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倆目送著飛機升上高空,直到它在空中變成一個小黑點。
他們回過頭來望著對方,神情嚴肅。他們忽然覺得很孤單。面對茫茫林莽,他們只是兩個稚嫩的孩子。哈爾剛才的豪言壯語現在顯得有點兒傻。
「我們這一頭還好辦,」哈爾說,他在竭力寬慰羅傑和自己。「我們面對的只是野獸。爸面對的卻是無惡不作的敵人。」
「如果他無惡不作,那麼,」羅傑不安地說,「在這兒,他也有可能害我們。」
「怎麼會呢?」哈爾有點瞧不起地說,「爸要是認為他會,絕不會把我們留下,絕不會。現在,危險在長島。好啦,來吧,我們有活兒干呢。」於是,他們動身到碼頭上去。
竹筏還在那兒,哈爾鬆了口氣。不知為什麼,他有個傻念頭,以為竹筏肯定已經被人偷走了。
走近竹筏時,受托照看竹筏的那位地方警察迎上來,他揮著手,激動地說著什麼。為了準備這次考察,哈爾學過兩年西班牙語和一年葡萄牙語。但這位警察操著這兩種語言的古怪的混合語,打機關鎗似地對他說了一大通,這可是哈爾所始料不及的。他好不容易弄明白了,他們不在時,來過一條船,船上的人動手把竹筏的纜繩從碼頭上解開,綁在他們的船尾上,好像要把竹筏拖走。
警察干涉他們,一個人從船裡出來,走上碼頭,他聲稱自己是竹筏的主人之一。他說他只不過想把竹筏移到一個安全一點的地方。警察很客氣,但他不相信這個人,所以請他等竹筏上別的人回來再說。他們爭了半天,最後,那陌生人說他不等了,過一會兒再來,說完,上船走了。
哈爾想讓警察描述一下那陌生人的外貌,但搞了半天,他所能弄懂的只是,那人很高大,模樣醜陋,「不像個紳士」。還有,他說的西班牙語帶英語口音。
哈爾多給了那位忠於職守的警察一個硬幣作為獎賞,然後,和他一起到警察局去提出申訴。羅傑留下來看守竹筏,他全副武裝,而且自命不凡。
警方覺得這只是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想受理。
「那人只不過是搞錯了,」警長說,接著,他又無精打彩地補充說:「不過,我們會注意他的。」
很清楚,要想瞭解那個神秘的陌生人的情況,哈爾只能親自去調查。
他找到領事,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全告訴了他。
「到過我這兒的人,沒有和你所描述的特徵相符的,」領事說,「當然,他完全可能是故意避開我們。我不知道,你們怎麼能找到他,即使找到了,對你們又有什麼用處呢?畢竟,你們還沒掌握對他不利的事實。他沒幹什麼足以被人起訴的事,沒幹過什麼事足以使自己被送進監獄。如果警方把他抓起來,他們最終還得把他放出來。那時,他會更鐵了心要搞垮你們。」
「請問,我們該怎麼辦呢?」
「坦白地說,我勸你們還是學你們父親那樣,找班免費的飛機把你們送回家去。顯然,有人已經策劃好一個惡毒的陰謀對付你門,在伊基托斯城,我們還可以保護你們,一旦你們順河而下,那就只剩下弱肉強食的林莽法則了。在林莽中,人人都只為自己的生存而搏鬥,而你還只是個孩子呢。」
他的最後一句話刺痛了哈爾。他個子比領事高,又比他結實。這位領事也許懂得比他多,但他可以學。在林莽中,他將經歷許多艱難挫折,那能使他增長見識。
「非常感謝,」他說,「但我們有我們的任務。我們決不讓騙子桑茲或者他的爪牙的陰謀得逞。」
領事微笑著抬頭望著他,伸出手去,「好,你很有志氣。祝你好運!」
哈爾回到碼頭。他看見羅傑一手握著他的22口徑手槍,另一隻手握著父親的45自動手槍,一把出鞘的獵刀插在腰間。他叉開腿,揚起下巴,像個勇士似地站在碼頭上。
