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長勺

  第八十九章
  克拉麗絲·史達琳躺在大床上,昏迷不醒,身上蓋著亞麻布被單和棉被。她穿著絲綢睡衣,雙臂放在被窩面上,但是被絲圍巾固定住,保護著手背上貼住靜脈滴注針頭的蝴蝶膠布,不讓她去摸臉。
  屋子裡有三個光點,燈罩壓得很低的燈光和萊克特博士望著她時瞳孔正中那兩個針尖大的紅光。
  他坐在圍手椅上,幾根指頭頂著下巴。過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替她量了血壓,又用一隻小電筒檢查了瞳孔。他伸手到被窩裡摸到了她的腳,拉了出來,用鑰匙尖刮了刮腳底,同時密切觀察著她的反應。他輕輕地抓住她的腳,站了一會兒,好像抓住的是一隻小動物,顯然墮入了沉思。
  他從麻醉劑的製造商那兒獲悉了麻醉藥的成分。由於擊中史達琳的第二枚飛鏢射在了脛骨上,他相信她沒有中雙倍麻醉劑的毒。他為她極其小心地使用著解毒藥。
  在給史達琳用藥的間隙,他用一本大拍紙簿做著計算。那紙上寫滿了天文物理和粒子物理的符號。他在線性理論方面做了反覆的努力,能跟得上他的少數幾位數學家可能會說他的方程式開始得很精彩,其後卻難以為繼,注定了要失敗,因為那是一廂情願。萊克特博士想讓時間倒流——不能讓越來越增加的一致性指明時間的流向,而要讓越來越多的秩序來指明流向。他那火熱的計算背後是一種迫切的要求:在這個世界上給米沙尋求一席之地,也許就是克拉麗絲·史達琳現在所處的地方。
  第九十章
  麝鼠農莊遊戲室的清晨,黃色的陽光。玩偶動物的鈕扣眼睛望著此刻用布蓋著的科德爾。
  儘管已是仲冬,一個綠頭蒼蠅已發現了屍體,在屍布被血浸透的部分爬來爬去。
  如果瑪戈·韋爾熱早知道媒體蜂聚的殺人案會給主要有關人員帶來那種心驚膽戰的日子,她就不會把海鱔塞進梅森的喉嚨裡去了。
  她的決定是對的:她一直躲起來沒有動,靜候風暴吹過,並不去麝鼠農莊收拾殘局。梅森等人被殺時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在麝鼠農莊見過她。
  她編的故事是,半夜換班的護士給她打電話驚醒她時,她還在跟朱迪合住的房間裡;她來到現場時警局的第一批人員已經到了。
  警局的偵探克拉倫斯·弗蘭克斯偵探看上去還年輕,雙眼長得太近,但是不像瑪戈想像的那麼糊塗。
  「不是每個人都能夠乘電梯上來的,得有鑰匙,對吧?」弗蘭克斯問她。偵探跟她同坐在情侶座上,兩人都有點尷尬。
  「我看是的,如果他們是乘電梯上來的話。」
  「『他們』,韋爾熱女士?你認為不只一個人嗎?」
  「我不知道,弗蘭克斯先生。
  「她已見到她哥哥的屍體還跟海鱔連成一體,叫被單給蓋住了。有人已拔掉呼吸器的插頭。犯罪學專家們正在從魚缸裡取水樣,從地面上取血樣。她能看見梅森手上那塊萊克特博士的頭皮,可警察還沒有注意到。在瑪戈眼裡,犯罪學家們都稀里糊塗的。
  弗蘭克斯偵探忙著往本子上記筆記。
  「他們知道那些可憐的人是什麼人嗎?」瑪戈說,「這些人有家嗎?」
  「我們正在查,」弗蘭克斯說,「我們有三件武器可以追查。」
  實際上警局並不確切知道倉庫裡死了多少人,因為豬群把殘肢斷體都拖到密林深處,準備以後享用去了。
  「在調查過程中我們可能會要求你和你的——你的老朋友進行一次實驗,一次測謊器實驗。你會同意嗎,韋爾熱女士?」
  「弗蘭克斯先生,為了抓住兇手我是什麼事都願做的。為了回答你那特別的問題,你有問題就請提出來好了。我應該找家庭律師談談嗎?」
  「如果你沒有隱瞞什麼,就用不著了,韋爾熱女士。」
  「隱瞞?」瑪戈設法擠出了眼淚。
  「對不起,這類問題我不能不問,韋爾熱女士。」弗蘭克斯把手放到她碩大的肩頭上,停止了追問。
  第九十一章
  史達琳在昏暗中清新的空氣裡醒了過來,以某種原始的感覺意識到自己是在海岸附近。她覺得全身上下從裡到外都酸痛,然後又昏迷了過去。第二次醒來時有一個聲音正在對她輕柔地說著話,並遞給她一個溫暖的杯子。她喝了,味道很像馬普的奶奶寄來的藥茶。
  白天和晚上又過去了。屋裡有鮮花的馨香,有一回她還隱約覺得針刺。恐懼和痛苦的殘餘像在遠處爆炸的焰火一樣砰砰啪啪地響,但是不在身邊,從來不在身邊。她在「龍捲風眼中的花園裡」1。
