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弦間終於和墨倉高道見面了。墨倉財團在日本財界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就是對日本的政界也有一定的影響力,而弦間能與該財團的頭號人物會面,這一事實本身就說明弦間取得了勝利。
如果沒有和那美的關係,弦間對高道來說恐怕還不如路旁的一塊石頭。只有作為那美的配偶,才被允許「謁見」。雖說玩的是佯裝殉情的把戲,但稍有不慎,自己就會命歸黃泉。正如算計的那樣,這背水一戰奏效了。
在殉情事件基本上得到解決的第二個星期天,弦間被叫到了坐落在田園調布的墨倉正邸。在宛如日本統治階層寓所一樣的高級公館群中,墨倉公館的結構格外豪華,比起實用功能,更讓人感到其設計師為炫耀房主權勢的獨到匠心。房屋主體是一座擁有寬廣庭院的鋼筋混凝土的三層建築,它的四周由鐵平石1築起的堅固圍牆保護著,而主體建築本身如同一座雄偉壯觀的城堡。事實上,當地的人們都把這個公館稱作「墨倉城」。
1日本長野縣一些地區出產的一種板狀節理發達的岩石。
院子前後各有一個大門,前門只有來客和主人進出時才開,除此之外均關閉著。在弦間按指定時間前往的時候,正面那森嚴的鐵門已經大敞著了。走進大門,只見前院綠草如茵,沿著用黑白小石子組成鑲嵌花樣的鋪石路到正門要走相當一段距離。
綠葉滴翠,山石清潤,幽靜沉寂。不知從何處飄來微微的薰香。這並非公館主人所為,而是空氣中本身所含有的一種與自然界和諧的芬芳。
大自然給予萬物平等的惠澤在這裡似乎僅向富翁點頭微笑,就連空氣中的芳香、太陽的光芒都和弦間生活的環境不同。所有這一切都是以金錢的力量所買下的。
來到這兒,人們會切實感到:都市裡的自然景色現在已經完全成了富翁的夥伴。
當弦間站在墨倉公館的門前仰望著那充滿威嚴的建築時,兩腿不由得顫抖起來。然而,今天能立足於此地,並非由他人背來,而是依靠自己的雙腿腳踏實地地走過來的。
公館內死一般寂靜,好像連只看家狗也沒有,但卻使人感到從什麼地方投來了觀察的視線。如果沒有許可,當然連大門也不可能進入。
弦間終於走到了門廳前。厚重的西式門扉上垂掛著獅子口叼銜著的圓環。
正在弦間把手伸向這門環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一種聲音:
「老爺已經等候多時了。」
弦間驚愕地回頭一看,一個70歲上下的白髮老嫗正不動聲色地站在那裡。
弦間想:「她就是名叫阿貞的老女僕吧。」
剛才感到的視線也許是阿貞的吧!說不定從弦間進來的時候她就一直隱蔽在大門附近密切監視著。弦間此時感到這個老婦也許成為阻擋今後前進道路的最大障礙。
阿貞把弦間帶到了客廳,讓他在此等待片刻。客廳的角落有一個裝飾用的壁爐台,上面陳列著似有來歷的古盤陶器;牆上掛的繪畫也都是原作;豎著巨大犄角的北美馴鹿標本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弦間。室內的每一件裝飾都彷彿是巨額紙幣堆積而成的珍品。然而,這一切都似乎拒絕弦間的到來。以阿貞為首,這所公館中的一切的一切都好像不歡迎他,就連吸進的每一口空氣都冷颼颼的,與弦間的肺腑格格不入。
說是等候多時了,可墨倉高道卻遲遲不露面。
「等著瞧!馬上叫你為採取這種方式迎接我而後悔。」
冷遇的氣氛激起了弦間的天生逆反心理。此時,阿貞再次走進客廳通報:
「老爺駕到,請站起來!」
弦間無可奈何地站了起來,心中暗忖:
「對方畢竟是名聞遐邇的墨倉高道,因為是我要娶他的女兒,且是初次相會,所以起身迎接也是理所當然的禮節。」
