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普生家:1699年——1945年
伊凱摩培勃一個被廢黜的亞美利加王。他被他的義兄稱為"l'HOmme1"(有時又稱為"del'homme2")。這位義兄乃是法王冊封的一位「騎士」,他若是降生得早一點,準能成為拿破侖麾下那批名聲顯赫的大壞蛋——也就是說那些元帥——組成的燦爛星座裡一顆最灼亮的明星。這位義兄就這樣把契卡素族3的一種頭銜簡簡單單地譯成「人」,而伊凱摩塔勃也不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傻瓜,他對人的性格——包括他自己的性格在內——有頗為透徹的識別能力,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把這名字英語化,變成了"Doom4"。他從自己廣袤的疆域中賞給一個蘇格蘭逃亡者的孫子整整一平方英里密西西比州北部的處女地,這塊土地像一張牌桌的四隻角那樣方方正正,當時還都覆被著原始森林,因為那還是一八三三年以前的事,當時命運之星正在隕落,而密西西比州的傑弗生鎮不過是一排雜亂無章的用泥巴堵縫的圓木平房,這房子既是那位管理契卡索人的小官兒的官
1法語:人,
2法語:人的。
3北美洲印第安人的一個部落,原來居住在今密西西比州北部,1832年遷至「印第安人居留地」(在俄克拉何馬州)。
4英語:厄運。邸,又是他的貿易貨棧。上面說的那個蘇格蘭逃亡者既然把自己的命運與另一位遭到廢黜的國王的聯繫在一起進行政治賭搏,自然也就失去了自己與生俱來的一切權利。伊凱摩塔勃慷慨大度所得到的報答是可以安全地向蠻荒的西部進發,步行去騎馬去都行,由他和他的子民自己決定,不過要是騎馬去,也只能騎契卡索人自己的小馬。他們去的地方不久之後被人們稱為俄克拉何馬,當時他們並不知道那兒地底下蘊藏得有石油。
傑克遜1一個手持利劍的「偉大的白人父親」。(這是一個身經百戰的決鬥者,一頭愛爭吵的老獅子,瘦削、凶狠、污穢、結實前又堅韌。他把國家的福利置於白宮的利益之上,又把他新建立的政黨的健全看得比二者都高。在這三者之上的並不是他妻子的名譽,而是「榮譽必須加以維護」這一原則,至於所維護的究竟是否榮譽這倒是無關緊要的,重要的是它的確受到了維護。他在瓦西鎮金色的印第安帳篷裡親手批准、蓋上火漆印並副暑了一個文件,當時他也不知道劃歸印第安人的土地地底下有石油,其結果是日後有一天,那些失去土地者的無家可歸的後裔將醉得人事不省昏昏沉沉四仰八叉地躺在漆得通紅的特製的屍車與救火車上,行駛在塵土飛揚的、指定作為他們屍骨埋葬處的地方。
下面這些是康普生家的人:
昆丁·麥克拉昌格拉斯哥一個印刷工人的兒子,從小是孤兒,由住在佩思高地的母親的家屬撫養大。他從柯洛頓荒
1指安德魯·傑克遜(1767一1845),曾任美國第七屆總統。原逃到卡羅來納,身上只帶了一把蘇格蘭寬刀和一條花格呢裙子,白天他把裙子穿在身上,夜間鋪在身子底下當褥子。他曾經和一個英國國王打仗,結果打輸了,八十歲那年,他不想重犯過去的錯誤,便於一七七九年的一個夜晚再次逃走,帶了還在襁褓中的孫子和那條花格呢裙子(至於那把寬刀,已經和他的兒子亦即那嬰兒的父親一起,於大約一年前在佐治亞一片戰場上和塔爾頓1手下的一個團一併消失了)逃到肯培基,在那裡已經有一個叫波恩或布恩2的鄰居建立起了一個殖民點。
查爾斯·斯因爾特曾經加入過一個英國團隊,後來被除名並取消軍階。他躺在佐治亞的一片沼澤地裡,他所屬的那支後撤的部隊和後來向前推進的美國部隊都以為他死了,可是他們都錯了。四年之後,他拖著自己做的一條木腿終於在肯塔基州哈洛茲堡攆上了他的父親與兒子,那把蘇格蘭寬刀仍然帶在身邊,可是等他來到時,父親已經死了,他剛好能趕上父親的葬禮。此後,在一個長時期裡他變成了一個雙重性格的人:一方面仍然費勁地當他的教師,他相信自己是喜歡當教師的,但到後來他終於放棄了這個打算而變成了一個賭徒,其實從他的天性看來他本來就是個賭徒。康普生家的人其實也都是賭徒,可是他們似乎都認識不到這一點,特別是在棋局很險,贏的可能往極小的時候。他最後冒的險可謂大矣,他不僅把自己的腦袋押了上去,而且把他全家的安全與身後的聲名全都做了賭注,他居然參
