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框的影子顯現在窗簾上,時間是七點到八點之間,我又回到時間裡來了,聽見表在滴嗒滴嗒地響。這表是爺爺留下來的,父親給我的時候,他說,昆丁,這只表是一切希望與慾望的陵墓,我現在把它交給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證明所有人類經驗都是謬誤的reductoabsurdum1,這些人類的所有經驗對你祖父或曾祖父不見得有用,對你個人也未必有用。我把表給你,不是要讓你記住時間,而是讓你可以偶爾忘掉時間,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時間上面。因為時間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說。甚至根本沒有人跟時間較量過。這個戰場不過向人顯示了他自己的愚蠢與失望,而勝利,也僅僅是哲人與傻子的一種幻想而已。
1拉丁語,正確的拼法應為reductitoadabsurdum,意為:歸謬法。
表是支靠在放硬領的紙盒上的,我躺在床上傾聽它的滴嗒聲。實際上應該說是表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裡來。我想不見得有誰有意去聽鐘錶的滴嗒聲的。沒有這樣做的必要。你可以很久很久都不察覺滴嗒聲,隨著在下一秒鐘裡你又聽到了那聲音,使你感到雖然你方才沒有聽見,時間卻在不間斷地、永恆地、越來越有氣無力地行進。就像父親所說的那樣:在長長的、孤獨的光線裡,你可以看見耶穌在對於地前進。還有那位好聖徒弗蘭西斯2,他稱死亡為他的「小妹妹」,其實他並沒有妹妹。
2指弗蘭西斯·德·阿昔斯(FrancisdiAssisi,1182-1226),意大利僧侶,他著有《詠日》,裡面把「死亡」稱為」小妹妹」。
透過牆壁,我聽到施裡夫3那張床的彈簧的格吱格吱聲,接著聽到他趿著拖鞋走路的沙沙聲。我起床,走到梳妝台前,伸手在檯面上摸索,摸到了表,把它翻過來面朝下,然後回到床上。可是窗框的影子依然映在窗簾上,我差不多能根據影子移動的情形,說出現在是幾點幾分,因此我只得轉過身讓背對著影子,可是我感到自己象最早的動物似的,腦袋後面是長著眼睛的,當影子在我頭頂上蠕動使我癢癢的時候,我總有這樣的感覺。自己養成的這樣一些懶惰的習慣,以後總會使你感到後悔。這是父親說的。他還說過,基督不是在十字架上被釘死的,他是被那些小齒輪輕輕的喀嚓喀嚓聲折磨死的。耶穌也沒有妹妹。
3昆丁在哈佛大學的同學,與昆丁台往一套宿舍,是加拿大人。
一等我知道我看不見影子了,我又開始琢磨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父親說過,經常猜測一片人為的刻度盤上幾根機械指針的位置,這是心智有毛病的症象。父親說,這就像出汗一樣,也是一種排泄。我當時說也許是吧。心裡卻是懷疑的。心裡一直是懷疑的。
如果今天是陰天,我倒可以瞧著窗子,回想對於懶惰的習性,父親又是怎麼說的。我想,如果天氣一直好下去,對他們在新倫敦4的人來說倒是不錯的。天氣有什麼理由要變呢?這
4美國康涅狄格州濱海一小城,哈佛大學與別的大學的學生的划船比賽在該處舉行。是女人做新娘的好月份,那聲音響徹在1她徑直從鏡子裡跑了出來,從被圍堵在一個角落裡的香氣中跑了出來。玫瑰包玫瑰。傑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為小女舉行婚禮。2玫瑰。不是象山茱萸和馬利茇那種貞潔的花木。我說,我犯了亂倫罪了3,父親,我說。玫瑰。狡猾而又安詳。如果你在哈佛念了一年,卻沒有見到過划船比賽,那就應該要求退還學費。讓傑生去念大學。讓傑生上哈佛去念一年書吧。
1昆丁在這裡聯想起妹妹凱蒂結婚那天(1910年4月25日)的情景。「那聲音響徹在」是英國詩人約翰,開波爾(JohnKeble,1792-1866)的詩歌《神聖的婚禮》中的半行,全句為:「那聲音響徹在伊甸園的上空,人世間最早的一次婚禮。」
2昆丁想起了他父親寄來的宣佈即將為凱蒂舉行婚禮的請柬。
3昆丁想起在妹妹與推銷員達爾頓·艾密司有了苟且關係後,他自己去向父親「承認」犯了亂倫罪(其實沒有)的情形。
施裡夫站在門口,在穿硬領,他的眼鏡上泛出了玫瑰色的光澤,好像是在洗臉時把他那紅紅的臉色染到眼鏡上去了。「你今天早上打算曠課嗎?」
「這麼晚了嗎?」
他瞧瞧自己的表:「還有兩分鐘就要打鈴了。」
「我不知道已經這麼晚了。」他還在瞧他的表,他的嘴在囁動。「我得快些了。再曠一次課我可不行了。上星期系主任對我說——」他把表放回到口袋裡。我也就不再開口了。
「你最好還是趕快穿上褲子,跑著去,」他說完,便走出去了。
我從床上爬起來,在房間裡走動著,透過牆壁聽他的聲音。他走進起坐室,朝門口走去。
「你還沒有穿好?」
「還沒有。你先走吧。我會趕來的。」
他走出去了。門關上了。走廊裡傳來他那越來越微弱的腳步聲。這時我又能聽到表的滴嗒聲了。我不再走來走去,而是來到窗前,拉開窗簾,看人們急勿匆地朝小教堂1奔去,總是那些人,掙扎著把手穿進逐漸脹大的外套袖管,總是那些同樣的書和飄飛的翻領向前湧去,彷彿是洪水氾濫中漂浮的破瓦碎磚,這裡面還有斯波特2。他把施裡夫叫作我的丈夫。啊,別理他,施裡夫說,要是他光會追逐那些騷娘們,那跟我們又有什麼相干。在南方,人們認為自己是童男子是樁丟臉的事。小青年也好,大男人也好。他們抓瞎吹。童貞不童貞,這對女人來說關係倒不大,這是父親說的。3他說,童貞這個觀念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設想出來的。父親說,這就跟死亡一樣,僅僅是一種別人都有份的事兒,我就說了,光是相信它也是沒什麼意思的,他就說,世界上一切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於此,還不僅是童貞的問題,於是我就說,失去貞燥的為什麼不能是我,而只能是她呢,於是他說,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於此;所有的事情,連改變它們一下都是不值得的,而施裡夫說4。他不就是光會追逐那些小騷娘們嗎;我就說,你自己有妹妹沒有?你有沒有?你有沒有?
1哈佛大學原來是為培養牧師而設立的學府,宜至二十世紀初,宗教氣氛仍然十分濃厚,學生每天上課前均需去小教堂作一簡短的禮拜儀式。
2昆丁的同學。昆丁看見了他,想起了有一次與他吵架的事。
3昆丁想起他向父親「承認」自己有罪那次,父親跟他說的話。
4又回想到與斯波特吵架那一幕,現在是施裡夫在勸昆丁不要為斯波特的自我誇耀生氣。
斯波特在人群中間,就像是滿街飛舞的枯葉中的一隻鳥龜。他的領子豎起在耳朵旁。他和往常一樣邁著不慌不忙的步子。他是南卡羅來納州人,是個四年級生。他愛在俱樂部裡吹牛,說他第一從不跑著去小教堂,第二上教堂沒有一次是準時的,第三四年來他沒少去一次教堂,第四是不論上教堂還是上第一節課,他身上都是不穿襯衫,腳上不穿襪子的。到十點鐘光景,他一定會上湯普生咖啡館去要兩杯咖啡,坐下來,從口袋裡掏出襪子,脫掉皮鞋,一面等咖啡涼一面穿襪子。到中午,你就可以看到他和大夥兒一樣,是穿著襯衫和襪子的了。別人都小跑著經過他的身邊,他卻一點也不加快步子。過了片刻,四方院子裡一個人影也沒有了。
一隻麻雀斜掠過陽光,停在窗台上,歪著腦袋看我。它的眼睛圓圓的,很亮。它起先用一隻眼睛瞧我,接著頭一扭,又用另一隻眼睛來看。它的脖子一抽一抽,比人的脈搏跳動得還快。大鐘開始打點了。麻雀不再轉動腦袋換眼睛來看,而是一直用同一隻眼睛盯著我,直到鐘聲不再鳴響,彷彿它也在聽似的。接著它倏地離開窗台,飛走了。
過了一會兒,那最後一聲的顫音才停息下來。裊裊餘音在空中迴盪了很久,與其說是你聽到的還不如說是感覺出來的。就像在落日斜斜的光線中耶穌和聖法蘭西斯談論他的妹妹時曾經響過而現在還在響的所有鐘聲一樣。因為如果僅僅是下地獄?如果事情僅僅如此。事情就到此為止。如果事情到這裡就自行結束。地獄裡,除了她和我,再也沒有別人。如果我們真的幹出件非常可怕的事就能讓人們逃之夭夭,光剩下我們倆在地獄裡。我犯了亂倫罪我說父親啊是我幹的不是達爾頓·艾密司當他把槍放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艾密司。當他把槍放在我手裡時我並沒有。我之所以沒有是因為他會下地獄的她也會去我也會去的。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艾密司。如果我們能幹出件非常可怕的事於是父親說那也是很可悲的,人們是做不出這樣可怕的事來的他們根本做不出什麼極端可怕的事來的今天認為是可怕的事到明天他們甚至都記不起來了於是我說,你可以逃避一切於是他說,啊你能嗎。於是我就會低下頭去看到我那副淙淙作響的骨骼,深深的河水像風兒一樣吹拂著、像是一層用風構成的屋頂,很久以後人們甚至都無法在荒涼、無暇的沙地上把骨頭分辨出來了。一直到那一天他說起來吧1但是只有鐵熨斗才會浮起來。問題還不在你明白了沒有什麼能夠幫助你——宗教啦、自尊心啦,別的等等——問題是你明白你並不需要任何幫助。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文密司。達爾頓·艾密司。但願我是他的母親攤手攤腳地躺著一面笑著一面抬起身子,用我的手拉住他的父親,我觀察著,看著他還未變成生命便死去。她一時站在門口2
1據《聖經·約翰福音》第十一章第四十二節,耶穌曾使死人復活。昆丁在這裡先想到妹妹凱蒂與達爾頓·艾密司發生不正常的關係,又想到他去與艾密司打架,艾密司把槍交給他讓他開槍,他不敢開。接著又想起自己去向父親「承認」犯了亂倫罪。最後又想到自殺,並想到自殺後自己的骨頭沉在河底的情形。
2昆丁腦子裡浮現出凱蒂失身那天站在廚房門口的形象。
我來到梳妝台前拿起那只表面朝下的表。我把玻璃蒙子往台角上一磕,用手把碎玻璃渣接住,把它們放在煙灰缸裡,把表針擰下來也扔進了煙灰缸3。表還在滴嗒滴嗒地走。我把表翻過來,空白表面後面那些小齒輪還在卡嚓卡嚓地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化。耶穌在加利利海海面上行走4,華盛頓從來不說謊5。父親從聖路易博覽會給傑生買回來過一隻表鏈上掛的小
3昆丁對時間特別敏感,但不想感覺到時間的存在,所以把表砸了。
4見《聖經·馬太福音》第十四章第二十五節。
5美國民間流傳關於喬治·華盛頓小時候的故事,說他從不說謊,寧願受父親責罰也要向父親承認是自己砍了家裡的櫻桃樹。玩意兒,那是一副小觀劇鏡,你瞇起一隻眼睛往裡瞧,可以看見一座摩天樓,一架細如蛛絲的遊戲轉輪,還有針尖大的尼亞加拉瀑布。表面上有一灘紅跡。我一看到它,我的大拇指才開始覺得刺痛。我放下表,走進施裡夫的房間,在傷口上抹了點碘酒。我用毛巾把表殼內緣的玻璃碎屑清了出來。
我取出兩套換洗的內衣褲,又拿了襪子、襯衫、硬領和領帶,放進皮箱。除了一套新西服、一套舊西服、兩雙皮鞋、兩頂帽子還有我那些書以外,我把我所有的東西都裝進了箱子。我把書報到起坐室,把它們掇在桌子上,這裡面有我從家裡帶來的書也有父親說從前人們根據一個人的藏書來判斷他是不是上等人;今天,人們根據他借了哪些書不還來判斷接著我鎖上箱子,在上面寫上地址1。這時響起了報刻的鐘聲。我停下手裡的活兒側耳傾聽,直到鐘聲消失。
1昆丁準備自殺。他把東西裝進箱子,以便讓別人以後帶給他的家人。
我洗了個澡,刮了鬍子。水使我的手指又有些刺痛,因此我重新塗了些碘酒,我穿上那套新西服,把表放進衣袋,把另外那套西服、袖鈕等雜物以及剃刀、牙刷等等放進我的手提包。我用一張紙把皮箱鑰匙包上,放進一隻信封,外面寫上父親的地址。我寫了兩張簡短的字條,把它們分別封進信封。
陰影還沒有完全從門前的台階上消失。我在門裡邊停住腳步,觀察著陰影的移動。它以幾乎察覺不出的速度移動著,一點點爬進門口,把陰影逼口到門裡邊來。只不過等我聽到時她已經在奔跑了1。在鏡子裡只見她一溜煙地跑了過去,我簡直莫名其妙。跑得真快,她的裙裾捲住在手臂上,她像一朵花似地飛出鏡子,她那長長的百紗打著旋曳在後百泛山了白光她的鞋跟咯嗒嗒地發出清脆的響聲一隻手緊緊地把新娘禮服攥在胸前,一溜煙地跑出了鏡子玫瑰玫瑰的香味那聲音響徹在伊甸園的上空。接著她跑下門廊我就再也聽不見她的鞋跟響然後在月光底下她像是一朵雲彩,那團面紗泛出的白光在草地上飄過,一直朝吼叫聲跑去。她狂奔,衣服都拖在後面,她擦緊她的新婚禮服,一直朝吼叫聲跑去、在那兒,T.P.在露水裡大聲說沙示水真好喝班吉卻在木箱下大聲吼叫。父親在他流汗的胸前穿了一副V字形的銀護胸2。