走廊上傳來了兩個人的腳步聲,身穿和服便裝的高道和一臉冷淡表情的清枝走進了客廳。
高道悠閒地坐在了弦間對面的沙發上,緊接著清枝輕輕地坐在了高道身旁。
「我是墨倉。」
高道嘟囔似地自我介紹了一句,然後正面盯著弦間,目光咄咄逼人。弦間渾身感到一種來自說不上來的威嚴的壓力。據說高道今年65歲,但看起來卻年輕得多,他那緊繃繃的細長身材像是青年時代鍛煉的結果,臉上的膚色好像充分得到了陽光的照射,這也許是因為經常打高爾夫球的緣故。
「我叫弦間康夫,今天是為令愛之事……」
「有關你的事我首先要說清楚,我並非是想你才抽出寶貴的休息時間,我是作為那美的父親不得已才見你的!」
「實在抱歉。」
「事到如今,為那美的事再說三道四也無濟於事,可那美是在非常優越的生活環境裡長大的,在她身上我們花了很多錢。說句失禮的話,請問靠你的薪水能養得起那美嗎?」
「那美自從與我相識以後生活方式有所改變,她決心和我攜手共同創造新的生活。現在雖然清貧,但我想如果打好了基礎,很快就能讓她過上好日子的。」
弦間忍耐著來自高道的威嚴壓力答道。
「如果打好了基礎?結婚難道不是打好基礎之後才該辦的事嗎?不過對你說這個也無意義,現在真正忍受著從未體驗過的痛苦的是那美。不,不是忍受,而是還不明白。當她明白這個道理後,將會遭到嚴重的精神打擊。我不想使她蒙受那種創傷。這孩子是我唯一的女兒,我不想置她於不幸之中。那美被你這種男人騙去是她的不幸,但是,既然那美如今不肯離開你,我想至少用我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為她抑制住這種不幸。我不瞭解你的才華和能力,但從你以往的經歷來判斷,我不認為你具有超群的才華和能力。或許今後能發揮出你的才能,可是我決不能把那美當成賭注而押在那種未知的因素上!」
「我想請您從長遠的觀點來看待我這個人。」
「你對將來還有什麼明確的藍圖嗎?」
「好在我對自己的外語還有一定的自信,我打算首先取得翻譯資格,將來爭取當一名聯合國組織的譯員。」
弦間信口開河。靠他在美國時從女人床上學來的一點交際會話即使參加國家的翻譯考試也絕不能通過,何況聯合國的譯員除了外語的素養以外還要求在政治、經濟、歷史等各個方面都具有淵博的知識,這對弦間來說只不過是幻想而已。
不過,從高道的話音裡弦間敏感地聽出高道是想把他安排在財團中的某個部門。剛才高道曾說:「我想用我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住這種不幸」,若高道真想這麼做,把弦間安排在財團某個部門真是易如反掌。若把弦間納入自己的勢力範圍之內,至少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正面衝突。
和我弦間共同生活是那美的不幸,這種說法太過份了,但現在只好聽之任之。對高道來說,他不但要養我一輩子,而且給予我的待遇也不會差,因為我是那美的配偶。等我發揮出你高道尚不瞭解的才華和能力以後,老子要佔領墨倉高道的整個地盤。
由於弦間已經看透自己將在墨倉傘下暫且安身,所以便想只要糊弄過今天就行了。
「譯員?你今後要取得那個資格嗎?」
高道臉上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是的,我一定要取得!」
「那麼,你就盡力而為吧!不過,你現在打工的那所英語會話學校可以隨時辭掉吧?」
「因為我是特邀講師,所以沒有什麼制約。」
「你立即辭掉。作為那美的伴侶,我必須把你安排在一個與之相稱的位置上。」
