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市的痙攣和靈魂的驚駭比較起來,算得了什麼?人心的深度,大於人民。冉阿讓這時的心正受著駭人的折磨。舊日的危崖險谷又一一重現在他眼前。他和巴黎一樣,正在一次驚心動魄、吉凶莫測的革命邊緣上戰慄。幾個鐘頭已足夠使他的命運和心境突然陷在黑影中。對於他,正如對巴黎,我們不妨說,兩種思潮正在交鋒。白天使和黑天使即將在懸崖頂端的橋上進行肉搏。兩個中的哪一個會把另一個摔下去呢?誰會勝利呢?
在六月五日這天的前夕,冉阿讓在珂賽特和杜桑的陪同下遷到了武人街。一場急劇的轉變正在那裡候著他。
珂賽特在離開卜呂梅街以前,不是沒有試圖阻擾。自從他倆一道生活以來,在珂賽特的意願和冉阿讓的意願之間出現分歧,這還是第一次,雖說沒有發生衝突,卻至少有了矛盾。一方面是不願遷,一方面是非遷不可。一個不認識的人突然向他提出「快搬家」的勸告,這已夠使他提心吊膽,把他變成堅持己見無可通融的了。他以為自己的隱情已被人家發覺,並有人在追捕他。珂賽特便只好讓步。
他們在去武人街的路上,彼此都咬緊了牙沒說一句話,各人想著各自的心事。冉阿讓憂心如焚,看不見珂賽特的愁苦,珂賽特愁腸寸斷,也看不見冉阿讓的憂懼。
冉阿讓帶著杜桑一道走,這是他以前離家時,從來不曾做過的。他估計他大致不會再回到卜呂梅街去住了,他既不能把她撇下不管,也不能把自己的秘密說給她聽。他覺得她是忠實可靠的,僕人對主人的出賣往往開始於愛管閒事。而杜桑不愛管閒事,好像她生來就是為冉阿讓當僕人的。她口吃,說的是巴恩維爾農村婦人的土話,她常說:「我是一樣一樣的,我拉扯我的活,尾巴不關我事。」(「我就是這個樣子,我干我的活,其餘的事與我無關。」)
這次離開卜呂梅街幾乎是倉皇出走,冉阿讓只攜帶那只香氣撲鼻、被珂賽特慣常稱為「寸步不離」的小提箱,其他的東西全沒帶。如果要搬裝滿東西的大箱子,就非得找搬運行的經紀人不可,而經紀人也就是見證人。他們在巴比倫街雇了一輛街車便這樣走了。
杜桑費了大勁才得到許可,包了幾件換洗衣服、裙袍和梳妝用具。珂賽特本人只帶了她的文具和吸墨紙。
冉阿讓為了盡量掩人耳目,避免聲張,還作了時間上的安排,不到天黑不走出卜呂梅街的樓房,這就讓珂賽特有時間給馬呂斯寫那封信。他們到達武人街時天已完全黑了。
大家都靜悄悄地睡了。
武人街的那套住房是對著後院的,在第一層樓上有兩間臥室,一間餐室和一間與餐室相連的廚房,還帶一間斜頂小屋子,裡面有張吊床,也就是杜桑的臥榻。那餐室同時也是起坐間,位於兩間臥室之間。整套住房裡都配備了日用必需的家庭用具。
人會莫名其妙地無事自擾,也會莫名其妙地無故自寬,人的性情生來便是這樣。冉阿讓遷到武人街不久,他的焦急心情便已減輕,並且一步一步消失了。某些安靜的環境彷彿能影響人的精神狀態。昏暗的街,平和的住戶,冉阿讓住在古老巴黎的這條小街上,感到自己也好像受了寧靜氣氛的感染,小街是那麼狹窄,一塊固定在兩根柱子上的橫木板,擋住了車輛,在城市的喧鬧中寂靜無聲,大白天也只有昏黃的陽光,兩排年逾百歲的高樓,有如衰邁的老人,寂然相對,似乎可以說在這種環境中,人們的感情已失去了激動的能力。在這條街上人們健忘,無所思也無所憶。冉阿讓住在這裡只感到心寬氣舒。能有辦法把他從這地方找出來嗎?