12昆丁腦子裡浮現出凱蒂結婚那天的情景。班吉本能地感覺到凱蒂即將離開他,便在門外木箱下大聲吼叫起來。摯愛班吉的凱蒂聽到後不顧一切地朝班吉奔去安慰他。
2意思是:穿著大禮眼與白硬襯衣的父親也氣喘吁吁地跟著跑到了班吉眼前。
施裡夫說1,「怎麼,你還沒有……你這是去參加婚禮呢還是去守靈?」
1回到「現在」,施裡夫從小教堂回來了。
「我剛才起不來,」我說。
「你穿得這麼整齊當然來不及了。這是怎麼回事?你以為今天是星期天嗎?」
「我想,不見得因為我穿了一次新衣服,警察就會把我逮起來吧。」我說。
「你說到哪兒去了,我指的是老在學校廣場上溜躂的那些學生1。你是不是也變得自高自大,都不願去上課了?」
1指波士頓,哈佛大學在離波上頓三英里的坎布裡奇。
「我先得去吃點東西。」門口台階上的陰影已經不見了。我走到陽光下,又找到自己的影子了,我趕在我影子的緊前頭,走下一級級台階。報半小時的鐘聲打響了。接著鐘聲不再響了,在空中消失了。
「執事」1也不在郵局小我在兩個信封上都貼了郵票,把給我父親的那封扔進郵箱,給施裡夫的那封揣進衣服裡面的口袋,這時候我想起我上一次是在哪兒見到執事的了。那是在陣亡將士紀念日2,他穿了一套C·A·R3的制眼,走在遊行隊伍裡。如果你有耐心在任何一個街角多等些時候,你總會見到他出現在這個或那個遊行隊伍裡。再前一次是在哥倫布或是加裡波蒂或是某某人誕辰的那一天。他走在「清道夫」的行列裡,戴著一頂煙囪似的大禮帽,拿著一面兩英吋長的意大利國旗,抽著一支雪茄。在他周圍都是一把把豎起的掃帚和鏟子。不過,最後的一次遊行肯定是穿著C·A·R·制服的那次,因為施裡夫當時說。
1一個老黑人,他經常替哈佛學生辦些雜事。昆丁在宿舍裡留下的衣物是打算送給他的。
2每年的5月30日,為美國的法定節日。
3C·A·R·——「共和國大軍」,內戰時期對北軍的稱呼。
「嘿,瞧那老黑鬼,瞧你爺爺當初是怎樣虐待黑奴的。」
「是啊,」我說,「因此他現在才可以一天接連一天地遊行啦。要不是我爺爺,他還得像白人那樣苦苦幹活呢。」
我在哪兒都沒有見到他。不過,即使是一個正正經經幹活的黑人,也從來不會在你想找他的時候找到他的,更不要說是一個揩國家油吃閒飯的黑人了。一輛電車開了過來。我乘車進城。來到「派克飯店」,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飯。就在我吃飯時我聽到鍾敲響了。不過我想一個人至少得過一個鐘點才會搞不清楚現在是幾點鐘,人類進入機械計時的進程比歷史本身還要長呢。吃完早飯,我買了一支雪茄。櫃檯上的姑娘說五角錢一支的那種最好,我就買了支五角的,我點著了煙來到街上。我停住腳步,一連吸了幾口煙,接著我把煙拿在手裡,繼續向街角走去。我經過一家珠寶鐘錶店,可是我及時地把臉轉了開去,到了街角,兩個擦皮鞋的跟我糾纏不清,一邊一個,嘰嘰喳喳,像烏鴉一樣,我把雪茄給了其中的一個,給了另一個一隻五分的鎳幣。他們就放過了我。拿到雪茄的那個要把它賣給另外的那個,想要那個鎳市。
天上有一隻時鐘,高高的在太陽那兒。我想到了不知怎麼的當你不願意做某件事時,你的身體卻會乘你不備,哄騙你去做。我能覺出我後脖頸上肌肉在牽動,接著我又聽到那只表在我口袋裡發出的嘀嗒聲了,片刻之後,我把所有的聲音都排除掉,只剩下我口袋裡那只表的嘀嗒聲。我轉過身來往回走,來到那個櫥窗前。鐘錶店老闆伏在櫥窗裡一張桌子上修表。他的頭有些禿了。他一隻眼睛上戴著一個放大鏡——那是嵌在他眼眶裡的一隻金屬筒。我走進店堂。
店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啼踏聲,就像九月草地裡的一片蛐蛐兒的鳴叫聲,我能分辨出他腦袋後面牆上掛著的一隻大鐘的聲音。他抬起頭來,他那隻眼睛顯得又大又模糊,簡直要從鏡片裡衝出來。我把我的表拿出來遞給他。
「我把我的表弄壞了。」
他把表在手裡翻了個個兒。「敢情。你準是把它踩了一腳。」
「是的,老闆。我把它從梳妝台上碰落在地上,在黑暗裡又一腳踩了上去。不過它倒還在走。」
他撬開表背後的蓋子,瞇起眼睛朝裡面看。「像是沒什麼大毛病。不過不徹底檢查不敢說到底怎麼樣,我下午好好給你看看。」
「我待會兒再拿來修吧;」我說。角三不能請你告訴我櫥窗裡那些表中有沒有走得准的?」
他把我的表放在手掌上,抬起頭來用他那只模糊的、簡直要衝出來的眼睛瞅著我。
「我和一位老兄打了個賭,」我說,「可是我今天早上忘了帶眼鏡。」
「那好吧,」他說。他放下表,從凳子上欠起半個身子越過欄杆朝櫥窗裡看去。接著又抬起頭來看看牆上。「現在是二十分——」
「別告訴我,」我說,「對不起,老闆。只要告訴我有沒有准的就行了。」
他又抬起頭來瞅瞅我。他坐回到凳子上,把放大鏡推到腦門上。放大鏡在他眼睛四周印上了一個紅圈,推上去後,他的臉顯得光禿禿的。「你們今天搞什麼慶祝活動?」他說,「划船比賽不是要到下星期才舉行嗎?」
「不是為划船的亭。只不過是一個私人的慶祝活動。生日。有准的沒有?」
「沒有。它們都還沒有校正過,沒有對過時間呢。如果你想買一塊的話——」
「不,老闆。我不需要表。我們起坐室裡有一隻鐘。等我需要時我再把這只表修一修吧。」我把手伸了出去。
「現在放在這兒得了。」
「我以後再來吧。」他把表遞給了我。我把它放進口袋。現在,我沒法透過一片紛亂的嘀嗒聲聽見它的聲音了。「太麻煩你了。我希望沒有糟蹋你大多的時間。」
「沒有關係。你什麼時候想拿來就什麼時候拿來好了。我說,籌咱們哈佛贏了划船比賽以後再慶祝不是更好嗎。」
「是的,老闆。恐怕還是等一等的好。」
我走出去,帶上門,把嘀嗒聲關在屋裡。我回過頭朝櫥窗裡看看。他正越過欄杆在觀察我。櫥窗裡有十幾隻表,沒有一隻時間是相同的,每一隻都和我那只沒有指針的表一樣,以為只有自己准,別的都靠不住。每一隻表都和別的不一樣。我可以聽到我那只表在口袋裡發出嘀嗒聲,雖然誰也看不到它,雖然它已經不能再說明時間了,不過誰又能說明時間呢?
因此我對自己說就按那一隻鐘的時間吧。園為父親說過,鐘錶殺死時間。他說,只要那些小齒輪在卡嚓卡嚓地轉,時間便是死的;只有鐘錶停下來時,時間才會活過來。兩隻指針水平向地張開著,微微形成一個角度1,就像一隻迎風側飛的海鷗。我一肚子都是幾年來鬱積的苦水,就像黑鬼們所說的月牙兒裡盛滿了水一樣。鐘錶店老闆又在於活了,他慪身在工作台上,放大鏡的圓筒深深地嵌在他的臉上。他的頭髮打中間分開梳一中間那條紋路直通光禿的頭頂,那地方像一片十二月排干了水的沼澤地。
1昆丁大概是在選擇他自殺的時間。他選中的那只鍾「兩隻指針水平向地張開著」,也就是說,是指在2:49或9:17上。
我看見馬路對面有一家五金店。我以前還不知道熨斗是論磅買的呢。
那伙什說:「這些是十磅重的。」不過它們比我想要的顯得大了些。因此我買了兩隻六磅的小熨斗,因為用紙一包可以冒充是一雙皮鞋。把它們一起拿是夠沉的,不過我又想起了父親所說的人類經驗的reduetoabsurdum了,想起了我當初差一點進不了哈佛。也許要到明年才行,我想也許要在學校裡果上兩年才能學會恰當地幹成這種事1。
1指自殺。
不過,把它們托在空中反正是夠重的。一輛有軌電車開過來。我跳了上去。我沒看見車頭上的牌子。電車裡人坐滿了,大抵是些看上去有點錢的人,他們在看報,只有一個空座位,那是在一個黑鬼的旁邊。他戴了頂圓頂禮帽,皮鞋銀亮,手裡夾著半截滅了火的雪茄。我過去總認為一個南方人是應該時時刻刻意識到黑鬼的存在的。我以為北方人是希望他能這樣的。我剛到東部那會兒總不斷提醒自己:你可別忘了他們是「有色人種」而不是黑鬼,要不是我碰巧和那麼多黑孩子打過交道,我就得花好多時間與精力才能體會到,對所有的人,不管他們是黑人還是白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按他們對自己的看法來看待他們,完了就別管他們。我早就知道,黑鬼與其說是人,還不如說是一種行為方式,是他周圍的自人的一種對應面。可是最初我以為沒有了這麼多黑人圍在我身邊我是會感到若有所失的,因為我揣摩北方人該認為我會這樣的,可是直到那天早上在弗吉尼亞州,我才明白我的確是想念羅斯庫司、迪爾西和別的人的。那天我醒來時火車是停著的,我撩起窗簾朝外張望。我在的那節車廂恰好擋在一個道口上。兩行白木柵欄從小山上伸展下來,抵達道口,然後像牛角一樣叉開,向山下伸去。在硬硬的車轍印當中,有個黑人騎在騾子背上,等火車開走。我不知道他在那兒等了有多久,但他劈開腿兒騎在騾背上,頭上裹著一片毯子,彷彿他和騾子,跟柵欄和公路一樣,都是生就在這兒的,也和小山一樣,彷彿就是從這小山上給雕刻出來的,像是人家在山腰上設置的一塊歡迎牌:「你又回到老家了」。老黑人沒有鞍,兩隻腳幾乎垂到了地上,那隻騾子簡直象隻兔子。我把窗子推了上去。
「喂,大叔,」我說,「懂不應規矩?」
「啥呀,先生?」他瞅了瞅我,接著把毯子鬆開,從耳邊拉開去。
「聖誕禮物呀!」我說。
「噢,真格的,老闆。您算是搶在我頭裡了。是不?」
「我饒了你這一回。」我把狹窄的吊床上的褲子拖過來,摸出一隻兩角五分的硬幣。「下回給我當心點。新年後兩天我回來時要經過這裡,你可要注意了。」我把硬幣扔出窗子。「給你自己買點聖誕老公公的禮物吧。」1
1美國南方有這樣的習俗:聖誕節期間,誰先向對方喊「聖誕禮物」,對方就算輸了,應該給他禮物——當然不一定真給。昆丁回家過聖誕節,經過弗吉尼亞州,覺得回到了南方,心裡一高興,便和老黑人開這樣的玩笑。這也是前面所說的他「想念」黑人的一種表現。
「是的,先生,」他說。他爬下騾子,揀起硬幣,在自己褲腿上蹭了蹭。「謝謝啦,少爺,謝謝您啦。」這時火車開始移動了。我把身子探出窗子,伸到寒冷的空氣中,扭過頭去看看。他站在那頭瘦小得像兔子一樣的騾子旁,人和畜生都那麼可憐巴巴、一動不動、很有耐心。列車拐彎了,機車噴發出幾下短促的、重重的爆裂聲,他和騾子就那樣平穩地離開了視域,還是那麼可憐巴巴,那麼有永恆的耐心,那麼死一般的肅穆:他們身上既有幼稚的隨時可見的笨拙的成分也有與之矛盾的穩妥可靠的成分這兩種成分照顧著他們保護著他們不可理喻地愛著他們卻又不斷地掠奪他們並規避了責任與義務用的手法太露骨簡直不能稱之為狡詭他們被掠奪被欺騙卻對勝利者懷著坦率而自發的欽佩一個紳士對於任何一個在一場公正的競賽中贏了他的人都會有這種感情,此外他們對自人的怪僻行為又以一種溺愛而耐心到極點的態度加以容忍祖父母對於不定什麼時候發作的淘氣的小孫孫都是這樣慈愛的,這種感情我已經淡忘了。整整一天,火車彎彎曲曲地穿過迎面而來的山口,沿著山巖行駛,這時候,你已經不覺得車子在前進,只聽得排氣管和車輪在發出吃力的呻吟聲,永無窮盡的聳立著的山巒逐漸與陰迢的天空融為一體,此時此刻,我不由得想起家裡,想起那荒涼的小車站和泥濘的路還有那些在廣場上不慌不忙地擠過來擠過去的黑人和鄉下人,他們背著一袋袋玩具猴子、玩具車子和糖果,還有一支支從口袋裡杵出來的焰火筒,這時候,我肚子裡就會有一種異樣的蠕動,就像在學校裡聽到打鍾時那樣。
我要等鍾敲了三下之後再開始數數1。到了那時候,我方開始數數,數到六十便彎起一隻手指,一面數一面想還有十四隻手指要彎,然後是十三隻、十二隻,再就是八隻、七隻,直到突然之間我領悟到周圍是一片寂靜,所有人的思想全不敢走神,我在說:「什麼,老師?」「你的名字是昆丁,是不是?」洛拉小姐2說。接下去是更厲害的屏氣止息,所有人的思想都不敢開小差,叫人怪難受的,在寂靜中手都要痙攣起來。「亨利,你告訴昆丁是誰發現密西西比河的,伯索托3。」接著大家的思想鬆弛下來了,過了一會,我擔心自己數得太慢,便加快速度,又彎下一隻手指,接著又怕速度太快,便把速度放慢,然後又擔心慢了,再次加快。這樣,我總設法做到剛好在鐘聲報刻時數完,那兒十隻獲得自由的腳已經在移動,已經急不可耐地在磨損的地板上擦來擦去,那一天就像一塊窗玻璃受到了輕輕的、清脆的一擊,我肚子裡在蠕動。我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坐著一動不動,扭來扭去。4她一時站在門口。班吉。大聲吼叫著。5班吉明我晚年所生的小兒子6在吼叫。凱蒂、凱蒂!
1昆丁想起自己小時候等下課時用彎手指來計算時間的事。
2昆丁在傑弗生上小學時的教師。
3埃爾南多·德索托(HernandoDeSoto,1500?-1542),西班牙探險家。
4昆丁想起幾年前他在老家和一個名叫娜塔麗的少女一起玩耍的情景。
5又想起他妹妹凱蒂失身那天的情景。
6這是康普生太太給小兒子換名字時所說的話。/
我打算拔腿跑開。7他哭了起來於是她走過去摸了摸他。別哭了。我不走。別哭了。他真的不哭了。迪爾西。
7昆丁想起1898年祖母去世那晚的事。在回大房子時,班吉哭了,凱蒂安慰他。
只要他高興你跟他說什麼他就能用具子聞出來。他不用聽也不用講。8
8昆丁又想起100年給班吉改名那一天的事。
他能聞出人家給他起的新名字嗎?他能聞出壞運氣嗎?
他何必去操心運氣好還是壞呢?運氣再也不能讓他命運更壞了。
如果對他的命運沒有好處,他們又何必給他改名呢?