這天的拜見到此結束。對弦間來說,這是一次富有成果的會見,可是,高道見了弦間之後,好像更失望了。
2
「您認為弦間怎麼樣?」
當天晚上,寢室裡只有高道夫婦倆的時候,清枝小心翼翼地探問道。因為高道關於弦間的事什麼都不說,所以清枝終於忍耐不住了。從會見時的氣氛來看,可以說弦間沒給高道留下什麼好印象。
「哦。」高道皺著眉頭應了一聲。
「那美對他那樣癡情,也許他某個方面有出息吧。」
清枝的口氣顯然是在自圓其說。
「我正在考慮如何使用他。」
高道自言自語地小聲說道。
「都怪我沒把那美管教好,給您添了這麼大麻煩。」
清枝聳了聳肩說。從法律上講,清枝已是高道的妻子,但由於多年陳積下來的舊習,清枝至今仍擺脫不掉僕人侍奉主人的意識。
「不,也許並非麻煩!」
高道說出了出乎意料的話。
「這話怎麼講?」
清枝詫異地看著高道。
「那小子也許真能派上用場。」
「他如果能受您的賞識,我也高興,畢竟那美交給他了。」
「我並不是說要用他,只是在第一印象中有吸引我的地方。」
「我一直認為您見了他之後越來越失望,可是……」
「沒錯,是很失望。那傢伙太卑鄙了,卑鄙的心靈都暴露到了臉上。我一想到那美竟被這種人騙去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可我轉而又想,也許這卑鄙有它的用場。」
「有卑鄙的用場?」
「你長期擔任我的秘書,應該知道一些情況,我墨倉財團的人員不一定全都真心服從於我。」
「是啊,工會裡混入了相當多的過激派。」
「我不是指那些基層裡的人,就是在董事、幹部中也一定有不少對我心懷不滿的傢伙。」
「可那些人早已被清除了呀!」
以構成墨倉財團核心企業的商行、銀行、纖維、化學、機械、電機為主,加上新開展的娛樂、住宅、海洋開發、城市開發以及高級消費資料等,該財團共有主要公司19家,由這19家公司的正副經理組成一個財團的最高經營者階層——「三金會」,該會全由墨倉嫡系的人們把持控制著。
置身於巨大金字塔塔尖上的他們都是墨倉王國遼闊領土上的要城之主,他們是從直系公司、所屬企業的董事以及數千名部長和科長中爬上了這一寶座的,他們都是被認為是最忠誠的部下。
這些人通過考試進入公司以後,便衝破了學術派別、裙帶關係、地方派系、人際關係以及金錢關係等極其錯綜複雜的網眼,再越過種種障礙,終於攀登到金字塔之巔。儘管如此,仍有人因出現赤字或者因受到處理勞資糾紛不當的譴責而被攆下城主的寶座。作為經營者的素質一旦遭到懷疑,有人就會因雞毛蒜皮的言行觸怒墨倉戶主而被解雇。
總之,三金會的成員是墨倉的智囊,當然只能由絕對忠誠於主子的人把持控制著。因此,公司的職員根據諧音把「三金會」偷偷叫做「參勤會」1。
1日語發音相同。日語中的「參勤」意為朝覲,晉謁。
「表面上看起來都很忠誠,可誰知道他們的忠心到何種程度。他們中間既有父輩一代的『老臣』,也有企圖扶植胞弟高義的一派。」
墨倉財團的首領自第一代高平於明治初期和僅有的四名職工一起創辦了薪炭商墨倉商店以來,歷代都是世襲的。戰後依據「集中排除法」,一度解體,但趁著朝鮮動亂巧妙地抓住了騰飛的良機,從而東山再起。據說這是第三代戶主高治拚搏的戰果,因他非常注重人緣,始終呼籲即使解體也一定要再次合聚。
「財團和父親時代已大不一樣,相互之間的關係越來越不緊密了,從第四代起,人為地產生了各種各樣的派系,製造出種種事端。在經濟高度發展的今天,仍封閉在舊式的財閥性組織中將會越來越困難,以一個個企業為單位開始分裂獨立的傾向正在逐日增強。」
「您真不簡單,看出這麼嚴重的問題。不過這與利用弦間的卑劣有什麼關係呢?」
「這事我只能對你一個人說,我打算讓他做我的暗探。」