  1此句是約翰·查爾迪(1916一)的一首詩的標題。
  「醒了,醒了,靜靜地醒過來了,在一問愉快的房裡。」一個聲音在說話。她依稀聽見了室內音樂。
  她覺得非常清爽,皮膚上有薄荷香,一種香膏散發著愉快、安慰、沁人心脾的溫暖。
  史達琳睜大了眼睛。
  萊克特博士平靜地遠離她站著,跟她第一次見到他站在牢房裡時一樣。我們現在已經習慣於看見他不戴手銬了,看見他自由自在地跟別人在一起也不覺得毛骨悚然了。
  「晚上好,克拉麗絲。」
  「晚上好,萊克特博士。」她跟著他說,並不知道是早上還是晚上。
  「你現在如果還覺得不舒服的話,那是你摔倒時受的傷,會好起來的。不過我想確認一件事,你能夠望著這個光嗎?」他拿了一隻手電筒向她走來。萊克特博士身上有一股上等黑呢衣料的香味。
  他檢查她的瞳孔時,她盡力睜著眼睛。然後,他走到了一旁。
  「謝謝你。這兒有間很舒服的浴室,就在裡面。你想不想試試腳力?你的床邊就是拖鞋,恐怕我當時只好暫借你的靴子穿穿了。」
  她已經醒了,卻又迷糊。浴室確實很舒服,有著一切令人舒適的設備。在隨後的日子裡她在那裡多次長久地浸泡。但她對自己在鏡子裡的形象卻不感興趣,它跟自己太不一樣。
  第九十二章
  一連好幾天的閒談,有時聽著自己說話,有時不明白是誰在說話。那人對她的思想怎麼這麼瞭解?一連多少天的睡眠,濃釅的肉湯和菜肉蛋卷。
  萊克特博士有一天說:「克拉麗絲,你一定已經厭倦了睡衣和袍子了。小房間裡有些東西你也許會喜歡穿。」他又用同一種聲調說:「你要是想要的話,你個人的東西我都放在最上面一層的抽屜裡了,手袋、槍和皮夾子都在。」
  「謝謝你,萊克特博士。」
  小房間裡有各式各樣的衣服:連衣裙,褲套裝、領上有許多珠子閃著微光的長袍,還有令她高興的開司米褲和套頭衫。她選了一件褐色的開司米和鹿皮靴。
  她的皮帶和雅基人的滑動裝置在抽屜裡,.45槍已經丟失,但是皮包旁邊她的踝部槍套還在,裡面是她的短管.45自動手槍,彈夾裡裝滿了碩大的子彈,彈膛卻空著,她當初就是這麼帶在腿上的。靴刀也在,在刀鞘裡。手袋裡還有車鑰匙。
  史達琳是她自己,又不是她自己了。她在為已經出現的事件感到迷惘時好像成了個旁觀者,從遠處觀察著自己。
  萊克特博士帶她去看她的車。她看見車在車庫裡很高興。她看了看雨刮,決定把它換掉。
  「克拉麗絲,你認為梅森是用什麼方法跟蹤我們到雜貨店的?」
  她對著車庫天花板望了一會兒,想著。
  她只用了兩分鐘就找到了那根在後座跟行李架之間橫過的天線,再順著天線找到了隱藏的發射器。
  她把它扭了下來,抓住天線像抓住耗子尾巴一樣拿進了屋裡。
  「很漂亮,」她說,「很新。安裝得也不錯。我肯定上面有克倫德勒先生的指紋。你能夠給我一個塑料袋嗎?」
  「他們會不會用飛機來搜索這東西?」
  「現在已經關掉了。除非克倫德勒先生承認自己使用了它,否則是不會用飛機來搜索的。而他並沒有承認,你知道。但是梅森卻可能用直升機來搜查。」
  「梅森已經死了。」
  「唔——」史達琳說,「你給我彈點音樂好嗎?」
  第九十四章
  殺人事件後的幾天,克倫德勒時而心煩意亂,時而心驚膽戰。他安排了馬里蘭州聯邦調查局當地辦事處向他直接匯報。
  他有理由相信自己是安全的。他不怕清查梅森的賬目,因為那筆錢在開曼島從梅森轉到他賬戶上的手續可以說銜接得天衣無縫。但是梅森一死,他那雄心壯志卻再也沒有人贊助了。瑪戈·韋爾熱知道他那款子的事,也知道他洩露了聯邦調查局有關萊克特博士案件的機密,但是瑪戈沒有說話。
  那個信號發射器的監視器叫他惴惴不安。他是從匡蒂科的器械製造部門取來的,沒有簽字借出。但是器械部那天的進入人員登記冊上有他的名字。
  德姆林博士和那個大塊頭護士巴尼在麝鼠農莊見過他,但他是以合法的身份去的,是去跟梅森商談追捕萊克特博士的事的。
  殺人事件後的第4天下午,大家卻都放下心來,因為瑪戈·韋爾熱為警局的偵破人員放了她家電話留言機上一段新錄下的話。
  警察們站在寢室裡聽著那魔鬼的聲音,望著瑪戈跟朱迪合睡的床歡欣若狂。萊克特博士因為梅森的死而興高采烈,向瑪戈保證說她哥哥死得極為緩慢,極為痛苦。瑪戈捧著臉抽泣,朱迪抱著她。最後弗蘭克斯把她領出了房間說:「你不用再聽第二遍了。」