電車停下了,啟動了,又停了下來。9我看到車窗外許多人頭在攢動,人們戴的草帽還很新,尚未泛黃。電車裡現在也有幾個女人了,帶著上街買東西用的籃子。穿工作服的男人員開始多於皮鞋捏亮戴著硬領的人了。
9回到「當前」。
那黑人逝碰我的膝蓋。「借光,」他說,我把腿向外移了移讓他過去。我們正沿著一堵空牆行駛,電車的鏗鏗聲彈回到車廂裡,聲波打在那些膝上放著籃子的女人和那個油污的帽子的帽帶上插著一隻煙斗的男人身上。我聞到了水腥味,接著穿過牆的缺口我瞥見了水光1和兩根桅桿,還有一隻海鷗在半空中一動不動,彷彿是停棲在桅桿之間的一根看不見的線上。我舉起手伸進上裝去摸摸我寫好的那兩封信。這時,電車停了,我跳下電車。
1這裡指的是查爾斯河。該河在入海處隔開了波士頓與哈佛大學所在地坎布裡奇。河東南是波士頓,河西北是坎布裡奇。
吊橋正打開了讓一隻縱帆船過去。它由拖船拖著,那條冒著煙的拖船緊挨在它的舷後側行駛。縱帆船本身也在移動,但一點也看不出它靠的是什麼動力,一個光著上身的漢子在前甲板上繞繩圈,身上給曬成了煙草色。另一個人,戴了頂沒有帽頂的草帽,在把著舵輪。縱帆船沒有張帆就穿過了橋,給人以一種白日見鬼的感覺,三隻海鷗在船廄股上空尾隨,像是被看不見的線牽著的玩具。
吊橋合攏後,我過橋來到河對岸,倚在船庫上面的欄杆上。浮碼頭邊一條船也沒有,幾扇閘門都關著。運動員現在光是傍晚來划船,這以前都在休息。2橋的影子、一條條欄杆的影子以及我的影子都平躺在河面上,我那麼容易地欺騙了它,使它和我形影不離,這影子至少有五十英尺長,但願我能用什麼東西把它按到水裡去,按住它直到它給淹死,那包像是一雙皮鞋的東西的影子也躺在水面上。黑人們說一個溺死者的影於是始終待在水裡等待著他的。影子一閃一爍,就像是一起一伏的呼吸,浮碼頭也慢慢地一起一伏,也像在呼吸。瓦礫堆一半浸在水裡,不斷癒合,被衝到海裡去;衝進海底的孔穴與壑窟。水的移動真是相當於那個的那個。人類一切經驗的Reductoabsurdum嘛,而那兩隻六磅重的熨斗,比裁縫用的長柄熨斗還沉呢。迪爾西又該說這樣浪費罪過罪過了。奶奶死去的時候班吉知道的。他哭了。他聞到氣味了。他聞出來了。
2這兒是哈佛大學划船運動員放船的船庫。
那只拖船又順水回到下游來了,河水被劃破,形成一個個滾動不已的圓柱體,拖船過處,波浪終於傳到河邊,晃動著浮碼頭,圓柱形的水浪拍擊著浮碼頭,發出了撲通撲通的聲音,傳來一陣長長的吱嘎聲,碼頭的大門給推後去,兩個人拉了只賽艇走了出來。他們把賽艇放入水中,過了一會兒,布蘭特2帶著兩把槳出現了。他身穿法蘭絨衣褲,外面是一件灰茄克,頭上戴一頂硬梆梆的草帽。不知是他還是他母親在哪兒看到說,牛津大學的學生是穿著法蘭絨衣褲戴著硬草帽划船的,因此三月初的一天他們給吉拉德買了一條雙槳賽艇,於是他就穿著法蘭絨衣褲戴著硬草帽下河划船了。船庫裡的人威脅說要去找警察3,可是布蘭特不理他們,還是下河了。他母親坐著一輛租來的汽車來到河邊,身上那套毛皮衣服像是北極探險家穿的,她看他乘著時速二十五英里的鳳離岸而去,身邊經常出現一堆堆骯髒的羊群似的浮冰。從那時起我就相信,上帝不僅是個上等人,是個運動員;而且他也是個肯塔基人。他駛走後,他母親掉過車頭開回到河邊,在岸上與他並排前進,汽車開著低速慢慢地行駛。人們說你簡直不敢說這兩人是認得的,那派頭就像一個是國王,另一個是王后,而人甚至都不對看一眼,只顧沿著平行的軌道在馬薩諸塞州移動,宛若一對行星。
2吉拉德·布蘭特,昆丁的哈佛大學同學,也是南方人(據後面說是肯塔基州人)。他是個闊少爺,非常傲慢無禮。他的母親為人勢利、一舉一動都模仿英國貴族的氣派。
3三月天氣太冷,河面上都是浮冰,不宜下河划船。
現在,他上了船開始划槳。他如今劃得不錯了。他也應該劃得不錯了。人家說他母親想讓他放棄划船,去幹班上別的同學幹不了或是不願幹的事,可是這一回他倒是很固執。如果你可以把這叫作固執的活,他坐在那兒,一面孔帝王般無聊的神情,頭髮是感曲而金黃色的,眼珠是紫色的,長長的眼睫毛還有那身紐約定做的衣服,而他媽媽則在一旁向我們誇耀她的吉拉藹的那些馬怎麼樣,那些黑傭人怎麼樣,那些情婦又是怎麼樣。肯培基州為人夫與人父者有福了,因為她把吉拉德帶到坎布裡奇來了。在城裡她有一套公寓房間,吉拉德自己也有一套,另外他在大學宿舍裡又有一套房間。她倒允許吉拉德和我來往、因為我總算是天生高貴,投胎時投在梅遜一迪克遜線1以南,另外還有少數幾個人配做吉拉德的朋友,也是因為地理條件符合要求(最低限度的要求).至少是原諒了他們,或者不再計較了。可是自從她半夜一點鐘在小教堂門口見到斯波特出來他說她不可能是個有身份的太太因為有身份的太太是不會在晚上這個時辰出來的這以後她再也不能原諒斯波特因為他用的是由五個名字組成的長長的姓名,包括當今一個英國公爵府的堂名在內。我敢肯定她準是用這個想法來安慰自己的:有某個曼戈特或摩蒂默2家的浪蕩公子跟某個看門人的女兒搞上了,這倒是很有可能的,先不說這是她幻想出來的還是別的情況。斯波特的確愛到處亂串;他毫無顧忌,什麼也攔不住他。
1南北戰爭前南方與北方之間的分界線。
2這兩個姓,前者屬於諾爾曼世家,後者屬於盎格羅-諾爾曼世家,在布蘭特太太看來,都是有貴族氣的姓。
小艇現在成了一個小黑點,兩葉槳在陽光下變成兩個隔開的光點,彷彿小船一路上都在眨眼似的。你有過姐妹嗎?1沒有不過她們全一樣的都是騷貨。你有過姐妹嗎?她一時站在門口。都是騷貨。她來到門口的那會兒還不是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牌襯衫2。我過去一直以為它們是卡其的;軍用卡其,到後來親眼看到了才知道它們是中國厚綢子的或是最細最細的絨布的因為襯衫把他的臉3襯得那麼黃把他的眼睛襯得那麼藍。達爾頓·艾密司。漂亮還算是漂亮,只是顯得粗俗;倒像是演戲用的裝置。只不過是紙漿做的道具,不信你摸摸著。哦,是石棉的。不是真正青銅的。只是不願在家裡與他見面。4
1又想起1用0年夏未遇到達爾頓·艾密司那一天。這一句話是昆丁說的,下一句是達爾頓·艾密司說的。
2從達爾頓·艾密司聯想到達爾頓牌襯衫。
3又從襯衫想到達爾頓·艾密司的臉。
4又回到凱蒂失身那天的情景,這一句是凱蒂的話。下面那一段先是達爾頓·艾密司的話,然後是昆丁與凱蒂的對話。
「凱蒂也是個女人,請你記住了。她也免不了要像個女人那樣地行事。
你幹嗎不把他帶到家裡來呢,凱蒂?你幹嗎非得像個黑女人那樣在草地裡在土溝裡在叢林裡躲在黑黝黝的樹叢裡犯賤呢。
過了片刻,這時候,我聽見我的表的嘀嗒聲已經有一會兒了。我身子壓在欄杆上,感覺到那兩封信在我的衣服裡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我靠在欄杆上,瞧著我的影子;我真是把我的影子騙過了。我沿著欄杆移動,可是我那身衣服也是深色的,我可以擦擦手,瞧著自己的影子,我真的把它騙過去了。我帶著它走進碼頭的陰影。接著我朝東走去。
哈佛我在哈佛的孩子哈佛哈佛1她在運動會上遇到一個小男孩,是個得了獎章臉上有膿瘡的。2偷偷地沿著柵欄走過來還吹口哨想把她像叫喚小狗似地叫出去。家裡人怎麼哄也沒法讓他走進餐廳於是母親就相信他是有法術的一等他和凱蒂單獨在一起他就能蠱惑住她。可是任何一個惡棍他躺在窗子下面木箱旁邊嚎叫著3只要能開一輛轎車來胸前紐扣眼裡插著朵花就行了。哈佛。4昆丁這位是赫伯特。這是我在哈佛的孩子。赫伯特會當你們的大哥哥的他已經答應給傑生在銀行裡謀一份差事了。
1想起他母親康普生太太給他介紹凱蒂的未婚夫赫伯特·海德時的情景,這件事發生在1910年4月23日,凱蒂結婚的前兩天。
2想起凱蒂小時候與一小男孩邂逅,後來與他接吻的事,時間大約是在1906或1907年。
3想起凱蒂結婚那天班吉的行為。
4下面是康普生太太介紹時吹噓自己未來的女婿如何慷慨大度。
臉上堆滿了笑,賽璐珞似的虛情假意就像是個旅行推銷員。一臉都是大白牙卻是皮笑肉不笑。5我在北邊就聽說過你了。6一臉都是牙齒卻是皮笑肉不笑。你想開車嗎?7
5這裡寫昆丁對赫伯特·海德的印象。
6赫伯特·海德在哈佛時因打牌作弊被開除出俱樂部,又因考試時作弊被開除學籍,在哈佛學生中聲名狼藉。昆丁這裡有意地譏刺他。7赫伯特為了討好凱蒂,把自己的汽車給她,讓她開車。
上車吧昆丁。
你來開車吧。
這是她的車你的小妹妹擁有全鎮第一輛汽車你不感到驕傲嗎是赫伯特送的禮。路易斯每天早上都給她上駕駛課你沒有收到我的信嗎8謹訂於壹仟玖佰壹抬年肆月貳抬伍日在密西西比傑弗生鎮為小女凱丹斯與悉德尼·赫伯特·海德先生舉行婚禮恭請光臨傑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敬啟。2又:八月一日之後在寒合會客敝址為印第安納州南灣市××街××號3。施裡夫說你連拆都不拆開嗎?三天。三次。傑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年輕的洛欽伐爾4騎馬從西方出走也未免太急了一些,是不是?5
1以上這句是康普生太太講的。路易斯是住在康普生家附近的黑人,他心靈手巧,又是個打獵能手。
2這是康普生先生為凱蒂結婚發出的結婚請柬。昆丁收到後三天沒拆開信。施裡夫感到奇怪,所以有下面的話。
3這是赫伯特·悔德在請柬上加的附言,表示他與凱蒂度過蜜月後將回到他在印第安納州的老家去住。
4蘇格蘭作家華爾特·司各特著名敘事詩《馬米恩》第五歌中一謠曲中的英雄。正當他的情人快要與別人結婚時,他帶上情人騎馬出走;此處昆丁把海德比作洛欽伐爾。
5回想起和施裡夫的對話。施裡夫看見昆丁一直不拆結婚請柬,而且還把它供在桌上,便不斷問他,提醒他。昆丁嫌施裡夫多管閒事。接著又從施裡夫說自己眼睛不好的話聯繫到打架時打人家眼鏡的事。
我是南方人。你這人真逗,是不是。
哦對的我知道那是在鄉下某個地方。
你這人真逗,真是的。你應該去參加馬戲團。我是參加了。我就是因為給大象身上的蚤子飲水才把眼睛弄壞的。三次這些鄉下姑娘。你簡直沒法猜透她們的心思,是不是。哼,反正拜倫也從未達到過他的目的,感謝上帝。可是別往人家的眼鏡上打呀。你連拆都不拆開嗎?那封信躺在桌子上每隻角上都點著一支蠟燭兩朵假花捆在一根玷污的粉紅色吊襪帶上。1往人家的眼鏡上打呀。
1昆丁把他妹妹的結婚請柬視為一具棺樞,給它點燃蠟燭,獻上吊襪帶做的花圈。
鄉下人真是可憐見的1他們絕大部分從未見過汽車按喇叭呀凱丹斯好讓她都不願把眼睛轉過來看我他們會讓路的都不願看我你們的父親是會不高興的如果你們壓著了誰我敢說你們的父親現在也只好去買一輛了你把汽車開來我真有點為難赫伯特當然我坐著兜兜鳳是非常痛快的咱們家倒是有一輛馬車可是每逢我要坐著出去康普生先生總是讓黑人們幹這幹那倘若我干涉一下那就要鬧翻天了他堅持要讓羅斯庫司專門待候我隨叫隨到不過我也明白這會是什麼意思我知道人們作出許諾僅僅是為了撫慰自己的良心你是不是也會這樣對待我的寶貝小女兒呀赫伯特不過我知道你是不會的赫伯特簡直把我們全都慣壞了昆丁我給你的信中不是說了嗎他打算讓傑生高中念完之後進他的銀行傑生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銀行家的在我這些孩子中只有他有講實際的頭腦這一點還全靠了我因為他繼承了我娘家人的特點其他幾個可全都是十足的康普生家的脾氣傑生拿出麵粉來。他們在後廊上做風箏出售每隻賣五分,他一個還有帕特生家的男孩。傑生管賬。2
1以下是康普生太太坐在赫伯特的汽車上兜鳳時說的話。
2昆丁從母親誇耀傑生的話想起傑生從小就愛做買賣,有一回與鄰居的孩子合作做風箏出售,後來因為分錢不勻兩人吵翻了。
這一輛電本上倒沒有黑人,一頂頂尚未泛黃的草帽在車窗下流過去。是去哈佛的。1我們賣掉了班吉的他躺在窗子下面的地上,大聲吼叫。我們賣掉了班吉的牧場好讓昆丁去上哈佛你的好弟弟。你們的小弟弟。
1昆丁過橋後搭上一輛電車,從售票員說明車子去向的話(「是去哈佛的」)中聯想自己來哈佛上學家中賣掉「班吉的牧場」(即本書開頭所提到的那片高爾夫球場)給他湊學費的亭。接著又想到凱蒂結婚那天班吉大鬧的情景。
你們應該有一輛汽車它會給你們帶來無窮無盡的好處你說是不是呀昆丁你瞧我馬上就叫他昆丁了凱丹斯跟我講了那麼許多他的事。」1
1又想到與赫伯特·海德見面那次的事。這段話是當時侮德說的。
你叫他昆丁這很好嘛我要我的孩子們比朋友還親密是的凱丹斯跟昆丁比朋友還親密父親啊我犯了亂真可憐你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姐妹沒有姐妹根本沒有姐妹別間昆丁他和康普生先生一看到我身體稍微好些下樓來吃飯就覺得受了侮辱似的不太高興我現在是膽大包天等這婚事一過去我就要吃苦頭的而你又從我身邊把我的小女兒帶走了我的小妹妹也沒有了。如果我能說母親呀。母親除非我按自己的衝動向您求婚而不是向凱蒂否則我想康普生先生是不會來追這輛車的。2
