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因普朗內塔是一個古老的托斯卡納市鎮,圓頂建築用的瓦就是在那兒燒製的。那裡的陵墓即使是晚上也能從幾英里外的山頂別墅看見,因為陵墓上有長明燈。周圍的光線微弱,但是觀光者仍然可以在死者之間辨認出路來。不過,讀墓誌銘卻得用手電。
裡納爾多到達時差5分9點;手上拿了一束鮮花,準備隨便放到哪座墓上。他在墳墓問的礫石路上走著。
他雖然沒有看見卡洛,卻已感到他的存在。
卡洛在一座高過人頭的墳墓後說話了。「你知道城裡有好的花店嗎?」
這人的口音像撒丁島人,對,他也許對自己要幹的事很內行。
「花店的人全是小偷。」帕齊回答。
卡洛不再偷看,立即從大理石建築後面繞了出來。
帕齊一看便覺得他凶殘。膀闊腰圓,矮壯有力,機靈到了極點,穿一件皮背心,帽子上插一根野豬鬃毛。帕齊估計自己的手比卡洛要長出3英吋,身材比他要高出4英吋,體重不相上下。卡洛少了一根指頭。帕齊估計在警局只需5分鐘就可以查出他的犯罪記錄。兩人都自下往上被墓燈照著。
「他的屋子有很好的報警系統。」帕齊說。
「我去看過了。你得把他指給我看。」
「明天晚上他要到一個會上去演說,星期五晚上,來得及嗎?」
「很好。」卡洛想壓一壓警官,好控制他,「你跟他一起走,怕不怕?拿了錢是要做事的,你得把他指給我看。」
「小心你的嘴。我拿了錢要做事,你拿了錢也是要做事的。否則你退休後的時光就只好到伏特拉去受罪了。那可是你自討苦吃。」
卡洛工作時對於疼痛的慘叫和受氣都已習以為常。他發現自己低估了這位警官,便攤開雙手。「你得告訴我我所需要知道的東西。」一對夫妻手拉手從小道上經過,卡洛走到帕齊身邊,兩人彷彿一起在小陵墓前默哀。卡洛脫下了帽子,兩人低頭站在那裡。帕齊把花放到了陵墓的門旁。卡洛暖和的帽子裡傳出一股氣味,是臭味,像是用沒騸過的動物的肉做的香腸。
帕齊抬起臉避開那味兒。「萊克特動刀很快,喜歡攻擊下身。」
「他有槍沒有?」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沒有用過。」
「我可不想把他從車裡拖出來。我要他在大街上,附近人不多。」
「你怎麼控制他?」
「那是我的事。」卡洛把一根鹿牙放到嘴裡,咬著軟骨,不時地讓鹿牙伸到嘴唇外。
「可那也是我的事。」帕齊說,「你們怎麼做?」
「先用豆袋槍打昏,再用網網起來,然後必須給他打一針。我得立即檢查他的嘴巴,怕齒冠下有毒藥。」
「他要到一個會上去演講。7點鐘,在韋基奧宮。如果星期五他在聖十字教堂的卡波尼小禮拜堂工作,他就得從那兒步行到韋基奧宮去。佛羅倫薩你熟嗎?」
「熟。你能給我找一張老城區的行車證嗎?」
「能。」
「我可不到教堂去抓他。」卡洛說。
帕齊點點頭。「最好是讓他在會議上露露面,然後也許兩個禮拜都不會有人想起他。我有理由在會後陪他回卡波尼邸宅——」
「我不願意到他屋裡去抓他。那是他的勢力範圍,他熟悉我不熟悉。他會警覺的,在門口四下張望。我要他在大街的人行道上。」
「那你就聽我說吧——我跟他從韋基奧官大門出來時,韋基奧宮靠獅子街那道門已經關閉,我跟他走黑街過聖恩橋到河對面。那裡的巴爾迪尼博物館前面有樹,可以擋住路燈燈光。那時學校早放學了,很安靜。」
「那就定在巴爾迪尼博物館前面吧。但是我如果有了機會,是有可能在離韋基奧宮不遠的地方提前抓他的3如果他調皮想溜,我也可能白天就抓他。我們可能坐一輛救護車。你陪著他,豆袋槍一打中他你就盡快溜走。」
「我想讓他不惹事就離開托斯卡納。」
「相信我,他會從地球表面消失的,雙腳衝前。」卡洛因自己這句私下裡的俏皮話笑了,微笑時露出了嘴裡的鹿牙。
第三十五章
星期五早晨。卡波尼邸宅閣樓的一間小屋子。粉刷過的牆壁有三面空著,第四面牆上掛了一幅巨大的13世紀聖母像,是契馬布埃畫派的作品,在小屋裡顯得特別巨大。聖母的頭向簽名的角度低著,有如一隻好奇的鳥。聖母那雙杏眼望著唾在畫下的一個小小的身子。
漢尼拔·萊克特博士,睡監獄和瘋人院小床的老手,在那窄小的床上雙手放在胸前睡得很安詳。
他眼睛一睜便突然完全清醒過來。他那早已死亡和消化掉的夢,對他妹妹米沙的夢,輕鬆地轉化成了眼前的清醒:對那時的危險和此刻的危險的清醒。
知道自己的危險並不比殺死那扒手更叫他睡不著覺。
此刻他已為這一天著好了裝。瘦小的身子穿一套極其考究的深色絲綢服裝。他關掉了僕役用的樓梯頂上的活動監視器,下樓來到職宅巨大的空間裡。
現在他自由了,可以來往於這宮殿無數房間的廣漠寂靜裡了。在經過地下室牢房多年的囚禁之後,這自由永遠叫他沉醉。
正如聖十字教堂或韋基奧宮的滿是繪畫的牆壁總有聖靈流溢一樣,萊克特博士在滿是資料櫃的高牆下工作時,卡波尼圖書館的空氣裡便總有幽靈遊蕩。他選擇羊皮紙卷軸,吹掉灰塵,灰塵的微粒在太陽的光柱裡飄飛,此刻已經化為飛灰的死者便彷彿在爭著告訴他他們的命運和他的命運。他工作得很有效率,但是並不匆忙。他把東西放進提包,收拾好今晚在研究會演講所需的書本和圖片。他有太多的東西想到那裡去朗讀。
萊克特博士打開了他的便攜式電腦,接通了米蘭大學的犯罪學系,檢查了萬維網上聯邦調查局網址www.fbi.gov的主頁。那是任何公民個人都可以做的事。他發現,司法小組委員會對克拉麗絲·史達琳流產的毒品偵緝突擊案的聽證會還沒有安排日程。他沒能找到通向聯邦調查局他自己的案子所需的密碼。在重案通緝頁上,他過去的面孔在一個炸彈犯和一個縱火犯之間望著他。
萊克特博士從一堆羊皮紙裡拿起了那張色彩鮮明的小報,看著封面上克拉麗絲·史達琳的照片,用手碰了碰她的臉。出現在他手裡的明亮的刀片好像是他培植出來用以代替他那第六根指頭的。那刀子叫哈比1,刀刃呈爪形,帶鋸齒。哈比刀輕鬆地破開了《國民閒話報》,就跟破開了那吉卜賽人的股動脈一樣輕鬆——在吉卜賽人身上飛快地進出,以至於用完根本不用擦拭。