1巴納斯特·塔爾頓(1754-1833),英國將領,曾參加反對美國獨立革命的戰爭。
2指丹尼爾·布恩(1734-1820),美國邊疆開拓者。他小時住在卡羅來納,1764年到肯培基探險,於1775年建立了一個殖民點。加了一個旨在將整個密西西比河流域從美利堅合眾國分離出去歸並給西班牙的陰謀組織,領導該組織的是一個姓威爾金生的熟人(此人在才具、魅力和智慧與能力方面都相當突出)。當幻想破滅時(世界上也只有一個姓康普生的學校教師才看不出這一天必然會到來),這一回輪到他逃跑了,在那些陰謀者中,他恰恰又成了唯一需要逃亡出國的人,這倒不是因為他陰謀分裂的政府要制裁他、懲罰他,而是因為他以前的同夥為了求得自身的安全把他看成了眼中釘。他並沒有被驅逐出境,他平時就常常說自己沒有祖國,他之被放逐,不是因為他叛國,而是因為他陰謀叛國時事情做得太張揚、太招搖,往往還沒有找到地方可搭下一座橋,便大喊大叫地把剛過的那一座橋給拆了。因此,策劃把他從肯塔基、從美國,如果逮住了他的話也許從地球上驅逐出去的既非憲兵司令,也非民政機構,而是他昔日一起搞陰謀的同夥。於是他便貴夜倉促出逃了,而且還遵循他的家庭傳統,帶走了他的兒子、那把老寬刀和那條花格呢裙子。
傑生·利庫格斯他的父親就是那個滿腹牢騷出口傷人的不屈不撓的木腿人,這個瘸子說不定心裡仍然認為還是當一名古典語文的教師更合自己的身份。也許是出於木腿父親給他起的顯赫名字1的壓力的驅使,一八一一年的某一天,這位傑生·利庫格斯帶了兩把精製的手槍和一隻扁癟的馬褡褳,坐上一匹腰細腿粗的母馬,走在納齊斯古道2上。他胯下的這匹馬跑
1這個名字由兩個希臘人的名字組成。傑生是希臘神話中尋找金羊毛的英雄。利庫格斯是古希臘一位有名的法律制定者。
2從田納西州納什維爾通到密西西比州納齊斯的一條小路,途經之處泰半為契卡索人的聚居地。頭兩弗隆1路絕對不消半分鐘,再跑兩弗隆路也不會太慢,可是路再長些就不敢保險了。不過,有這點兒能耐倒也夠了,因為傑生·利庫格斯來到奧卡托撥(此處遲至一八六0年仍被稱為老傑弗主鎮)的契卡索人管理處之後,便不再往前行進了。不到六個月,他成了管理員的助理,不到一年,他又成了管理員的合夥人,名義上雖然還是助理,其實已是貿易貨棧——如今已變成一家頗為殷實的字號了——的半個東家了。他的貨棧裡堆滿了他用那匹母馬與伊凱摩塔勃的子弟賽馬時贏來的各種物件;每次比賽,他,「康普生,總是小心翼翼地把賽程限制在四分之一英里之內,至多也不超過三弗隆。翌年,那匹小母馬成了伊凱摩塔勃的財產,可康普生卻得到了整整一平方英里的土地,日後,這塊地方幾乎佔著傑弗生鎮的正中心。當時,土地上還覆蓋著原始森林。二十年後也仍然有樹木,但是那時與其說這是一片森林,不如說是一個公園。這裡有奴隸住的小木屋,有馬廄,有菜園,有規規整整的草坪、林蔭路和亭台樓閣,這些都是營造那座有石柱門廊的大宅的同一位建築師設計的,種種裝備都是用輪船從法國與新奧爾良運來的。到了一八四0年,這塊土地仍然完整無缺。(這時候,它不僅僅開始被一個名叫傑弗生的白人小村落所包圍,而且眼著要成為一個純粹屬於白人的縣份的一部分。因為幾年之內,伊凱摩塔勃的子孫與同族都將離開此地,留下來的那些印第安人也不再當戰士與獵人,而是學著當白人一當得過且過的農夫,或者當分散在各處的一片片「莊園」——他們居然也用了這樣的名稱——的主人,擁有一些得過且過的黑奴。這些印第安人比白人髒一些,懶一些,也更殘忍一些一後來,終於連蠻子血
1一弗隆為八分之一英里或201.167米。統的痕跡也幾乎著不見了,只是偶爾能在運棉花的大車上某個黑人的鼻子上可以窺見,能在鋸木廠的某個白種工人、某個設陷阱捕獲獵物的人或某個機車伙夫的鼻子上可以窺見。)當時,這塊土地法人們稱為「康普生領地」,從這時候起,它像是有資格哺育出親王、政治家、將軍與主教了。在柯洛頓、卡羅來納與肯塔基,康普生家的人都是一無所有的賤民,這下子他們可以翻身了。嗣後,這個地方又被稱為「州長之宅」,因為不久之後,這裡真的哺育出,或者至少可以說產生出了一個州長——名字還是叫昆丁·麥克拉昌,為了紀念柯洛頓來的那個祖父——後來(一八六一年),又出現了一位將軍,但是這地方仍然被叫作「老州長之宅」。(這麼稱呼像是得到全鎮全縣事先一致同意的,好像即使那時候,大家早已知道老州長是最後一位幹什麼都不會失敗的康普生了,當然,長壽與自殺這兩件事不在此例。)