其實,這孩子已經嚇得半死,看見哈爾,他才大大地鬆了口氣。
「找到他了嗎?」他問。
「沒有。不過,不用管他,他早晚會來找我們的。」
「我擔心的就是這!」
他們開始按照父親的吩咐幹起來。那條自製的竹筏在上游很起作用,但他們馬上就要駛入寬闊的水域,那兒風浪大,必須有做工精細的堅實船隻。
如果他們打算再多裝些動物,特別是,如果碰上像美洲虎或大蟒蛇那一類大型動物,就更需要大一點的船了。此外,駕駛這樣的大船,還必須有一班水手。
兄弟倆到船廠去打聽情況,竹筏上那些珍貴的動物,就留給那位友好的警察看守。
「看,」哈爾終於叫起來,「這就是我們要找的船。」
羅傑大笑:「這條船的樣子真像諾亞方舟。」
這種小船亞馬孫人管它叫「巴塔老」。船長50英尺,船尾有一個很深的下層後艙。船體是重疊搭制的,就是說,船體兩邊的厚木板像房子的護牆板一樣互相交迭。船的後部整個兒用頂棚遮蓋著,真像是諾亞本人或某位祖先親手製造的方舟。船上有間茅草頂的桶狀小屋,叫做「托爾多」。這小屋使整條船看起來活像吉普賽人的大篷車。船寬將近10英尺。船尾有個小小的平台,是給掌舵的舵手準備的。平台很高,站在上面可以越過小屋頂看清船的前方。靠近船頭的船舷上沿,有V形槳架,可供四人划槳。挨著兩邊的船舷,有兩道與船舷一樣長的走道。水淺時,水手可以把撐竿插入河底的沙裡,沿著這兩條走道,從船頭走到船尾,推動撐竿,使船前進。
哈爾買下了「巴塔老」作他們的新「方舟」。他還買了一條較為輕便的小船,亞馬孫人把它叫做「蒙塔莉亞」,兄弟倆卻喜歡把這條25英尺長的小船叫做小快艇,因為它幾乎像一艘小快艇一樣輕便,而且能行駛得相當快。
快艇上也有一間「托爾多」,不過,比「方舟」上的那間小。
船廠老闆幫哈爾雇好了水手。哈爾盤算過了,為了給兩條船配備水手,為了在設陷阱捕捉動物時有幫手,他需要雇六個人。他的新水手當中有五個印第安人,還有一個卡波克魯人,也就是印第安人和葡萄牙人的混血兒。他名叫班科。
第三條船是他們順帕斯塔薩河下來時乘坐的那條獨木舟,不過,它只是像一條救生的橡皮筏一樣拖在「方舟」後面。
他們把「方舟」和快艇划到竹筏旁邊,動手把動物和隨身攜帶的物品從竹筏搬到兩條新船上。想到林莽中漫長的旅程,想到這次探險將得到的收穫,人人都非常興奮。天色開始轉暗,哈爾很著急。他希望趁著天還沒全黑把活
兒幹完,這樣,他們才能在拂曉時啟航。
很多人擠在碼頭上看熱鬧,不時有人給哈爾他們出主意。看到笨拙的鬣蜥被人用繩子拉上「方舟」,他們很開心。孤傲的巨鸛不勝其煩,飛上天兜圈,把拴它的那根50英尺長的籐繩拉得緊繃繃的。這時,船上的人把籐繩的另一端拉到「方舟」上,於是,當巨鸛落下來時,就被輕輕地拉進了它的新領地。
活兒快幹完時,一個傢伙鶴立雞群似地出現在人群當中。他推開眾人,跳到竹筏上。
哈爾立刻認出了這個傢伙。為了證實自己沒認錯,他摁亮了手電。毫無疑問,這正是在基多惡狠很地瞥了他一眼的那個人,正是那張凶殘的臉。
「你好,」哈爾說,「我相信,我們以前見過面。」
「哦,是嗎?啊,對,在基多打了個照面,你還真以為我在找教堂哩。」
「我希望你點著了蠟燭,作了祈禱。」
「好啦,小兄弟,夠了。我一直想見你。」
「你正好說出了我想說的話。我一直想見你。我敢說,我們不在的時候,你打過這只竹筏的主意。」「噢,你說那事兒嗎?先生,那只不過是場誤會。
我們把這只竹筏錯認成另一隻了。「
「那當然,」哈爾說,「順便說一句,我還沒請教尊姓大名呢。」
陌生人大笑。「叫什麼名字都無關緊要,就叫我『孩子的好朋友』吧。」
他又張開大口,狗吠似地大笑起來。滿嘴的黃牙,歪歪斜斜,活像鱷魚牙齒。
哈爾立刻就為他想好了一個名字——這一帶水域中那種奸詐凶殘的巨獸的名字。
