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他們來到科林斯並開始建造街壘以後,他們便沒有怎麼注意馬白夫公公。馬白夫公公卻一直沒有離開隊伍。他走進酒店以後,便去坐在樓下那間廳堂的櫃檯後面。可以說,他在那裡已經完全寂滅了。他彷彿已不再望什麼,也不再想什麼。古費拉克和另外幾個人曾兩次或三次走到他跟前,把當時的危險說給他聽,請他避開,他卻好像什麼也沒聽見。沒有人和他談話時,他的嘴唇會頻頻啟閉,好像是在對誰答話,在有人找他談話時他的嘴唇卻又完全不動,眼睛也好像失去了生命似的。在街壘受到攻擊的幾個小時以前,他便坐在那裡,兩個拳頭抵在膝上,頭向前傴著,彷彿是在望一個什麼危崖深谷,幾個鐘頭過去了,他一直保持這一姿勢,沒有改變過。任何事都不能驚動他,看來他的精神完全不在街壘裡。後來每個人都奔向各自的戰鬥崗位,廳堂裡只剩下了三個人:被綁在柱子上的沙威、一個握著軍刀監視沙威的起義戰士和他馬白夫。當攻打開始、爆裂發生時,他的身體也受到了震動,彷彿已經醒過來了,他陡然立了起來,穿過廳堂,這時,安灼拉正重複他的號召,說:「沒人願去?」人們看見這老人出現在酒店門口。他的出現,使整個隊伍為之一驚,並引起了一陣驚喊:「這就是那個投票人!就是那個國民公會代表!就是那個人民代表!」
也許他並沒有聽見。
他直向安灼拉走去,起義的人都懷著敬畏的心為他讓出一條路,他從安灼拉手裡奪過紅旗,安灼拉也被他愣住了,往後退了一步,其他的人,誰也不敢阻擋他,誰也不敢攙扶他,他,這八十歲的老人,頭頸顫顫巍巍,腳步踏踏實實,向街壘裡那道石級,一步一步慢慢跨上去。當時的情景是那麼莊嚴,那麼偉大,以致在他四周的人都齊聲喊道:「脫帽!」他每踏上一級,他那一頭白髮,乾癟的臉,高闊光禿滿是皺紋的額頭,凹陷的眼睛,愕然張著的嘴,舉著旗幟的枯臂,都從黑暗步步伸向火炬的血光中,逐漸升高擴大,形象好不駭人。人們以為看見了九三年的陰靈,擎著恐怖時期的旗幟,從地下冉冉升起。
當他走上最高一級,當這戰戰兢兢而目空一切的鬼魂,面對一千二百個瞧不見的槍口,視死如歸,捨身忘我,屹立在那堆木石灰土的頂上時,整個街壘都從黑暗中望見了一個無比崇高的超人形象。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在奇跡出現時才會有那種沉寂。
老人在這沉寂中,揮動著那面紅旗,喊道:
「革命萬歲!共和萬歲!博愛!平等和死亡!」
人們從街壘裡聽到一陣低微、急促、像個牧師匆匆念誦祈禱文似的聲音。也許是那警官在街的另一頭,做他的例行勸降工作。
接著,先頭喊「口令?」的那尖利嗓子喊道:
「下去!」
馬白夫先生,臉氣白了,眼裡冒著悲憤躁急的火焰,把紅旗高舉在頭頂上,再一次喊道:
「共和萬歲!」
「放!」那人的聲音說。
第二次射擊,像霰彈似的,打在街壘上。
老人的兩個膝頭往下沉,隨即又立起,旗子從他手中滑脫了,他的身體,像一塊木板似的,向後倒在石塊上,直挺挺伸臥著,兩臂交叉在胸前。
一條條鮮血,像溪水似的,從他身下流出來。他那衰老的臉,慘白而悲哀,彷彿仍在望天空。
起義的人全被一種不受人力支配的憤激心情所控制,甚至忘了自衛,他們在驚愕恐駭中齊向那屍體靠近。
「這些判處國王的人真是好樣兒的!」安灼拉說。
古費拉克湊近安灼拉的耳邊說:
「這句話是說給你一個人聽的,因為我不願潑冷水。但是這個人完全比得上那些判處國王的代表。我認識他。他叫馬白夫公公。我不知道他今天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他一向是個誠實的老糊塗。你瞧他的腦袋。」
「老糊塗的腦袋,布魯圖斯的心。」安灼拉回答說。
接著,他提高嗓子說:
「公民們!這是老一輩給年輕一代做出的榜樣。我們遲疑,他挺身而出!我們後退,他勇往直前!讓我們瞧瞧因年老而顫抖的人是怎樣教育因害怕而顫抖的人的!這位老人在祖國面前可說是浩氣凜然。他活得長久,死得光榮。現在讓我們保護好他的遺體,我們每個人都應當象保護自己活著的父親那樣來保護這位死了的老人。讓他留在我們中間,使這街壘成為銅牆鐵壁。」
在這些話後面的是一陣低沉而堅決的共鳴聲。
安灼拉蹲下去托起那老人的頭,怯生生地在他的前額上吻了一下,隨即又掰開他的手臂,輕柔謹慎、怕弄痛了死者似的,扶起他的身體,解下他的衣服,把那上面的彈孔和血跡一一指給大家看,並說道:
「現在,這就是我們的紅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