話說陸軍准將傑生·利庫格廝二世於一八六二年在希洛打輸了一仗,一八六四年在雷薩加又輸了一仗,雖然這次輸得不算太慘。到了一八六六年他開始把迄今為止仍然完整無缺的那一平方英里土地中的一塊抵押給一個從新英格蘭來的暴發戶。當時老鎮區已被北軍的史密斯將軍一把火夷為平地,新的小鎮區——往後去這裡的主要居民就不是康普生家的後代,而是那些姓斯諾普斯的了——已經開始朝這一平方英里土地擠逼,後來更是一點點把它蠶食吞併,而那位常敗將軍只得把下半輩子的四十年工夫用在零敲碎打地把地逐塊賣掉上,以免抵押出去的土地被人籍沒。這個過程一直持續到一九00年的有一天,准將在培拉哈契河床漁獵野營地的一張行軍床上安靜地死去,壯士的暮年基本上都是在這打獵營地度過的。
如今,連老州長也被人遺忘了;那一平方英里土地中剩下的一小塊現在筒簡單單地被人們稱作「康普生家」——當年的草坪與林蔭路上長滿了野草,大宅已經好久沒有上漆,廊柱亦已紛紛剝落,在這裡,傑生三世整天坐著,陪伴著他的是一壺威士忌酒與幾本到處亂放的捲了角的破舊的賀拉斯、李維和卡圖盧斯1的集子,他一面喝酒,一面據說在為已經作古與依然健在的鎮民撰寫尖酸刻薄的頌詩。(傑生三世學的是法律,他確乎在鎮上廣場邊某幢房子的樓上開設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在他那積滿塵土的檔案櫃裡埋藏著本縣最古老的世家——賀爾斯頓家、塞德潘家、格萊尼爾家、布錢普家和柯菲爾德家——的材料,這些材料在堆積如山的訴訟舊檔案築成的迷宮裡顏色變得一年比一年更加暗淡:唉,誰知道他父親那顆永遠不服老的心裡是怎麼夢想的呢,老人已經成功地取得了三種身份中的第三種身份——第一種身份是做一個精明強幹的政治家的兒子,第二種是當馳騁沙場能征慣戰的軍人,第三種是扮演一個得天獨厚的假丹尼爾·布恩加魯賓遜·克魯梭2的角色。父親當時並沒有返老還童,因為他壓根兒就沒有離開過童年——他準是希望這間律師辦公室能成為再次通向州長官邸與舊日榮光的一個過廳。)康普生家如今只剩下了宅子、菜園、東倒西歪的馬廄與一所傭人住的木屋,現在由迪爾西一家住著。家中最後的一塊地產就是在傑生三世手裡賣掉的,賣給了一家高爾夫俱樂部,他需要現錢,好讓他的女兒凱丹斯在一九一0年四月裡體體面面地舉行婚禮,也為了使他的兒子昆丁能在哈佛完成一年的學業,然後,在當年的六月,結束自己的生命。到了一九二八年,這個地方已經被人稱為「康普
1這三個都是古羅馬的拉丁語作家。
2《魯實遜漂流記》中的主人公。生舊家」了,其實這家人仍然住在這裡。這一年春日的一個黃昏,老州長那個注定要沉淪的沒有父姓的十六歲的玄外孫女偷走了她最後一個神志正常的男長輩(她的舅舅傑生四世)密藏的一筆錢,順著水落管子1爬下樓來,與一個隨旅行劇團流動的攤販私奔出走,再往後去,雖然康普生家的任何痕跡已經蕩然無存,人們仍然把這地方叫「康普生舊家」。等守寡的老母親死後,傑生四世對迪爾西不再有任何顧忌,逕自把那白癡弟弟班吉明送進了傑克遜的州立精神病院,把祖宅賣給了鄉人,此人把它改成了膳宿公寓,專門接待陪審員和牲口販子,等到後來這家公寓(緊接著還有那家高爾夫俱樂部)關了門,那塊地上密密實實地蓋滿了一排排私人匆匆忙忙蓋起的半城市式的平房時,那一平方英里土地倒仍然是完整無缺的。即使到這時候,人們仍舊稱它為「康普生舊家」。
康普生家還有這些人:
昆丁三世他倒不是愛他妹妹的肉體,而是愛康普生家的榮譽觀念,這種榮譽,如今卻決定於他妹妹那脆弱的、朝不保夕的貞操,其岌岌可危的程度,不下於一隻置放在受過訓練的海豹鼻子頂端的地球儀。他也不喜歡亂倫,當然也不會這樣做,可是長老會那套萬劫不復的天譴的說教卻深深地吸引了他。他尋思:靠了這種手段,不用麻煩上帝,他自己就可以把妹妹和自己打入地獄,在那裡,他就可以永遠監護著她,讓她在永恆的烈火中保持白壁無暇。不過,他最愛的還是死亡,他只愛死亡,一面