  由於克倫德勒的提示,電話留言磁帶被送到了華盛頓,聲音檢測確認了打電話的人就是萊克特博士。
  但是最叫克倫德勒寬慰的卻是第4天晚上的電話。
  打電話的不是別人,而是伊利諾伊州的聯邦眾議員帕頓·費爾默。
  克倫德勒只跟眾議員說過幾次話,卻是在電視上熟悉他的聲音的。他來電話一事本身就是一種保證。費爾默是國會司法小組委員會委員,是個引人注目的勢利角色;如果克倫德勒出了問題他早就已經飛走了。
  「克倫德勒先生,我知道你跟梅森·韋爾熱很熟。」
  「是的,先生。」
  「哼,那事真他媽的丟臉,那個狗娘養的虐待狂割掉了梅森臉上的肉,毀了他的一生,又回來殺掉了他。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的一個選民也在那場悲劇裡死掉了。約翰尼·莫格裡,在伊利諾伊州為人民執法多年。」
  「不,先生,我不知道,對不起。」
  「問題在於,克倫德勒,我們得幹下去。韋爾熱家用於慈善事業的遺產和他們對公共政策的關心還要繼續下去,這比一個人的死亡重要得多。我跟27選區的好些人和韋爾熱家的人都談過。瑪戈·韋爾熱向我談了你為公眾服務的興趣。很不尋常的女人,極其務實,我們馬上就要見面坦率平靜地商談我們明年11月的計劃。我們想讓你參加到委員會裡來。你認為你能來參加嗎?」
  「能,議員,肯定能。」
  「瑪戈會給你打電話告訴你細節的,就在幾天之內。」
  克倫德勒放下了電話,全身如釋重負。
  對聯邦調查局來說,在倉庫裡發現的.45手槍是個頗大的疑團。那槍登記在死去的約翰·布裡格姆的賬上,現在又查明是克拉麗絲·史達琳的財產。
  史達琳被列入了失蹤人員名單,但沒有被當做綁架處理,因為沒有活著的人看見她被綁架。她甚至還不是個在值勤過程中失蹤的特工。史達琳是個停職的特工,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上面為她的車發了一個通報,通報了車牌號碼和登記證號碼,但是對車主的身份沒有特別強調。
  綁架案對於執法力度的要求要比失蹤案大得多。這種分類法使阿黛莉亞·馬普大為光火。她給局裡寫了一封辭職信,後來一想,又覺得還是在內部等待和做工作好些。馬普發現自己一再到史達琳那半邊的房子裡去找她。
  馬普發現VICAP和全國犯罪資料中心有關萊克特博士的資料滯後得叫人發瘋,只做了一些瑣碎的增補:意大利警局終於找到了萊克特博士的便攜式電腦——警察拿它到娛樂室去玩「超級馬利」去了。調查人員按下第一個鍵時電腦的全部資料都自動洗乾淨了。
  自從史達琳失蹤以後,馬普把她所能找到的有影響的人全都找過了許多遍。
  她反覆給傑克·克勞福德家打電話,卻沒有回音。
  她給行為科學部打電話,人家說克勞福德因為胸痛還在傑佛遜紀念醫院。
  她沒有給醫院打電話。克勞福德是史達琳在局裡的最後一個守護天使。
  第九十四章
  史達琳沒有時間意識,許多個日日夜夜裡都是閒談。她聽見自己連續多少分鐘說個不停,也聽見別人說話。
  有時她聽見自己那些樸素的暴露也會嘲笑自己,那些話在正常情況下是會叫她震驚的。她告訴萊克特博士的東西常常令她自己意外,但那都是真心話。萊克特博士也說話,聲音低而平淡,表示出興趣和鼓勵,卻從不驚訝,也不責備。
  他告訴她他的童年和米沙。
  有時他們倆同時望著一個明亮的光點開始談話,屋子裡幾乎總是只有一個光源。只是那光亮的東西每天不同。
  今天他們從一把茶壺一側的高光開始,但是隨著談話繼續,萊克特博士似乎意識到他們已經來到了她心裡一個沒有開發過的走廊。他也許聽見了牆壁那邊有巨人在戰鬥。他用一個銀質皮帶扣代替了茶壺。
  「那是我爸爸的皮帶扣。」史達琳像小姑娘一樣拍著手說。
  「是的。」萊克特博士說,「克拉麗絲,你願意跟你爸爸談一談嗎?你爸爸來了。你跟他談一談吧?」
  「我爸爸來了!嗨!好的!」
  萊克特博士把雙手放到史達琳頭部兩側的太陽穴上,以便在需要時為她提供她父親的一切。他深深地、深深地望進了她的眼睛。
  「我知道你需要獨自談談,我現在就離開。你望著皮帶扣,過幾分鐘就會聽見他敲門的,好嗎?」
  「好!太好了!」
  「好的,只要等幾分鐘就行。」
  最細的針的輕微刺痛——史達琳不曾低頭看一眼——萊克特博士離開了屋子。