1希臘羅馬神話中一種臉及身軀似女人,而翼、尾、爪似鳥的怪物,性殘忍貪婪。
萊克特博士裁下了克拉麗絲·史達琳的臉,貼在一張空白羊皮紙上。
他拿起一支筆,在羊皮紙上流暢自如地畫了一隻長翅膀的母獅子,一隻長著史達琳的臉的飛獅。他在下面用他那與眾不同的印刷體寫道:克拉麗絲,稱曾經想過嗎?為什麼非利士人不瞭解稱?因為你是參孫的謎語的答案:你是獅子裡的蜜2。
2參孫是以色列人的士師,大力士,青年時到亭拿去看他心愛的姑娘,在葡萄園遇見獅子,空手將獅子殺死。第二次再去亭拿時見死獅子肚裡有一群蜂和蜜,他便吃了蜜,也把蜜帶給了自己的父母但並未說出其出處。後來在婚宴上,參孫給陪伴他的30個非利士人出了一個謎:「吃的從吃者出來,甜的從強者出來。」見《聖經·舊約·士師記》第14章。非利士人一詞亦有平庸之人,庸人的意思,故此處一語雙關。
15公里以外,卡洛·德奧格拉西亞斯為了隱蔽,把車停在了因普朗內塔的一道石頭高牆後。他檢查了一下裝備。他的弟弟馬泰奧跟皮耶羅和托馬索(另外兩個撒丁島人)在柔軟的草地上練了幾套柔道擒拿術。法爾喬內弟兄都很健壯——皮耶羅·法爾喬內曾經在卡利亞里職業足球隊踢過幾天球,托馬索·法爾喬內學過做牧師,英語說得不錯。他有時也給被他們殘害的人做禱告。
卡洛那輛掛羅馬車牌的白色菲亞特貨車是合法租來的,他們準備給它掛上慈善醫院的招牌。車壁和地板都墊著搬家用的墊子,以防對像在車裡掙扎。
卡洛打算準確按照梅森的計劃辦事。但是萬一計劃出了問題,他不得不在意大利殺掉了費爾博士,使撒丁島拍片的計劃落空,也還不至於全盤失敗。卡格知道他可以殺掉萊克特博士,並在一分鐘之內切下他的頭和手。
即使連那也來不及,他還可以切下生殖器和一根手指。經過DNA測試,那些東西仍然可以作證。用塑料密封袋加冰包裝在24小時之內就可以送到梅森手裡,這樣,除了佣金之外他總還可以得到一筆報酬。
座位後面秘密隱藏了一把電鋸、一把長柄金屬剪、一把外科手術刀、幾把鋒利的普通刀具、幾個塑料拉鏈口袋、一套布萊克德克公司的「好朋友」捕捉衫,用以束縛博士的雙手,還有一個事先付費的DHL航空快遞箱,博士腦袋的估計重量是6公斤,每隻手l公斤。
如果卡洛能有機會用攝像機拍下意外殺死的場面,他相信梅森即使已經為博士的頭和手付出了100萬,也還會肯另外出錢看萊克特博士被活生生殺死的鏡頭。為此,卡洛為自己配備了攝像機、照明電源和三腳架,而且教會了馬泰奧粗淺的使用方法。
對抓捕設備他也同樣做了精心安排。皮耶羅和托馬索都善於用網,現在那網已經像降落傘一樣精細地收拾好了。卡洛有麻醉針,也有上了膛的動物麻醉槍。使用動物麻醉劑亞噬撲羅瑪秦,可以把像萊克特博士那麼大個子的野獸在幾秒鐘之內麻翻。卡洛告訴帕齊他打算先開豆袋槍,那槍已經上膛。但是他如果在任何地方有機會把麻醉針扎進萊克特博士的屁股或大腿,豆袋槍就可以免了。
帶著俘虜的綁架人員在意大利大陸停留的時間只需40分鐘左右,也就是開車到比薩的噴氣機機場的時間。那裡有一架救護機等候。佛羅倫薩機場的跑道要近一些,但是那兒飛機的起飛降落少,私人飛機容易引起注意。
他們可以在一小時半之內到達撒丁島,在那兒,博士的歡迎委員會正胃口大開。
卡洛那聰明而臭烘烘的腦袋早盤算過了。梅森不是傻瓜,他給的報酬是有周到考慮的,不會讓裡納爾多·帕齊受到傷害。卡洛要殺掉帕齊獨吞報酬得另外花錢,而梅森又不喜歡警官之死所引起的軒然大波。還是按照梅森的辦法辦吧。但是卡洛一想到若是自己抓住萊克特博士,用鋸子鋸他,便禁不住渾身癢癢。
他試了試電鋸,一拉就啟動。
卡洛跟幾個人商量了一下,騎上一輛小摩托進城去了,只帶了一把刀子、一支槍和一支皮下注射飛鏢。
萊克特博士經過了熱鬧的街道,早早來到了新聖馬利亞藥房,那是世界上最香的地方之一。他微閉了雙眼,後仰著頭,站了幾分鐘,呼吸著美妙的香皂、香膏、香脂和工作間裡原料的馨香。看門的對他已習慣了,一向多少有點傲慢的職員們也非常尊重他。在佛羅倫薩的幾個月裡,彬彬有禮的費爾博士在這兒買的東西總計不到10萬里拉,但他對香水和香精挑選搭配的鑒賞力,卻叫靠鼻子吃飯的商人們感到驚訝,也感到滿意。
為了保留嗅覺的快樂,萊克特博士在改變鼻子形象時只用了外用的膠原蛋白,沒有用別的整鼻術。空氣對他來說是滿載了各式各樣的香味的,不同的香味跟不同的顏色一樣有著明確的、清楚的差異。他可以給空氣濃塗淡抹,像在濕潤的色彩上著色一樣。這兒沒有了監獄裡的東西;這兒空氣就是音樂,有等待提煉的乳香的蒼白的淚,有黃色的佛手、檀香、肉桂和含羞草水乳交融的馨香在一個恆久的基調上飄蕩,那基調是真正的龍涎香、靈貓香、海狸香和麝香。
萊克特博士有時有一種幻覺:他可以用手、手臂和面頰聞到香味;他渾身都有馨香瀰漫。他可以用臉,用心聞到香味。
藥房有精美的藝術裝置,有柔和的燈光。萊克特博士站在那燈光下呼吸著、呼吸著,這時零碎的記憶便從他心裡閃過。這兒沒有從監獄裡來的東西,除了——除了什麼?除了克拉麗絲·史達琳之外。為什麼?那不是他在她打開手袋時聞到的「時代香水」味——那時她在瘋人院他籠子的欄杆邊。不是,那香水在這家藥房沒有賣的。也不是她的潤膚霜味。啊,Saponedimandorle(杏仁香皂),這家藥房有名的杏仁香皂,他在什麼地方聞到過?在孟菲斯,那時她站在他的囚牢外面,在脫逃以前他曾匆匆碰過一下她的手指。那麼,就是史達琳了。清潔、精美、細嫩,棉布是太陽裡曬乾後熨燙過的。那麼,就是克拉麗絲·史達琳了。誘惑,性感。她那份正經味很沉悶;她那些原則也荒謬;但她天生穎悟敏捷。晤——
另一方面,萊克特博士不愉快的記憶也總聯繫著不愉快的氣味。在這兒,在這家藥房裡,他也許距離自己記憶宮殿底層那難聞的黑牢最最遼遠。
跟他尋常的做法不同的是,他在這個灰色的星期五買了許多香皂、香膏和浴液。他自己留了一點,其餘的讓配藥店寄出去。他親自用他那一手與眾不同的印刷體字填寫了包裹單。