2赫伯特·海德在對康普生太太講奉承話。
啊赫伯特凱丹斯你聽見沒有她不願用溫柔的眼光看我卻梗著脖子不肯扭過頭來往後看不過你不必吃醋他不過是在奉承我這個老太婆而已如果在他面前的是個成熟的結過婚的大女兒那我就不敢設想了。
您說哪裡的話您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姑娘嘛您比凱丹斯顯得嫩相得多啦臉色紅紅的就像是個豆寇年華的少女一張譴責的淚漣漣的臉一股樟腦味兒淚水味兒從灰濛濛的門外隱隱約約地不斷傳來一陣陣嚶嚶的啜泣聲也傳來灰色的忍冬的香味。1把空箱子一隻隻從閣樓樓梯上搬下來發出了空隆空隆的聲音像是棺材去弗蘭區·裡克。鹽漬地沒有死人。
1回想到康普生一家得知凱蒂失身後的反應。康普生太太拿了一方灑了樟腦水(可以醒腦)的手帕在哭泣,康普生先生決定讓凱蒂前往弗蘭區·裡克(FrenchLick,印第安納州南部一療養勝地)換換環填,藉以擺脫與達爾頓·艾密司的關係。家人把空箱子從閣樓搬下來準備行裝。空箱子的聲音使昆丁想起棺材,又從「裡克」(Lick)想到了」鹽漬地」(saltLick)。
有的戴著尚未泛黃的草帽有的沒戴帽子。有三年的時間我都不能戴帽子。我無法忍受帽子。世界上沒有了我也沒有了哈佛之後,帽子還會有嗎。爸爸說的,在哈佛,最精彩的思想像是牢牢地攀在舊磚牆上的枯爬籐。到那時就沒有哈佛了。至少對我來說是沒有了。又來了。比以前更憂鬱了。哼,又來了。現在是心情最最不好的時候了。又來了。
斯波特身上已經穿好襯衣:那現在一定是中午了。待會兒我重新見到我的影子時如果不當心我又會踩到那被我哄騙到水裡去的浸不壞的影子上去的。可是不妹妹。我是怎麼也不會這樣子的。我決不允許別人偵察我的女兒1我是決不會的。2
1康普生太太派傑生去監視凱蒂,康普生先生知道後非常生氣,說了這樣的話。
2從上一行的「可是不妹妹」直到此處(仿細明體字除外)是凱蒂失身那晚昆丁對凱蒂說的話。
你叫我怎麼管束他們呢你老是教他們不要尊重我不要尊重我的意志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們姓巴斯康的人可是難道能因為這一點就教我的孩子我自己吃足苦頭生下來的孩子不要尊重我嗎3用硬硬的皮鞋跟把我影子的骨頭踩到水泥地裡去這時我聽見了表的嘀嗒聲,我又隔著外衣摸了摸那兩封信。
3這是康普生太太與康普生先生吵嘴時所說的話。巴斯康是她娘家的姓。
我不願我的女兒受到你或是昆丁或是任何人的監視不管你以為她幹了什麼壞事
至少你也認為存在著她應該受到監視的理由吧
我是決不會這麼幹的決不會的。1我知道你不願意我本來也不想把話說得那麼難聽可是女人是互相之間都不尊重也是不尊重自己的2
1昆丁對凱蒂講的話。
2這一段與下面一些話(仿細明體)是凱蒂失身那晚父親與昆丁所講的話。
可是為什麼她要我的腳剛踩在我的影子上鐘聲響了,不過那是報刻的鐘聲。1在哪兒我都沒有看見執事的影子。以為我會以為我可以
1電車開到哈佛,昆丁下車尋找執事。
她不是有意的女人做事情就是這樣這也是因為她愛凱蒂嘛
街燈沿著坡伸延到山下然後又上坡通往鎮子我走在我影子的肚子上。我可以把手伸到影子之外去。只覺得父親就坐在我的背後在那夏天與八月的令人煩躁不安的黑暗以外那街燈父親和我保護婦女不讓她們彼此傷害不讓她們傷害自己我們家的婦女女人就是這樣她們並不掌握我們渴想熟諳的關於人的知識她們生來具有一種猜疑的實際肥力它過不多久就會有一次收成而且往往還是猜對了的她們對罪惡自有一種親和力罪惡短缺什麼她們就提供什麼她們本能地把罪惡往自己身上拉就像你睡熟時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一樣她們給頭腦施肥讓頭腦裡犯罪的意識濃濃的一直到罪惡達到了目的不管罪惡本身到底是存在還是不存在1「執事」夾在兩個一年級生中間走來了。他還浸沉在遊行的氣氛中,因為他向我敬了一個禮,一個十足高級軍官派頭的禮。
1這一段是康普生先生發的議論。
「我要和你談一下,」我說,停住了腳步。
「和我談?好吧。再見了,夥計們,」他說,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很高興能和您聊一會兒。」這就是執事,從頭到腳都是執事的氣味。就說你周圍的那些天生的心理學家吧。他們說執事四十年來每逢學期開始從未漏接一班火車,又說他只消瞥一眼便能認出誰是南方人。他從來也不會搞錯,而且只要你一開口,他就能分辨出你是哪個州的。他有一套專門接車穿的制服,活像是演《湯姆大伯的小屋》的行頭,全身上下都打滿補釘,等等等等。
「是啦,您哪。請這邊走,少爺,咱們到啦,」說著按過你的行李。「嗨,孩子,過來,把這些手提包拿上。」緊接著一座由行李堆成的小山就慢慢向前移動起來,露出了後面一個大約十五歲的黑人少年,執事不知怎的又往他身上添了一隻包,押著他往前走。「好,瞅著點,可別掉在地上呀。是的,少爺,把您的房間號碼告訴俺這黑老頭兒,等您到房裡,行李早就會在那兒涼著啦。」
從這時起,直到他把你完完全全制服,他總是在你的房間裡進進出出,無所不在,喋喋不休,可是隨著他的衣飾不斷改進,他的氣派也逐漸北方化了,到最後他敲了你不少竹槓,等你明白過來他已經在直呼你的名字,叫你昆丁或是別的什麼,等你下回再見到他,他會穿上一套別人扔掉的布魯克斯公司出品的西服,戴上一頂繞著普林斯頓大學俱樂部緞帶的帽子了是什麼樣的緞帶我可忘了那是別人送他的他一廂情願地堅信這是亞伯·林肯的軍用飾帶上裁下來的。多年以前,那還是他剛從家鄉來到大學的那會兒,有人傳播說他是個神學院的畢業生。等他明白過來這個說法是什麼意思時,他真是喜不自勝,開始自己到處講這件事,到後來他準是連自己也信以為真了。反正他給別人說了許多他大學生時代的又長又沒一點意思的軼事,很親熱地用小名來稱呼那些已經作古的教授,稱呼一般用得都不對頭。不過對於一年年進來的天真而寂寞的一年級新生,他倒不失為一個嚮導、導師和朋友,而且我認為儘管他耍了這麼多小花招,有點偽善,在天堂裡那位的鼻孔裡,他的臭氣卻不比別人的更厲害些。
「有三四天沒見到您了,」他說,眼睛盯著我看,還是沉浸在他那種軍隊的光輝中。「您病了嗎?」
「沒有。我身體挺好的。窮忙唄,無非是。不過,我倒是見到過你的。」
「是嗎?」
「在前幾天那次遊行隊伍裡。」
「哦,對了。是的,我是遊行來著。這種事我不大有興趣,這您是知道的,可是後生們希望有我一個,老戰士嘛。女士們希望老戰士都出來露露面,您懂嗎。因此我只好服從。」
「意大利人過節那回你也參加了,」我說,「你還得服從基督教婦女禁酒會的命令吧,我想。」
「那次嗎?我是為了我女婿才參加的。他有意思在市政府裡混個差事。做清道夫。我告訴他那活兒清閒,等於是抱著一把掃帚睡大覺。您瞧見我了,是嗎?」
「兩回都見到你了。是的。」
「我是問您,我穿了制服的模樣。神氣嗎?」
「帥極了。你比隊伍裡所有的人都神氣。他們應當讓你來當將軍的,執事。」
他輕輕地碰了碰我的胳膊。他的手是黑人的那種精疲力竭的、柔若無骨的手。「聽著。這件事可不能外傳。我告訴您倒不要緊,因為,不管怎麼說。咱們是自己人嘛。」他身子向我稍稍傾過來,急急他講著,眼睛卻沒有瞧春我。「眼下我是放出了長線呢。等到明年,您再瞧吧。您先等著。往後您就瞧我在什麼隊伍裡遊行。我不必告訴您這件事我是怎麼辦成的;我只說,您拭目以待好了,我的孩子。」到這時,他才瞅了瞅我,輕輕地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身子以他的腳跟為支點,從我身邊彈了回去,一面還在對我點頭。「是的,先生。三年前我改人民主黨可不是白改的。我女婿吃市政府的飯;我呢——是啊,先生。如果改入民主黨能使那個兔崽子去幹活……至於我自己呢,從前天開始算起,再過一年,您就站在那個街角上等著瞧吧。」
「我但願如此,你也應該受到重視了,執事。對了,我想起來了。」我把信從口袋裡摸出來,「明天你到我宿舍去;把這封信交給施裡夫。他會給你點什麼的。不過一定得等到明天,你聽見了嗎?」
他接過信細細地觀察著。「封好了。」
「是啊。裡面有我寫的字條;明天才能生效。」
「呀,」他說。他打量著信封,嘴撅了起來。「有東西給我,您說?」
「是的。我準備給你的一件禮物。」
他這會兒在瞧著我了,那只信封在陽光下給他那只黑手一襯,顯得格外白。他的眼睛是柔和的、分不清虹膜的、棕褐色的,突然間,我看到,在那套白人的華而不實的制服後面、在白人的政治和白人的哈佛派頭後面,是羅斯庫司在瞧著我,那個羞怯、神秘、口齒不清而悲哀的羅斯庫司。「您不是在給一個黑老頭兒開玩笑吧,是嗎?」
「你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難道有哪個南方人作弄過你嗎?」
「您說得不錯。南方人都是上等人。可是跟他們沒法一塊兒過日子。」
「你試過嗎?」我說。可是羅斯庫司消失了。執事又恢復了他長期訓練自己要在世人面前作出的那副模樣:自負、虛偽,卻還不算粗野。
「我一定照您的吩咐去辦,我的孩子。」
「不到明天可別送去,記住了。」
「沒錯兒,」他說,「我懂,我的孩子。嗯——」
「我希望——」我說。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既慈祥又深沉。突然我伸出手去,我們握了握手,他顯得很莊嚴,站在他那場市政府與軍隊的美夢的不可一世的高度。「你是個好人,執事。我希望……你隨時隨地幫助了不少年輕人。」
「我一直想法好好對待所有的人,」他說。「我從來不劃好多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一個人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人,不管我是在哪兒認識他的。」
「我希望你始終像今天這樣人緣好,」
「我跟年輕人挺合得來。他們也不忘記我,」他說,一面揮揮那只信封。他把信放進衣袋,然後扣上外衣。「是的,先生,」他說,「我好朋友是一直不少的。」
鐘聲又鳴響了,是報半點鐘的鐘聲。我站在我影子的肚子上,聽那鐘聲順著陽光,透過稀稀落落、靜止不動的小葉子傳過來,一聲又一聲,靜溫而安詳。一聲又一聲,靜謐而安詳,即使在女人做新娘的那個好月份裡,鐘聲裡也總帶有秋天的味道。躺在窗子下面的地上吼叫1他看了她一眼便明白了。2從嬰兒們的口中。那些街燈3鐘聲停住了。我又回進郵局,把我的影子留在人行道上,下了放然後又上坡通往鎮子就像是牆上掛著許多燈籠一盞比一盞高。父親說因為她愛凱蒂所以她是通過人們的缺點來愛人們的。毛萊舅舅在壁爐前劈開雙腿站著,他一隻手不得不從火前移開一段時間,好舉杯祝別人聖誕節快樂4。傑生跟著跑著摔了一跤,他雙手都插在口袋裡,因此好像雙翅被縛的家禽似的躺著,直到威爾許過來把他抱起來。你幹嗎不把兩隻手放在口袋外面這樣你跑的時候就不容易摔跤了躺在搖籃裡腦袋滾來滾去把後腦勺都滾扁了。凱蒂告訴傑生說這是威爾許說的毛萊舅舅之所以不幹活是因為他小時候睡在搖籃裡滾來滾去把後腦勺都滾扁了。
1凱蒂結婚那天班吉的表現。
2凱蒂失身那個夜晚的情景。「他」指班吉。
3凱蒂失身那個夜晚父子談話時所見。「那些街的」這一回憶為」當前」鐘聲的停止所打斷,接著昆丁又繼續回憶。
4昆丁又想起某個聖誕節的情景以及弟弟傑生小時候的一些瑣事。
施裡夫在人行道上走過來,蹣蹣跚跚的,胖嘟嘟的,顯得怪一本正經的,在不斷閃動的樹葉的陰影下他那副眼鏡閃著反光,像是兩隻小水潭。
「我給了執事一張字條,讓他來取一些東西。我今天下午也許回不去,所以千方請你等到明天再給他,行不行?」
「行啊。」他盯看著我。「嗨,你今天到底在幹什麼呀?穿得整整齊齊地逛來逛去,像是在等著看印度寡婦自焚殉夫。你今天早上去上心理學課了?」
「我什麼也沒幹。明天再給他,知道嗎?」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沒什麼。是雙我拿去打了前掌的皮鞋;一定要到明天再給他,你聽見了嗎?」
「好了。聽見了。哦,對了,桌子上有一封信,你早上拿了嗎?」
「沒拿。」
「在桌子上。是塞米拉米司1寫來的。車伕十點以前送來的。」
2傳說中聰明而美麗的亞述王后。這裡指布蘭特太太。
「好吧。我會去拿的。不知這回她又要搞什麼花樣了。」
「再組織一次軍樂演奏會唄,我猜。得啦達達吉拉德布拉。