  她望著皮帶扣,有人敲門了。堅定的敲擊,兩聲。她的父親進了屋子,跟她記憶裡的父親一個樣:高高的,站在門口,拿著帽子,頭髮上有水,光溜溜地下垂,就像平時回來吃晚飯時一樣。
  「嗨,乖乖!你們這兒什麼時候吃晚飯?」
  他死去以後已經25年沒有抱過她了,但是在他把她攬過去時,他那襯衫前胸的西部按扣還是那麼簌簌地響。他身上有粗肥皂和煙草的氣味,她感到他那強大的心臟貼著她的身子在跳動。
  「嗨,乖乖,嗨,乖乖,你摔倒了嗎?」有一次在院子裡,爸爸鼓勵她騎一隻大山羊,卻被摔了下來,爸爸抱起她時說的就是這話。「你騎得很好,只是那羊掉頭太快。來,到廚房裡來,看看我們能找到什麼東西不。」
  她幼年的家裡那簡陋的廚房桌子上有兩樣東西,一個玻璃紙包著的雪球糖和一包橙子。
  史達琳的父親打開了那把刀刃斷成平頭的小刀,剝了兩個橙子。橙子皮在油布地板上轉著圈。父女倆坐在樓梯後的廚房裡的椅子上,爸爸把橙子分成了四份,兩人你一瓣我一瓣地吃著。她把橙子籽吐在手裡,放在膝蓋上。他坐在椅子上顯得很長,很像約翰·布裡格姆。
  她爸爸用一邊的牙嚼的時候多些,他側面的一顆臼齒上鑲有白色的金屬,40年代的軍隊裡鑲的牙就是那個樣。他一笑那金屬就閃光。他們吃了兩個橙子,又各吃了一個雪球糖,還說了些親暱的笑話。史達琳已忘了椰子味下那涼悠悠、綿軟扯動的美妙感覺。
  廚房消融了,兩人以成人的身份談著話。
  「你現在幹得怎麼樣,孩子?」問的是個嚴肅的問題。
  「他們在工作中和我過不去。」
  「這我知道,是法院那批人,寶貝。他們最壞不過,一聲不吭。你從來沒有殺過不是非殺不可的人。」
  「我相信是的。還有別的事。」
  「你在這事上沒有撒謊。」
  「沒有,爸爸。」
  「你救了那個嬰兒。」
  「你說得對。」
  「我的確為此感到驕傲。」
  「謝謝你,爸爸。」
  「寶貝,我得走了。我們以後再談吧。」
  「你不能停留。」
  他爸爸把手放到她頭上。「我們決不能停留,寶貝。誰也不能想停留就停留。」
  他親了親她的額頭,出了屋子。他高高地站在門口向她招手時,她能看見他帽子上的彈孔。
  第九十五章
  史達琳很愛她的父親,就像我們愛任何人一樣,誰若是輕視了她對父親的懷念,她立即會跟他打起來。但是她在受到重劑量催眠藥和催眠術的影響、跟萊克特博士談話時,卻說出了下面的話:
  「我的確對他非常生氣。他怎麼非在半夜三更到那藥房後面去不可,這就遇見了那兩個混蛋,叫他們給殺死了。他那老槍上起子彈來很慢,於是被人殺掉了。那是兩個無名小卒,可他敗在了他們手上。他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從來不汲取教訓。」
  這話若是出自別人嘴裡,她準會打那人耳光。
  魔鬼在椅子裡向後挪了一微米。啊——我們終於說到點子上了。剛才這些女學生式的回憶越來越沉悶了。
  史達琳想像孩子那樣晃蕩雙腿,但是腿已經太長。「你看,他得到了那份工作就去了,照別人的要求做了,拿了那倒霉的巡夜鍾走來走去,然後就死掉了。媽媽洗著他帽子上的血,好給他戴上下葬。誰還會回到我們身邊來呢?沒有誰。那以後雪球糖就非常少了,我可以說。媽媽和我打掃起汽車旅館的房間來。人們把濕施漉的保險套留在床頭的小櫃上。他因為自己的愚蠢被人殺了,離開了我們。他應該告訴鎮上那些笨蛋推掉這工作的。」
  這些都是禁止進入她高級神經的東西,是她決不會說出口的話。
  從他們倆互相認識開始,萊克特博士就奚落她的父親,把他叫做巡夜的,而現在,他倒成了對她父親記憶的保護人了。
  「克拉麗絲,他一心想的就是你的幸福和快樂。」
  「左手是希望,右手是胡鬧,就看哪只手先做到。」史達琳說。這句孤兒院裡的格言從那張迷人臉上說出特別叫人倒胃口,但是萊克特博士好像覺得很高興,甚至受到了激勵。
  「克拉麗絲,我打算請你和我一起去另一個房間。」萊克特博士說,「你父親來看過你,你盡力做到了這一點。你看見了,儘管你那麼迫切地希望他留下,他還是無法留下。他已經來看過你了,現在該是你去看他的時候了。」
  大廳後面是一間客房,門關著。
  「等一等,史達琳。」他進去了。
  她站在大廳裡,手扶著門把手。她聽見了擦火柴的聲音。
  萊克特博士開了門。
  「克拉麗絲,你知道你的父親已經死了。這一點你比任何人都明白。」