「博士要不要寫張條子?」店員問。
「為什麼不呢?」萊克特博士回答,把折疊好的飛獅畫像塞了進去。
新聖馬利亞藥店附屬於天平街的一個修道院,一向虔誠的卡洛脫下帽子躲到了藥房門口的聖母馬利亞像下面。他注意到,休息室內幾道門形成的空氣壓力總是在有人出來之前幾秒鐘把外面的門推開。這就給了他時間在每一個顧客離開時躲起來進行觀察。
萊克特博士提著他薄薄的公事包出來時,卡洛躲到了一個明信片攤後面。博士開始往前走,經過聖母馬利亞像前時抬起了頭,望著雕像,翕動著鼻翼,嗅了嗅空氣。
卡洛以為那可能是一種虔誠的姿態。瘋子常常虔誠,他不知道萊克特博士是否也虔誠。也許他會讓博士最終詛咒上帝——那可能會叫梅森高興。當然,他得把虔誠的托馬索打發到聽不見詛咒的地方去。
裡納爾多·帕齊在近黃昏時給妻子寫了一封信,信裡附了他試寫的一首十四行詩,是在他們戀愛的早期寫的,當時沒好意思送給她。在信裡他裝了提取由第三方保存在瑞士的款項的密碼,還有一封是在萬一梅森要違背諾言時給梅森的信。他把信放在了一個只有妻子收拾他的遺物時才會發現的地方。
6點鐘,他騎了小摩托車來到巴爾迪尼博物館,把車用鏈子拴在一道欄杆上。那兒最後的一批學生在取自行車。他看見博物館附近停了一輛有救護車標誌的白色貨車,估計那可能就是卡洛的車。車裡坐著兩個人,帕齊一轉身便感到那兩人在觀察他。
他有很多時間。路燈已經亮了。他穿過博物館可以利用的樹影,緩緩向河邊走去。過了聖恩橋他對緩慢流淌的阿爾諾河凝望了好一會兒,做了他有時間做的最後一次長久的思考。夜很黑,那就好。低低的雲層向東掠過佛羅倫薩,剛好拂著韋基奧宮那殘酷的尖鐵。越來越大的風刮得聖十字教堂廣場上的鴿糞粉灰和沙礫打著旋。帕齊此刻正從那兒經過,他的口袋沉重,因為有一把.380貝雷塔槍、一根扁平皮警棍和一把刀。那刀是準備在需要立即殺死萊克特博士時戳進他身子裡去的。
聖十字教堂下午6點關門,但是一個教堂執事讓帕齊從教堂正面附近的一道小門走了進去。帕齊不想問他費爾博士是否在工作,只是小心地走著,自己去看。沿著祭壇牆壁燃著的蠟燭給了他足夠的光。他走完了十字形教堂長長的廳堂,來到了可以看見它的右長廊的地方。沿著還願蠟燭光走時很難看清費爾博士是否在卡波尼家族祈禱室。現在,帕齊在右長廊靜靜地走著,觀察著。一個巨大的黑影猛然從祈禱室的牆壁上跳了起來,嚇得帕齊閉了氣。那是萊克特博士對著地板上的燈光俯下身子,正拓著拓片。博士站了起來,身子不動,轉動著腦袋,像梟鳥一樣往黑暗裡望著,工作燈從下面照著他,身後的黑影巨大。然後那影子又從牆壁上縮小下去。萊克特博士躬下身子工作去了。
帕齊感到襯衫下的背上流著汗,臉上卻冰涼。
離韋基奧宮的會還有一小時,帕齊打算晚一點到演講會去。
帕齊家族祈禱室是布魯內萊斯基在聖十字教堂為帕齊家建造的。因為那嚴峻的美它成了文藝復興藝術的一種光榮。在這裡,方形和圓形水乳交融,是一座與聖十字教堂的聖堂分離的建築,只能從帶拱門的走廊進去。
帕齊跪在帕齊家族祈禱室的石頭上禱告起來。跟他相像的德拉·羅比亞舞捅群像從高處俯嫩著他。他感到自己的禱告受到了祈禱室天花板上那圈使徒的壓制,卻又以為那禱告也許會從他身後黑暗的走廊溜走,再從那裡飛進遼闊的天空,到達上帝的耳朵。
他費了點力氣在心裡描繪出他賣掉萊克特博士得到的錢可以做的善事。他看見自己和妻子把硬幣給一些娃娃,把某些醫療器械贈送給醫院。他看見了加利裡海的波濤,在他眼裡那地方很像切薩皮克。
他向四面望望,見沒有人,又高聲對上帝說道:「謝謝你,天上的父,容許我從你的大地上珍滅這個惡魔,這個魔中之魔。我們將拯救許多人的靈魂於痛苦,我以他們的名義向你表示感謝。」他所用的「我們」究竟是指警察局還是上帝跟帕齊的搭檔,不很清楚,其答案也許不止一個。
他那不友好的部分自己卻對帕齊說,他跟萊克特博士都是兇手,面疙瘩是被他們倆合謀殺死的,因為帕齊見死不救,還在死亡堵住了面疙瘩的嘴時覺得如釋重負。
禱告給了他一些安慰,帕齊心事重重地離開了祈禱室。他沿著走廊穿出黑暗的修道院時明顯感到有人在跟蹤。
等候在米科洛米尼邸宅屋據下的卡洛跟了上來,兩人很少搭話。
兩人從韋基奧宮背後走,看清楚了通向獅子街的韋基奧宮後門和後門上方的百葉窗都已關閉。唯一開著的是韋基奧宮大門。
「我們從這兒出來,下台階,再從這兒繞過,就到黑街了。」帕齊說。
「我跟我弟弟在廣場的敞廊那邊,我們會遠遠跟著你們,別的人都在巴爾迪尼博物館。」
「我看見他們了。」
「他們也看見你了。」卡洛說。
「豆袋槍的聲音不會太大吧?」
「不太大,不像槍,但是能聽得見,他會立即倒下的。」卡洛沒有告訴他,當他和萊克特博士走在路燈下時,皮耶羅就打算在博物館前的陰影裡向他們開豆袋槍。卡洛不願意帕齊避開博士,實際上他一離開就是對博士的警告。
「你得向梅森確證你已經抓到了他,你今天晚上就得告訴他。」帕齊說。
「別擔心,這個鳥人今天晚上會整夜在電話上向梅森求饒的。」卡洛說著斜瞄了一眼帕齊,希望看見他內疚不安,「開頭他會向梅森懇求饒恕,不一會兒工夫他就會求他殺死他了。」
第三十六章
夜幕快要降臨,韋基奧宮裡最後的遊客被催出了門。許多遊客在分散穿過廣場時都感到那中世紀城堡的陰影落在他們的背上,於是都不得不回頭最後再望一眼那巍然矗立在他們頭頂的南瓜燈牙齒一樣的雉諜。
水銀燈亮了,燈光流瀉在粗糙陡峻的石壁上,鮮明地勾勒出了雄峙的雉堞的輪廓。燕子回巢之後,最早的蝙蝠出現了,驚擾著它們的狩獵的主要是修繕工電動工具的高頻率尖叫,而不是燈光。
韋基奧宮裡的維護和修繕還要繼續進行一個小時,睡蓮廳裡除外。萊克特博士正在睡蓮廳跟修繕工工頭談話。
習慣於藝術委員會的罰款和苛求的工頭發現博士彬彬有禮,而且出手闊綽。