「那好,我就叫你做『鱷魚頭』,總得有個稱呼嘛。好啦,你還想讓我幹什麼?是不是要我把你扔進水裡?」
「聽著,老弟,我可不是好惹的,」那個剛被命名為「鱷魚頭」的人說,「我只不過想跟你做筆買賣。」
「替騙子桑茲做嗎?」
那人嚇了一跳,「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聽著,我只想看看你肯不肯出賣你的收藏。」
「你給什麼價?」
「1000美元現金。」
「我的收藏可值5000美金呢。」
「也許是,」「鱷魚頭」說,眼神更凶狠,「不過,既然我已經開了價,你最好是接受。要是不賣,你會後悔的。你最好還是賣給我,然後,買機票滾回家。」
「趁我還沒把你扔下水,你最好還是從這竹筏上滾下去!」
「鱷魚頭」雙眼充血。「你這乳臭未乾的小混蛋,」他說,「我看,我對你是太客氣了。既然你不吃敬酒,那就等著吃罰酒吧。後會有期,老弟。」
他爬上碼頭,惱怒地推開人群,悻悻而去。
羅傑瞪著哥哥,眼睛睜得大大的。「我有一種感覺,天亮以前,這傢伙還要來找事兒。」
「趁著天黑做點兒手腳,使我們不能出發,這倒是這傢伙慣用的手法,」
哈爾贊同弟弟的想法。「要是他不那麼幹,那麼,他就會連夜作好跟蹤我們的準備。」
「這樣的話,我知道我們該怎樣對付他。」
「對,搶先出發。這些圍觀的人一散,我們就可以悄悄地離開這兒。我們可以通宵行船,不等他出發,我們就已經走了老半天了。」
「可是,等我們布陷阱抓野獸時,他就會趕上我們。」
「可能會,但我們也可能有機會駛進岔道,那樣,他就找不到我們了。」
「『岔道』?你指的是什麼?」
「這條河好幾英里寬,到處是小島……小島之間有許多河汊子。他怎麼猜得到我們駛進了哪一道河汊子呢?」
「但願一切都像你所預料的一樣,」羅傑誠懇地說。
哈爾把班科喊來,吩咐他讓水手們做好準備,一個鐘頭後開船。
「不,不,先生,」班科用葡萄牙語說,「天亮前不能開船。」
「今晚十點開船。」哈爾斬釘截鐵地說。
「在這條河裡走夜船很危險。不,不,我們不能走。」
哈爾明白,班科比他年紀大,對亞馬孫河又瞭如指掌,要他服從一個孩子的命令不容易。但班科必須從一開頭就放明白點兒,誰是這次探險的頭兒。
哈爾掏出錢包,「我付給你今晚的工錢。沒你,我們也要走。」
班科大驚失色。「沒我,你們走不了。你們對這條河的情況不熟悉。」
「我真不明白,班科,你怎麼會以為我們非要你一起走不可,」哈爾說,沒有你,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遠,沒有你,我們當然能繼續走下去。「
班科不接哈爾的錢。「我們一定在十點以前做好開船準備,先生,」他陰沉著臉說。
動物展覽結束了,圍觀的人群漸漸散開到咖啡館和集市去了。一個鐘頭後,河邊上空無一人這時,那支三艘船的船隊悄然無聲地駛進了亞馬孫河的滾滾洪流。只有竹筏還停在碼頭上。
「『鱷魚頭』想要它,」羅傑說,「現在,他可以把它拖走了。」
班科在「方舟」船尾的小平台上掌舵。在他面前,四名水手在划槳,哈爾是其中的一個。主人將和他的手下人一起幹,對這一點,這班水手會慢慢習以為常。獨木舟繫在後面。羅傑和另外兩名水手上了小快艇。
動物全都關在「方舟」上的「托爾多」裡,在那兒,它們不會因為船上一下子出現這麼多陌生人而惶恐不安。「妖婆」頭朝下地倒掛在她的寵頂。
小精靈狨猴在屋椽間爬來爬去,緊張不安地吱吱叫著。「大鼻子」貘不時把鼻子伸出屋門,但總是趕緊縮回去,像受驚的馬似地低聲嘶叫。巨大的鬣蜥躺在地板上,睡得正香。「高蹺手」巨鸛在屋角金雞獨立,保持著它的尊嚴。
只有黑瓦洛木乃伊查理有權享受新鮮空氣。他掛在高高的桅桿頂,黑髮在星空中飄動。
