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宗教的真諦問題上,我們對迪涅的主教先生不能作任何窺測。面對著像他那樣一顆心,我們只能有敬佩的心情。我們應當完全信服一個心地正直的人。並且,我們認為,在具備了某些品質的情況下,人的品德的各種美都是可以在和我們不同的信仰中得到發展的。
他對這樣一種教義或那樣一種神秘究竟作何理解呢?那些隱在心靈深處的秘密,只有那迎接赤裸裸的靈魂的墳墓才能知道。不過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那就是,在解決信仰方面的困難問題時,他從來不採取口是心非的虛偽態度。金剛石是決不至於腐爛的。他盡他力所能及,竭誠信仰。「信天父。」1他常說。此外,他還在行善中希求一定程度的、無愧於良心也無愧於上帝的滿足。
我們認為應當指出的是,主教在他的信心之外(不妨這樣說)和這信心之上,還存在著一種過分的仁愛。正是在那上面,「由於多愛」2,他才被那些「端莊」、「嚴肅」和「通達」的人認為是有缺點的;「端莊」、「嚴肅」、「通達」這些字眼也正是我們這個淒慘世界裡那些全憑貶抑別人來誇耀自己的人所喜聞樂見的。他那種過分的仁愛是什麼?是一種冷靜的對人關切的心,他關心眾人,正如我們指出過的已經無微不至,有時還關心到其他的生物。他一生不曾有過奚落人的心。他對上帝的創造從不苛求。任何人,即使是最善良的人,對待動物,無意中總還保留一種暴戾之氣。許多神甫都具有這種暴戾之氣,而迪涅的這位主教卻一點也沒有。他雖然還沒有達到婆羅門教的境界,但對聖書中「誰知道動物的靈魂歸宿何處?」這一句話,似乎作過深長的思索。外形的醜陋和本性的怪異都不能驚動他,觸犯他。他卻反而會受到感動,幾乎起愛憐的心。他聚精會神,彷彿要在生命的表相之外追究出其所以然的根源、理由或苦衷。有時他好像還懇求上帝加以改造。他用語言學家考證古人遺墨的眼光,平心靜氣地觀察自然界中迄今還存在著的多種多樣的混亂現象。那種遐想有時會使他說出一些怪話。一天早晨,他正在園裡,他以為身邊沒有人,其實他的妹子在他後面跟著走,他沒有瞧見,忽然,他停下來,望著地上的一件東西,一隻黑色、毛茸茸、怪可怕的大蜘蛛。他妹子聽見他說:
「可憐蟲!這不是它的過錯。」
1「信天父」,原文為拉丁文CredoinPatrem。
2「由於多愛」,原文為拉丁文quiamultumamavit。
那種出自菩薩心腸的孩兒話,為什麼不可以說呢?當然那是一種稚氣,但是這種絕妙的稚氣也正是阿西西的聖方濟各1和馬可-奧裡略2有過的。一天,他為了不肯踏死一隻螞蟻,竟扭傷了筋骨。
1聖方濟各(FrancoisdAAssise,1181-1226),一譯「法蘭西斯」,方濟各會創始人,生於意大利阿西西。一二○九年成立「方濟各托缽修會」,修士自稱「小兄弟」,故又名「小兄弟會」。
2馬可-奧裡略(MarcAurele,121-180),羅馬皇帝,斯多葛派哲學家。
這個正直的人便是這樣過活的。有時他睡在自己的園裡,那真是一種最能令人嚮往的事。
據傳說,卞福汝主教從前在青年時期,甚至在壯年時期,都曾是一個熱情的人,也許還是一個粗暴的人。他後來的那種溥及一切的仁慈,與其說是天賦的本性,不如說是他在生活過程中一步步逐漸達到大徹大悟的結果,因為,人心和岩石一樣,也可以有被水滴穿的孔。那些空隙是不會消失的,那些成績是毀滅不了的。
在一八一五年,我們好像已經說過,他已到了七十五歲,但是看去好像還沒有過六十。他的身材是矮矮胖胖的,為了避免肥滿,他常喜歡作長距離的步行;他腿力仍健,背稍微傴一點,這些全是不重要的事,我們不打算在這上面作什麼結論。格列高利十六1到了八十歲還是身軀挺直、笑容滿面的,但他仍是一個壞主教。卞福汝主教的相貌正像老鄉們所說的那種「美男子」,但他的和藹性格已使人忘了他面貌的美。