幾分鐘之後工人們已開始收拾他們的設備。他們從牆壁邊挪開了地板磨光機和空氣壓縮機,不讓它們擋路,同時捲起繩索和電線。他們很快就把研究會的折疊椅安排好了——只有十來把;窗戶也打開了,讓顏料、油漆和鍍金材料的氣味消散。博士堅持要一個合適的演講台,他們在客廳附近尼科洛·馬基雅弗利1當年的辦公室裡找到了一個跟布道台差不多大的檯子,用手推車跟韋基奧宮的高射投影器一起拉了過來。
1尼科洛·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思想家,歷史學家,作家,主張君主專制和意大利的統一,認為為達政治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配合投影器的幕布太小,不合博士的需要,他把它打發走了。他想出的代替辦法是把影像按真人大小投射到用來保護已修繕過的牆壁的帆布上。他在調整好掛鉤、拉平褶皺之後發現那帆布很能滿足他的需要。
他在演講台上堆了些厚書,在幾本書裡做好了標記,然後站在窗前,背對著屋子。這時研究會的人穿著滿是灰塵的深色服裝到來了,坐下了。他們把半圓形排列的椅子排成了更像陪審團座位的格局,明顯表現出沉默的懷疑。
萊克特博士從高峻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圓頂與喬托1鐘樓映襯在西方天空下的黑影,但是看不見它們下面但丁喜愛的洗禮堂。向上射來的水銀燈也使萊克特博士無法看見黑暗的廣場,那兒有幾個刺客在候著他。
1喬托(1266—1337),意大利文藝復興初期畫家、雕塑家、建築師。
這些學者——世界上最有名的中世紀及文藝復興學者——在椅子上坐定之後,萊克特博士在心裡構思了一下要向他們做的演說。三分多鐘便構思完畢,主題是但丁的《地獄篇》與加略人猶大。
最投合研究會對文藝復興前時代的研究口味的是,萊克特博士是從西西里王國的行政官彼爾·德拉·維尼亞2案件開始的。維尼亞的貪慾為他在但丁的《地獄篇》裡賺到了一個位置。開始的半小時博士講了德拉·維尼亞垮台事件背後的中世紀陰謀,講得生動活潑,讓大家聽入了神。
2彼爾·德拉·維尼亞(1190—1249),佛羅倫薩人,腓特烈二世的宰相和顧問。因為有與教皇英諾森斯勾結謀害腓特烈的嫌疑被弄瞎了服睛,受到監禁,後上吊死去。
「德拉·維尼亞因為貪慾,背叛了國王的信任,受到了羞辱,瞎了眼睛。」萊克特博士說著,往他的主題靠攏,「但丁的朝聖者在地獄的第七層看見了他,那是給自殺的人準備的地方。維尼亞跟猶大一樣也是上吊死的。
「猶大、彼爾·德拉·維尼亞和亞希多弗1,押沙龍那野心勃勃的謀士,在但丁筆下被聯繫在了一起,因為但丁在他們身上見到了同樣的貪慾和貪慾後的上吊。
「在古代和中世紀的心靈中,貪慾和吊死是聯繫在一起的,聖哲羅姆寫道:猶大的姓加略的意思就是『錢』或『價錢』,而奧利金神甫則說加略是從希伯來文「因為窒息』派生而來,因而他名字的意思就是『因為窒息而死的猶大』。」
1大衛王的謀士,與大衛王的兒子押沙龍合謀反叛大衛王,並自告奮勇去追殺逃離的大衛王。但押沙龍沒有採取他的計謀,他上吊死去。見《聖經·舊約·撒母耳記下》15至17章。
萊克特博士從講壇上抬起頭來,從眼鏡後瞥了一眼門口。
「啊,Commendator帕齊,歡迎。你最靠近門口,可否請你把燈光調暗一點?你會對這個問題感興趣的,因為在但丁的《地獄篇》裡有兩個帕齊……」研究會的教授們吃吃地乾笑起來。「有一個坎米秦·帕齊殺死了親人,在等待著第二個帕齊的到來——不過不是你——是卡利諾·帕齊,他被放到了地獄更深的地方,因為他奸詐,也背叛了但丁所屬的白歸爾甫黨。」
一隻小編蛹從敞開的窗戶飛了進來,在屋子裡教授們的頭上飛了幾圈。這在托斯卡納十分常見,沒有人注意。
萊克特博士恢復了講壇上的音調。「那麼,貪慾與絞刑自古以來就相互聯繫,那形象在藝術上也一再出現。」萊克特博士摁了摁手中的按鈕,投影器亮了,把一個影像投在下垂的用以保護牆壁的帆布上。他說話時更多的影像一個個地迅速出現:
「這是對釘上十字架的最早的描繪,在公元400年左右,是雕刻在高盧的一個象牙盒子上的。盒子上還有猶大上吊的形象。猶大的臉向上對著吊死他的樹枝。這兒,在4世紀的一個米蘭的聖物箱上,在9世紀的一幅雙扇屏上,也都有猶大上吊的形象。他至今還仰望著上面。」
小蝙蝠在幕布前掠過,追逐著甲蟲。
「這張圖片來自貝內文托大教堂的正門,圖上吊著的猶大的內臟流了出來。醫生聖路加在《使徒行傳》裡就是這樣描寫的。猶大吊在那兒,被一群哈比包圍著。他頭上的天空裡是月中的該隱1。這是你們自己的喬托刻畫的猶大,也是內臟外流。
「最後,這兒是彼爾·德拉·維尼亞的身體,從一棵流血的樹上吊下來,圖片取自《地獄篇》一個15世紀的版本。維尼亞跟加略人猶大顯然十分相似,用不著我贅述。
1(聖經·創世記)裡亞當和夏娃的長子,因為嫉妒殺死了弟弟亞伯,是人類的第一個殺人犯。
「但是但丁不需要插圖,但丁·阿利吉耶裡讓此刻在地獄裡的彼爾·德拉·維尼亞用吃力的絲絲聲和咳嗽樣的嘶沙摩擦音說話,好像他到現在還被吊在那裡,這是但丁的天才。你們聽聽他是怎樣描述自己跟別的下地獄者一起被拽到荊棘樹上吊死的吧:
「Surgeinvermenaeinplantasilvestra:
I'Arpie,pascendopoidelesuefoglie,
fannodolore,ealdolorfinestra。」
(「先長成樹苗,再長成綠樹;
哈比把他的樹葉當做食物,
既給他癰苦,又給痛苦以窗戶。」)
萊克特博士在為研究會的人們創造出痛苦的彼爾·德拉·維尼亞那嗆咳、窒息的聲音時,平時蒼白的臉上泛出了紅暈。他按動投影器,德拉·維尼亞和臟腑外流的猶大的影像交替出現在下垂的大幅帆布的背景上。
「ComeL'altreverrempernostrespoglie,
mamonperoch'alcunasenrivesta,
chenonegiustoavercioch'omsitoglie.