「暗探?」
清枝好像不解其意。
「就是為我進行秘密調查,簡單地說就是間諜!」
「這工作不是有山岸先生在做嗎?」
「山岸不是我個人的,而是整個墨倉財團的情報收集人,這基本上是人所共知的。另外,山岸的中心任務是搜集有關企業方面的情報,沒讓他調查內部的人事問題。當然,也有不便委託他做這種調查的因素,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會背叛你。我老早就想找個絕對信得過的秘密調查員。」
「您的意思是想讓弦間幹這種調查工作嗎?」
「對。」
「可弦間能夠幹那種事嗎?他好像也沒有那方面的經驗。」
「當然能勝任。在和他初次見面時,我就感覺到他是一位善於發現別人弱點的人。他一旦發現了他人的弱點,就死死抓住不放。正因為他是這種德性,所以才把那美搞到手了。他的雙眼富有觀察力,他還有搜尋獵物的敏銳嗅覺。我並不是要讓他去搜集高深的企業情報,而是要他幫我找出異己分子和私生活腐敗的人。」
「弦間會接受這種工作嗎?」
「他肯定會接受。我表面上讓他當和墨倉財團沒有任何關係的秘密調查機關的老闆,同時給他充足的資金和幾個部下。對他來說,這是最合適的工作了!」
「可那美願意嗎?」
「有什麼不願意的?這是財團的秘密警察,只從我這兒接受命令,就連財團裡的董事、幹部都捏在他的手心裡。他將成為保護我和鞏固財團內部團結的後備力量。他本人也會漸漸擁有潛在的勢力,因此,幹這種工作的人必須是近親。」
「您把弦間看作是近親嗎?」
「他不是那美的配偶嗎?當然是名正言順的近親。他顯然不是喜愛那美這個人,而是看中了我的地位才接近那美的。」
「他如果討厭那美的話……」
「你聽我說。正因為他接近那美的動機中不存有愛情,所以才值得信任。愛情遲早要淡薄,而利慾則是無止境的。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他是不會拋棄那美的,就是說,他不會背叛我。我一直在物色這樣的人。不過,把那美作為誘餌倒令人惋惜。」
清枝在靜聽高道侃侃而談時,心裡直打冷戰。高道竟把弦間這個人看得如此透徹,不簡單!的確,利益比愛情更持久,這個論斷清枝已經證實過了。
清枝在擔任高道的秘書期間就與高道有染,後來「升格」為妾。此前並非沒有人向清枝求過婚。豈止有,來自達官顯貴的人家的提親一個接一個地湧向具有充分女性魅力的她,而且登門求愛的男人也不少。清枝對這一切全都不屑一顧,甘心情願地當高道的妾,這恐怕也是因為高道的財力在起作用吧!
高道的正妻登志子自那時起身體每況愈下,清枝心裡這麼盤算著:登志子的身體一旦有個三長兩短,自己便可以當填房,即使不能當填房,只要給高道生個孩子就可以享有高道的巨富了。
清枝果然如願以償,有了自己的今天。如果當時僅以愛情來追隨高道的話,恐怕身心早已憔悴不堪了。當然,並非一開始就打上這如意算盤,最初清枝是愛高道的,曾想把自己的一生獻給高道。清枝在感受到身為墨倉王國皇帝的孤獨以及為了維持王國而產生的各種苦惱時,便下決心要成為安慰高道的精神支柱,從而扮演了救國的女英雄。可以說,她是由同情轉化為愛情的。
高道對清枝的獻身精神給予了物質上的補償。一個剛過20歲的姑娘恐怕是人間所能得到的最高級奢侈品,高道因此填補了生活上的空缺。他清楚地認識到,愛,根據情況有時是很昂貴的。
在清枝本人也未意識到的情況下,愛和慾望交替出現在她的腦海裡,結果還是慾望佔了上風。
對此種心理變化,高道似乎十分明白,所以他就像購買珠寶、高級傢俱那樣把清枝買了下來。難道高道也知道清枝和弦間的關係,在諒解的基礎上才讓弦間擔任暗探工作的嗎?
