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阿讓張耳細聽。絕沒有一點聲響。
他推門。
他用指尖推著,輕輕地、緩緩地、正像一隻膽怯心細、想要進門的貓。
門被推以後,靜悄悄地移動了幾乎不能察覺的那麼一點點,縫也稍微寬了一絲。
他等待了一會,再推,這次使力比較大。
門悄然逐漸開大了。現在那條縫已能容他身體過去。但是門旁有一張小桌子,那角度堵住了路,妨礙他通過門縫。
冉阿讓知道那種困難。無論如何,他非得把門推得更開一些不可。
他打定主意,再推,比先頭兩次更使勁一些。這一次,卻有個門臼,由於潤滑油干了,在黑暗裡突然發出一種嘶啞延續的聲音。
冉阿讓大吃一驚。在他耳裡門臼的響聲就和末日審判的號角那樣洪亮駭人。
在開始行動的那一剎那間,由於幻想的擴大,他幾乎認為那個門臼活起來了,並且具有一種非常的活力,就像一頭狂叫的狗要向全家告警,要叫醒那些睡著的人。
他停下來,渾身哆嗦,不知所措,他原是踮著腳尖走路,現在連腳跟也落地了。他聽見他的動脈在兩邊太陽穴裡像兩個鐵錘那樣敲打著,胸中出來的氣也好像來自山洞的風聲。他認為那個發怒的門臼所發出的那種震耳欲聾的聲響,如果不是天崩地裂似的把全家驚醒,那是不可能的。他推的那扇門已有所警惕,並且已經叫喊;那個老人就要起來了,兩個老姑娘也要大叫了,還有旁人都會前來搭救;不到一刻鐘,滿城都會騷亂,警察也會出動。他一下子認為自己完了。
他立在原處發慌,好像一尊石人,一動也不敢動。
幾分鐘過去了。門大大地開著。他冒險把那房間瞧了一遍。絲毫沒有動靜,他伸出耳朵聽,整所房子裡沒有一點聲音。
那個銹門臼的響聲並不曾驚醒任何人。
這第一次的危險已經過了,但是他心裡仍舊驚恐難受。不過他並不後退。即使是在他以為一切沒有希望時,他也沒有後退。他心裡只想到要干就得趕快。他向前一步,便跨進了那房間。
那房間是完全寂靜的。這兒那兒,他看見一些模糊紊亂的形體,如果在白天便看得出來,那只是桌上一些零亂的紙張、展開的表冊、圓凳上堆著的書本、一把堆著衣服的安樂椅、一把祈禱椅,可是在這時,這些東西卻一齊變為黑黝黝的空穴和迷濛難辨的地域。冉阿讓仍朝前走,謹慎小心,唯恐撞了傢俱。
他聽到主教熟睡在那房間的盡頭,發出均勻安靜的呼吸。
他忽然停下來。他已到了床邊。他自己並沒有料到會那樣快就到了主教的床邊。
上天有時會在適當時刻使萬物的景象和人的行動發生巧妙的配合,從而產生出深刻的效果,彷彿有意要我們多多思考似的。大致在半個鐘點以前,就已有一大片烏雲遮著天空。正當冉阿讓停在床前,那片烏雲忽然散開了,好像是故意要那樣做似的,一線月光也隨即穿過長窗,正正照在主教的那張蒼老的臉上。主教正安安穩穩地睡著。他幾乎是和衣睡在床上的,因為下阿爾卑斯一帶的夜晚很冷,一件棕色的羊毛衫蓋住他的胳膊,直到腕邊。他的頭仰在枕頭上,那正是恣意休息的姿態,一隻手垂在床外,指上戴著主教的指環,多少功德都是由這隻手圓滿了的。他的面容隱隱顯出滿足、樂觀和安詳的神情。那不僅僅是微笑,還幾乎是容光的煥發。他額上反映出靈光,那是我們看不見的。心地正直的人在睡眠中也在景仰那神秘的天空。
來自天空的一線彩光正射在主教的身上。
同時他本身也是光明剔透的,因為那片天就在他的心裡。
那片天就是他的信仰。
正當月光射來重疊(不妨這樣說)在他心光上的時候,熟睡著的主教好像是包圍在一圈靈光裡。那種光卻是柔和的,涵容在一種無可言喻的半明半暗的光裡。天空的那片月光,地上的這種沉寂,這個了無聲息的園子,這個靜謐的人家,此時此刻,萬籟俱寂,這一切,都使那慈祥老人酣暢的睡眠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奇妙莊嚴的神態,並且還以一種端詳肅靜的圓光環繞著那些白髮和那雙合著的眼睛,那種充滿了希望和赤忱的容顏,老人的面目和赤子的睡眠。
這個人不自覺的無比尊嚴幾乎可以和神明媲美。冉阿讓,他,卻待在黑影裡,手中拿著他的鐵燭釬,立著不動,望著這位全身光亮的老人,有些膽寒。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人。他那種待人的赤忱使他驚駭。一個心懷叵測、瀕於犯罪的人在景仰一個睡鄉中的至人,精神領域中沒有比這更宏偉的場面了。
他孤零零獨自一人,卻酣然睡在那樣一個陌生人的旁邊,他那種卓絕的心懷冉阿讓多少也感覺到了,不過他不為所動。
誰也說不出他的心情,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如果我們真要領會,就必須設想一種極端強暴的力和一種極端溫和的力的並立。即使是從他的面色上,我們肯定不能分辨出什麼來。那只是一副凶頑而又驚駭的面孔。他望著,如是而已。但是他的心境是怎樣的呢?那是無從揣測的。不過,他受到了感動,受到了困擾,那是很顯明的。但是那種感動究竟屬於什麼性質的呢?
他的眼睛沒有離開老人。從他的姿勢和面容上顯露出來的,僅僅是一種奇特的猶豫神情。我們可以說,他正面對著兩種關口而踟躕不前,一種是自絕的關口,一種是自救的關口。
他彷彿已準備要擊碎那頭顱或吻那隻手。
過了一會,他緩緩地舉起他的左手,直到額邊,脫下他的小帽,隨後他的手又同樣緩緩地落下去。冉阿讓重又墮入冥想中了,左手拿著小帽,右手拿著鐵釬,頭髮亂豎在他那粗野的頭上。
儘管他用怎樣可怕的目光望著主教,但主教仍安然酣睡。
月光依稀照著壁爐上的那個耶穌受難像,他彷彿把兩隻手同時伸向他們兩個人,為一個降福,為另一個赦宥。忽然,冉阿讓拿起他的小帽,戴在頭上,不望那主教,連忙沿著床邊,向他從床頭可以隱隱望見的那個壁櫥走去,他想起那根鐵燭釬,好像要撬鎖似的,但是鑰匙已在那上面,他打開櫥,他最先見到的東西,便是那籃銀器,他提著那籃銀器,大踏步穿過那間屋子,也不管聲響了,走到門邊,進入祈禱室,推開窗子,拿起木棍,跨過窗台,把銀器放進布袋,丟下籃子,穿過園子,老虎似的跳過牆頭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