他最關心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寸步不離」的東西放在自己的手邊。
他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夜。常言道,黑夜使人清醒,我們不妨加這麼一句,黑夜使人心安。第二天早晨,他醒來時幾乎是歡快的。那間餐室原是醜陋不堪的,擺了一張舊圓桌、一口上面斜掛著鏡子的碗櫥,一張有蟲蛀的圍椅和幾把靠背椅,椅上堆滿了杜桑的包袱,冉阿讓見了這樣一間屋子卻感到它美。有個包袱開著一條縫,露出了冉阿讓的國民自衛軍制服。
至於珂賽特,她仍待在她的臥室裡,讓杜桑送了一盆肉湯給她,直到傍晚才露面。
杜桑為了這次小小的搬家,奔忙了一整天,將近五點鐘時,她在餐桌上放了一盤涼雞,珂賽特為了表示對她父親的恭順,才同意對它看了一眼。
這樣做過以後,珂賽特便借口頭痛得難受,向冉阿讓道了晚安,縮到她臥房裡去了。冉阿讓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個雞翅膀,吃過以後,他肘端支在桌上,心情漸漸開朗,重又獲得了他的安全感。
他在吃這頓簡樸的晚飯時,曾兩次或三次模模糊糊聽到杜桑對他嘮叨道:「先生,外面熱鬧著呢,巴黎城裡打起來了。」但是他心裡正在想東想西,沒有過問這些事。說實在的,他並沒有聽。
他立起來,開始從窗子到門,又從門到窗子來回走動,心情越來越平靜了。
在這平靜的心境中,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珂賽特——這個唯一使他牽腸掛肚的人的身上。他掛念的倒不是她的頭痛,頭痛只是神經上的一點小毛病,姑娘們愛鬧的閒氣,暫時出現的烏雲,過一兩天就會消散的,這時他想著的是將來的日子,並且,和平時一樣,他一想到這事,心裡總有點樂滋滋的。總之,他沒有發現他們恢復了的幸福生活還會遇到什麼阻擾,以至不能繼續下去。有時,好像一切全不可能,有時又好像一切都順利,冉阿讓這時正有那種事事都能如願以償的快感。這樣的樂觀思想經常是繼苦惱時刻而來的,正如黑夜過後的白天。這原是自然界固有的正反輪替規律,也就是淺薄的人所說的那種對比方法。冉阿讓躲在這條僻靜的街巷中,漸漸擺脫了近來使他惶惑不安的種種苦惱。他所想像的原是重重黑暗,現在卻開始望見了霽色晴光。這次能平安無事地離開卜呂梅街已是一大幸事。出國到倫敦去待一些時候,哪怕只去待上幾個月,也許是明智的。待在法國或待在英國,那有什麼兩樣?只要有珂賽特在身邊就可以了。珂賽特便是他的國家。珂賽特能保證他的幸福。至於他,他能不能保證珂賽特的幸福呢?這在過去原是使他焦慮失眠的問題,現在他卻絲毫沒有想到這件事。他從前感到的種種痛苦已全部煙消雲散,他這時的心境是完全樂觀的。在他看來,珂賽特既在他身邊,她便是歸他所有的了,把表象當實質,這是每個人都有過的經驗。他在心中極其輕鬆愉快地盤算著帶著珂賽特去英國,通過他幻想中的圖景,他見到他的幸福在任何地方都是可能的。
他正在緩步來回走動,他的視線忽然觸到一件奇怪東西。
在碗櫥前面,他看見那傾斜在櫥上的鏡子清晰地映著這樣的幾行字:
我心愛的,真不巧,我父親要我們立刻離開此地。今晚我們住在武人街七號。八天內我們去倫敦。珂賽特。六月四日。
冉阿讓一下子被驚到發了呆。
珂賽特昨晚一到家,便把她的吸墨紙簿子放在碗櫥上的鏡子跟前,她當時正愁苦欲絕,也就把它丟在那裡忘了,甚至沒有注意到是她讓它開著攤在那裡的,並且攤開的那頁,又恰巧是她在卜呂梅街寫完那幾行字以後用來吸乾紙上墨汁的那一頁。這以後她才讓那路過卜呂梅街的青年工人去投送。信上的字跡全印在那頁吸墨紙上了。
鏡子又把字跡反映出來。
結果產生了幾何學中所說的那種對稱的映像,吸墨紙上的字跡在鏡子裡反映成原形,出現在冉阿讓眼前的正是珂賽特昨晚寫給馬呂斯的那封信。
這是非常簡單而又極其驚人的。
冉阿讓走向那面鏡子。他把這幾行字重讀了一遍,卻不敢信以為真。他彷彿看見那些字句是從閃電的光中冒出來的。那是一種幻覺。那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存在的。
慢慢地,他的感覺變得比較清晰了。他望著珂賽特的那本吸墨紙,逐漸恢復了他的真實感。他把吸墨紙拿在手裡,並說道:「那是從這兒來的。」他非常激動地細看吸墨紙上的那幾行字跡,感到那些反過來的字母的形象好不拙劣奇怪,實在是任何含義也看不出來。於是他對自己說:「不過這並不說明什麼,這並不能成為文字。」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感到胸中有說不出的舒暢。在驚駭慌亂的時刻誰又不曾有過這種盲目的歡快呢?在幻想還沒有完全破滅時,靈魂是不會向失望投降的。
他拿著那吸墨紙,不斷地看,呆頭呆腦地感到幸運,幾乎笑了出來,說自己竟會受到錯覺的愚弄。忽然,他的眼睛又落在鏡面上,又看見了鏡中的反映。幾行字在鏡子裡毫不留情地顯得清清楚楚,這一下可不能再認為是錯覺了。一錯再錯的錯覺也只能是真實,這是摸得著瞧得見的,這是在鏡子裡反映出來的手書文字。他明白了。
冉阿讓打了個趔趄,吸墨紙也跌落了,他癱倒在碗櫥旁的破舊圍椅裡,低垂著腦袋,眼神沮喪,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對自己說,這已經是明擺著的了,在這世界上,從此不會再見到陽光了,那肯定是珂賽特寫給某人的了。他聽到他的靈魂,暴跳如雷,又在黑暗中哀號怒吼。你去把落在獅子籠裡的愛犬奪回來吧!