  「是的。」
  「進來看看他吧。」
  她父親的骨殖在一張對床1上整齊地排列著,長骨和肋骨架被一張床單蓋住。殘骸在雪白的床單下像是一幅淺浮雕,像孩子用雪塑造的一個天使。
  1成對的兩張單人床。
  她父親的頭骨被萊克特博士海灘上的小海洋動物清理乾淨了,曬乾漂白過,放在枕頭上。
  「他的星形徽章到哪裡去了,克拉麗絲?」
  「村裡收回去了。他們說要值7美元呢。」
  「這就是他。現在整個的他就在這兒,是時光消磨的殘餘。」
  史達琳望了望骨頭,轉身離開了房間。這不是撤退,萊克特博士沒有跟著她去,只在昏暗裡等著。他不擔心,他用他那和被捆在樁上的山羊一樣靈敏的耳朵聽見她抽泣著回來了。她手上有個金屬的東西在發亮,是個徽章,約翰·布裡格姆的盾形徽章。她把徽章放在床單上。
  「一個徽章對你能有什麼意義,克拉麗絲?你在倉庫裡就射穿過一個。」
  「徽章對他意味著一切。他就知道這東西。」她的嘴角一耷拉,最後的字變了音。她拿起她父親的頭骨坐到了另一張床上,眼裡熱淚湧起順著面頰直淌。
  她像個小娃娃一樣撈起衣襟擦著臉哭了起來,痛苦的淚珠滴到膝蓋上父親的顱骨頂上,嗒嗒地空響著。頭骨上那顆鑲過的牙閃著光。「我愛我爸爸,他對我能有多好就有多好。跟他在一起時是我一輩子最快活的時光。」這話是真的,發洩出憤怒以後還同樣地真。
  萊克特博士遞給她一張紙巾,她只抓在手裡,萊克特博士只好自己給她擦了臉。
  「克拉麗絲,我要把你留在這裡,跟遺骨在一起。是遺骨,克拉麗絲,哪怕你把你的苦難嘶叫進了他的眼眶裡,也是得不到回答的。」他把雙手放到她的腦袋兩側。「你應該從你父親那兒學會的東西在這兒,在你的腦袋裡,它要受你的判斷支配,而不是受他的支配。我現在要離開你了。你需要蠟燭嗎?」
  「要,謝謝。」
  「你出來時只拿你需要的東西。」
  他在休息室的壁爐火光前等著,彈著他的泰勒明電子琴打發時光,在電子場上運動著他的空手,創造出音樂。他揮動著曾經放在史達琳頭上的雙手,好像現在在指揮著音樂。他還沒有彈完,便意識到史達琳已在他的身後站了好一會兒。
  他對她轉過身去時,她溫和而淒涼地微笑著,手上沒有拿東西。
  萊克特博士一直在尋找模式。
  他明白,史達琳跟一切有知覺的生物一樣,從幼時的經驗建立起模式,憑借它的框架來理解以後的見聞。
  多年前他跟她隔著瘋人院的柵欄談話時,就已經為她找到了一個重要的模式。她寄養家庭的牧場上對羔羊和馬的宰殺,羊和馬的苦難給她打上了印記。
  她對詹姆·伽姆偏執的、成功的追捕,其動力就是解救伽姆的俘虜脫離苦難。而她之所以要把他萊克特博士從酷刑下解救出來,也是出於同一個理由。
  好的,模式化的行為。
  萊克特博士永遠在尋求著不同環境下的模式。他相信史達琳在約翰·布裡格姆身上看見了她父親的優秀品質——而不幸的布裡格姆既具有了她爸爸的道德,便也被賦予了亂倫的禁忌。布裡格姆,也許還有克勞福德,都具有她父親的優秀品質。那麼惡劣品質在誰身上呢?
  萊克特博士搜查著這分裂模式的其他部分。他使用催眠藥和催眠技術在克拉麗絲·史達琳的個性裡發現了結實頑梗的疙瘩,像樹木的結節,還凝結著松香一樣易燃的舊恨。
  他遇見了那些明亮的無情的畫面,多少年了,但還精心保存著,連細節都還清楚,把積鬱的憤怒送進史達琳的腦子,有如圓團積雲裡的閃電。
  那畫面大部分圍繞著克倫德勒。在克倫德勒手下切身體會到、感受到的冤屈而產生的怨恨上都帶著對父親的憤怒,儘管那是她永遠永遠也不會承認的。她不能原諒她父親的死。他離開了一家人;他再也不在廚房削橙子皮了;是他把媽媽趕去跟廁所裡的刷子和水桶為伍。他再也不擁抱史達琳了——那時他強大的心怦怦地跳,就像她跟漢娜逃進黑暗裡時漢娜的心跳一樣。
  克倫德勒是失敗與挫折的邪神,可以指責,但是可以公開反抗嗎?難道克倫德勒、土司和禁忌就有權打擊史達琳,讓她過在萊克特博士看來是低聲下氣的日子嗎?
  萊克特博士還從一個跡象看出了希望:史達琳身上雖然有警檄的印記,卻仍然打穿了警徽,打死了佩戴警徽的人。為什麼?因為她已確認那佩戴警微的人是罪犯,進行了超前審判,駁斥了星微這個偶像,決心行動了。這是一種潛在的彈性。大腦皮層的判斷。那是否意味著在史達琳的身上可以存在米沙呢?或者那是否僅是史達琳必須讓出的地方的另一個優良品質呢?