『鼓再敲得響一些,昆丁。』上帝啊,我真高興我不是什麼世家子弟。」他繼續往前走,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本書,身材已經有些臃腫了,胖嘟嘟的,那麼一本正經。那些街燈你認為是這樣嗎就因為我們的先輩中有一位當過州長有三位是將軍而母親家裡卻不是
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都比死去的人強可是任何一個活著或死去的人都不比另一個活著或死去的人強多少然而母親頭腦裡已經有了固定的看法。完了。完了。那麼說我們都中毒了你把罪惡與道德混為一談了婦女們都不是這樣想的你母親想的是道德的問題至於這件事是否是罪惡她根本沒有想過1。
1這又是康普生先生在發議論。
傑生2我可得走了別的孩子由你管我把傑生帶走到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去讓他可以順順當當地長大忘掉這一切別的孩子都不愛我他們壓根兒沒愛過什麼身上都有康普生家那股自私自利與莫名其妙的自高自大勁兒傑生是唯一我信得過不用害怕的孩子3。
2這裡的「傑生」是康普生太太稱呼她的丈夫,後面的「傑生」指的是她的兒子。
3這是康普生家得悉凱蒂的事後,康普生太太講的話。以下是康普生先生與她的對話。
廢話傑生是挺好的我剛才在想是不是等你身體好一些了就帶著凱蒂到弗蘭區·裡克去。
那末把傑生留下來家中沒別人只有你和那些黑人
她會把他忘掉的於是所有那些風言風語自會銷聲匿跡鹽漬地沒有死人
沒準兒我可以給她找到一個丈夫鹽漬地沒有死人
電車開近了停了下來。空中還在迴盪著報半點鐘的鐘聲。我上了車,車又繼續齊了,車聲蓋過了報半點鐘的鐘聲。不,是報三刻的鐘聲。這麼說離十二點也就只有十分鐘光景了。要離開哈佛1你母親的夢想是讓你進哈佛因此得賣掉班吉的牧場。
1昆丁想到坎布裡奇郊外的阿爾斯頓(Alston)去,為此搭上一輛電車離開哈佛。2以下一大段話是康警生太太與其丈夫吵嘴時的自我辯白。
我到底造了什麼孽呀。老天爺竟然讓我生下這樣的孩子一個班吉明已經夠我受的了現在又出了她的事她對自己的親娘哪裡有一點點感情我為她吃了多少苦頭為她操心著她打算作出了一切犧牲可以說是掉到了深淵的最底層可是打從她一生下來扒開眼皮起就沒有不存私心地給我著想過一次有時候我瞧著池心裡不由得要納悶她是不是真是我肚子懷的傑生才是我的親骨肉呢打我頭一回把他抱在懷裡起他就從來沒讓我傷過心我當時就知道他是我的喜悅是我的希望我本來以為班吉明已經是對我所犯的罪孽的夠沉重的懲罰了他來討債是因為我自卑自賤嫁給一個自以為高我一等的男人這我不怪誰我愛班吉明超過別的孩子原因就在於此因為這是我的罪責雖然傑生始終揪著我的心可是現在我知道我的罪還沒有受夠現在我知道我不但得力自己贖罪而且還得為你犯下的過錯贖罪為了你的所作所為為了你們這些高貴偉大的人物給我留下的罪孽可是你是要為這些事承擔責任的你總會給你的親骨血的過錯找到借口的錯的總是只有傑生因為與其說他是康普生家的還不如說是巴斯康家的其實你自己的女兒我的小女兒我的寶貝小妞唉她也她也不見得高明當我是個姑娘家的時候我當然沒有你那麼有福氣我只不過是個姓巴斯康的我受到的家教是這樣的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沒有什麼中間道路要就是當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人要就是不當可是凱蒂一點點小我把她抱在懷裡的時候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會讓自己賤到這樣的地步你不知道嗎我只消看著她的眼睛便可以知道真相你也許以為她會跟你說可是她是不會說的她詭秘得很你們不瞭解她的脾氣我知道她幹了什麼好事這些事情與其告訴你我還不如死了呢真實的情況就是這樣好吧你怪傑生吧指責我派他去監視她吧好像這樣做真有什麼不對似的可是你卻放任你自己的女兒我知道你不愛傑生你一聽人家說他的壞話總是相信是的你沒有像以前老是嘲笑毛萊那樣地嘲笑他你再也不能傷害我了你的兒女已經對我傷害得夠厲害的了反正我也快離開人世了就是傑生沒有人愛他沒有人保護他我每天看他單怕康普生家的特徵終於會在他身上顯露出來這期間他姐姐溜出去會她那個你們叫什麼來著你看見過那人沒有你甚至都不讓我去查明那人是誰這倒不是為了我我看都不想看他這是為了你是為了保護你可是你都不讓我試著辦那麼誰來保護你那高貴純潔的血統呢咱們光是交叉著手老老實實地坐著可她呢不僅敗壞你的名聲而且也污染了你的孩子們所呼吸的空氣傑生1你必須讓我走我受不了啦讓我帶傑生走其他幾個留在你身邊他們不是我的親骨肉可傑生是的他們是陌生人與我沒一點兒關係我真怕他們我可以帶傑生到沒人認得我們的地方去我要跪下來祈禱請求赦免我的罪愈好讓傑生逃避這種災害並且忘掉別的孩子曾經犯過。
1此處的傑生指的是康普生先生,下面指的是其次子。
如果方纔那聲鐘聲是報三刻的,那麼現在離十二點十分鐘也不到了。一輛車剛開走,已經有人在等下一輛了。我問那人,可是他也不知道正午以前是否還會開出一輛,因為那是城鎮之間的區間車,不會有那麼多。現在離站的又是一輛無軌電車。我跳了上去1。你可以感覺到正午馬上要來臨了。我不知道在地底下的礦工是否也感覺得到。這正是要拉汽笛的原因!因為人們在流汗,要是離開流汗的地方相當遠你就不會聽到汽笛聲在八分鐘之內你就會到達不用流汗的波士頓。父親說,人者,無非是其不幸之總和而已。你以為有朝一日不幸會感到厭倦,可是到那時,時間又變成了你的不幸了,這也是父親說的。一隻繫在一根無形的線上的海鷗在空中給拖了過去。你呢,你拖著你幻滅的象徵進入永恆。接著羽翼顯得一點點變大了父親說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彈奏豎琴2。
1昆丁想到郊外去,但是中午快到了,區間公共汽車看樣子還不會來。昆丁怕聽正午的汽笛聲,便跳上一輛馬上要駛高車站的電車。
2據福克納作品的銓注者解釋,「彈奏豎琴」象徵死亡。
電車每停一回我就能聽到我的表聲,只是停下來的次數並不算多人們已經在吃飯才能彈奏。吃飯關於吃飯的亭你肚子裡也存在著空間空間與時間攪亂了、肚子說中午到了大腦說是吃飯的時候了。好吧。我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人們都從辦公室走出來。無軌電車現在停得不那麼頻繁了,人們都下車吃飯,車子裡空蕩蕩的。
現在十二點肯定過了,我跳下車在我的影子上站了一會兒過了片刻來了一輛車我跳上車回到區間車站1。正好有一輛車馬上要開走,我在車窗邊找了個座位車子啟動了我看著車子睏倦地駛過一排排退潮時露出來的沙洲,駛進了樹林。我偶爾也能瞥見那條河我想在下游新倫敦的那些人該有多好如果天氣和吉拉德的小艇在閃閃發光的午前陽光中莊嚴地前進這時我又納悶起來那個老太婆這回又想幹什麼呢,居然在早上十點鐘以前給我送來一張字條。吉拉德成了什麼形象居然我成了達爾頓·艾密司哦石棉昆丁開了一槍2他周圍的一個人物。反正是跟女孩子們有關係的事。女人們的確有他的聲音總是壓過那上氣不接下氣的說話聲3罪惡總是有一種親和力4,她們相信女人都是靠不住的,而某些男人又過於天真保護不了自己。是些平凡的女孩子嘛。都是些遠親與世交,只消和她們打打交道,身份高些的人就彷彿欠了她們什麼親戚情份似的。而布蘭特太太也就坐在那兒當著她們的臉告訴我們,吉拉德的臉具有他們家的全部特徵,老天爺的安排真太不像活,因為男人是不用長得太漂亮的,不漂亮反而更好,可是女孩子家要是不漂亮可就完了。她用一種洋洋自得的讚許聲調昆丁朝赫伯特開了一槍他的聲音直穿過凱蒂房間的地板給我們講吉拉德那些情婦的事。「他十六歲那年有一天我跟他說,那張嘴長在你臉上真是可惜了的,應該長在一個姑娘家的臉上才對,你們能想像在朦朧的光線中窗簾隨著蘋果花的香氣飄了進來她的頭在微光中斜斜地靠著兩隻穿睡袍的胳膊反扣在腦袋後面那聲音響徹在伊甸園的上空新娘的衣服放在床上她鼻子旁邊從蘋果樹上看去5他怎麼說的?才十六歲,你們記住這一點。『媽媽,』他說,『事情總是這樣的。』」那時吉拉德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透過眼睫毛瞧著兩三個姑娘。而那幾個姑娘的眼光也一個勁地象燕子一樣直向他眼睫毛撲去。施裡夫說他一直納悶你會照顧班吉和父親嗎6?
1昆丁避開了正午的汽笛聲之後,坐上回頭車。
2想起去夏自己在橋上與達爾頓·文密司鬥毆的情形。
3又想起凱蒂結婚前夕自己與凱蒂談話的情景。
4又回到目前,想到布蘭特太太如何裝腔作勢,擺出一副貴族氣派。
5昆丁回憶起凱蒂結婚前夕自己和凱蒂在她的臥室裡的一次談話。
6仍然是昆丁與凱蒂的談話。
你最好少提班吉和父親你什麼時候關懷過他們凱蒂!
答應我!
你用不著為他們操心你這一回事情辦得挺順利!
答應我我身子不舒服呢你一定得答應不知道是誰發明這個笑話的1不過他一直認為布蘭特太太是個保養得很好的女人他說她正在培養吉拉德有朝一日去勾引一位女公爵呢。她管施裡夫叫「那個加拿大小胖子」,兩次她根本不跟我商量就要撤換我同宿舍的人,一次她要我搬出去,另一次他在朦朧的微光中打開了門。他的臉象只南瓜餡兒餅。
1這一句接上頁末一行的前半句「施裡夫說他一直納悶」。
「好了,我要跟你好聚好散了。殘酷的命運之神也許會把我們拆散,可是我再也不會愛別人了。永遠不會了。」
「你亂七八糟的說些什麼呀?」
「我說的是那位殘酷的命運之神,她身上裹的杏黃絲綢足足有八碼長,戴的一磅磅的金屬首飾比羅馬樓船上划槳的奴隸身上的枷鎖還要重,她又是從前的『同盟派』那位不同凡響的大思想家她那寶貝兒子的唯一的擁有者和產業主。」接著施裡夫告訴我她如何到舍監那裡去要舍監把他轟出我的房間,而那個舍監倒顯出了某種下等人的牛勁兒,堅持要先跟施裡夫本人商量。接著她又提出要他馬上派人去把施裡夫叫來當場通知施裡夫,舍監也不願這樣做,所以後來她對施裡夫簡直是一點也不客氣。「我一向抱定宗旨不說女人的壞話,」施裡夫說,「可是這位太太真不愧為貴合眾國與敝自治領1最最不要臉的母狗。」而現在,她纖手親書的信就放在桌上,發出了蘭花的色澤與芳香。如果她知道我幾乎就在我房間的窗子下經過知道信就在裡面卻不。伯母大人敬稟者2晚迄今尚未有幸捧誦惠書然晚願先期請求鑒諒因晚今日或昨日或明日或任何一回。我所記得的另一件事是吉拉德如何把他的黑種僕人推下樓去那黑人苦苦哀求希望讓他在神學院注一個冊這樣就可以待在他的主人吉拉德少爺身邊了。那黑人又是如何一路熱淚盈眶跟在吉拉德少爺的馬車邊跑呀跑呀一直跑到火車站。我還要等一直等到他們再講那個鋸木廠的丈夫的故事卻說那個戴綠頭巾的拿了支獵槍來到廚房門口吉拉德從樓上下來一下子把槍折成兩段把它還給王八丈夫掏出一條絲手帕來擦了擦手順手把手帕扔進火爐。這個故事我只聽過兩遍聲音直撲他的我方才看見你上這兒來了所以我找了個機會來這兒我想我們不妨認識一下來支雪茄如何3。
1指美國與加拿大。
2昆丁在想像自己給布蘭特太太寫回信。
3又想起與赫伯特·海德見面那天(1910年4月23日)的情形。昆丁坐赫伯特·海德的汽車回到家中。赫伯特找了個機會來到書房,與昆丁單獨談話。
謝謝我不會抽煙!
不抽嗎自從我離開之後哈佛的變化準是很大吧我點火你不介意吧?
不要客氣。
謝謝我聽到過很多關於你的事我想若是我把這根火柴扔在屏風後面你母親大概不會在乎的吧你說呢凱丹斯在裡克的時候整天整天都談你的事我都吃醋了我對自己說這個昆丁到底是誰呢我一定要看看這畜生長得什麼模樣因為我一見到那個小妞兒可以說真是一見鍾情明白嗎我想告訴你也沒有什麼關係我怎麼也沒有料到她不斷提到的男人原來就是她的哥哥如果世界上只有你這麼一個男人她提的次數也不會更多一些做丈夫的更不在話下了你真的不想抽煙嗎?
我是不會抽煙的。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便勉強了不過這種雪茄煙草挺不錯的一百支要二十五塊錢呢這還是批發價格在哈瓦那有熟人是啊我想學校裡準是有了不少變化我老是許願說一定去看看可總是怎麼也抽不出時間十年來我一直在拚命奮鬥我離不開銀行在學校的時候有人出於舊習慣做了些學生認為是非常不體面的事你明白嗎1告訴我哈佛有什麼消息。
1赫伯特·海德猜想昆丁知道他在哈佛的劣跡(打牌作弊與考試作弊),吞吞吐吐地暗示昆丁不要告訴康普生先生和夫人。
我是不會告訴父親和母親的如果你想說的就是這一點。
不會告訴不會告訴哦這可是你說的是不是你知道嗎我才不在乎你說還是不說呢明白嗎出了這樣的事夠倒霉的不過到底不是什麼刑事罪我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末一個幹這樣的事的人我只不過是運氣不佳罷了你可能比我運氣好。
你胡說八道!