「Quilestracineremo,eperlamesta
Selvasarannoinostricorpiappesi,
ciascunoalprundeL'ombrasuamolesta.
(「有如其他的幽靈,我們將尋找軀殼,
但是我們再也無法回到軀殼裡去,
因為扔棄的東西再收回便是不義。
「我們要把自己的身子拖到這裡
拖過哀號的森林,來到荊棘樹下,
受折磨的靈魂的軀殼將在這裡懸掛。1)
1以上三小節見但丁《神曲·地獄篇》第八圈第二環,《自殺者的樹林》,第100至第108行。譯文參照C.H.Sisson的英譯本(倫敦,山神版1980年版《神曲》)譯出。
「這樣,但丁就用聲音讓人從彼爾。德拉·維尼亞的死聯想到了猶大的死——他們都死於貪慾和奸詐。
「亞希多弗、猶大和你們自己的彼爾·德拉·維尼亞。貪慾、上吊、自我毀滅。貪慾跟上吊一樣,都被看做是自我毀滅。而佛羅倫薩那無名的自殺者在痛苦時是怎麼說的呢?在那一卷的未了,他的話是:
「Iofeigibettoamedelemiecase.
「而我呢——把自己的房屋變成了絞架。
「下一回你們可能喜歡討論一下但丁的兒子被得羅。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早期作家研究第十三篇時把彼爾·德拉·維尼亞跟猶大聯繫起來的人只有他一個。我覺得有意思的是研究但丁筆下的吃。烏格林諾伯爵啃著大主教的後腦勺,撒旦的三張臉啃著三個人:猶大、布魯圖1和卡西烏2。三個人都是叛徒,就像彼爾·德拉·維尼亞一樣。「謝謝光臨聽講。」
1布魯圖(前85一前42),羅馬貴族派政治家,刺殺檔撒的主謀者。
2卡西烏(前85?一前42),古羅馬將領,刺殺愷撒的主謀者之一。
學者們以他們那滿是灰塵的溫和方式對他表示熱情的讚許。萊克特博士逐一叫著他們的名字道別,同時讓燈光暗淡下來。他把書抱在手裡,以免跟他們握手。學者們走出燈光柔和的睡蓮廳時似乎仍然陶醉於演講的魅力。
巨大的廳堂裡只留下了萊克特博士和帕齊兩人。他們聽見學者們下樓時還在為演講呶呶地爭論不休。
「你看我能保住我的工作嗎,Commendatore?」
「我不是學者,費爾博士,但是你給了他們深刻的印象,這是誰都看出來的。博士,如果你覺得方便,我就陪你步行回家,去把你前任的東西取走。」
「有滿滿兩大箱呢,Commendatore,你還有自己的提包,你樂意全都拿走嗎?」
「我到了卡波尼邸宅就打電話叫輛巡邏車來接我。」如果有必要,帕齊還會堅持這個要求。
「那好,我收拾收拾,一分鐘就來。」
帕齊點了點頭,帶著手機走到高大的窗戶前,眼睛仍然盯著萊克特。
帕齊看出博士十分平靜。電動工具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帕齊撥了一個號,卡洛接聽了。帕齊說:「勞拉,amore(親愛的),我馬上回家。」
萊克特博士從講台上取下書,塞進一個提包,轉身對著投影器。投影器的風扇還在嗡嗡地響,灰塵在它的光柱裡飛動。
「我應該讓他們看看這個的,居然會忘了,難以想像。」萊克特博士投影出了另一張畫:一個人赤身露體吊在宮殿的雉堞下。「你會對這幅畫感興趣的,Commendator帕齊,我來看看能不能把焦距調得更好一點。」
萊克特博士在機器上忙了一會,然後走到牆壁上的影像面前。他黑色的輪廓映在帆布上,跟被吊死的人一樣大。
「這你能看清楚嗎?不能放得更大了。這就是大主教咬他的地方。下面寫著他的名字。」
帕齊沒有靠近萊克特博士,但在接近牆壁時聞到了一種化學藥品的氣味,一時還以為是修繕工用的東西。
「你能辨認出這些字嗎?寫的是『帕齊』,還附有一首粗野的詩。這就是你的祖先弗朗切斯科,吊在韋基奧宮外面的窗戶下。」萊克特博士說。他透過光柱望著帕齊的眼睛。
「還有個相關的話題,帕齊先生,我必須向你承認,我正在認真思考著吃閣下的太太的肉。」萊克特博士一把拽下了大帆布,裹住了帕齊。帕齊在帆布裡掙扎,想伸出頭來,心在怦怦急跳。萊克特博士撲到他身後,用令他恐怖的力量箍住了他的脖子,把一團浸了乙醚的海綿隔著帆布捂在他臉上。
健壯的裡納爾多·帕齊拳打腳踢,可是手腳都纏在布裡。兩人一起摔倒在地板上時,他的手還能模到槍。帕齊努力在緊裹的帆布下把貝雷塔槍對著身後,卻在落入天旋地轉的黑暗時扣響扳機,打穿了自己的大腿……
小小的。380槍在帆布下面發出的聲音並不比樓下的敲擊聲和研磨聲更大,沒有人到樓上來。萊克特博士一把關上了睡蓮廳的大門,上了栓。
帕齊醒來時感到噁心、憋悶,喉嚨裡有乙醚味,胸口沉甸甸的。
他發現自己還在睡蓮廳裡,卻已不能動彈。裡納爾多·帕齊被帆布和繩子捆緊了,站得直挺挺、硬邦邦的,像坐落地式大擺鐘,還被皮帶捆在工人用來搬運演講台的手推車上,嘴上貼了膠紙。為了止血,他大腿的槍傷處紮了壓力繃帶。
萊克特博士靠在布道台上望著他時想起了自己。在瘋人院,人家用手推車搬動他時也就是這個樣子。
「帕齊先生,你聽得見我的話嗎?只要還能夠,就深呼吸幾次,讓腦袋清醒清醒。」
說話時萊克特博士的手還忙碌著。他已經把一架地板磨光機拖到了屋裡,正在它粗大的梅紅色電線的插頭端打著絞索套。他挽著那傳統的13個節時橡膠外皮的電線吱吱地響著。
他拽了拽,完成了絞索套,把它放在布道台上,插頭翹在絞索套外。
帕齊的槍、束縛膠帶、衣兜裡的東西和提包都放在演講台上。
萊克特博士在帕齊的文件裡搜索著,把警方的文件,包括他的permessodisoggiorno(暫住許可證),工作許可證,他新面孔的照片和底片,都塞進了自己的襯衫口袋。