可怪又可歎的是,這時馬呂斯還沒有收到珂賽特的信,偶然的機緣卻把信中消息在馬呂斯知道以前,便陰錯陽差地洩露給了冉阿讓。
冉阿讓直到目前為止還不曾在考驗面前摔過交。他經受過可怕的試探,受盡了逆境的折磨,法律的迫害,社會的無情遺棄,命運的殘暴,都曾以他為目標,向他圍攻過,他卻從不曾倒退或屈服。在必要時,他也接受過窮凶極惡的暴行,他犧牲過他已恢復的人身不可侵犯性,放棄過他的自由,冒過殺頭的危險,喪失了一切,忍受了一切,成了一個刻苦自勵、與世無爭的人,以致有時人們認為他和殉教者一樣無私無我。他的良心,在經受種種苦難的千磨百煉以後好像已是無懈可擊的了,可是,如果有誰洞察他的心靈深處,就不能不承認,他的心境,此時此刻,是不那麼坦然的。
這是因為他在命運對他進行多次審訊時所遭受的種種酷刑,目前的這次拷問才是最可怕的。他從來還沒有遇到過這種夾棍的壓搾。他感到最深摯的情感也在暗中游離。他感到了有生以來從未嘗過的那種心碎腸斷的慘痛。唉,人生最嚴峻的考驗,應當說,唯一的嚴峻考驗,便是眼睜睜望著即將失去的心愛的人兒。
當然,可憐的老冉阿讓對珂賽特的愛,只是父女之愛,但是,我們在前面已經指出過,在這種父愛中,也摻進了因他那無親無偶的處境而產生的其他的愛,他把珂賽特當作女兒愛,也把她當作母親愛,也把她當作妹子愛,並且,由於他從不曾有過情婦,也從不曾有過妻室,由於人的生性像個不願接受拒絕支付證書的債權人,他的這種情感——一種最最牢不可破的情感——便也攙和在其他一些朦朧、昏昧、純潔、盲目、無知、天真、超卓如天使、聖潔如天神的情感中,說那是情感,卻更像是本能,說它是本能,卻又更像是魅力,那是分辨不出瞧不見的,然而卻是真實的,那種愛,確切地說,是蘊藏在他對珂賽特所懷的那種深廣無際的慈愛中的,正如蘊藏在深山中的那種不見天日、未經觸動的金礦脈一樣。
請讀者回憶一下我們已經指出過的這種心境。在他們之間是不可能有什麼結合的,甚至連靈魂的結合也不可能,而他們卻又相依為命。除了珂賽特,也就是說,除了一個孩子,冉阿讓在他這一生的漫長歲月中再也不知道有什麼可以愛。對一般五十左右的人來說,誰都有那種繼熾熱的戀情而起的愛,正如入冬的樹葉,由嫩綠轉為暗綠,冉阿讓的心中卻不曾有過這種變化。總之,我們已不止一次地談到過,這種內心的契合,這個由高貴品德凝成的整體,只能使冉阿讓成為珂賽特的父親。這父親是由冉阿讓生而固有的祖孫之愛、父女之愛、兄妹之愛、夫婦之愛鑄成的,父愛之中甚至還有母愛,這父親愛珂賽特,並且崇拜她,把這孩子當作光明,當作安身之處,當作家庭,當作祖國,當作天堂。
因此,當他看見這一切都要破滅,她要溜走,她要從他手中滑脫,她要逃避,一切已如煙雲,一切已成泡影,擺在他眼前的是這樣一種錐心刺骨的局面:她的心已有所屬,她已把她的終身幸福托給了另一個人,她已有了心愛的對象,而我只是個父親了,我不再存在了。當他已不能再有所懷疑,當他對自己說「她撇下我的心要遠走高飛了」,這時他感到的痛苦確已超過可能忍受的限度。想當初他是怎樣盡心竭力,到頭來卻落得這麼個結果!並且,還有什麼可說的!一場空!在這當口,正如我們剛才說過的,他憤激到從頭到腳渾身發抖。他從頭髮根裡也感到他從前的那種強烈的唯我主義思想已在甦醒活動。