用不著暴跳如雷的我又不想讓你替我說什麼你不想說的話我沒有跟你過不去的意思當然啦像你這樣的年輕人自然會把這樣的事看得過於嚴重不過五年之後你就對於欺詐行為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看法我相信我在哈佛也不會學到別的看法。
咱們倆的對話真的比一台戲還要精采你準是參加過劇社的哦你說得對的確沒有必要告訴老人家過去的事咱們就讓它過去吧啊咱們兩人沒有理由為區區小事鬧得不歡而散我喜歡你昆丁我一看到你的模樣就喜歡你跟那些土老兒不一樣我很高興咱們能這樣一見如故我答應過你母親拉傑生一把但我也很願意幫幫你的忙傑生在這裡也一樣會得發的不過對於像你這樣一位少年俊傑來說呆在這個閉塞的鬼地方是混不出名堂來的。
謝謝你的謬獎不過你還是把眷愛集中在傑生一個人的身上吧他比我更對你的口味。
我那件事是做得不大妙我也很後悔不過我那會兒還是個孩子我又從小沒有母親不像你有那麼好的母親來教你什麼是良好的行為如果讓她知道了徒然會傷她的心是的你說得對是沒有必要當然凱丹斯也包括在內。dddddddddd
我方才說的是母親和父親
餵我說你好好瞧我一眼你想你若是和我打架你能堅持多久
我是不用堅持多久的如果你也在學校裡學過鬥拳的話你倒試試看看我能堅持多久
你這該死的小畜生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你倒試試看
我的天哪雪茄要是你母親發現她的壁爐架上燙起了一個泡她會說什麼幸虧還發現得早我說昆丁咱們馬上要幹出以後兩個人都會感到後悔的事了我喜歡你我第一眼見到你時就喜歡上你了我跟自個兒說不管他是誰他準是個蠻不錯的小伙子不然的話凱丹斯怎麼這麼對他念念不忘呢聽著我進社會闖蕩已經有十年了人們再也不會把事情看得那麼嚴重了你自己也會發現的就讓咱們在這件事上採取一致的步調吧都是老哈佛的小伙子嘛我估計我現在真的要認不出我的母校了對於年輕人來說那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我以後要讓我的兒子都去上哈佛讓他們可以比我享有更好的機會等一等先別走咱們先把這事說完了一個年輕人能有這樣的道德原則這很好嘛我是完全贊成的這對他有好處在他上學的時候這樣做可以培養他的性格這對保持學校的傳統也是有必要的可是等他進入社會之後他就必須為自己打出一條血路因為他將發現每一個人都是這麼幹的什麼道德原則去他娘的吧好吧讓我們握握手做朋友吧過去的事就不要提啦為了你的母親別忘了她的身體不是不大好嗎來吧把手伸給我吧你瞧瞧這個跟剛從修道院出來的修女一樣瞧一點污點都沒有連皺痕都沒有拿去呀
誰要你的臭錢
不要這樣嘛拿吧我現在也是你們家的一員了明白嗎我瞭解年輕人年輕人嘛總有自己的私事要老人拿錢出來真比要挖他的肉還難我是知道的我念過哈佛而且還是沒幾年以前的事只是我馬上要辦婚事花銷很大再說還要應付樓上那些人拿著吧別傻了聽我說等我們有機會長談時我要告訴你鎮上有個小寡婦
我早就知道了把你的臭錢拿回去
就算是借給你的還不成嗎你一眨眼就會變成個五十歲的老頭兒的
你別碰我你最好快把壁爐架上那支雪茄拿開
要是說出去那就對你不起了如果你不是一個大傻瓜那你就會看到後果將會如何你也會看到我對他們功夫做得非常到家任憑哪個不懂事的邊拉赫1式的小舅子怎麼說壞話也不打緊你母親告訴過我你們康普生家都是那種自命不凡的人進來哦進來呀親愛的2昆丁和我剛剛認識咱們在聊哈佛的事呢你是找我嗎你瞧她一刻兒都離不開她的好情人是不是
1英國亞述王傳說中的騎士,心地高貴、正直。
2這時凱蒂在門口出現了。
你先出去一會兒赫伯特我要跟昆丁談一件事
進來進來咱們一塊兒隨便聊聊熟悉熟悉我剛才在告訴昆丁
走吧赫伯特出去一會兒
那好吧我看你是要和你這好哥哥再敘談敘談是吧
你最好把壁爐架上的雪茄拿走
遵命遵命我的孩子那我可要顛兒了由她們神氣活現地擺佈吧昆丁等到後天一過那就要聽鄙人我的羅是不是親愛的好好吻我一下寶貝兒
唉別來這一套了等後天再說吧
那我可要利上加利利上滾利的噢別讓昆丁干他不能勝任的事噢對了我還沒有告訴昆丁那個男人養的鸚鵡的事呢它的遭遇真是一個悲慘的故事啊讓我想起你自己也好好想想再見再見回頭見
喂
喂
你又在忙什麼啦
沒什麼
你又在插手管我的閒事了去年夏天你還管得不夠嗎
凱蒂你好像在發燒你病了你是怎麼得病的1
我病了就是了。我又不能求人。
他的聲音直穿過
別嫁給這個壞蛋凱蒂
那條河有時越過種種阻礙物閃爍出微微的光芒,直向人們
1昆丁的思路又從與赫伯特·悔德見面的那一天(1910年4月23日)跳到凱蒂結婚的前夕(1910年4月24日)。昆丁以為他妹妹有病,其實凱蒂是懷了兩個月的身孕。撲來,穿越過正午和午後的空氣。1嗯,現在準是已經過了正午了,雖然我們已經駛過了他還在划著船努力地逆流而上的地方,他堂而皇之地面對著神,不,是眾神。一到波士頓,一到馬薩諸塞州,連神也變成一幫一夥的了。也許僅僅是算不上個丈夫吧。潮濕的槳一路上向他擠眼,金光燦爛的,像女性手掌的揮動。馬屁精。一個馬屁精如果不能算是丈夫的活,他會疏忽冷落上帝的。這個混蛋,凱蒂。在一處突然拐彎的地方河流反射出了金光。
我病了你一定得答應我
病了嗎你怎麼會病的
我就是病了我又不能去求別人你可得答應我你會照應的
如果他們需要照顧也只是因為沒有了你你是怎麼得病的在窗子下面,我們聽到了汽車開往火車站的聲音,接八點十分的火車。把三姑六婆接來。都是人頭。人頭攢動,卻不見有理髮師一起來。也沒有修指甲的姑娘。2我們以前有一匹純種馬。養在馬廄裡,是的,可是一套到皮軛具底下卻成了一條雜種狗。昆丁讓自己的聲音壓過各種別的聲音穿過凱蒂房間的地板
車子停住了。我下了車,站在我的影子上。有一條馬路穿過電車軌道。車站上有個木頭的候車亭,裡面有個老頭兒從紙包裡不知摸出什麼東西在吃,這時車子已經走遠,聽不見車子的聲音了。那條馬路延伸到樹林裡去,到了那裡就會有涼蔭了,不過新英格蘭六月裡的樹蔭還不如密西西比州老家四月的濃呢。我看得見前面有個大煙囪。我轉過身子背對著它,把自己的影
1又回到「現實」之中。
2寫凱蒂結婚前夕,家中派汽車去火車站接親友的情景。又寫昆丁想起家庭全盛時期,遇到喜慶時連理髮師、美容師都一起接來的情景。子踩到塵土裡去。我身子裡有一樣可怕的東西1黑夜裡有時我可以看到它露出牙齒對著我獰笑我可以看到它透過人們透過人們的臉對我獰笑它現在不見了可是我病了
凱蒂
別碰我只不過你要答應我
如果你病了你就更不能
不我能的結婚以後就會好的就會不要緊了你可別讓人家把他遇到傑克進去答應我2
我答應你凱蒂凱蒂
你別碰我你別碰我
那東西究竟是什麼模樣凱蒂
什麼東西
那個東西那個透過人們對你獰笑的東西
我仍然看得見那個大煙囪。河一定就在那個方向,流向大海,通向安寧的洞扇。它們會平靜地落進水裡,當他3說起來吧對只有那兩隻熨斗會浮起來。從前我和威爾許出去打一整天的獵,我們根本不帶午飯,到十二點鐘我覺得肚子餓了。我一直要餓到一點鐘左右,然後突然之間我甚至都忘了我已經不覺得餓了。街燈沿著坡伸延到山下接著聽到汽車駛下山去的聲音。4椅子的扶手涼絲絲地平滑地貼在我的額前形成了椅子的模樣蘋果樹斜罩在我的頭髮上在伊甸園的上空衣服在鼻子旁邊看見你有
1想到凱蒂結婚前夕在臥室裡對他講自己做了個惡夢。
2凱蒂很愛小弟弟班吉,不願人們在她結婚走開後把他送到州府傑克遜的瘋人院裡去。
3指耶穌。
4又回到結婚前夕,汽車去火車站接親友的事。熱度我昨天摸到的就像火爐一樣燙。
別碰我。
凱蒂你可不能結婚你有病啊。那個流氓。
我非得嫁人不可。接著他們告訴我還得再把骨頭弄斷1
我終於看不到大煙囪了。現在路沿著一面牆向前延伸。樹木壓在牆頭上,樹冠上灑滿了陽光。石頭是涼蔭蔭的,你走近時可以感到涼氣逼人,不過我們那幾的鄉下跟這兒的不一樣。只要在田野裡走一走你就會有這種感覺。你身邊似乎有一種靜靜的卻又是猛烈的滋生能力,可以充分滿足永恆的飢餓感。它在你周圍流溢,並不停留下來哺育每一塊不毛的石子。像是權且給每棵樹木分得一些蒼翠,為遠處平添一些蔚藍,不過卻對實力雄厚的噴火女妖毫無幫助。醫生告訴我還得再把骨頭弄斷我身體裡已經在呀呀呀地喊疼了也開始冒汗了。我才不在乎呢腿斷了是什麼滋味我早就領教過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無非是再在家裡多呆些時候罷了我下顎的肌肉開始酸麻我嘴裡在說等一等再等一分鐘我一邊說一邊在冒汗我透過牙縫發出呀呀呀的聲音而父親說那匹馬真該死那匹馬真該死。等一等這是我自己不好。他2每天早上挎著一個籃子沿著柵欄向廚房走來一路上用根棍子在柵欄上刮出聲音我每天早上拖著身子來到窗前腿上還帶著石膏繃帶什麼的我為他特地添上一塊煤迪爾西說你不想活啦你到底有沒有腦子你跌斷腿才不過四天哪。你等一等我馬上就會習慣的你就等我一分鐘我會習慣
甚至連聲音也似乎在這樣的空氣中停止了傳播,彷彿空氣
1昆丁想起小時候有一次從馬上墮下摔斷了腿的事。
2這裡的「他」是昆丁小時候的黑人朋友,就是下面提到的打負鼠的能手路易斯·赫徹爾,也就是後來教凱蒂開汽車的那個路易斯。已感到疲倦,不願再運載聲音了。一隻狗的吠聲倒比火車的聲音傳得更遠,至少在黑暗中是這樣。有些人的聲音也是傳得遠的。黑人的聲音。路易斯·赫徹爾雖說帶著號角和那只舊油燈,但是他從來不用那只號角。我說,「路易斯,你有多少時候沒擦你的燈了?」
「我不多久以前剛剛擦過。你記得把人們都衝到河裡去的那回發大水嗎?我就是那天擦它來著。那天晚上,老太婆和我坐在爐火前,她說,『路易斯,要是大水來到咱們家你打算怎麼辦?』我就說了,『這倒是個問題。我看我最好還是把燈擦擦乾淨吧。』於是那天晚上我就把燈擦乾淨了。」
「那國發大水不是遠在賓夕法尼亞州嗎?」我說,「怎麼會淹到咱們這兒呢?」
「這是你的說法,」路易斯說。「不管在賓夕法尼亞還是在傑弗生,水都是一樣深一樣濕,這是我的看法。正是那些說大水不會淹得這麼遠的人,到頭來也抱著根梁木在水裡漂。」
「你和瑪莎那天晚上逃出來了嗎?」
「我們前腳出門大水後腳進屋。我反正燈也擦亮了,就和她在那個小山頂上的墳場後面蹲了一夜。要是知道有更高的地方,我們不去才怪呢。」
「你那以後就再也沒擦過燈?」
「沒有必要擦它幹啥?」
「你的意思是,要等下次發大水再擦羅。」
「不就是它幫我們逃過了上次大水的嗎?」
「嗨,你這人真逗,路易斯大叔,」我說。
「是啊,少爺。你有你的做法,我有我的做法。如果我只要擦擦燈就能避過水災,我就不願跟人家拌嘴了。」
「路易斯大叔是不肯用點亮的燈捕捉動物的,」威爾許說。
「我最初在這一帶獵負鼠1的時候,人家還在用煤油洗你爸爸頭上的虱子蛋和幫他掐虱子呢,孩子,」路易斯說。
「這話不假,」威爾許說。「依我看,路易斯大叔逮的負鼠可比地方上誰逮的都多。」
「是啊,少爺,」路易斯說,「我可沒用燈少照負鼠,也沒聽它們有誰抱怨過說是光線不足。噓,別吱聲。它就在那兒呢。嗚——喂2。怎麼不哼哼了,這臭狗。」接著我們朝枯葉堆上坐了下去,伴隨著我們等待時所發出的緩慢的出氣聲以及大地和無風的十月天所發出的緩慢的呼吸聲,枯葉也輕輕地耳語著,那盞煤油燈的惡臭污染了清新的空氣,我們諦聽著狗的吠聲和路易斯的叫罵聲的逐漸消失下去的回聲。他雖然從來不提高嗓門,可是在靜夜裡我們站在前廊上就可以聽到他的聲音。他喚他的狗進屋時,那聲音就像是他挎在肩膀上卻從來不用的那隻小號吹奏出來似的,只是更清亮,更圓潤,那聲音就像是黑夜與寂靜的一個組成都分,從那裡舒張開來,又收縮著口到那裡去。嗚-噢。嗚-噢。嗚-噢——噢。我總得嫁人呀3
是有過很多情人嗎凱蒂
我也不知道人太多了你可以照顧班吉和父親嗎
你都不知道是誰的那他知道嗎
1負鼠(posanm)為北美的一種動物,大小如家貓,長著能吊起身體的尾巴,愛在樹上生活。雌鼠常背負幼鼠,故名。美國南方農民每每於秋未冬初攜獵狗捕捉負鼠。先由獵狗追蹤臭跡,然後獵人用煤油燈(後改為手電筒)照樹,借負鼠眼睛反光,尋得負鼠將其搖落。一般都與白薯一起烤熟而食,味似豬肉但更為肥膩。前面提到的號角,是獵人用來召回獵狗的。
2這是叫狗的聲音。
3又回想到凱蒂結婚前夕的那次談話。
別碰我請你照顧班吉和父親好嗎
我還沒來到橋邊就已經感覺到河水的存在了,這座橋是灰色石塊砌的,爬滿了地衣,在逐漸洇上來的一塊塊斑駁處,菌類植物長了出來。橋底下,河水清澈平靜,躺在陰影之中,打著越來越緩和的漩渦,映照出旋轉的天空,在橋墩周圍發出了喃喃聲與汩汩聲。凱蒂那個
我總得嫁人呀威爾許告訴過我有個男人是怎麼自己弄殘廢的。他走進樹林,坐在一條溝裡用一把剃刀干的。隨著那把破剃刀一揮,只見那兩團東西往肩膀後面飛去,同一個動作使一股血向後噴濺但是並不打旋。可是問題還不在這裡。把它們割去還不解決問題。還得從一開頭起就沒有它們才行,那樣我就可以說噢那個呀那是中國人的方式可我並不認識中國人。於是父親說這是因為你是一個童男子,你難道不明白嗎?女人從來就不是童貞的。純潔是一種否定狀態因而是違反自然的。傷害你的是自然而不是凱蒂,於是我說這都是空話罷了於是他說那麼貞操也是空話了於是我說你不瞭解。你不可能瞭解於是他說是的。等到我們明白這一點時悲劇已經沒有新鮮感了。
橋影落在河面上的地方,我可以看得根深,但是見不到河底。如果你讓一片葉子在水裡浸得很久葉肉會慢慢爛掉,那細細的纖維就會緩緩擺動彷彿在睡夢中一樣。纖維彼此並不接觸,儘管它們過去是糾結在一起的,是與葉脈緊緊相連的。也許當他1說起來吧時,那兩隻眼睛也會從深邃的靜謐與沉睡中睜開,浮到水面上來,仰看榮耀之主。再過片刻,那兩隻熨斗也會浮起來的。我把熨斗藏在一邊的橋底下2,然後回到橋上,靠著欄
1指耶穌。
2昆丁已選定那處地方作為他自殺的地點。桿。