這是萊克特博士借給帕齊太太的樂譜。他現在拿起樂譜敲敲自己的牙,鼻孔張開了,深深地吸著氣,把臉逼到了帕齊的臉面前。「勞拉,如果我能叫她勞拉的話,在夜間使用的一定是一種很美妙的護手霜,先生,美妙,起初涼,後來熱,」他說,「是橘子花香味。勞拉,L'orange(橘子花香味),晤……我一天沒有吃飯了,實際上,肝和腎臟都可以立刻成為晚餐——今天晚上——剩下的肉在這種涼爽天氣裡可以晾上一個禮拜。我沒有看天氣預報,你看了沒有?你那意思我估計是『沒有』。
「如果你告訴我我要知道的東西,Commendatore,我可以不吃飯就走,很方便的。帕齊太太可以完好無損。我先問你問題,然後再決定。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雖然我估計你有自知之明,覺得信任人是很困難的。
「我在戲院就已看出你認出了我,Commendatore。我向你太太的手彎下身子時你沒有尿褲子吧?可是你沒有讓警察來抓我,那就說明你把我賣掉了。是賣給梅森·韋爾熱的吧?要是我說對了就眨巴兩次眼睛。
「謝謝,我早就知道了。我給他那無所不在的招貼畫上的號碼打了一個電話,從離這兒很遠的地方打的,只是為了好玩。他的人在外面等著吧?晤——哼。有個人有股臭臘腸味吧?我明白了。你把我的事告訴過警局的什麼人嗎?你只眨巴了一次眼睛?我也這麼想。現在我要你想一分鐘,然後告訴我你自己進入匡蒂科VICAP的密碼。」
萊克特博士打開了他的哈比刀。「我把你嘴上的膠帶割掉你就可以告訴我了。」萊克特博士拿起刀。「別打算叫喊。你覺得自己能夠不叫喊嗎?」
帕齊叫乙醚弄得聲音嘶啞了。「我向上帝發誓我不知道密碼,什麼事我都想不起來了,我們還是到我的車上再說吧,我有文件……」
萊克特博士一轉手推車,讓帕齊面對著幕布,然後讓吊死的彼爾·德拉·維尼亞跟臟腑外流的猶大的影像交替出現。
「你喜歡哪一種,Commendatore,臟腑流出來還是不流?」
「密碼在我的筆記本裡。」
萊克特博士把筆記本拿到帕齊臉面前,終於在電話號碼裡找到了密碼。
「你作為訪客可以遠程登錄嗎?」
「可以。」帕齊沙啞著喉嚨說。
「謝謝,Commendatore。」萊克特博士一翹手推車,把帕齊往大窗戶推去。
「聽我說!我有錢,先生!你要逃走需要錢。拇森·韋爾熱不會罷休的,不會的。你無法回家取錢,他們監視著你的屋子。」
萊克特博士從腳手架上取下兩塊木板做跳板,搭在低矮的窗框上,用手推車把帕齊推上了外面的陽台。
微風吹到帕齊扦濕的臉上冰涼。現在他話說得飛快:「你是決不可能從這座大樓活著出去的。我有錢,我有1印00萬里拉,那是10萬美元現金!讓我給我妻子打電話吧,我叫她取了錢放在車裡,再把車停到韋基奧宮門口。」
萊克特博士從布道台上取了絞索活套,拿了出來,後面拖著橘紅色的電線,另外一頭纏在沉重的地板磨光機周圍,連在許多接頭上。
帕齊還在說著:「她到了外面就用手機找我,然後就把車留給你。我有害局的通行證,她可以開過廣場直接來到大門口。她會照我的意思辦的。我那車會冒煙,先生,你往下看,可以看見它過來,鑰匙就在車裡。」
萊克特博士把帕齊向前斜靠在陽台欄杆上,欄杆齊到他大腿邊。
帕齊可以看見下面的廣場,看見水銀燈下薩沃那洛拉當年被燒死的地方,也是他發誓要把萊克特博士出賣給梅森·韋爾熱的地方。他抬頭看了看低低飄過的、被水銀燈染上了色彩的霧。他多麼希望上帝能看見呀。
往下看很可怕,他卻禁不住要往下看,往死亡看。他違背理智地希望水銀燈的光能給空氣以實質,有什麼辦法把他托住,讓他賴在光柱上。
電線絞索套的橘紅色外皮冷冰冰地繞上了他的脖子,萊克特博士緊靠在他身邊。
「Arrivederci,Commendatore(請吧,長官)。」
哈比刀在帕齊面前揚了揚,揮了出去,割斷了把他捆在手推車上的皮帶。帕齊翹了起來,拖著橘紅色的電線往欄杆外滑。地面猛然往上升起,帕齊的嘴有了尖叫的自由。大廳裡的地板研磨器急速滑過地板、砰的一聲撞到欄杆上。帕齊的脖子折斷了,內臟流了出來。
帕齊和他爆出的內臟在水銀燈光照射下的粗糙牆壁前旋轉著,晃蕩著,因為死後的痙攣而抽搐著,可是並沒有嗆咳,他已經死了。他的影子被水銀燈光照到牆上,特別大。搖晃時內臟也在他身下搖晃,只是幅度更小,速度更快。
卡洛從一個門洞裡衝了出來,馬泰奧在他身邊。兩人衝過了廣場,往韋基奧宮大門撲去。他們把遊客們往兩邊亂擠,其中兩個遊客的攝像機正對著城堡。
「是個噱頭。」有人在他經過時用英語說。
「馬泰奧,控制住後門,他如果出來就殺死他,割了他。」卡洛說著摸索著手機。此時他已進了韋基奧宮,跑上了一樓,然後是二樓。
客廳巨大的門虛掩著,卡洛用槍瞄向投射在牆上的影像,然後又衝了出去,來到陽台上,幾秒鐘之內便搜查完了馬基雅弗利的辦公室。
他用手機跟在博物館前貨車裡等待的皮耶羅和托馬索聯繫。「到他家裡去,門前門後都控制好。只要死的,割下證物。」
卡洛又撥了個號。「馬泰奧?」
馬泰奧的手機在他胸前的兜裡響了。他站在韋基奧宮被關緊的後門邊,喘著氣。他檢查了房頂、黑暗的窗戶,推了推門,他的手在外衣裡,捏住腰帶上的手槍。
他打開手機。「Pronto(喂)!」
「你看見什麼了?」
「門關得好好的。」
「房頂呢?」馬泰奧再看了一遍,但是沒有來得及看見他頭頂的百葉窗被打開。