誠然,只要弦間的野心不驅除掉,他就不會背叛高道。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幹這工作是再合適不過了。倘若是高道曉得清枝和弦間的關係要對弦間委以重任的話,或許高道也不會被出賣,這是因為高道看透了清枝心裡也存有的算盤。
不過,這是不可能的。當小老婆的時代姑且不論,如今的清枝不管怎麼說都是高道的正室,作為墨倉王國的王后絲毫也不能做出那種越軌行為。高道之所以將心中的打算吐露給清枝,也是因為信任清枝。
「我見了弦間之後改變了想法,那美也許找到了最理想的伴侶。」
高道輕輕打了個哈欠,這是要睡覺的信號。
3
數日後,弦間再次被高道叫去。由於以前清枝主動聯繫,這次卻沒送來什麼訊息,所以他心中沒數。高道像窺測時機似的,在弦間的不安和焦灼達到頂點的時候直接傳他過來。這次叫弦間去的地方非常奇妙,是家情人旅館。該旅館位於四谷三丁目的角落,正面是打著「一見都來」招牌的茶館,進去後直通旅館的入口。這是考慮出入情人旅館的顧客心理而做的偽裝,也是為了第一次來這裡的女性不感到難堪。
高道獨自一人到此,已等候多時了。他身著普通黑禮服,連一個隨從也沒帶,根本看不出他就是日本屈指可數的大財閥,而像一個就要退休的公司職員。
對高道隻身一人來到這種場所,弦間先是驚恐,同時還夾雜著其他疑慮。
「怎麼,你吃驚了?」
高道像是看透了弦間的內心說。
「是,有點。」
弦間答後,便猜想也許有女人在房間裡等著高道呢。弦間通過高岡久野的介紹曾經在新宿的「相逢茶屋」「工作」過,那也是將門面裝修得像個非營業似的偽裝旅館。
「我沒帶女人來,到這兒來只是為了同你會面。」高道微笑著繼續說,「這裡是墨倉隱秘資產的一部分。墨倉是不能經營情人旅館的,所以才打出了一個假旗號,這樣的黑資產遍佈東京各區,知道有這個旅館的人即使在墨倉內部也極其有限。」
高道死盯著弦間的臉,似乎在問: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到這種場所來嗎?弦間內心直冒冷汗。他擔心和清枝幽會的地方說不定也是墨倉的隱秘財產,高道對他們的事已瞭如指掌。
也許高道是為了暗示那些事才把弦間叫到這裡來的。
「我一周來一直都研究你,對你的工作問題考慮了許多,找到了一個適合你幹的工作。」
果然是為了此事。高道一定為我找了個體面的工作。原以為他會命令秘書像給狗餵食那樣給我在財團的角落裡倒出個立足之地,沒想到高道親自為我考慮待遇問題,這畢竟是出於他對那美的愛心才帶來的結果。看來我瞄上的目標沒錯。
「想讓你開個新的企劃代理公司。」
「代理公司?」
「墨倉財團系統中有直系企業23個,有業務關係的企業則超過200家。這些企業和公司都在製作內部刊物、公司的史志、宣傳手冊以及廣告等,但目前都是委託外面的代理商干。我想讓你作為墨倉系統的代理商來承擔這項業務,就是說,該公司是墨倉御用的出謀劃策及代辦企劃的智囊團。」
「這是個很有趣味的工作,可我絲毫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所以……」
弦間的表情顯現出了微微的不安,面對智囊團這一耳生的詞彙,他竟躊躇不前了。
「這可不像你了,何必膽怯呢?」高道嘴角流露出一種嘲笑,繼續說道,「你不必擔心,這是表面的招牌,此外還有項工作想讓你幹。」
「什麼工作?」
「這可要絕對保密!我把你看成是那美的丈夫才把真實情況全說出來。」
高道煞有介事地邊說邊打手勢讓弦間再靠近點兒。
「這麼說來,您是要我當整個墨倉財團的秘密警察署長嘍?」