1在小說中是梨樹,下句中的攤販在小說中是戲子。附錄在事實和年代方面有些地方與正文不一致,因為作者寫於不同時期所致,下不一一註明。愛,一面在期待死亡。那是一種從容不迫、幾乎病態的期待,猶如一個戀愛著的人一面在期待,一面卻又故意抑制著自己去接受他愛人那等待著的、歡迎的、友好的、溫柔的、不可恩議的肉體。直到有一天他再也不能忍受,倒不是不倦忍受那種延宕,而是那種抑制,於是乾脆縱身一躍,捨棄一切,向無底的深淵沉淪。一九一0年六月,他在馬薩諸塞州坎布裡奇投水自盡。這是在他妹妹舉行婚禮的兩個月之後,他要等讀完一學年才自盡以免浪費了預交的學費。這倒不是因為他身上有柯洛頓、卡羅來納、肯塔基那些老祖宗的血液,而是因為為了給他妹妹操辦婚事並給他籌借學費,家裡賣掉了老康普生那一平方英里土地最後剩下的那一塊,而這片牧場正是他那個白癡小弟弟最心愛的,除了這片牧場,班吉最喜歡的就是姐姐凱蒂和燒得旺旺的爐火了。
凱丹斯(凱蒂)她命中注定要做一個墮落的女人,她自己也知道。她接受這樣的命運,既不主動迎接,也不迴避。她愛她的哥哥,儘管他是那樣的一個人。她不僅愛他而且愛他在對待家庭榮譽和這榮譽必將失去這一事實時所流露出來的一個痛苦的先知與鐵面無私的法官的品質。在對待她時,他的態度也是這樣的。他以為自己愛她(其實是恨她)——因為她是家庭自尊心的脆弱而必將碎裂的容器,又是使家門蒙羞的污穢的工具。不僅如此,她愛他,儘管他本身沒有愛的能力,她恰恰是因為這一點才愛他。她接受這樣的事實:在他眼裡,至高無上的並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的貞操,她本人僅僅是貞操的保管者,其實她根本不認為貞操有什麼價值,那一層薄薄的皮膜,在她心目中,連手指甲邊皮膚上的一絲倒刺都不如。她知道她哥哥愛死亡甚於一切,她並不妒忌,反倒很願意將一棵毒草(我們不妨這樣假設)奉獻給他。(也許她那次精心策劃與安排的結婚的確起了這樣的作用。)她懷了另一個男人的孩子,有了兩個月身孕。當時還不知道肚子裡的孩子是男是女,她便為之起名為昆丁,這是為了紀念她的哥哥,因為他們——她和她哥哥——都知道,他活著實際上已和死去一樣。她嫁給了——那是在一九一O年——一個條件極好的印第安納州的青年,這是頭年夏天她與母親去弗蘭區·裡克度假時認識的。一九一一年,她被此人離異。一九二0年,嫁給加利福尼亞州好萊塢的一個電影界小巨頭。一九二五年,雙方在呂西哥協議仳離。一九四0年,隨著德軍佔領巴黎她沓無音信了。當時她鳳韻猶存,也許還很有錢,因為她看上去比她實際年齡四十八歲至少年輕十五歲。這以後再沒有人知道她的消息,只除了傑弗生的一個婦女,此人是縣立囹書館的管理員,是位老小姐,個子小小的象只耗子,皮膚的顏色也像耗於,是凱丹斯·康普生在中學裡的同班同學。她後半輩子的時間都消磨在這些事上:給一本本《琥珀》1整整齊齊地包上一本正經的封皮,把《玉爾根》2與《湯姆·瓊斯》3放在偏僻處的書架上,免得讓初、高中的學生拿到,其實這些孩子連腳尖不用踮就能拿到,可地自己在弦的時候卻非用只木箱墊高不可。一九四三年,整整一個星期,她像是心煩意亂,瀕近精神崩潰,來圖書館的人發現她老是匆匆忙忙地關上辦公桌抽屜,轉動鑰匙把它鎖上。(因此,那些家庭主婦們,那些銀行家、醫生和律師的太太,其中有幾個也是
1四十年代很流行的一本歷史言情小說,裡面有色情描寫。
2美國作家凱貝爾(JamesBranch,1879-1958)所寫的一本幻想小說,裡面有些色情描寫。
3英國作家亨利·斐爾丁(HenryFielding,1707-1754)所寫的一部小說,寫得非常坦白。那所中學那一班的同學,她們下午上圖書館來挾著用孟菲湯與傑克遜出的報紙嚴嚴實實包住的《琥珀》與桑恩·史密斯1的作品,免得別人看見她們借的是什麼書,她們相信老小姐馬上要病倒,甚至於要精神失常了。)一天下午三點來鐘,她關上囹書館的門,把它鎖上了,把手提包挾緊在腋下,一向蒼白的臉上,由於決心要幹什麼事,出現了兩灘潮紅的暈斑。她走進那家供應農業生產工具的商店,過去傑生四世在這裡當夥計,如今他是老闆了,他做的是更躉進賣出棉花的生意。老小姐大踏步穿過那個黑乎乎、從來只有男人進去的洞窟般的店堂,——這裡,地上堆著、牆上掛著、天花板上吊著犁鏵、耙片、繩圈、挽鏈、車槓和頸軛,還有醃肉、蹩腳皮鞋、馬用麻布、麵粉、糖漿等等東西,都是黑幽幽的,因為店裡的這些貨物與其說是展出還不如說是儲藏。那些向密西西比州農民(至少可以說是向密西西比州的黑人農民)提供農具用品以便從收成中分成的人,在豐收確實在望並且可以估產之前,是不願提醒農民他們有些什麼需要的,他們僅僅向農民提供他們特別要求的少不了的東西。話說這位老小姐繼續往裡走,一直走到店堂深處傑生的特殊領地裡:這是一個用柵欄圍起來的角落,裡面擺著許多貨架和分成許多小格的櫃子,放著插在銹簽上的軋花機收據、賬簿和棉花樣品,上面都積滿了塵土與絨毛。這兒有一股混雜的臭昧,那是乾酪、煤油、馬具潤滑油以及那隻大鐵爐發出來的,鐵爐上粘著的一口口嚼後吐出的煙草渣,敢情都有一百年歷史了。老小姐來到那只又高又長、檯面往裡傾斜的櫃檯前,傑生就站在櫃檯後面,老小姐不再朝那些穿工裝褲的男