卡洛在手機裡聽見簌的一響,然後是一聲叫喊。他急忙往下跑,下了樓梯,卻摔倒在平台上。他爬起來又跑,跑過了現在站在門前的韋基奧宮大門的門衛,跑過了大門一側的雕像,繞過了街角,推開了幾對男女,噠噠噠直往韋基奧宮後門跑去。現在他又進入了黑暗,還在跑,手機像個小動物在他手裡吱吱地叫。一個人影披著塊白布在他前面橫穿過街道,盲目地跑上了摩托車道,被小摩托車絆倒了,爬起來又越過韋基奧宮小道,闖進一家鋪子的門面,撞在玻璃壁上,轉過身子又盲目地亂跑。那是一個披著白布的幽靈,大叫著「卡洛!卡洛!」大片的血還在他身上撕開的帆布上擴展。卡洛一把抱住了弟弟,挑斷了那條將帆布裹住頭、纏緊脖子的束縛膠布。帆布已成了一張血面具。他揭下了馬泰奧的面具,發現他被傷得很厲害,臉上劃破了,肚子劃破了,胸口的傷很深,血流難以控制。卡洛暫時離開了弟弟,跑到街角,兩面看了看,才又回到他身邊。
警車汽笛聲越來越近,閃光燈滿照著要員廣場,漢尼拔·萊克特博士整了整袖口,漫步走到朱迪齊廣場附近的一家gelateria(冰濱淋小店)旁,大小摩托車在那兒的街邊停了一排。
他走到一個穿賽車皮衣的青年身邊,那人正在發動一部大號杜卡蒂車。
「年輕人,我無路可走了,」他帶著苦笑說,「我要是不能在10分鐘內趕到貝洛斯瓜爾多廣場,我老婆伯是會要了我的命的。」他給那青年看了一張5萬里拉的鈔票,說:「我看我這命就值這幾個錢了。」
「你要的不就是送你一段嗎?」青年說。
萊克特博士兩手一攤。「送我一段吧。」
摩托車飛快穿出了龍噶諾街上的一排排汽車,萊克特博士身子躬在年輕騎手身後,頭上戴了一頂多餘的頭盔,頭盔味像發膠和香水。摩托車手認識他要去的地方,轉了個急彎離開了塞拉利街向塔索廣場駛去,再穿出了維拉尼街,瞄準保拉的聖法蘭西斯科教堂邊的一個小缺口衝去,又從那裡蜿蜒駛向貝洛斯瓜爾多。從丘陵上優美的住宅區可以向南俯瞰佛羅倫薩。大號杜卡蒂摩托車引擎的聲音在道路兩側的石壁間迴盪,有如撕裂帆布的聲音。萊克特博士側身飄進一個個彎道,跟頭盔裡的發膠和廉價香水味鬥爭時他感到快活。他叫那青年把他在貝洛斯瓜爾多廣場入口處放了下來。那裡距離蒙陶托伯爵的家很近,納撒尼爾·霍桑1曾經在那兒住過。摩托車手把他的報酬塞進皮衣胸前的口袋裡,摩托車的尾燈在曲折的道路上消失了。萊克特博士因為搭了一段車,很興奮,再走40米就來到了他的美洲豹車旁。他從保險槓後面取出鑰匙,發動了引擎。他的手腕上有一點輕微的織物磨傷,那是他把帆布布幕扔到馬泰奧頭上,再從韋基奧宮一樓的窗戶裡跳到他身上時,因手套捲起拉傷的。他在傷口上貼了一塊意大利產防菌軟膏齊卡特林,立即舒服多了。
引擎預熱時萊克特博士在他的音樂磁帶裡挑選了一下,選定了斯卡拉蒂。
1霍桑(1804—1864),美國小說家。
第三十七章
渦輪螺旋槳救護機起飛了,越過紅瓦的房頂側著身子向西南飛行,往撒丁島飛去,急轉彎時比薩斜塔在機翼上方直指天空。若是飛機上有活著的病人,飛行員是不會那麼急轉彎的。
為萊克特博士準備的擔架上現在睡的是正在冷卻變硬的馬泰奧·德奧格拉西亞斯。哥哥卡洛坐在屍體旁邊,他的衣服被血塊凝便了。
卡洛,德奧格拉西亞斯讓護士戴上耳機,放起音樂,他則用手機跟拉斯維加斯通話。那邊有個盲目的密碼複述人會把他的話轉發到馬裡蘭海岸……
對於梅森·韋爾熱而言,白天和黑夜沒有多大區別。他這時正在睡覺,就連玻璃缸的燈也熄滅了。梅森的頭例靠在枕頭上,唯一的眼睛像那大海繕的眼睛一樣睜著,還在唾著。僅有的聲音是呼吸器有節奏的絲絲聲和歎息聲,還有玻璃缸裡供氣機的輕微冒泡聲。
在這些經常的聲音之上出現了另一種聲音,輕柔但急迫,是梅森最秘密的電話的蜂鳴聲。他蒼白的手像螃蟹一樣依靠指頭爬行著,按下了電話按鈕,話筒就在他枕頭底下,麥克風挨近他那張殘破的臉。
梅森開頭聽見的是背景裡的飛機聲,然後是聽膩了的調子,《Gliinnamorati(愛上他)》。
「是我,告訴我。」
「他娘的完了。」卡洛說。
「告訴我。」
「我弟弟馬泰奧死了。我的手現在就放在他的屍體上。帕齊也死掉了。費爾博士殺了他們倆逃掉了。」
梅森沒有立即回答。
「你得付馬泰奧20萬美元;」卡洛說,「付給他家裡。」撒丁島的合同總是要求死亡撫恤金的。
「這我明白。」
「麻煩會跟著帕齊的事亂飛的。」
「最好是放出風去,說帕齊手腳不乾淨。」梅森說,「他要是不乾淨他們就容易接受了。他乾不乾淨?」
「除了這件事之外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如果從帕齊追查到你身上怎麼辦?」
「我可以對付。」
「我還得照顧自己呢,」卡洛說,「這事太倒霉了。警察局的偵探長死掉了,我可兜不下這麼大的事。」
「你還沒有幹什麼吧?」「我們什麼都沒有干,如果警局把我的名字扯進去——他娘的聖母!我就一輩子都會受到他們的監視了。那就誰也不會拿我的錢,給我辦事了,走在大街上我連屁也都不敢放了。奧雷斯特怎麼樣?他知不知道他要給誰拍片?」
「我不認為他知道。」
「警局明後天就會查出費爾博士的身份。奧雷斯特一見消息就會明白過來,光憑時間就可以豬到。」』
「我給奧雷斯特的錢很多,他對我們沒有妨害。」
「對你也許沒有,但是他下個月要在羅馬面對一場淫穢影片審判。現在他可有東西做交易了。這事你如果還不知道的話,就得提防著點。你一定要奧雷斯特嗎?」
「我會跟他談談。」梅森小心地說,播音員似的渾厚聲音從他那殘破的臉上發出,「卡洛,你沒有洩氣吧?你現在還想找到費爾博士,是嗎?為了馬泰奧你還必須找到他。」
「是的,但是你得出錢。」
「那麼,你還得把豬場維持下去。給豬打豬流感和豬霍亂預防針。給豬準備好運輸籠。你的護照行嗎?」
「有效。」
「我的意思是真貨,不是揣斯提偉樓上搞出來的破玩意。」
「我有個真護照。」
「你聽我通知。」
通話在飛機的嗡嗡聲裡結束,卡洛一時疏忽,按動了手機的自動撥號鍵,馬泰奧在屍體痙攣時死死地攥在手上的手機嘩嘩嘩地大叫了起來。卡洛一時還以為他弟弟會把手機舉到耳邊去呢。卡洛板著臉看見馬泰奧無法回答,按下了掛機按鈕,滿面猙獰,護士簡直不敢看他。