1格列高利十六(GregoireXVI,1765-1846),一八三一年至一八四六年為羅馬教皇。
他在談話中不時嬉笑,有些孩子氣,那也是他的風采之一。這我們已經說過了,我們和他接近就會感到身心怡暢,好像他的談笑會帶來滿座春風。他的膚色紅潤,他保全了一嘴潔白的牙齒,笑時露出來,給他添上一種坦率和平易近人的神氣,那種神氣可以使一個壯年人被人稱為「好孩子」,也可以使一個老年人被人稱為「好漢子」。我們記得,他當年給拿破侖的印象正是這樣的。乍一看來,他在初次和他見面的人的心目中,確也只不過是一個好漢子。但是如果我們和他接觸了幾小時,只須稍稍望見他運用心思,那個好漢子便慢慢變了樣,會令人莫名其妙地肅然生畏;他那廣而莊重、原就在白髮下顯得尊嚴的前額,也因潛心思考而倍加尊嚴了;威神出自慈祥,而慈祥之氣仍不停散佈;我們受到的感動,正如看見一個笑容可掬的天使在緩緩展開他的翅膀,一面仍不停地露著笑容。一種敬意,一種無可言喻的敬意會油然而生,直入你的胸臆,於是我們感到在我們面前的確是一位堅定、飽經世故的仁厚長者,他的胸襟既那麼開朗,那他的思想也就必然溫柔敦厚的了。
我們已經見過,他一生中每一天的時刻都是被祈禱、上祭、佈施、安慰傷心人、種一小塊園地、實行仁愛、節食、招待過路客人、克己、信人、學習、勞動這些事充滿了的。「充滿」這兩個字是恰當的,並且主教過的這種日子又一定洋溢著善良的思想、善良的言語和善良的行為,直到完善的境界。但是,到了晚上,當那兩個婦女已經退去休息時,如果天冷,或是下雨,使他不能到園裡去待上一兩個鐘點再去就寢的話,他那一天也還是過得不滿足的。面對著太虛中寥廓的夜景,繆然默念,以待瞌睡,在他,這好像已是一種儀軌了。有時,夜深人靜以後,那兩個老婦人如果還沒有睡著,她們常聽見他在那幾條小道上緩步徘徊。他在那裡,獨自一人,虔誠,恬靜,愛慕一切,拿自己心中的謐靜去比擬太空的謐靜,從黑暗中去感受星斗的有形的美和上帝的無形的美。那時,夜花正獻出它們的香氣,他也獻出了他的心,他的心正像一盞明燈,點在繁星閃閃的中央,景仰讚歎,飄遊在造物的無邊無際的光輝裡。他自己也許說不出縈繞在他心中的究竟是什麼,他只感到有東西從他體中飛散出去,也有東西降落回來。心靈的幽奧和宇宙的幽奧的神秘的交往!
他想到上帝的偉大,也想到上帝和他同在;想到綿綿無盡的將來是一種深不可測的神秘,無可窮竟的往古,更是神秘渺茫;想到宇宙在他的眼底朝著各個方面無止境地擴展延伸;他不強求瞭解這種無法瞭解的現象,但是他凝神注視著一切。他不研究上帝,他為之心曠神怡。他涉想到原子的奇妙結合能使物質具有形象,能在組合時發生力量,在整體中創造出個體,在空間創造出廣度和長度,在無極中創造出無量數,並能通過光線顯示美。那樣的結合,生生滅滅,了無盡期,因而有生死。
他坐在一條木凳上,靠著一個朽了的葡萄架,穿過那些果樹的瘦弱蜷屈的暗影,仰望群星。在那四分之一畝的地方,樹木既種得那樣少,殘棚破屋又那麼擠,但是他留戀它,心裡也知足。
這個老人一生的空閒時間既那麼少,那一點空閒時間在白天又已被園藝佔去,在晚上也已用在沉思冥想,他還有什麼希求呢?那一小塊園地,上有天空,不是已足供他用來反覆景仰上帝的最美妙的工作和最卓絕的工作嗎?的確,難道那樣不已經十全十美,還有什麼可奢求的呢?一院小小的園地供他盤桓,一片浩闊的天空供他神遊。腳下有東西供他培植收穫,頭上有東西供他探討思索,地下的是幾朵花,天上的是萬點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