即便如此,他也畢竟是第一次來到異國他鄉,所以還是委託司機去辦要好一些。」
「會是那樣一種情況嗎?」
山路似乎百思不得其解,但儘管如此,他還是陪著棟居去了商務飯店。這大概是因為他對棟居的主張多少還是有些同感的吧?
但是,儘管棟居不肯死心,他們從東京商務飯店還是沒有取得任何收穫。
約翰尼-霍華德僅有的那點兒遺物,都移交給了美國大使館。他在日本很少的一點點痕跡也已經完全消失了。
「大概我們對這家飯店估計錯了。」
山路帶著安慰的神情對棟居說。但是棟居感到很沮喪,根本就無心答話。難道真是像山路當初所說的那樣,被害人只是無意中來到這裡的?通過迄今為止進行的搜查,並沒有發現被害人與東京商務飯店之間有任何事前的聯繫。
就連棟居也開始死心了,他一邊心想這次就算是最後一回吧.一邊走出飯店大門的時候,一輛高級轎車停了下來。司機打開了車門,從車上走下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她穿著一身十分合體的白色大島綢和服。
「嗯?!」
棟居和她擦肩而過之後,又回過頭去望了她一眼。
「有什麼不對嗎?」
山路問道。
「不。我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剛才過去的那個女人。」
「沒錯兒,那不是八杉恭子嗎?」
「她就是八杉恭子?!」
棟居停下了腳步,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個女人走去的方向。八杉恭子作為家庭問題評論家,是電視和雜誌互相爭奪的大紅人,她通過與自己的兩個孩子進行「母子通信」的書信形式,出了一本類似「育兒日記」的書。她在書中寫了母親對於臨近青春期微妙年齡的孩子應該如何進行教育的方法,使那本書成了超級暢銷書。八杉恭於也因此而一躍成為了大眾傳媒的寵兒,那本書不僅暢銷國內,而且還被譯成了英文,介紹到了國外。
她那似乎很有教養的綽約風姿和略帶些陰鬱的花容月貌,很適合於上電視。她現在看上去似乎已經是一個「紅極一時的電視演員」了。
如果是八杉恭子的話,那棟居在電視或者雜誌上認識了她那張臉也並沒有什麼奇怪,而記憶卻使棟屠在此之前就對那張面孔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勾起棟居回過頭去看那張臉的原因。又並非出於似曾相識。
這是因為,在與她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八杉恭子那張臉的側面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在輕輕地招喚著他那遙遠的記憶。但是,那刺激的強烈程度還不足以打開他記憶的閥門,就像是水面上蕩起的一陣小小漣漪,很快便恢復了原來的平靜。目前頗受人們歡迎的恭子那張可以稱得上是「廣告臉」的面孔。已經把它吸收得乾乾淨淨了。
八杉恭子現在的形象過於強烈,壓抑著棟居過去已經淡漠了的記憶。但是,那種記憶是確實存在的,她並不是作為一個出沒於新聞媒介的廣為人知的八杉恭子,而是作為一個與自己有著某種個人聯繫的八杉恭子。被埋在了一層又一層的已經忘卻了的厚殼底下,要想把它發掘出來,就需要有更加強烈的刺激才行。
雖然棟居確確實實地意識到了那種記憶的存在,但卻怎麼電回憶不起來,真使他感到心急火燎卻又無可奈何。
「喂,你怎麼了?見到真人就看呆啦!」
山路叫了一聲一直站在那裡陷入了沉思的棟居,棟居突然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可是,八杉恭子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呢?」
棟居用一種像是半帶著自言自語的口氣說。
「為什麼?棟居君,你還不知道嗎?」
山路用驚訝的目光看著棟居。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麼呀?」
「八杉恭子是郡陽平的老婆嘛!」
「她是郡陽平的……」
照這麼說的話,在飯店的大門口確實是掛著一塊寫有那個名字的招牌。
「八杉恭子是……那姓郡的……?」
「你當真不知道嗎?都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啦!」
「我知道她有孩子,但不知道孩子是她和那姓郡的生的。」
「刑警不多學點兒社會常識是不行的呀!
山路嘲諷似地笑了。雖然並不清楚這究竟是不是屬於社會常識方面的知識,但是既然山路已經知道了,那麼它大概就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吧?