1桑恩·史密斯(ThorneSmith,1892-1934),美國幽默作家。常以俏皮筆調寫色情故事。人看了,在她走進來時他們就停止了聊天,甚至連嘴裡的煙草也停住不嚼了。老小姐橫下幾乎使自己昏厥過去的決心,打開手提包,從裡面摸出一樣東西,把它攤開放在櫃檯上。傑生低下頭來看的時候,她直打哆嗦,呼吸急促——那是一張圖片,一張彩色照片,顯然是從一本印刷精美的畫報上剪下來的——是那種炫示奢華、金錢與陽光的照片——背景是嘎納之類的旅遊勝地,可以看到有山巒、棕擱樹、柏樹和海攤,還有一輛馬力很大的鍍鉻的高級敞篷跑車。照片上的那個女人沒有戴帽子,頭上系一條高貴的頭巾,身上穿一件海豹皮大衣,那張臉竟讓人看不出有多大的年紀,只覺得艷麗、冷漠、鎮靜,一副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站在她身邊的是個瀟灑、瘦削的中年男子,軍服上點綴著德國參謀部將軍的勳表和領章。——這個老鼠模樣、老鼠顏色的老小姐正在為了自己的魯莽、輕率而發抖、發愣,她的眼睛越過彩色照片朝那個沒有子裔的老單身漢看去,在他身上一個古老的世家將告結束,這個家族的男子自尊心都很強,都很驕傲,即使在他們的人格已不能保持完整,驕傲也基本上變成虛榮心與自我憐憫的時候:這個世家始自那位逃離故土的流亡者,他除了自己的一條命之外幾乎一無所有,可是他始終拒絕承認失敗;然後是那個把自己的生命與令名當了兩次賭注的人,他連輸兩次也仍然不肯承認失敗;接著是那位完全靠了一匹只能跑四分之一英里隨聰明的小馬贏得一片采邑的人,他總算給窮得一無所有的父親和祖父報了仇雪了恥,再往下是那位精明強幹的州長與英姿颯爽的將軍,儘管這一介武夫在率領勇敢豪俠的好兒郎打仗時敗了陣,但至少是豁出命來干的;再往後便是那位飽讀詩書的酒徒了,他賣去最後一塊祖產並非為了買醉,而是為了讓他的一個後裔能得到他心目中生活的最好機會。
「這是凱蒂!」那個圖書館館員悄聲說道。「咱們一定得拯救她!」
「是凱特1,沒錯,」傑生說。接著他大笑起來。他站在那裡對著那張照片大笑,對著那張冷漠、艷麗的臉大笑,由於一星期來在辦公桌抽屜與手提包裡取進取出,這張圖片連帶圖上的這張臉都有點發皺和捲曲了。圖書館員很清楚他為什麼要笑。一九一一年凱丹斯被丈夫拋棄帶了女娃娃回家,放下娃娃,搭下一班火車離開傑弗生,再也沒有回來,從那時起,三十二年以來,老小姐除了叫他康普生先生以外,再沒用別的稱呼叫過他2。而且打從一九二八年小昆丁爬下水落管子隨那攤販私奔以來,她再沒與傑生說過一句話。看出傑生心術不正的,除了黑人廚娘迪爾西,還有這位圖書館員,她光憑了自己的本能,覺察出傑生反正是利用了孩子的存在與私生女身份在鉗制孩子的母親,不僅讓她一輩子不能回傑弗生,而且使自己成了獨一無二的終身不變的財務管理人,掌握了她每月寄給孩子的贍養費。
「傑生!」她喊道,「我們必須拯救她!傑生!傑生!」——她仍然在喊,可是傑生已經用大拇指和食指夾住照片,往櫃檯外她臉上扔去。
「那是凱丹斯?」他說。「別逗了。這個婊子連三十歲都不到。咱們那位現在都有五十了。」
於是第二天圖書館仍然大門緊鎖,而那天下午三點鐘,我們的老小姐儘管腿腳酸疼、筋疲力盡,卻仍然精神亢奮,那隻手提包依舊緊緊地挾在腋下,她踅進了孟菲斯黑人區一個整潔的小院,登上一所整潔的小屋子的台階,按響門鈴。門開了,一個與
1凱特(Cad),凱蒂的簡稱。
2意思是有意跟他疏遠,顯示自己的蔑視。她年紀相仿的黑婦人平靜地探出頭來瞧著她。「你是弗洛尼,對不對?」圖書館員說。「你不記得我啦——我叫梅利莎·米克,是從傑弗生——」
「記得的,」那黑女人說,「進來吧。你是要見媽媽。」於是她走了進去,那是一間老黑人住的潔淨然而東西塞得滿坑滿谷的臥室,裡面有一股子老人、老太太、老黑人的氣味,那個黑老婆子本人就坐在壁爐前一把搖椅裡,雖然是六月,這裡還微微地悶著一堆火——這個過去身量高大的女人穿了件乾乾淨淨的褪色的印花布衣服,頭上纏的頭巾也是纖塵不染,她那雙眼睛已經模糊昏花,顯然沒有多少視力了——圖書館員把那張捲了角的剪報放在那雙黑色的手裡,這雙手倒仍然很柔軟、細巧,好像她三十歲、二十歲甚至十六歲時的一樣,黑人婦女的手都是很經老的。