  第九十六章
  巴尼已經回到慈善醫院去值班,住回了巴爾的摩的公寓。他上的是下午3點到晚上11點的那一班。在回家路上他到咖啡館喝了一碗熱湯,回到公寓打開燈時已經差不多半夜了。
  阿黛莉亞·馬普坐在他廚房的桌子邊,拿一把黑色的半自動手槍對準他的面孔。巴尼從槍口的洞孔判斷那是一支.40口徑的槍。
  「坐下,護士。」馬普說。她的聲音嘶啞,黑暗的瞳孔周圍的眼球是橘紅色的。「把你的椅子拉到那邊去,往後斜靠在牆上。」
  比那嚇人的大口徑玩意叫他更加害怕的是她面前餐具墊下的另外二支槍。那是一支科爾特烏茲滿。22槍,槍口上有一個用膠帶固定的塑料飲料瓶,作為消聲器。
  巴尼的重量壓得椅子嘎嘎地響。「萬一椅子腿斷了可別開槍,那不能怪我。」
  「你知道克拉麗絲·史達琳的什麼情況嗎?」
  「不知道。」
  馬普抓起小口徑槍。「我可不是在跟你鬧著玩,巴尼,只要我一看出你是在撒謊,護士,我就打斷你的腿,你信不信?」
  「我信。」巴尼明白這是真話。
  「我再問你一次;你是否知道什麼辦法,可以幫助我找到史達琳的下落?郵局說有一個月的時間你讓他們把你的郵件轉到梅森·韋爾熱那裡。那是什麼花頭,巴尼?」
  「我在那裡工作,照顧梅森·韋爾熱。他問了我有關萊克特博士的一切問題。我不喜歡那工作就辭職了。梅森這人非常溫蛋。」
  「史達琳不見了。」
  「我知道。」
  「說不定是萊克特博士抓走了她,說不定是給豬吃掉了。他如果抓住了她會拿她怎麼辦?」
  「我跟你說實話——我不知道。但只要可能,我都是會幫助史達琳的。為什麼不呢?我有點喜歡她,她還幫我擺脫過於系。你看看她的報告、筆記,或是——」
  「我看過了。我要你明白一件事,巴尼,這種機會我只給一次。你要是知道什麼情況最好是現在就告訴我。只要我查出來你有所保留,不管在多久以後,我都會回來找你,這支槍就會是你最後看見的東西了。我會斃了你這個醜八怪,你信不信?」
  「信。」
  「你知道什麼嗎?」
  「不知道。」那是他所記得的最長的沉默。
  「坐在那兒,等我走了再動。」
  巴尼費了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才睡著。他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他那寬得像海脈的額頭一時流汗一時干。他想著會來找他的人。在關燈以前他去了浴室,從他的軍用箱裡取出了一面不銹鋼剃鬚鏡,是海軍陸戰隊發的。
  他進了廚房,開了牆壁上的一個配電箱,用膠帶把鏡子貼在配電箱的門裡面。
  他所能夠做的也就如此了。他睡著後像狗一樣抽搐著。
  下一次下班時,他從醫院帶回了一個小塑料箱。
  第九十七章
  萊克特博士既然要保留德國人房裡的設施不動,所能做到的也不過如此了。花朵和屏風很有用。在厚重的傢俱和高峻的陰暗之中色彩總引人注意。那是一種古老而醒目的對比,有如一隻蝴蝶停在了穿戴鐵甲的拳頭上。
  他那不在家的房主顯然偏愛麗達和天鵝的故事,有不少於4種質地的不同的青銅器描述著故事的幾個環節。其中最好的一個是多那太羅雕塑的複製品。還有8幅畫。其中一幅萊克特博士最為欣賞,是安妮·欣格頓的作品,有著天才的解剖學的表達以及一些熾烈的真情。別的畫他都用帳幕遮住了。房主收藏的那批驚人的青銅狩獵用具也用帳幕遮住了。
  萊克特博士一大早就仔細擺好了三個人的餐具,再把手指尖放在鼻子旁邊從不同的角度端詳。他兩次換了蠟台,又把錦緞墊子改成了打折的桌布,讓那橢圓形的餐桌顯得更加要帖。
  暗淡嚴峻的餐具櫥上擺了高高的瓶罐和明亮的銅火爐,不再那麼像航空母艦了。實際上萊克特博士還拉出幾個抽屜,在裡面放上了鮮花,造成了花園裡花枝低垂的效果。
  他明白屋子裡花朵已經太多,卻還得增加些花讓它恢復正常。太多是太多,但是再加上一些反而恰到好處了。他為餐桌安排了兩處鮮花:銀盤裡是一座牡丹的小山,白得像雪球糖。還有高高的一大蓬愛爾蘭鈴蘭、荷蘭鳶尾和鸚鵡鬱金香,遮去了餐桌的很大一部分,造成了一種溫馨的環境。
  餐盤前擺滿玻晶杯碟,彷彿小小的冰雪風暴。但是淺銀盤還在加熱器裡,準備到最後時刻使用。
  第一道菜要在桌上準備,因此他安排好了酒精爐、長柄燉鍋、調味醬盤和煎炸盤、香料和屍解鋸。
  他出去時還可以弄到更多的鮮花。他告訴克拉麗絲·史達琳他要出去,史達琳並沒有不安。他建議她睡一覺。
  第九十八章
  殺人事件後的第5天。巴尼刮完鬍子,差不多已到了上班的時候。他正往面頰上拍酒精,聽見有腳步聲上樓來了。
  堅定的敲門聲。瑪戈·韋爾熱站在門口,手上有一個大手袋和一個小背包。
  「嗨,巴尼。」瑪戈一副疲憊的樣子。
  「嗨,瑪戈,請進。」