「我」又在這人的心靈深處哀號。
內心的崩塌是常有的。自認確已走上絕路的思想,一經侵入心中,必然會坼裂並摧毀這人心靈中的某些要素,而這些要素又往往就是他本人自己。當痛苦已到這種程度,良心的力量便會一敗塗地。這兒便是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在我們中能巋然不動,堅持正見,度過難關的人是不多的。不能戰勝痛苦,便不能保全令德。冉阿讓重又拿起那吸墨紙,想再證實一下,那幾行字畢竟是無可否認的,他低著頭,瞪著眼,呆著不動,腦子裡煙霧騰騰,思想一片混亂,看來這人的內心世界已全部坍陷了。
他在浮想的誇大力量的支配下,研究著這次的暴露,他外表靜得可怕,因為當人靜到象塑像那樣冷時,那是可怕的。
他衡量著他的命運在他不知不覺中邁出的那驚人的一步,他回憶起去年夏季他有過的那次疑懼,好不容易才消釋,他這次又見到了那種危崖絕壁,還是那樣,不過冉阿讓已不再是在洞口,而是到了洞底。
情況是前所未聞並令人痛心的。他毫無所知,便落到洞底。他生命的光全熄滅了,他永不會重見天日了。
他本能地感覺到,他把某幾次情景、某些日期、珂賽特臉上某幾回的紅暈、某幾回的蒼白連繫起來進行分析,並對自己說:「就是他了。」失望中的猜測是一種百發百中的神矢。他一猜便猜到了馬呂斯。他還不知道這個名字,但已找到了這個人。在他那記憶力的毫不留情的追溯中,他一清二楚地看見了那個在盧森堡公園裡跟蹤的可疑的陌生人,那個想吃天鵝肉的癩蝦蟆,那個吊兒郎當的閒漢,那個蠢材,那個無賴,因為只有無賴才會走來對著有父親愛護陪伴的姑娘擠眉弄眼。
當他明白在這件事的背後有這麼個小伙子在作怪以後,他,冉阿讓,這個曾狠下工夫來改造自己的靈魂,盡過最大努力來使自己一生中受到的一切苦難和一切不平的待遇都化為仁愛,也讓自己得以從新做人的人,現在反顧自己的內心,卻看見一個鬼物:憎恨。
大的痛苦能使人一蹶不振。它使人悲觀絕望。遭受極大痛苦的人會感到有某種東西又回到自己心中。人在少壯時巨大的痛苦使他悲傷,而到了晚年它能置人於死地。唉,當血還是熱的,頭髮還是黑的,頭顱還能像火炬的火焰那樣直立在肩上,命運簿還沒有翻上幾頁,仍剩下一大沓,心裡還充滿愛的傾慕,心的跳動也還能在別人心裡引起共鳴,還有悔過自新後的前途,女人也都還在對自己笑盈盈,前程遠大,視野遼闊,生命力還完全充沛,這時如果失望是件可怕的事,那麼,在歲月飛馳,人已老去,黃昏漸近,殘照益微,暮色蒼茫,墓上星光已現時失望又會是什麼?
當他凝想時杜桑進來了。冉阿讓立了起來,問她說:
「是靠哪面?您知道嗎?」
杜桑,愣住了,只能這樣回答:
「請問是……」
冉阿讓又說:
「您先頭不是對我說,打起來了嗎?」
「啊!對,先生,」杜桑回答說,「是靠聖美裡那面。」
我們最隱秘的思想常在我們不知不覺中驅使我們作出某種機械活動,正是由於這種活動的作用,冉阿讓才會在沒有十分意識到的情況下,五分鐘過後去到了街上。
他光著頭,坐在家門口的護牆石礅上。他好像是在靜聽。
天已經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