「這是凱蒂!」圖書館員說。「正是她!迪爾西!迪爾西!」
「他說什麼來著?」黑老太太問道。圖書館員一聽就知道她話裡的「他」指的是誰,老小姐倒也不感到意外,那黑老婆子不僅料到她(圖書館員)會明白自己所說的「他」指誰,而且還馬上猜出她已經把圖片拿去給傑生看了。
「你還猜不出來他會怎麼說嗎?」她大聲嚷道。「他瞭解到她處境不好時就會說這是她,即使我拿不出照片給他看他也會那麼說。可是一等他知道有人,不管是誰,即使僅僅是我一個人,怎去拯救她,他就改口說那不是她了。可是這的確是她!你看呀!」
「你瞧我的眼睛,」黑老太太說。「我怎麼能看清照片呢?」
「叫弗洛尼來!」圖書館員喊道,「她會認出來的!」可是黑老太太已經在把剪報照原來的折痕仔仔細細地疊起來了,她把紙片遞還給圖書館員。
「我的眼睛不中用了,」她說。「我看不見了。」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六點鐘的時候她在人頭攢動的長途汽車終點站擠來擠去,那只包挾在一隻胳膊底下,來回票撕剩的那一半捏在另一隻手裡。她被每天週期性的乘車高峰的人群擠上了暄鬧的站台。搭車的人裡只有少數是中年平民,絕大多數都是兵士和水手,他們不是去度假、去送死便是去找那些沒有家的年輕女人,那是他們的伴侶,這些女的兩年來如果運氣好就在火車臥牢與旅館裡過夜,要是運氣不好,就只好在坐鋪、長途汽車、車站、旅館門廳、公共休息室裡對付一宿。她們僅僅偶爾在慈善機關的病房裡讓孽種呱呱墜地以及被管察局拘留時滯留幾天,別的日子她們總是不斷地兼程趕路。老小姐好不容易擠上了車,她個子比誰都小,因此她基本上是腳不著地,直到後來總算有人(是個穿卡其軍服的男人,她看不出是怎樣的一個人因為她早已眼淚汪狂了)從座位上站起來,一把將她抱起來,按在窗邊的一個座位上。她仍然在不出聲地哭泣,但是心情好了一些,已經在望著窗外往後飛掠的街景了。過了一會,汽車把城市拋在後面,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回到家中了,可以平平安安地在傑弗生鎮生活下去,儘管那兒也有種種不可理喻的澈情、混亂、哀傷、憤怒與失望,可是在那兒,六點鐘一到,你就可以用一幅布把這種種生活蒙起來。即使是一個小孩也可以用他那雙力氣不大的手把這包東西放回到那只安靜、永恆的架子上去,放回到它那些毫無特色的同類物品當中去,然後轉動鑰匙把它鎖在貯藏室裡,讓自己可以安度沒有夢的整整一夜。對了她想,一面不出聲地哭泣著就是這麼回事她1不要看這張照片她知道不管這是
1迪爾西。不是凱蒂反正凱蒂並不需要別人的拯救她1已經再也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值得拯救的了因為現在她能丟失的都已經是不值得丟失的東西了
傑生四世從在柯洛頓之前的祖祖輩輩算起,他是康普生家第一個心智健全的人,並且由於他是個沒有後裔的光棍,因而也是最後的一個。他性格裡有講邏輯與理性而富有自製的一面,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個古老的斯多噶派傳統的哲學家:他完全不把上帝這樣那樣的教誨看在眼裡,考慮的僅僅是警察會怎麼說。他暗中敬畏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給他做飯的黑女人,從他生下時起她就是他的天故,從一九一一年那一天起更是成為他的死敵,當時她也是光憑著自己的洞察力,覺察出傑生反正是拿小外甥女的私生女身份作把柄,在對孩子的媽媽敲搾勒索。傑生不僅與康普生家劃清界線獨善其身,而且也獨樹一幟,與斯諾普斯家族2爭雄鬥法,從上世紀末本世紀初康普生和沙多里斯這些古老的世家衰微以來,斯諾普斯家就逐漸在這個小鎮佔了上風。(可是促成這樣的事的並不是斯諾普斯家的人、而是傑生自己,因為等他母親一死——那個外甥女已經溜下水落管子跑了)因此迪爾西也失去了這兩根可以用來對付傑生的大棒——他馬上就把白癡弟弟這副擔子扔給了州政府,自己從老宅搬出去,把一度富麗堂皇的大房間隔成一個個他稱為公寓的小房間,後來乾脆把整個宅子賣給一個鄉下人,此人在這裡開設了一家膳宿