弦間在聽高道的話時,就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了。他不斷地感到,這工作非同小可。
「完全如此。首先要查出我的異己分子和對墨倉有反叛意識的人,其次是隱藏在組織背後做壞事的傢伙。財團中有許多人把我交給他們的公司當作他的私人財產,大肥私囊,還有不少人用公司的錢搞女人或操縱本公司的股票價格來倒賣股票,侵吞公司財產。另外,部、科長級幹部中有許多人虛報交際費飽肥私囊,或為了金錢而出賣公司秘密,或領取回扣。墨倉偌大的家業中寄生著各種各樣的叛逆分子和恩將仇報的人,我想讓你消滅這些傢伙,怎麼樣?這對你來說是項非常合適的工作……」
「請您務必交給我幹吧!」
弦間的緊張變成了興奮。若是當了全墨倉財團的秘密警察頭子,就會將墨倉首腦中的弱點把持在手,這等同於幕後統治墨倉財團,而且自己上面僅有高道一人。
「好啊,我料你也不會拒絕的。資金應有盡有,要不惜財力地搞到所需情報。另外,我再挑選幾個人當你的部下。不過,你必須按我的命令行動,這一點務必搞清楚。你和你的部下若在行動中觸犯法律而受到追查時,我也許不能庇護你們,表面上我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作為我的直屬,你要像過去的俠客那樣暗中為我工作。我決定讓你先從核心企業的首腦組成的「三金會」的成員查起,如需要有關調查對象的基本資料,我可以提供。我想讓你自己證明一下自己的才幹和能力。」
「明白了。深致謝忱,您把如此重任交給會面不久的我。我發誓,決不辜負您老的期望,請您老放心。只要您老一聲令下,就連他們在女人床上的習慣動作我都能調查清楚。」
話剛說出口,弦間便為自己過於激動而說出過分的話感到後悔。但高道通過這句話卻領悟到自己的眼力沒出偏差。
4
「皇家企劃」設置在麴町四丁目的寫字樓的一個房間裡。雖說是家公司,但人數僅有三人,即經理弦間康夫和部下水野博志、本田三千子。
水野是個矮小男子,稍胖,三十歲左右,乍看顯得反應遲鈍;本間二十三四歲,相貌平平,是個沒有亮麗點的女子,但有一種挑逗男性的妖艷味兒,大概屬討男人喜歡的類型吧!
這二位均是墨倉高道派給弦間的人。雖然不知道他們與高道有什麼關係,是出於什麼理由派給弦間的,但既然被選為全墨倉財團的秘密警察,就必然有與此相應的緣由。
他們肯定具有雙重任務,一是擔任弦間的部下,二是監視弦間不能胡來。
事務所安裝了電話,還配以辦公桌、衣帽櫃以及文件箱等等,基本上具備了辦公室的條件。當前的主要工作是通覽墨倉財團的史志及整個財團的剪輯資料。
自明治初期薪炭墨倉商店創立以來,它伴隨著近代日本的發展積蓄了大量資金。在戰前和戰爭期間,墨倉貼近得勢的軍方,以生產軍需產業為核心,使公司得以發展壯大。但戰後一度被「集中排除法」搞得支離破碎而瀕於解體,這在當時,墨倉都覺得沒有什麼指望了。可在這危急關頭,朝鮮戰爭爆發了,墨倉得以迅速復興,它猶如一條百殺不死的絛蟲,再次聚攏起來。
僅就它的發展經歷來看,就可窺出其與日本資本主義的成長、發展相同步的無法估量的巨大積累。對此,還要加上戰後重新合併後給予投資的各家企業的歷史。
公司歷史上職員多次鬧事的經過以及幫派體系也必須記在腦子裡,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作。不過,也只有通過這項工作,弦間才能瞭解墨倉得以有今天的土壤和背景,以及他在日本經濟界的地位和影響力、人際關係和實力分佈等大致情況。
就在皇家企劃公司開業後的一個月,墨倉高道不期而至了。
「這地方不是挺好嗎?」