我看不到河底,但是我能看到河裡很深的地方,那兒水流在緩緩移動,我往下看,一直到眼睛再也辨認不出什麼,接著我看見一個影子象根粗短的箭橫梗在水流當中。蜉蝣螃緊貼著水面飛行,一會兒掠進橋影,一會又掠出橋影。這個世界之外真的有一個地獄就好了:純潔的火焰會使我們兩人1超越死亡。到那時你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到那時我們兩人將處在純潔的火焰之外的火舌與恐怖當中那支箭沒有移動位置卻在逐漸變粗,接著一條鱒魚猛地一撲舐走了一隻蜉蝣,動作幅度雖大卻輕巧得有如一隻大象從地面上捲走一顆花生。逐漸趨於緩和的小漩渦向下游移去,我又看到那支箭了,順著水流輕輕擺動,頭部伸在水流裡,蜉蝣在水面上時停時動地翻飛著。到那時只有你和我置身在火舌與恐怖之中四周都是純潔的火焰
鱒魚姿勢優美、一動不動地懸在搖曳不定的陰影當中。這時,三個男孩扛著鈞竿來到橋上,我們都靠在欄杆上俯視著水裡的鱒魚。他們認得這條鱒魚。它在這一帶肯定是人所共知的角色。
「二十五年來,誰都想逮著它。波士頓有家鋪子出了懸賞,誰逮著它就給一根值二十五元的釣竿。」
「那你們幹嗎不逮住它呢?你們就不想要一根二十五元的釣竿嗎?」
「想啊,」他們說。三個人都倚在橋欄上,看著水裡的那條的魚。「我當然想要啊,」其中的一個說。
「我倒不想要釣竿,」另一個孩子說。「我情願要二十五塊
1指他自己與凱蒂。錢。」
「說不定店裡的人不幹,」第一個孩子說,「他們準是只肯給鈞竿。」
「那我就把它賣了。」
「你哪能賣得到二十五塊錢啊?」
「我能賣多少錢就賣多少錢唄。我用自己這根釣竿,釣的魚也不會比二十五塊的那根少。」接著他們便爭起來,若是有了那二十五塊錢他們要怎麼花。三個人同時開口,誰也不讓步,都要壓過別人,火氣也越來越大,把根本沒影兒的事變成影影綽綽的事。接著又把它說成是一種可能,最後竟成為鐵一般的事實,人們在表達自己的願望的時候十之八九都是這樣的。
「我要買一匹馬和一輛馬車,「第二個孩子說。
「你別逗了,」其他兩個孩子說。
「我買得到的。我知道上哪兒可以用二十五塊錢買到馬和馬車:我認得那個人。」
「誰呀?」
「是誰你們甭管。我反正用二十五塊能買來。」
「哼,」那兩個說,「他啥也不懂。完全是在瞎說八道。」
「誰瞎說八道啦?」男孩說。他們繼續嘲笑他,不過他不再還嘴了。他靠在欄杆上,低頭瞧著那條他已經拿來換了東西的鱒魚。突然之間,那種挖苦、對抗的聲調從那兩個孩子的聲音中消失了,彷彿他們也真的覺得他已經釣到了魚,買來了馬和馬車,他們也學會了大人的那種脾性,只消你擺出一副沉默的矜持姿態、他們就會把什麼事都信以為真。我想,那些在很大程度上靠語言來欺騙自己與欺騙別人的人,在有一點上倒都是一致的,那就是:認為一根沉默的舌頭才是最高的智慧。因此接下去的幾分鐘裡,我覺察到那兩個孩子正急於要找出某種辦法來對付那另一個孩子,好把他的馬兒和馬車奪走。
「那根釣竿你賣不了二十五塊錢的,」第一個孩子說。「打什麼賭都成,你賣不了。」
「他根本還沒釣到那條鱒魚呢,」第三個孩子突然說,接著他們倆一起嚷道:
「對啦,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那個人叫什麼名字?我諒你也說不出來。根本就沒有那麼一個人。」
「哼,少廢話,」第二個孩子說。「瞧,魚兒又上來了。」他們靠在橋欄上,一動不動,姿勢一模一樣,三根釣竿在陽光裡稍稍傾斜著,角度也一模一樣。那條鱒魚不慌不忙地升了上來,它那淡淡的搖曳不定的影子也逐漸變大了;又一個逐漸變淡的小漩渦向下游移去。「真棒,」那第一個孩子喃喃地說。
「我們也不指望能逮住它了,」他說,「我們就等著看波士頓人的能耐了。」
「這個水潭裡只有這一條魚嗎?」
「是的。它把別的魚全給攆跑了。這一帶說到釣魚最好的地方還得算下游那個大漩渦那兒。」
「不,那兒不怎麼樣,」第二個孩子說。「皮吉羅磨坊那兒要好上一倍。」接著他們又就哪兒釣魚最好這個問題爭吵起來,然後又突然停止爭論,欣賞那條鱒魚如何再次浮了上來,觀看那被攪碎的小漩渦如何吮吸下一小片天空。我問這兒離最近的鎮上有多遠。他們告訴了我。
「不過最近的電車線是在那邊,」第二個孩子說,往我來的方向指了指。「你要上哪兒去?」。
「不上哪兒去。隨便走走。」
「你是大學裡的嗎?」
「是的。那個鎮上有工廠嗎?」
「工廠?」他們瞪著眼看我。
「不,」第二個孩子說,「沒有工廠。」他們看看我的衣服。「你是在找工作嗎?」
「皮吉羅磨坊怎麼樣?」第三個孩子說。「那是一家工廠啊。」
「那算個啥工廠。他指的是一家正正式式的工廠。」
「有汽笛的工廠,」我說。「我還沒聽見哪兒響起報一點鐘的汽笛聲呢。」
「噢,」第二個孩子說,「唯一神教派教堂的尖塔上有一隻鐘。你看看那只鍾便可以知道時間了。難道你那條表鏈上沒掛著表嗎?」
「我今天早上把它摔壞了。」我把表拿出來給他們看。他們一本正經地端詳了好久。
「表還在走呢,」第二個說。「這樣一隻表值多少錢?」
「這是人家送的禮物,」我說。「我高中畢業時我父親給我的。」
「你是加拿大人嗎?」第三個孩子問。他長著一頭紅髮。
「加拿大人?」
「他口音不像加拿大人,」第二個說。「我聽過加拿大人講話。他的口音和黑人戲班子裡那些戲子的差不多。」
「嗨,」第三個說,「你不怕他揍你嗎?」
「揍我?」
「你說他說話象黑人。」
「啊,別扯淡了,」第二個說。「你翻過那座小山崗,就可以看到鐘樓了。」
我向他們說了聲謝謝。「我希望你們運氣好。不過可別鉤那條老鱒魚啊。應該由著它去。」
「反正誰也逮不著這條魚,」第一個孩子說。他們倚靠在欄杆上,低下頭去望著水裡,在陽光裡那三根釣竿像是三條黃色火焰形成的斜線。我走在我的影子上,再次把它踩進斑斑駁駁的樹影。路是彎彎曲曲的,從河邊逐漸升高。它翻過小山,然後逶迤而下,把人的眼光和思想帶進一個寧靜的綠色隧道,帶到聳立在樹頂上的方形鐘樓與圓圓的鐘面那兒去,不過那兒還遠得很呢。我在路邊坐了下來。草深及踝,茂密得很。一束束斜斜的陽光把陰影投射在路上,陰影一動也不動,彷彿是用模板印在那兒的。可是那只是一列火車,不一會兒它的影子還有那長長的聲音消失在樹林後邊,於是我又能聽見我的手錶以及正在遠去的火車的聲音,火車在空中那一動不動的海鷗的下面疾馳而去,在一切之下疾馳而去,好像它剛剛在別處度過了又一個月,又一個夏天。不過不在吉拉德下面。吉拉德也可以算有點兒了不起1,他在孤寂中划船,劃到中午,又劃過中午,在遼闊而明亮的空氣中簡直是飄飄欲仙了,他進入了一種渾渾飩飩的沒有極限的境界,在這裡除了他和海鷗,別的都不存在,那海鷗紋絲不動,令人畏懼,他則一下下勻稱地划著槳,克服著慣性的阻撓,在他們太陽中的影子下面,整個世界顯得懶洋洋的。凱蒂那個流氓那個流氓凱蒂2
他們的聲音從小山上傳來了,那三根細竹竿就像上面流動著火的平衡桿。他們一面看著我一面從我身邊走過,沒有放慢
1思緒從」當前」轉到在河中劃般的吉拉德身上。
2又從吉拉德轉到與赫伯特·海德見面那天的情景。步子。
「嗨,」我說,「沒看到你們鉤到它呀。」
「我們本來設想逮它,」第一個孩子說。「這條魚誰也逮不著的。」
「鍾就在那兒,」第二個孩子用手指著前面說。「你再走近些就可以看得出幾點了。」
「是的,」我說,「好吧。」我站起身來。「你們都到鎮上去嗎?」
「我們到大漩渦去釣鰷魚,」第一個孩子說。
「你在大漩渦是什麼也釣不著的,」第二個孩子說。
「我看你是想上磨坊那兒去釣,可是那麼多人在那兒濺水潑水,早就把魚兒全嚇跑了。」
「你在大漩渦是什麼也釣不著的。」
「如果我們不往前走,我們更不會鈞到魚了,」第三個孩子說。
「我不懂你們幹嗎老說大漩渦大漩渦的,」第二個孩子說。
「反正在那兒什麼也釣不著。」
「你不去沒人硬逼你去啊,」第一個孩子說。「我又沒把你拴在我身上。」
「咱們還是到磨坊那兒去游泳吧,」第三個孩子說。
「我反正是要到大漩渦去釣魚,」第一個說,「你愛怎麼玩隨你自己好了。」
「嘿,我問你,你多咱聽說有人在大漩渦釣到魚了?」第二個孩子對第三個說。
「咱們還是到磨坊那兒去游泳吧,」第三個孩子說。鐘樓一點點沉到樹叢裡去了,那個圓圓的鐘面還是遠得很。我們在斑斑駁駁的樹蔭下繼續往前走。我們來到一座果園前,裡面一片紅墾透自的顏色,果園裡蜜蜂不少,我們老遠就能聽到嗡嗡聲了。
「咱們還是到磨坊那兒去游泳吧,」第三個孩子說。有條小徑從果園邊岔開去。第三個孩子步子慢了下來,最後站住了。第一個繼續往前走,班斑點點的陽光順著釣竿滑下他的肩膀,從他襯衫的後背往下滑。「去吧,」第三個說。第二個男孩也停住了腳步。你幹嗎非得嫁人呢凱蒂1
你一定要我說嗎你以為我說了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嗎
「咱們上磨坊去吧,」他說。「走吧。」
那第一個孩子還在往前走。他的光腳丫沒有發出一點點聲音,比葉子還要輕地落在薄薄的塵埃中。果園裡,蜜蜂的營營聲像是天上剛要起風,這聲音又給某種法術固定住了,恰好處在比「漸強」3略輕的那種音量,一直持續不變。小徑沿著園牆伸延向前,我們頭上樹木如拱,腳下落英繽紛,小徑遠遠望去融進一片綠蔭。陽光斜斜地照進樹林,稀稀朗朗肋,卻像急急地要擠進來。黃色的蝴蝶在樹蔭間翻飛,像是斑斑點點的陽光。
「你去大漩渦幹嗎呢?」第二個男孩說。「在磨坊那邊,你想釣魚不一樣也可以釣嗎?」
「唉,讓他走吧,」第三個孩子說。他們目送那第一個男孩走遠。一片又一片的陽光滑過他那往前移動著的肩膀,又像是一隻隻黃螞蟻,在他的釣竿上閃爍不定。
「肯尼,」第二個孩子喊道。你去對父親說清楚好不好3我
1又回到凱蒂結婚前夕的那次談話。
2這裡用的是一個音樂術語,「crescendo」。
3回想到凱蒂結婚前夕的那次談話。會談的我是父親的「生殖之神」我發明了他創造了他。去跟他說這樣不行因為他會說不是我然後你和我因為愛子女。
「唉,走吧,」孩子說,「人家已經在玩了。」他們又向那第一個孩子的背影瞥去。「嗨,」他們突然說,「你要去就去吧,這嬌氣包。假如他下水游泳,他會把頭髮弄濕,肯定會挨揍的。」他們拐上小徑向前走去,黃蝴蝶斜斜地在他們身邊樹蔭間翻飛。
因為我不相信別的1也許有可以相信的不過也許並沒有於是我說你會發現說你的境況不公平這句話還表達得不夠有份量呢。他不理我,他的脖子執拗地梗著,在那頂破帽子下面他的臉稍稍地轉了開去。2
「你幹嗎不限他們一塊去游泳?」我說。那是個流氓凱蒂3
你昨天是想找碴兒跟他打架是不是
他既是吹牛大王又是個騙子凱蒂他打牌耍花招給開除出俱樂部大家都跟他不來往了他期中考試作弊彼開除了學籍
是嗎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反正又不跟他打牌
「比起游泳來,你更喜歡釣魚,是嗎?」我說。蜜蜂的營營聲現在變輕了,但一直持續著,彷彿不是我們陷入了周圍的沉寂,而是沉寂象漲水那樣,在我們周圍漲高了。那條路又拐了個宅,變成了一條街,兩旁都是帶著綠蔭匝地的草坪的白色洋房。凱蒂那是個流氓你替班吉和父親著想跟他吹了吧倒不是為了我
除了他們我還有什麼可掛念的呢我一向不就為他們著想嗎那男孩離開了街道。他爬過一道有失樁的木柵,頭也不回,穿
1這一段是凱蒂委身達爾頓·艾密司後,昆丁與凱蒂的對話。
2又回到「當前」。這裡的」他」指的是那「第一個孩子」。
3又想到凱蒂結婚前夕他與凱蒂的那段對話。過草坪走到一棵樹的跟前,把釣竿平放在地上,自己爬上樹的椏杈,坐在那兒,背對著街,斑斑駁駁的陽光終於一動不動地停留在他的白襯衫上了。一向不就為他們著想嗎我連哭都哭不出來去年我就像死了的一樣我告訴過你我已經死了可是那會兒我還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我還不懂我自己說的是什麼話在老家八月底有幾天也是這樣的,空氣稀薄而熱烈,彷彿空氣中有一種悲哀、惹人懷念家鄉而怪熟悉的東西。人無非是其氣候經驗之總和而已,這是父親說的。人是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的總和。不義之財總要令人嫌惡地引導到人財兩空上去:一邊是慾火如熾,一邊是萬念俱滅,雙方僵持不下。可是我現在明白我真的是死了我告訴你
那麼你何必非要嫁人聽著我們可以出走你班吉和我到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去在那裡那輛馬車是由一匹白馬拉著的,1馬的蹄子在薄薄的塵埃中發出得得聲,輪輻細細的輪子發出尖厲、枯澀的吱嘎聲,馬車在一層層波動著的綠紗般的枝葉下緩緩地爬上坡來。是榆樹。不,是ellum。Ellum。2
錢呢用你的學費嗎那筆錢可是家裡賣掉了牧場得來的為了好讓你上哈佛你不明白嗎你現在一定得念畢業否則的話他什麼也沒有了
賣掉了牧場他的白襯衣在閃閃爍爍的光影下在椏杈上一動不動。車輪的輪輻細得像蜘蛛網。馬車雖然重,馬蹄卻迅疾地
1又想到凱蒂結婚前夕家中派馬車到火車站去接親友。
2昆丁先是用南方口音在思想,在南方,「榆樹」(elm)的發音是和標準英語發音一樣的。接著他想到在新英格蘭鄉下,人們是把它念成ellum的,便「糾正」了自己。叩擊著地面,輕快得有如一位女士在繡花,像是沒有動,卻一點點地在縮小,跟一個踩著踏車被迅速地拖下舞台的角色似的。那條街又拐了個彎。現在我可以看到那白色的鐘樓,以及那笨頭笨腦而武斷地表示著時辰的圓鐘面了。賣掉了牧場
他們說父親如果不戒酒一年之內就會死的但是他不肯戒也戒不掉自從我自從去年夏天1如果父親一死人家就會把班吉送到傑克遜去我哭不出來我連哭也哭不出來2她一時站在門口不一會兒班吉就拉著她的衣服大聲吼叫起來他的聲音象波浪似地在幾面牆壁之間來回撞擊她倦縮在牆跟前變得越來越小只見到一張發白的臉她的眼珠鼓了出來好像有人在用大拇指摳似的後來他把她推出房間他的聲音還在來回撞擊好像聲音本身的動力不讓它停頓下來似的彷彿寂靜容納不下這聲音似的還在吼叫著