郡陽平是當時的執政黨——民友黨的少壯派頭子。他被看作是保守政界「新感覺派」的旗手,作為黨內的評論家也很聲名顯赫。關於他,人們有著各種各樣的看法,如:「八面玲瓏,但總是見風使舵」;「變化多端的謀略家」;「不像青年人,是個有著出色辦事能力和決斷能力的首領」等等。
他被認為是處於政治風暴中心的「颱風眼」。對於日前的麻生文彥政權,他雖然採取了「配合主流派」的立場,可是一旦風雲變幻,如果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就會採取自己的行動,他雖然在表面上打著「刷新黨風,解散派系」的旗號,但實際上卻以其天生的對人和藹可親和頗有幾分故弄玄虛的出色行動,在其它非主流派和中間派當中踏踏實實地爭取著支持者。
很多人都把他看作是一匹黑馬,認為他雖然在表面上並沒有露出要當下屆執政者侯選人的野心,但作為黨內頗有實力的派系。他正穩紮穩打地鞏固著自己的陣營,根據「麻生引退之後」黨內形勢的動向,他將會與麻生政權的大人物們一起爭奪下屆政府的領導權。
郡陽平出身於山形縣的一戶農民家庭,他發奮苦讀,大學畢業之後開了家鐵工廠。據說與軍方打交道是他時來運轉的開始,但是那方面的消息不太準確。他在34歲的時候,出馬參加眾議院選舉,並第一次當選為眾議員。當時他是位無黨派人士。
現在他已經55歲,擔任著國土政策調查會會長,正滿腔熱忱地投身於制訂國土綜合開發計劃,而這份計劃將立足於長遠的目標。為此,他與金融界的關係最近突然密切起來了。
在家庭中,郡陽平和妻子八杉恭子有一個19歲的兒子和一個17歲的女兒.都是大學生。據說因為恭子出了超級暢銷書。所以郡陽平的知名度進一步提高了。但是,大概這方面正是他被稱為謀略家的緣故吧?在公開的場合,他盡量地不表露出八杉恭子是自己的妻子,在電視和雜誌的凸版攝影上他也一直是讓她以「八杉恭子」的身份活動,而不止她用「郡陽平夫人」的身份社交。
棟居從山路那裡瞭解到了關於郡陽平的大概情況。八杉恭子到設有郡陽平後援會辦事處的飯店,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即使與她作為一個家庭問題評論家的活動分開,她作為一個妻子,來到丈夫的辦事處,按說也沒有任何不妥之處。
「無論如何,八杉恭子也是個大美人哪!」
山路歎了一口氣。
「她究竟有多大歲數了?」
「聽說有40歲了,但是看上去也就是30歲左右。」
「那麼顯得年輕嗎?」
「想不到吧?我那口子與她也相差不了幾歲,但卻好像快到『退休的年齡』啦!郡陽平可真是個非常幸運的傢伙啊!」
「他們是結髮夫妻嗎?」
「結髮夫妻?」
「也就是說,他們不是再婚什麼的吧?」
「這個問題我可就不大清楚了,既然他們已經有了上大學的兒子和女兒,大概是在很早以前就結婚了吧?」
「才40歲就有了上大學的孩子,她可真是太早婚啦!」
「也許歲數上多多少少打了些馬虎眼兒,但在很早以前就結了婚,這可是確確實實的。」
「孩子會不會是他們哪一位與前夫或前妻生的呢?」
「那倒沒聽說過,不過,你小子對這事兒也大關心了吧?」
「因為有些事情我放心不下。」
「對於八杉恭子,哪個男人都會掛在心上的。」
山路好像誤會了棟居的意思。
約翰尼-霍華德被害案的搜查工作毫無進展,從國際刑警組織那裡也沒有傳來任何消息。作為美國警方。雖然接受了調查被害人居住地的要求,但是案件發生在太平洋彼岸的日本,他們大概並不太清楚應該調查些什麼吧?
護照上所標明的被害人現住址是紐約惡名遠揚的哈萊姆黑人區。那兒的情況也許就像日本的山谷或釜崎的棚戶區。流浪者們搭有臨時住處一樣,因為是臨時住處,所以也不會留下什麼可能成為線索的東西,當然也就談不上有什麼親屬了。
但是,如果那裡是他的臨時住處,那麼在某個地方就應該有他的原住處。可是,美國方面做出的最初答覆裡面,卻完全沒有涉及到這個問題。
對於「合眾國」美國來說。一個黑人在異國被殺之類的事情。可能是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吧?紐約是個兇殺案根本算不上什麼新聞的地方。但是,美國警方對於自己國家的公民被殺。採取如此冷漠的態度。這個能不給日本的搜查本部造成不利的影響。
可是,罪犯也許是個日本人,所以,不管被害人的國家態度如何冷漠,日本警方對於搜查工作也不能馬馬虎虎敷衍了事。搜查本部努力地尋找著9月13日被害人入境那天,把他從羽田機場送到東京商務飯店的那輛出租汽車。
在東京,目前街上跑著汽車公司的出租車2萬輛和個體經營的出租汽車二萬6千輛。而且,並不能肯定約翰尼-霍華德從羽田機場就乘坐了出租汽車,但是,目前留給搜查本部的就只有這麼一點少得可憐的線索。
被害人為什麼去了東京商務飯店呢?
也許讓被害人搭了車的出租汽車司機知道這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