高道環視了一下全新辦公用品的辦公室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座寫字大樓聳立在市中心最昂貴的一等地區,僅有三名職員的辦公室設在其中檔次最高、房租最貴的高層,所佔面積似乎寬敞有餘。窗戶設計得很大,隔著藍色的隔熱玻璃可以盡情地觀賞市中心的風景。
「全托您的福。」
弦間惶恐地迎接了高道。高道如今是妻子的父親而不是自己的父親,他是掌握自己命運的帝王。
「你在這裡『學習』得怎麼樣了?」
所謂學習,無非是指墨倉公司的史志和整個墨倉財團剪輯材料的研究。
「有了大致瞭解。」
「是嘛。那麼,你大致理解了我所處的艱難處境嘍!」
「我進一步感到會長的辛勞。」
「我倒想聽聽你的認識。你可以先從三金會的某位成員開始談起。」
「在這裡談可以嗎?」
弦間瞟了一眼兩位職員。雖說是他的部下,但現在仍有不明之處。
「那二位沒關係。」
高道若無其事地說,這正說明他和那二位的關係非同一般。
「那我就匯報了。竊以為,會長最有力的對抗勢力是墨倉不動產的墨倉高義經理。不過,高義經理畢竟是會長的令弟,是支撐墨倉財團的首腦之一。如果對高義先生有所傷害,墨倉財團就要出現裂痕,給其他資本以可乘之機。竊以為,對外仍原樣保持高義的形象,對內則封殺他的發言權,這是上策。」
「確實如此。然而,在內部封殺他的發言權是什麼意思?」
高道的眼光中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決定全墨倉財團最高意志的機關是三金會吧!三金會現有43名成員,大致分來,由三股勢力構成:最大的勢力是以會長為代表的銀行、商事、纖維、娛樂以及高級消費資料方面的二十一名;與此相對抗的是以高義先生為首的化學、機械、住宅、都市開發方面的十三名;第三股勢力是會長的長子高明商事經理領導的海洋開發以及部分高級消費資料方面的九名。」
「倘若把會長和高明先生的勢力加在一起,就能夠占三金會的絕對多數,但如果高明先生與高義先生聯手,會長在三金會中掌握的人數將不超過一半。我覺得在會長一派中也潛藏著感情上傾向於高義先生或高明先生的人,尤其是副經理一級的會長派成員,有點靠不住,他們也許正盯著下屆經理的交椅,但為了不損害自己在經理心目中的形象,又不得不採取偽裝的手法來加以掩飾。高明先生雖說是會長的令郎,但與會長的關係未必就好。這可以從一件事看出:最近會長把關係到財團命運的原子能產業交給了次子高守先生,對此高明先生十分不滿。原子能必將成為全墨倉財團的寵兒,我想高明先生一定曾暗暗地期望自己能承擔這項工作。」
「就勢力分佈情況就談到這兒吧,我想聽聽你的工作程序。」
高道插言道。但是,這並非高道對弦間的話感到厭煩,而是從內心感到驚歎,甚至產生一種畏懼感。
高道提供的資料沒有涉及具體的幫派和勢力分佈,完全是弦間依據現有資料分析推測出來的。
尤其是對三金會勢力分佈的準確判斷使高道在心裡連連咋舌,副社長一級幹部的忠誠靠不住這一現象,也正如弦間所分析的一樣。
最一針見血的是,弦間竟道出了高道與高明不和諧的關係,是因對原子能產業的投資為開端的。
高道萬萬沒有想到,經他點撥才當上「暗探」的弦間竟然具有如此才能。
「之所以高義先生在財團內部擁有僅次於會長的實力,是因為他有優秀的心腹。其中,高義先生的兩大寨主是墨倉財團的金森雄治郎專務董事和原澤成幸常務董事兩人。尤其是金森先生,他是上一代的嫡系主管,我估計此人跟隨高義先生會給會長造成不少麻煩。可以說,這兩位是高義先生的左膀右臂,如果能把這左膀右臂砍掉……」
「那他就癱瘓了。」
「對。」
「不過,金森和原澤都是很難對付的,你打算如何砍掉這左膀右臂呢?」