第三十八章
帶犄角的魔鬼甲胃是一套精美的15世紀意大利產品,自從1501年以來就高高掛在佛羅倫薩南面聖雷帕拉塔村教堂的牆壁上。除了那對像小羚羊角的優美犄角之外,甲冑帶尖角的褲角也塞在胚骨處,即應當是鞋的地方,暗示著撒旦分叉的蹄1。
1西方傳說認為魔鬼頭上長角,腳上長分叉的蹄,像山羊。
按照當地的傳說,一個穿上了這套甲冑的青年在經過這座教堂時,輕率地使用了聖母馬利亞的名字,隨即發現甲冑再也脫不下身了,直到他向聖貞女祈求饒恕為止。於是他把那套甲冑獻給了這座教堂作為感恩禮物。那甲冑給人深刻印象,1942年一顆大炮炮彈在教堂爆炸,驗證了它的承受能力。
這套甲冑,或者說它的上部表面,蓋了一層厚得像絨布的灰塵。現在它正望著那小小的聖堂裡正要結束的彌撒。彌撒的煙靄繚繞飄升,穿進了甲目的空當。
做彌撒的只有三個人,兩個穿黑色服裝的年長婦女和漢尼拔·萊克特博士。三個人都領了聖餐,儘管萊克特博士只是不情願地碰了碰聖餐杯。
牧師做完祝福儀式走掉了,兩個婦女也走掉了,萊克特博士還在繼續祈禱,直到聖堂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從風琴台上他剛好可以伸過欄杆,讓身子靠近魔鬼甲育的兩個犄角之間,把甲冑頭盔上生銹的面甲撥開。面甲裡的護喉口上有一個魚鉤,上面接著一根魚線,魚線下面吊著一個包,吊在胸甲內該是心臟的地方。萊克特博士小心翼翼地把那包提了出來。
一個包:巴西精工製造的護照、身份證、現金、銀行存折、鑰匙。他把包塞進外衣腋下。
萊克特博士不太耽溺於悔恨,但他對離開意大利還是感到遺憾。卡波尼邸宅裡還有許多他可以發現,可以閱讀的東西;他還喜歡彈那鍵盤琴,說不定還作曲。在帕齊遺孀的哀悼之情過去之後,他還願意做點菜給她吃。
第三十九章
懸吊著的裡納爾多·帕齊的身體還在流血,鮮血灑落在韋基奧宮灼熱的水銀燈上,冒著煙。為了取下他的身體,警察找來了消防隊。
Pompieri(消防隊)在雲梯車上使用了延伸梯。他們一向實際,知道吊著的人已經死去,行動也就不著急了。那得是個仔細的過程:他們先得把搖晃的內臟放回肚子,用網兜住全身,然後拴好繩子放下來。
屍體落到地面上伸出的手臂裡時,《國民報》拍到一張精彩的照片,令許多讀者聯想到偉大的《耶酥下葬圖》。
警察保持著絞索電線的原樣,以便提取指紋,剪斷電線也是從索套正中剪的,保持了活結的完整。
許多佛羅倫薩人都肯定那是一次十分好看的自殺。他們認為裡納爾多·帕齊是按照監獄的自殺方式把自己的手捆起來的,而且不顧一個事實:他的腳也捆了起來。當地的廣播在第一個小時就說帕齊不但上了吊,而且先拿刀子搞了一個hara—kiri1(切腹)。
1日語。
警察局立即發現了更多的情況——陽台上割斷的繩索和手拉車,帕齊失蹤了的手槍,每個目擊證人都見證了的卡洛衝進韋基奧宮的故事,還有那在韋基奧宮後面裹著屍衣盲目亂跑的血淋淋的身影。這一切都向他們說明帕齊是他殺的。
於是意大利的公眾認為是那「魔鬼」殺了帕齊。
警局辦案就從那倒霉的吉洛拉莫·托卡開始;因為他曾經被確認為「魔鬼」。他們在家裡抓住他押到車上帶走了,讓他的老婆再一次在路上號陶痛哭。他有確鑿無疑的不在現場證明。案發時他在一家咖啡店喝拉瑪佐提酒,有牧師在座。托卡是在佛羅倫薩被釋放的,還得自己掏腰包坐公共汽車回聖卡夏諾。
開始幾小時查詢的是韋基奧宮工作人員,然後便查詢到研究會的每個成員。
警察找不到費爾博士,到星期六中午才開始密切注意起他來。
警局回憶起,帕齊曾被指定追查費爾博士的前任館長失蹤的案件。
警察報告說帕齊最近還檢查了費爾博士的permessodisoggiorno。費爾博士的記錄,包括照片、底片以及指紋,都是用假名簽字借出去的,那簽字似乎是帕齊的筆跡。意大利還沒有建成全國性的電腦資料網,permesso都由基層分散管理著。
移民入境記錄提供了費爾博士的護照號碼,在巴西一查,是假的。
警局對費爾博士的真實身份仍然沒有覺察。他們從劊子手的絞索套、布道台、手推車和卡波尼邸宅的廚房取下了指紋,又請來了很多可以請來的藝術家,幾分鐘之內便畫出了費爾博士的速寫像。
在意大利時間的星期日,一個佛羅倫薩指紋專家靠了一點一滴的刻苦努力確證了布道台、絞索上的指紋跟費爾博士在卡波尼邸宅的廚房用具上的指紋相吻合。
可是掛在警察局牆壁招貼畫上的漢尼拔·萊克特的拇指指紋卻沒有人檢查。
犯罪現場的指紋星期天晚上就被送到了國際刑警組織,例行公事地到達了華盛頓特區的聯邦調查局,同來的還有7000組其他犯罪現場的指紋。從佛羅倫薩送來的這套指紋被輸進了指紋自動分檢器,引起的震動之大使得負責指紋鑒定的局長助理辦公室警報大作。值夜班的官員看見漢尼拔·萊克特的臉和手指從打印機裡爬了出來,立即給在家裡的局長助理打了電話。局長助理先給局長打了電話,又給司法部的克倫德勒打了電話。
梅森的電話鈴是早上1點30分響的。他滿臉意外與感興趣的表情。
傑克·克勞福德的電話鈴是早上1點35分響的。他嘟噥了幾聲,翻身睡到空空的婚床另一側,那是他去世的妻子貝拉唾過的地方,幽魂尚在,卻冷冰冰的。他好像能夠更好地思考了。
克拉麗絲·史達琳是最後知道萊克特博士又殺人了的。她掛上電話以後,在黑暗裡靜靜地躺了幾分鐘,眼睛莫名其妙地感到酸痛,但是沒有哭。她從枕頭上抬起了頭,可以在蜂擁而來的黑暗之中看見萊克特博士的臉。當然,那是他過去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