1指凱蒂。
2福克納虛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裡的一家窮白人,他們利用南北戰爭後的形勢,使自己成為暴發戶。他們的故事主要見之於「斯諾普斯」三部曲,即《村子》(1940)、《小鎮》(1957)與《大宅》(1959)。公寓。)不過要這樣做也並不困難,因為在他看來,除了他自己之外,全鎮、全世界、全人類都是康普生1,反正都是完全無法信賴的人,至於為什麼,那是不言自明的。家中變賣牧場的錢都讓姐姐辦了婚事,讓哥哥上哈佛交了學費,他只好從做店伙掙來的微薄工資裡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省下一筆錢,讓自己進了盂菲斯的一所學校,學會了鑒定棉花的檔級,從而建立起自己的買賣。在他那位嗜酒如命的父親故世後,他靠這項買賣,挑起了搖搖欲墜的祖宅裡這搖搖欲墜的家庭的全副擔子。他看在母親的份上繼續供養白癡弟弟,犧牲了一個三十歲的單身漢有權並理應也有必要享受的一切歡樂,使母親的生活不致有太大的變化。他之所以這樣做,倒不是因為他愛母親,僅僅是因為(一個心智健全的人往往如此)他懼怕那個黑人廚娘,他沒法趕她走,他甚至試過停發她每週的工資,即使這樣她也不走。不過儘管有以上所說的種種情況,他還是設法積下了近三千塊錢(外甥女把錢偷走的那天晚上他報警時說是2840.50元),都是些摳摳索索硬省下來令人心酸的分幣和毛票,他不把這錢存進銀行,因為在他眼裡銀行家也都是些康普生,而是把它藏在臥室一隻鎖上的櫥櫃的抽屜裡。臥室的床從來都是他自己鋪的,床單也是自己換的,房門除了他進去出來那片刻也總是鎖上的。有一回他的白癡弟弟想攔截一個在大門外經過的小女孩,他借此機會不稟明母親就使自己當了這白癡的監護人,而且在母親連白癡有沒有出家門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讓弟弟作了去勢手術。這樣,一九三三年等他母親一死,他就可以不但永遠地擺脫掉弟弟和祖宅,也
1在小說正文中,康普生太太經常說康普生一家都是瘋瘋癲癲,無法信賴的。只有傑蟲一人像她自己,像她娘家姓巴斯康的人。擺脫了那個黑人廚娘。他搬到他那家存有棉花賬本與樣品的農具店樓上的一套辦公室裡去住,他把這兒改成了一間帶廚房和浴室的臥室。每到周未,人們可以看到有個女人在這裡進進出出,她胖胖大大的,相貌平常,脾氣和順,老是笑瞇瞇的。她頭髮黃褐色,年紀已經不輕,戴一頂花哨的寬邊圓帽,天冷時總穿一件充皮大衣。人們總在星期六晚上看見這兩位,這中年的棉花商和這個婦女——鎮上乾脆管她叫「傑生的孟菲斯朋友」——一起在當地的電影院裡看電影,在星期天早上又看見他們從食品店裡買回一級包,一紙包的麵包、雞蛋、橘子和湯菜罐頭,登上樓梯,倒很有點家庭氣氛、懼內氣氛和正式夫妻的氣氛,一直到星期天黃昏,長途汽車又把她帶回孟菲斯去。他現在總算是解放了,自由了。他總是說:「一八六五年,亞伯·林肯從康普生一家手裡解放了黑鬼。一九三三年,傑生·康普生從黑鬼手裡解放了康普生一家。」
班吉明生下來的時候跟著舅舅(他母親只有這麼一個弟弟)的名字叫,當時的名字是毛萊。(這個舅舅長得挺英俊,但是很淺薄,又愛吹,是個無業的單身漢。他幾乎是向誰都借錢,連迪爾西這個黑女人的錢他也借。他把借到的錢塞進口袋,一邊把手往外抽一邊向她解釋說:在他看來,她等於是他姐姐家中的一員,而且在世界上所有的人看來,她的風度氣派簡直就是一位天主的貴婦人,)到最後,連孩子的母親也終於相信這孩子的確不大正常,他一邊哭泣一邊堅持要給孩子改名時,孩子的哥哥昆丁就給他重新起名為班吉明(班吉明,我們被賣到埃及去的最小的孩子)。他愛三樣東西:那片為了給凱丹斯辦婚事、給昆丁交哈佛學費而賣掉的牧場、他的姐姐凱丹斯還有火光。這三樣東西他都沒有失去,因為他並不記得姐姐,僅僅是感到自己若有所失;火光嘛,現在的爐火裡仍然跳動著他昏昏欲睡時所見到的亮光;至於牧場,賣掉以後反倒比以前更有趣了,現在他與T·P·不僅可以無休無止地隨著人們的活動(他根本不管那是人們在掄高爾夫球棒)在柵欄後面跑來跑去,T.P.