  他把她讓到廚房裡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杯可樂嗎?」建議一出口他就想起科德爾是頭撞在冰箱上死的,很覺後悔。
  「不用了,謝謝。」她說。
  他跟瑪戈隔著桌子坐下。她像個健美鍛煉對手一樣望了望他的胳臂,然後看了看他的臉。
  「你好嗎,瑪戈?」
  「我覺得不錯。」她回答。
  「看來你倒是可以無憂無慮,我是說,從我讀到的情況看。」
  「有時我會想我們談過的話,巴尼。我覺得也許什麼時候會得到你的什麼消息。」
  他猜測著她那錘子是在手袋裡還是在背包裡。
  「你能得到我的消息的唯一可能是,也許有時我想知道你的情況如何,如果沒有問題的話。瑪戈,你在我這兒沒事。」
  「需要考慮的不過是些遺留問題,你知道。我倒沒有什麼要隱瞞的。」
  於是他明白她的精子已經到手。她們要是懷了孕需要宣佈,就得擔心巴尼捅漏子了。
  「我認為韋爾熱的死是上帝的禮物,對此我並不諱言。」
  她說話的速度告訴巴尼她在積聚著力量。
  「也許我想喝杯可樂。」她說。
  「我在給你取可樂之前先讓你看個東西。相信我,我能讓你放心,而且不用你破費。只一會兒功夫,等一等。」
  他從櫃檯上的工具箱裡取了一把螺絲刀,取時身子可以側對瑪戈。
  廚房牆壁上有兩個像是斷路器盒子的東西。實際上,在這舊樓裡,一個已經替代了另一個,現在只有右邊的一個還在使用。
  巴尼來到了配電箱邊,這時他只好背對著瑪戈了,可他立即打開了左邊的配電箱,那箱子門裡貼有鏡子。瑪戈的手伸進了大手袋,伸進去卻沒有拿出來。
  巴尼取下了四顆螺絲釘,把斷了電源的斷路器板子捧了出來。板子後面的牆壁裡是一個空當。
  巴尼小心翼翼伸進手去,取出了一個塑料袋。
  他取出塑料袋裡的東西時,聽見瑪戈長出了一口氣。那是一個有名的殘忍的面甲——是在州立巴爾的摩犯罪精神病人醫院裡為了不讓萊克特博士咬人給他戴上的。這是他所收藏的萊克特博士紀念品寶藏裡最有價值、也是最後的一個。
  「哇!」瑪戈說。
  巴尼在燈光下把面甲倒扣在桌面的一張蠟紙上。他知道萊克特博士從不曾被允許清潔自己的面甲,面甲口部內側的干唾液結成了片;皮帶連接面甲的地方有三根頭髮也被卡住連根拔了下來。
  他瞟了瑪戈一眼,瑪戈暫時沒問題。
  巴尼從廚房架子上取下了一隻小塑料箱,裡面裝著棉簽、消毒水、紗布和乾淨瓶子。
  他用根蘸濕的棉簽非常仔細地擦下了唾液片,放到一個丸藥瓶裡,又把那幾根頭髮從面具上扯下來,放進了第二個瓶子。
  他用拇指在兩張膠紙的黏著面上摁了摁,每次留下一個清晰的指紋,再用這兩張膠紙把兩個瓶蓋貼緊在瓶子上,裝在小袋子裡,遞給了瑪戈。
  「假定我遇見了麻煩而且又昏了頭,想把問題往你身上推——假定我為了否定對我的什麼指控,對警察捏造了你的什麼故事,這兒就是你的物證。它說明我至少參與了謀殺梅森·韋爾熱,或者他就是我一手殺的。至少我為你提供了DNA。」
  「在你告密之前你可能會得到豁免。」
  「同謀罪可能豁免,但參與一樁大肆炒作的謀殺卻豁免不了。他們可能會答應讓我在同謀上得到豁免,但到確認我參與了殺人之後就不會客氣了,我這輩子就完了。這東西現在就捏在你手裡。」
  巴尼對此沒有把握,但認為能起作用。
  任何時候有了必要,瑪戈都可以把萊克特博士的DNA栽到巴尼的身上去。這一點他們倆都知道。
  她用她那屠夫式的明亮藍眼睛望著他,好像望了很久。
  她把背包放到桌上。「裡面是一大筆錢,」她說,「足夠讓你看到世界上每一幅弗美爾的畫,周遊一圈。」她快活得似乎有點暈眩,不大正常。「富蘭克林的貓還留在車上,我得走了。富蘭克林出院的時候,他跟他養母、姐姐雪莉、一個叫瘦高個兒的人,還有天知道什麼人要到麝鼠農莊來。為了弄回那只倒霉的貓我花了50美元。其實它就在富蘭克林老住處隔壁的一家住著,換了個名字。」
  她並沒有把塑料袋放進錢包,卻用空手提著。巴尼估計她是不願讓他看見她在挎包裡準備的另一手。
  到了門口巴尼說:「你覺得還可以吻我一下嗎?」
  她踞起腳尖飛快地吻了一下他的嘴。
  「這就可以了。」她一本正經地說。她下樓時樓梯在她的重壓下吱吱地響。
  巴尼鎖上門,用頭頂住涼悠悠的冰箱,靠了好幾分鐘。
  第九十九章
  史達琳醒來便聽見了遠處的音樂聲,嗅到了烹飪的香味。她覺得通體舒暢美妙,也很餓。有敲門聲,萊克特博士進來了。他穿著深色褲子、白色襯衫,打了一條領巾式領帶,給她拿進來一隻長長的服裝袋和一杯熱騰騰的奶酪咖啡。
  「睡得好不好?」
  「好極了,謝謝。」
  「廚師告訴我一個半小時以後開飯,一小時以後上雞尾酒,行嗎?我估計你會喜歡這個的——你看看合不合身?」他把服裝袋掛在衣櫥裡,沒有再說話便走掉了。
  她用了很長的時間洗完澡,然後才看衣櫥,看後非常歡喜。她發現了一件奶油色的細腰晚宴絲袍,胸部和肩頭極為袒露,外面套著珠光寶氣的短衫。