當你推門時那鈴擋響了起來,3不過只響了一次,聲音尖厲、清脆、細微,是從門上端不知哪個乾乾淨淨的角落裡發出來的,彷彿冶鍛時就算計好單發一次清脆的細聲的,這樣鈴襠的壽命可以長些,也不用寂靜花大多的力氣來恢復自己的統治。門一開,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新鮮的烤烘食物的香氣,店堂裡只有一個眼睛象玩具熊兩根小辮象漆皮般又黑又亮的骯裡骯髒的小姑娘。
「嗨,小妹妹。」在香甜暖和的空洞的店堂裡,她的臉宛若一杯正急急往裡摻咖啡的牛奶。「這兒有人嗎?」
可是她只顧注視著我,一直到老闆娘從裡面開門走了出來。
1這句話是凱蒂在結婚前夕的談話時說的,她不好意思說自從她失去貞操,便改說自從去年夏天。
2從這兒起場景又轉到凱蒂失去貞操那天,班吉大哭大鬧的事上去了。
3又回到「當前」,昆丁在小鎮上推門走進一家麵包店。相合的玻璃窗裡,陳列著一排排發脆的點心,她那灰白色的乾乾淨淨的臉出現在櫃檯上,灰白色的乾乾淨淨的頭上長著稀稀的緊貼在頭上的頭髮,臉上架著一副灰白鏡框的乾乾淨淨的眼鏡,兩個鏡片挨得很緊,像是電線桿上的兩隻絕緣器,又像是商店裡用的現金箱。她的模樣更像是一個圖書館管理員,像是存放在井井有條而確定無疑的積滿灰塵的架子上的某件與現實早已無關的文物,在靜靜地變干再變干,彷彿一縷閱歷過往昔的不平與冤屈的空氣
「請你給我兩隻這種麵包,大媽。」
她從櫃檯下取出一張裁成正方形的報紙,放在櫃檯上,揀起那兩隻圓麵包放在報紙上。小姑娘靜靜地、目不轉睛地瞧著麵包,兩隻眼睛就像是一杯淡咖啡上浮著的兩顆葡萄乾。猶太人的國土,意大利人的家鄉1。瞧著那只麵包,瞧著那雙乾乾淨淨的灰白色的手,左手食指上有一隻寬寬的金戒指,戴在指關節邊,指關節是發青的。
「你的麵包是自己烤的嗎,大媽?」
「先生?」她說。就這種口氣。先生?像舞台上的口氣。先生?「五分錢。還要別的嗎?」
「不要了,大媽。我不需要什麼了。可是這位小姐想要點什麼。」老闆娘身子不夠高,沒法越過麵包櫃子看外面,因此她走到櫃檯的末端朝外看這個小姑娘。
「是你剛才把她帶進來的嗎?」
「不是的,大媽。我進來的時候她已經在這兒了。」
1美國國歌《星條旗》的歌詞中有一句是:「自由人的國上,勇士們的家鄉」。昆丁看到老闆娘的臉(有猶太人的特色)與小姑娘的臉(有意大利人的特色),便下意識地把歌詞改了一下。
「你這小壞蛋,」她說。她從櫃檯後面走了出來,不過沒有碰那小姑娘。「你往兜裡放了什麼沒有?」
「她身上根本沒有兜,」我說。「她方才沒幹什麼。只不過站在這兒等你。」
「那麼門鈴怎麼沒響呢?」她瞪視著我。她真該有一塊電閘板的,真該在她那2X2=5的頭腦後面裝上一塊黑板的。「她會把東西藏在衣服底下,誰也不會知道的。喂,孩子。你是怎麼進來的?」
小姑娘一句話也不說。她瞅著老闆娘,然後陰鬱地朝我投來一瞥,又重新瞅著老闆娘。「這幫外國人,」老闆娘說。「鈴沒響,她是怎麼進來的呢?」
「我開門的時候她跟著一起進來的,」我說。「進來兩個人,門鈴就響了一回。反正她在櫃檯外面什麼也夠不著。而且我想,她也不會亂拿東西的。你會嗎,小妹妹?」小姑娘詭秘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想要什麼?是麵包嗎?」
她伸出拳頭來。拳頭打開,裡面有一枚五分鎳幣,潮滋滋的挺髒,那濕滴液的污垢都嵌進她的肉裡去了。那枚鎳市不但潮滋滋而且還有點熱烘烘的。我都能聞到它的氣味了,那是一股淡淡的金屬味兒。
「你這兒有五分錢一隻的長麵包嗎,大媽?」
她又從櫃檯下取出一張裁成正方形的報紙,放在櫃檯上,然後包了只麵包在裡面。我把那枚硬幣放在櫃檯上,另外又加上一枚。「請你再拿一隻那種圓麵包,大媽。」
她又從櫃子裡取出一隻圓麵包。「把那一包給我,」她說。我遞給她,她打開來,把第三隻圓麵包和長麵包放在一起,包起來,收進硬幣,從她的圍裙裡找出兩枚銅板,遞給我。我把它們交給小姑娘。她的手指彎起來把錢握緊,手指又濕又熱,像是一條條毛毛蟲。
「那只圓麵包你打算給她嗎?」老闆娘說。
「是的,大媽,」我說。「我相信她吃你烤出來的麵包也跟我吃起來一樣的香。」
我拿起兩個紙包,把那包長麵包遞給小姑娘,那上上下下都是鐵灰色的老闆娘冷冰冰地挺有主意地瞅著我們。「你們等一下,」她說著,便走進後間去了。隔開店堂的門打開又關上了。小姑娘瞧著我,把那包麵包抱在她骯裡骯髒的衣服前面。
「你叫什麼名兒呀?」我問。她已經不看我了,但仍然一動也不動。她甚至不像是在呼吸。老闆娘回來了。她手裡拿著一件模樣古怪的東西。從她捧著的模樣看來,彷彿那是她養來供玩賞的小老鼠的屍體。
「給你,」她說。小姑娘瞅著她。「拿著呀,」老闆娘說,一面把東西往小姑娘懷裡塞去。「樣子不太好看。不過我想你吃的時候是分辨不出有什麼兩樣的。拿呀。我可不能整天站在這兒呀。」孩子接了過去,仍然瞅著她。老闆娘在圍裙上擦著手。「我得讓人來把門鈴修一修了,」她說。她走到門邊,猛地用力把門拉開。小鈴擋響了一聲,輕輕的,很清脆,還是看不見從哪兒發出的。我們向門邊走去,老闆娘扭過頭來瞧瞧我們。
「謝謝你送點心給她,」我說。
「這幫外國人,」她說,一邊仰望著那發出鈴聲的幽暗的角落,「年輕人,聽我的勸告,離他們遠些。」
「是的,大媽,」我說。「走吧,小妹妹。」我們走了出去。「謝謝你,大媽。」
她把門砰的關上,緊接著又使勁拉開,使鈴擋發出那一下微弱的響聲。「外國人,」她說,一面向上瞥視那鈴襠。
我們向前走著。「喂,」我說,「要不要吃點冰淇淋?」她正在吃那塊烤得七扭八歪的餅。「你喜歡吃冰淇淋嗎?」她陰鬱地不動聲色地看了我一眼,還在嚼著,「來吧。」
我們走進一家藥房,要了一些冰淇淋。她不肯放下手裡的長麵包。「你幹嗎不放下來好好吃?」我說,一面伸過手去接東西。可是她抱得緊緊的,同時象嚼乳脂糖那樣地嚼著冰淇淋。那塊咬過的餅放在桌子上。她不停地吃冰淇淋,然後又吃餅,一面看著周圍那些玻璃櫥櫃。我吃完我的那份,接著我們兩人走到街上。
「你家在哪邊?」我問。
一輛馬車,是一匹白馬拉的那種。只不過皮保迪大夫是個大胖子。三百磅重。我們吊在他的馬車上跟他一起上坡。1孩子們。吊在車子上爬上坡比自己走還要累呢。你去看過醫生了嗎你去看了沒有凱蒂
沒有必要我現在不好求人以後就會設奪的不要緊的。
因為女人是那麼脆弱那麼神秘這話父親說的。2兩次月圓之間恰好有一次週期性的污物排泄保持著微妙的平衡。月亮他說圓圓的黃黃的她的大腿臀部就像是收穫季節豐滿的月亮。淌出來淌出來老是這樣不過:黃黃的。像走路時翻上來的光腳掌。接著知道有個男人便把這一切神秘與焦慮隱藏了起來,她們心裡是那樣外表上卻裝得像小鳥依人似地等待著人們去撫摩。腐敗的液體象淹過後漂了起來的東西又像發自的橡皮裡面氣體
1昆丁看見街上的馬車,想起自己小時候淘氣的情形。接著又從大夫皮保迪想到自己叫凱蒂去看病(懷孕)。皮保迪大夫在福克納許多部小說中出現,是個大胖子。
2想起父親有一次在他面前所發的關於女人的議論。沒充滿顯得軟疲疲的把忍冬花的香味和別的東西混同起來。
「你麵包最好別吃,把它帶回家去,好不好?」
她看著我。她一聲不響,只顧不停地咀嚼著;每隔一會兒便有一小團東西在她咽喉裡滑溜地嚥下去。我打開我的紙包,拿出一隻圓麵包給她。「再見了。」我說。
我往前走了,過了一會我扭過頭來。她跟在我的後面。「你的家在這頭嗎?」她一聲不吭。她走在我身旁,可以說是就在我的胳膊肘下,一面走一面吃。我們一起往前走。街上很安靜,幾乎沒有什麼行人把忍冬花的香味和別的東西混同起來她本來會告訴我別坐在那兒台階上聽到她在微光中砰然關上門的聲音聽到班吉仍然在哭喊晚飯時她本應會下樓來的把忍名花的香味和別的東西混同起來我們來到街角。
「哦,我得往這邊走了,」我說,「再見了。」她也停住了腳步。她吞下最後一口點心,接著開始吃圓麵包,眼光越過麵包向我投來。「再見了,」我說。我拐上了另一條街往前走去,我一直走到下一個街角時才停下來。
「你的家在哪個方向?」我說。「是這邊嗎?」我朝街前方指了指。她只顧看著我。「你是住在另外那邊吧?我敢肯定你是住在車站附近,火車停靠的地方。是不是呢?」她只顧看著我,目光安詳、神秘,一邊還在大嚼。街的兩端都是空蕩蕩的,樹木之間只有靜溢的草坪和整齊的房屋,除了我們剛才走過的地方一個人影也沒有。我們轉過身來往回走。有兩個男人在一家店舖門口的椅子上坐著。
「你們都認得這個小姑娘嗎?她不知怎的粘上我了,她住在哪兒我問不出來。」
他們把眼光從我身上移開,去看那小女孩。
「準是新搬來的那些意大利人家的小孩,」一個男人說。他穿著一件鐵銹色的禮服。「我以前見過她。你叫什麼名兒,小姑娘?」她陰鬱地朝他們瞅了好一會兒,下腮不停地動著。她一面咽一面還繼續不停地咀嚼。
「也許她不會說英語,」另一個人說。
「她家裡人派她出來買麵包,」我說。「她肯定是多少會講幾句的。」
「你爸爸叫什麼?」第一個說。「彼特?喬?還是約翰什麼的?」她又咬了一口圓麵包。
「我該拿她怎麼辦呢?」我說。「她一個勁兒地跟著我。我得趕回波士頓去了。」
「你是哈佛大學的嗎?」
「是的,先生。我得動身回去了。」
「你可以到街那一頭去把她交給安斯。他肯定在馬車行裡。他是警察局長。」
「看來也只好這樣了,」我說。「我非得把她安排妥當不可。多謝了。小妹妹,來吧。」
我們往街那一頭走去,順著有陰影的那一邊走,一幢幢房屋長短不等的影子向街心慢慢伸過去。我們來到馬車行。警察局長不在,有個人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往那寬闊低矮的門洞裡翹進去。一行行馬廄裡刮出一股帶阿摩尼亞味的陰風,那人讓我上郵局去找局長。他也不認識這個小姑娘。
「這些外國人。我根本分不出來他們誰是誰。你還是把她帶到鐵路那邊他們住的地方去,沒準有誰會認領她的。」
我們走到郵局。郵局在街的另一頭。剛才看見的那個穿禮服的人正在翻開一份報紙。
「安斯剛剛趕了車到城外去了,」他說。「我看你最好還是到火車站後面河邊他們聚居的地方去走一趟,那兒總有人認得她的。」
「我看也只好如此了,」我說。「來吧,小妹妹。」她把最後一小塊麵包塞進嘴巴,嚥了下去。「還要再來一隻嗎?」我說。她一面咀嚼,一面瞧著我,兩隻眼睛烏溜溜的,一眨不眨,顯出友好的神情。我把另外兩隻圓麵包取出來,給了她一隻,自己吃另外一隻。我跟一個行人打聽火車站怎麼走,他指點了我。「來吧,小妹妹。」
我們來到車站,跨過鐵路,河就在這兒。有一座橋橫跨在河上,沿河是一排亂七八糟的木框架房子,它們背靠著河,形成了一條街道。這是一條狹隘鄙陋的小街,卻自有一種五方雜處的生氣勃勃的氣氛。在一塊用殘缺不全的柵欄圍起來的空地上,有一輛不知哪輩子的歪歪斜斜的破馬車,還有一幢飽經風霜的老房子,樓窗上掛著一件鮮艷的淡紅色外套。
「這像是你的家嗎?」我說。她的眼光越過小圓麵包向我瞥來。「是這兒嗎?」我指著那幢房子說。她只顧嚼著麵包,可是我彷彿覺察出她的神態裡有某種肯定、默認的意思,雖然並不熱切。「是這兒嗎?」我說。「那麼來吧。」我走進那扇破破爛爛的院門。我扭過頭來看看她。「是這兒嗎?」我說。「這兒像是你的家嗎?」
她瞅著我,急急地點了點頭,又在潮濕的、半月形的圓麵包上咬了一口。我們往前走去。一條用形狀不規則的碎石板鋪成的小徑一直通到半坍塌的台階前,石板縫裡鑽出了新長出來的又粗又硬的亂草。屋子裡外毫無動靜,沒有風,所以樓窗上掛的那件紅外套也是紋絲不動。門上有只瓷製的門鈴拉手,連著大約六英尺長的電線,我抽回拉鈴的手,改而敲門。那小姑娘嚼著麵包,麵包皮從嘴縫裡戳了出來。
一個婦人來開門了。她瞧了瞧我,接著用意大利語和小姑娘嘰哩叭啦地講了起來,她語調不斷提高,接著停頓了一下、彷彿是在提問。她接著又跟小姑娘講話了,小姑娘的眼光越過嘴巴外面的麵包皮看著她,一面用一隻髒手把麵包皮往嘴巴裡推。
「她說她住在這兒,」我說。「我是在大街上碰到她的。這是你讓她買的麵包嗎?」
「英語俺不會,」那婦人說。她又對小姑娘說起話來了。小姑娘光是一個勁兒地瞅著她。
「她不是住在這兒的嗎?」我說,指指小姑娘,又指指她,又指指那扇門。那婦人搖搖頭。她嘰哩叭啦地說話。她走到門廊邊,朝街那頭指了指,嘴巴裡還一直不停他說著。
我大幅度地點頭,「你來指點一下好嗎?」我說。我一隻手拉住她的胳膊,另一隻手朝街那邊揮揮。她急急地說著,一面用手指了指。「你來指給我看吧,」我說,想把她拉下台階。
「Si,si,1」她說,身子不斷地往回縮,一邊朝某個方向指了指,我也弄不清到底指的是什麼地方。我又點了點頭。
「謝謝。謝謝。謝謝了。」我走下台階,向院門走去,雖然不是小跑,」卻也是走得夠快的。我來到院門口,停下腳步,看著那小姑娘。麵包皮現在不見了,她瞪大了那雙黑眼睛友好地看著我。那婦人站在台價上觀察著我們。
「那就走吧,」我說。「我們遲早總會找到你的家的。」她緊挨著我的胳膊肘走著。我們一起往前走。一幢幢房子看上去都像是空蕩蕩的。見不到一個人影兒。有一種空房子才
1意大利語:好的,好的。有的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但這麼些房子不可以都是空的。如果你能突然一下子把所有的牆拆掉、便會看到各各不同的許多房間。太太,這是您的女兒,請您領回去吧。不。太太,看在上帝的份上,把您的女兒領回去吧。她緊挨著我的胳膊肘往前走,兩根扎得緊緊的小辮閃閃發亮,可是這時最後一幢房子也掉在後邊了,那條街順著河邊拐了個彎,消失在一堵牆的後面。那婦人這時走到破破爛爛的院門外來了,頭上包著一條頭巾,一隻手在下巴下面抓住了頭巾的兩隻角。那條路彎彎曲曲地向前伸延,路上空蕩蕩的。我摸出一枚硬幣,塞給小姑娘。那是只兩角五的硬幣。「再見了,妹妹。」我說。接著我拔腿跑開了。我跑得很快、連頭也不回,但是在路快拐彎的地方我扭過頭來看了看。她,一個小小的人影,站在路當中,仍然把那只長麵包抱緊在骯髒的小衣裙前,眼睛定定的,烏黑烏黑的,一眨也不眨,我繼續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