還可以帶領他們到野草荊棘叢去,在這裡一些白色的圓圓的東西會突然出現在T·P·的手裡,當你把它們朝地板、熏房牆壁或水泥人行道上扔去時,它們會抗衡甚至制服萬有引力和所有別的亙古不變的定律——當然,這一套班吉是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的。一九一三年,他被作了去勢手術。一九三三年,被送進傑克遜的州立精神病院。即使這時候,他仍然什麼也沒有失去,因為正如他不記得姐姐一樣,他也不記得那片牧場了,僅僅是感到自己若有所失。至於爐火,它仍然是他昏昏欲睡時所見到的亮光。
昆丁最後的一個。凱蒂的女兒。出生前九個月就失去了父親,生下來便沒有姓氏,從卵子分裂決定性別的那一刻起便注定將沒有合法的丈夫。十六歲那年,在主耶穌復活一千八百九十五年週年紀念日1的前一天,她從中午時被舅舅鎖上了門的房間窗子裡爬出來,拉住水落管子,身子一悠,攀住舅舅那個鎖上沒人的寢室的窗子,打碎插緊的窗子的玻璃,爬了進去,用舅舅的撥火棍撬開鎖住的抽屜,取走了錢(數目也不是2840.50元,而是近七千元,這件事使傑生火冒三丈,怒不可遏,以至在那天晚上以及以後五年中每當他想起這件事的那一刻,他都相信他真的會事先毫無跡象地突然暴斃,就像中了子彈或挨了雷殛
11928年4月8日,因為據《聖經》說耶穌是三十三歲時被處死並復活的。一樣,因為雖然他給搶走的數目不僅僅是三千元,而是近七千元之多,可他卻有苦難言、沒法跟任何人說,因為他被搶走的是七千元而不是僅僅三千元,但他不但不能聽到別人——當然是那些跟他一樣倒霉的、姐姐不規矩連外甥女也不規矩的男人——說一句公道話,——別人的同情他倒並不需要——而且,他甚至都沒法上警察局去報案;由於他失去了不屬於他的四千元,連那屬於他的三千元他也要不回來了,那四千元不僅是他外甥女的合法財產,是過去十六年她母親寄來的贍養費的一部分,而且從法律上說,是根本不存在的;作為監護人和委託管理人,為了滿足保證人的要求,他每年都要向地區平衡法院遞交一份年度報告,在這些報告裡他早就正式宣稱這些錢已經用去了,因此他給搶走的不僅有他吞沒的不義之財,而且也有他省吃儉用節餘下來的錢,再說搶走他錢的竟然就是他的受害者;他被搶走的不僅有他冒了蹲監獄的危險弄到手的四千元,而且還有他自我克制、自我犧牲、將近二十年來一角兩角地省下來的三千元,更何況搶劫者不僅是他的受害者,而且還是一個毛丫頭,她一下子抄去了他的老本,沒有計劃,也並非預謀,在她撬抽屜的時候甚至都不知道裡面有多少錢,也不在乎裡面有多少錢,現在,他甚至都沒法到警察那裡去請求幫助;他一直是對警察很尊重的,從來不去麻煩他們,多年來老老實實地交納稅款,使他們過著一種寄生的、虐待狂的懶散生活;不僅如此,他也不敢自己去追捕那個姑娘、生怕萬一捉住了她,她會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說出來,因此他惟一的出路就是做一個自我安慰的夢,在事情發生後的兩年、三年甚至四年裡,他本應早把這件事置之腦後了,可是他常常半夜在床上輾轉反側,盜汗不已;他夢見自己猛古丁地捉住了她,在黑暗中跳出來撲在她的身上,乘她還沒把所有的錢都花掉,不給她開口說話的機會就立時把她殺了)。小昆丁取走了錢,在昏黑中順著那條水落管子爬下來,跟一個攤販逃跑了,而這個攤販是犯過重婚罪被判過刑的。從此,她杳無音信,不管她幹的是什麼營生,反正不會坐了一輛鍍鉻的「梅塞德斯」牌汽車回來;不管她拍了怎麼樣的照片,反正上面不會有參謀都的將軍。
這就是康普生一家的故事。還有一些不是康普生家的人。他們是黑人:
T.P.他在孟菲斯城比爾街上溜溜躂達,穿的是芝加哥和紐約血汗工廠的老闆們特地為他這號人製作的漂亮、鮮艷、俗氣、咄咄逼人的衣服。
弗洛尼她嫁給了一個在火車臥車裡當差的待者,搬到聖路易去住了,後來又搬回到孟菲斯。她把母親接來在這裡安了家,因為她母親無論如何不願搬到更遠的地方去。
勒斯特一個十四歲的小伙子。他不僅能夠把一個年紀是他兩倍、個頭是他三倍的白癡照顧好,保證他的安全,而且還能不斷地給他解悶。
迪爾西
他們1艱辛地活著。
1指以上所提到的所有的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