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最美妙的字,雖然是法國人經常說的,可是把它說給願受人尊敬的法國讀者聽,也許是不應該的,歷史不容妙語。
我們甘冒不韙,破此禁例。
因此,在那些巨人中有個怪傑,叫康布羅納1。
1康布羅納(Cambronne),法國將軍。
說了那個字,然後從容就義,還有什麼比這更偉大的!他為求死而出此一舉,要是他能在槍林彈雨中倖存,那不是他的過失。
滑鐵盧戰爭的勝利者不是在潰敗中的拿破侖,也不是曾在四點鐘退卻,五點鐘絕望的威靈頓,也不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布呂歇爾,滑鐵盧戰爭的勝利者是康布羅納。
霹靂一聲,用那樣一個字去回擊向你劈來的雷霆,那才是勝利。以此回答慘禍,回答命運,為未來的獅子1奠基,以此反抗那一夜的大雨,烏古蒙的賊牆,奧安的凹路,格魯希的遲到,布呂歇爾的應援,作墓中的戲謔,留死後的餘威,把歐洲聯盟淹沒在那個字的音節裡,把愷撒們領教過的穢物獻給各國君主,把最鄙俗的字和法蘭西的光輝糅合起來,造了一個最堂皇的字,以嬉笑怒罵收拾滑鐵盧,以拉伯雷2補萊翁尼達斯3的不足,用句不能出口的雋語總結那次勝利,喪失疆土而保全歷史,流血之後還能使人四處聽見笑聲,這是多麼宏偉。
1指滑鐵盧紀念墩上的那隻鐵獅子,見本卷第二節注。
2拉伯雷(Rabelais),十六世紀法國文學家,善諷刺。
3萊翁尼達斯(Leonidas),公元前五世紀斯巴達王,與波斯作戰時戰死。
這是對雷霆的辱罵。埃斯庫羅斯的偉大也不過如是。
康布羅納的這個字有一種崩裂的聲音,是滿腔輕蔑心情突破胸膛時的崩裂,是痛心太甚所引起的爆炸。誰是勝利者?是威靈頓嗎?不是。如果沒有布呂歇爾,他早已敗了。是布呂歇爾嗎?不是。如果沒有威靈頓打頭陣,布呂歇爾也收拾不了殘局。康布羅納,那最後一刻的過客,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將,大戰中的一個無限渺小的角色,他深深感到那次潰敗確是荒謬,使他倍加痛心,正當他滿腹怨恨不得發洩時,別人卻來開他玩笑,要他逃生!他又怎能不頓足大罵呢?
他們全在那裡,歐洲的君王們,洋洋得意的將軍們,暴跳如雷的天罡地煞,他們有十萬得勝軍,十萬之後,再有百萬,他們的炮,燃著火繩,張著大口,他們的腳踏著羽林將士和大軍,他們剛才已經壓倒了拿破侖,剩下的只是康布羅納了,只剩下這麼一條蚯蚓在反抗。他當然要反抗。於是他要找一個字,如同找一柄劍。他正滿嘴唾沫,那唾沫便是那個字了。在那種非凡而又平凡的勝利面前,在那種沒有勝利者的勝利面前,那個悲憤絕望的人攘臂挺身而起,他感到那種勝利的重大,卻又瞭解它的空虛,因此他認為唾以口沫還不足,在數字、力量、物質各方面他既然都被壓倒了,於是就找出一個字,穢物。我們又把那個字記了下來。那樣說,那樣做,找到那樣一個字,那才真是風流人物。
那些偉大歲月的精神,在那出生入死的剎那間啟發了這位無名小卒的心靈。康布羅納找到的滑鐵盧的那個字,正如魯日-德-李勒1構思的《馬賽曲》,都是出自上天的啟示。有陣神風來自上天,感動了這兩個人,他們都瞿然憬悟,因而一個唱出了那樣卓越的歌曲,一個發出了那種駭人的怒吼。康布羅納不僅代表帝國把那巨魔式的咒語唾向歐洲,那樣似嫌不足;他還代表革命唾向那已往的日子。我們聽到他的聲音,並且在康布羅納的聲音裡感到各先烈的遺風。那彷彿是丹東的談吐,又彷彿是克萊貝爾2的獅吼。
1魯日-德-李勒(RougetdelAIsle),法國十八世紀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革命軍官,所作《馬賽曲》,現為法國國歌。
2克萊貝爾(kleber),革命時期的將軍,一八○○年被刺死。
英國人聽了康布羅納的那個字,報以「放!」各炮火光大作,山岡震撼,從所有那些炮口中噴出了最後一批開花彈,聲如奔雷,濃煙遍野,被初生的月光隱隱映成白色,縈繞空中,等到煙散以後,什麼全沒有了。那點銳不可當的殘餘也被殲滅了,羽林軍覆沒了。那座活炮壘的四堵牆全倒在地上,在屍體堆中,這兒那兒,還偶然有些抽搐的動作;比羅馬大軍更偉大的法蘭西大軍便那樣死在聖約翰山的那片浸滿了雨水和血液的土壤上,陰慘的麥田里,也就是現在駕著尼維爾郵車的約瑟夫1自得其樂地鞭著馬,吹著口哨而過的那一帶地方。
1約瑟夫,猶如說張三李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