高道現在完全被弦間的陳述吸引住了。正如弦間所說,若僅是高義一人,確實不足為慮,因為高道在墨倉財團中享有「中興之祖」的美譽,被認為是位開拓型的經營者。
如此巨大的家業竟經歷了四代滄桑,一般人往往會在這無比的安逸中坐享其成了。但是,高道當上統帥後就堅決實行了大膽的人事改革,除掉了在連續三代的組織背後養肥了的贅肉和僵化了的組織成份,取銷了重疊機構,對眾多閒餘管理幹部重新考核,毫不留情地撤掉了沒有真才實學的人。
另外,高道還抑制住內部的強烈反對,在海洋開發和城市開發事業中投入了大量資金,並對財團起步較晚的原子能開發進行了投資。高道這種積極果敢的經營方針,給容易發生動脈硬化的老字號巨大家業不斷注入了新的活力,使企業的發展跟上了高速發展的浪潮。與此同時,內部也造成了一些老職員的危機感和逆反心理。
陳舊的既成職位是舒適的,對穩定的人來說,革命是威脅自己生活的舉動,那只是一種危險的賭注。
保守型的高義成了老職工群體的代表。然而,他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胞弟,內心是支持、輔佐哥哥高道的。總之,只要是有利於墨倉「家業」興盛的事,他就積極地去做。
但金森和原澤不是自家人,他倆儘管是上一代的忠臣,但終究是外姓人。對他們來說,自己的切身利益要高於墨倉財團的前途。對高道的種種舉措,他們感到憂心忡忡,看不順眼。他們認為,溫順謹慎的高義值得依靠,所以,他們就擁護高義,逢事便批評或反對高道的做法。
即使是高道,他也不能無視這兩位受前輩青睞、並擁有一定勢力的墨倉寨主的意見。
弦間把這兩位比作「高義的左膀右臂」,但高道卻認為他倆是「眼中釘」。
「我準備研究研究他們,無論是誰都會有弱點的。」
弦間說完傻笑了一下。
「不要操之過急。我到這兒來是頭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所需要的資金我會給你打到銀行賬戶上的。」
高道一面勉強地保持著墨倉統帥的尊嚴,一面說道。他對弦間先聲奪人的分析和推斷感歎不已。
「噢,那美還好嗎?」
高道在門口像是突然想起似地問道。
「她挺好的。」
「我把那美交給你了,她如果有什麼好歹,你也絕無好下場。」
「我明白。」
「明白就好。」
高道點了點頭,轉身而去。這次是真的離開了。
弦間一邊送出高道,一邊體味著自己又朝目標邁近了一步的感覺。弦間雖然對高道說了那些話,但他並不認為金森和原澤是大敵,高義目前也並非敵手,而最大的勁敵則是高道的嗣子高明,其次是高守。
高義曾堅決反對高道和後町清枝結婚,但既已結婚,他就不能干涉清枝和那美的繼承權。不過,高明和高守依然比她們的順序靠前。其實,順序是一樣的,只不過他們具有作為前妻兒子的實際業績而已。
這二位對那美的態度如何也將影響到弦間的將來。弦間心想,我無論如何都必須擊敗這兩人。然而,他們是高道的兒子,馬上對他們下手太草率。
當務之急是搞掉替罪羊金森和原澤二人,通過削弱高義的勢力來博取高道的青睞。
弦間命令水野博志和本田三千子搜集有關金森和原澤的所有材料。當然,弦間還打算利用獨自的渠道調查他們。關於調查方法弦間沒對水野和本田作任何說明,他擬通過這次行動查看他們的本事。
也許通過這種觀察還能搞清高道把他們派給弦間的理由。現在他們倆只不過是一般的部下,並不知道其可信程度,而且還不曉得他們的經歷。高道說他們是墨倉財團的職工,那麼,既然能從直系企業的數萬人中脫穎而出,當然就有相當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