一彎殘月疲憊地掛在天上,月色神秘慘淡,不像往常那樣皎潔明朗,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慄。羅傑不願意看它,哈爾忙著划槳,顧不上注意它。
但是,聽到森林咬牙切齒的聲音,他感到一股寒氣直透脊樑。成百上千隻野獸發出的兇猛叫聲匯成驚心動魄的吼叫,就像是林莽本身野性的呼號。
一種震耳欲聾的嗥聲最令人毛骨悚然。它令人想到成百群飢餓貪婪的狼,想起成群結隊的食人獅。但哈爾知道,這只不過是南美的一種吼猴的夜歌。吼猴還沒狗大,它的嗥聲卻比美洲虎還響亮。這樣雷鳴般深沉的吼聲通常只有大許多倍的動物才能發出。一隻吼猴單獨發出的吼叫聲,三英里外也聽得見。
這種吼聲是人類神經所難以忍受的,彷彿全世界的痛苦在一剎那間迸發出來。哈爾想起一位博物學家說過的話:第一次聽到吼猴的叫聲,他駭異極了。
他還以為,亞馬孫流域所有的老虎正在拚死廝咬,要鬥個你死我活呢。
他完全可以相信,這是一種最陰沉最乖僻最兇猛的猴子。要是被逼得走投無路,吼猴會瘋狂地向人撲去,狠咬一口。它的上下頜有力得令人吃驚。
博物學家厄普·德·格拉夫曾試圖用槍口擋住一隻吼猴,被激怒了的畜生用鐵鉗似的口咬住槍口,這一口咬得真夠厲害,槍管都被它咬扁了。
億萬青蛙和癩蛤蟆的齊鳴同樣令人毛髮倒豎。它們的叫聲一會兒像雷聲轟隆,一會兒像嗚咽呻吟,一會兒又尖銳刺耳,此起彼伏,連綿不斷。河岸邊顯然有無數鱷魚在嘶啞地呱呱叫,貘在低緩地嘶鳴,一種叫做角叫鴨的鳥兒在熱切地呼喚,西貒發出尖細的呼嚕聲。還有許許多多哈爾辨別不清的聲音,所有這些聲音幾乎全部淹沒在一片蛙鳴之中。
但是,有一種聲音哈爾早就學會辨認——美洲虎的類似咳嗽的吼聲。這吼聲不大,卻能使整個林莽沉寂下來,好像動物們被突然擊啞了一樣。「嗚嗡——嗚嗡——嗚嗡——嗚嗡!」它叫著。
起風了。兩條船都豎起了桅桿,哈爾下令揚帆。
班科又一次反對——天黑,河裡的礁石、沙洲和漂浮的圓木全都看不清,開快船是不安全的。哈爾知道他說得對,但他急於拉開他們和那個跟蹤的傢伙的距離,這逼得他鋌而走險。
兩條船都鼓起了風帆,劃手們合力划槳,船就像兩隻受驚的貓飛快地順流而下。有幾次,只差幾英尺,船就要撞上河裡的小島,但最後還是躲開了。
船兩次衝上沙洲,兩次都掙扎著劃回深水中。有一次,隨著瘖啞不祥的一聲「砰」,船撞上了一根浮木,浮木漂開了。
月亮顯得很累,月光比星光還幽暗。在冷冷的夜空中,南十字星座寒光閃爍。半夜,林莽的喧嘩沉寂了;到拂曉,它又騷動起來。這喧鬧聲的起落就像時鐘一樣準確。當喧嘩達到頂點,你就知道,差半個鐘頭就要天亮了。
冉冉上升的朝陽照到鮮花盛開的樹梢,林莽所有的聲音都消逝了,只剩下亞馬孫河水淌過船底的汩汩聲。遠方傳來鳥叫聲,一群篦鷺正往北飛,玫瑰紅的羽毛燦若雲霞。
小船行駛在兩個小島當中。小島茂密的樹木築成兩堵林牆,形成一道綠色的峽谷。太陽越升越高,一直照到谷底。在綠谷的溫馨中,船上的人歇了手吃早飯。他們有滋有味地品著咖啡,嚼著餅子和乾肉。
動物們也餓了。右邊有個一英里長的島,那是給動物乘客籌糧備料的好地方。哈爾命令船隊駛進一個幽靜的小河灣,河灣邊聳立著高大的巴西堅果樹。
船向河灘靠攏,一條巨大的鱷魚給船讓出好幾英尺地方,但因為太瞌睡,它沒有遊走。它把下巴擱在河岸下面的水底,只有眼睛像電燈泡似地露在水面。
勞累了一夜,能歇一下,人人都很高興。除了班科和三個印第安人攤開手腳躺在獨木舟的底艙外,其他人都躺在岸上。班科他們怕螞蟻和扁虱。
大家都在睡午覺,只有羅傑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