  梳妝台上有一副耳環,帶凸圓形翡翠墜子。凸圓的弱翠沒有晶面,卻熠熠生光。
  她頭髮一向很容易弄,穿上晚禮服覺得身上非常舒服。即使不習慣於這種規格的服飾,她也不曾在鏡子里長久地觀察自己,只看了看一切是否到位。
  德國房主把壁爐建得特別大。史達琳在大廳裡看見一塊很大的木頭在燃燒,便衣裙悉卒地往壁爐走去。
  屋角傳來撥弦古鋼琴的音樂。萊克特博士打著白領帶坐在琴前。
  他抬頭一眼望見她,便突然屏住了呼吸,雙手也停止了演奏,雖然手指還懸在鍵盤上。撥弦古鋼琴沒有尾音,大廳裡突然鴉雀無聲,兩人都聽見了萊克特博士的下一次呼吸。
  壁爐前有兩杯飲料等著,他忙著準備起那飲料來。利萊酒加一片橙子。萊克特博士遞了一杯給史達琳。
  「如果我能每天見到你,我將永遠記住這個時刻。」他的黑眼睛盯住她的全身。
  「你見過我多少回?我指的是我不知道的時候?」
  「只見過三回。」
  「但是在這兒——」
  「這兒就不能夠算時間了。照顧你的病時看見你不能夠算是影響了你的隱私。那些都記在了病歷上。我得承認看見睡著的你是很愉快的。你非常美麗,克拉麗絲。」
  「外形不是本質的,萊克特博士。」
  「如果美是掙來的,你就永遠美麗。」
  「謝謝。」
  「不要說『謝謝』。」他的頭最輕微地一擺已足以把他的不快擺脫,像把一隻杯子扔進了壁爐。
  「我這是真心話。」史達琳說,「如果我說『你有這樣的看法我很高興』,你會覺得更好嗎?那話漂亮些,雖然也同樣發自內心。」
  她舉起杯子,沒有收回自己的話。
  這時萊克特博士忽然明白過來,儘管他瞭解她,也洞悉了她,卻仍然無法完全預見她。他可以喂青蟲,可以對蛹密語,但是孵化出來的東西還得隨它的本性,他無法改變。他不知道她長袍下的踝部是否還帶著那把.45手槍。
  克拉麗絲·史達琳對他微笑了。耳環墜子映著火光,魔鬼陶醉於自己優雅的品味和狡猾。
  「克拉麗絲,晚宴訴諸味覺和嗅覺這兩種最古老的感官,它們最接近心靈的中心,在心靈裡佔有的地位高於憐憫,而憐憫在我的桌上卻沒有地位。同時,大腦丘皮層上卻出現著禮儀、勝景和宴會的交流,就像燈光照射的教堂天花板上的宗教奇跡畫一樣,它可能比劇院的演出還誘人得多。」他的臉逼近了她的臉,想讀出她眼裡的意思。「我要你懂得你給它帶來了什麼樣的財富,也懂得你有些什麼權利。克拉麗絲,你最近對著鏡子研究過自己沒有?我看你沒有。我懷疑你從來就沒有研究過。到大廳裡來吧,到窗戶間的鏡子前照照。」
  萊克特博士從壁爐架上取來了一枝蠟台。
  那高大的鏡子是18世紀的精美古董,略有些模糊,也有些裂紋,是從維克姆特別墅1城堡來的,它見過的景象只有上帝才知道!
  1法國巴羅克式居住建築的傑作之一。
  「看吧,史達琳,這美麗的幻影就是你的形象。今天晚上你要在一定的距離之外看一看你自己。你會看見什麼叫正義,而且你要說真話。你從不缺乏發表自己看法的勇氣,但是你卻受到了種種制約。我要對你再說一遍,在這桌上沒有憐憫的地位。
  「如果說出了暫時不愉快的話,你會見到語言的環境可以讓它處於枯燥無味與荒唐可笑之間。如果說出了痛苦的真理,那也只是暫時的,它會變化。」他喝了一口飲料。「如果你覺得痛苦在你心裡開出花來,那花不久也就會開得你寬下心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明白,萊克特博士,但是我記住了你的話。自我改進見鬼去吧,我想美美地吃一頓。」
  「美美地吃一頓,我可以給你保證。」他微笑了,那笑會有人害怕的。
  兩人此刻都沒有再看那模糊的鏡子裡的影像,卻通過燭台上的燭光彼此望著,而鏡子則望著他們倆。
  「看,克拉麗絲。」
  她望著他瞳孔深處那紅色的火花,產生了一種兒童快要到達遠處的市場時的興奮。
  萊克特博士從茄克衫口袋裡取出了一支注射器,針頭細得像髮絲,然後只憑感覺,不用眼睛,把針插進了她的手臂。針頭抽出時,一滴血都沒有。
  「我進屋時你彈的是什麼曲子?」她問。
  「《若有真愛統治》。」
  「很古老吧?」
  「亨利八世寫的,大約在1510年。」
  「給我彈彈怎麼樣?」她說,「現在把它彈完吧。」
  第一百章
  兩人走進餐廳門時的風吹動了蠟燭和暖鍋的火焰。史達琳只在路過時見過餐廳,現在見它變了樣,覺得十分美妙、亮堂、誘人。照耀著座位上奶油色餐巾的燭光,在高高的玻晶器皿上反射出光點。鮮花壘成的屏風切割了空間,遮住了桌子的其餘部分,使人感到親切。
  萊克特博士在最後時刻才從暖鍋裡取出銀餐具,史達琳試用時刀把幾乎還燙手。
  萊克特博士斟好酒,只給了史達琳一點餐前的開胃點心:一個貝隆牡順、一點香腸,因為他必須對著半杯酒欣賞著餐桌景色前的史達琳。
  他的燭台高低適度,光線照到她禮服袒露的深處,他不必警惕她袖子裡藏著什麼了。
  「我們吃什麼呢?」
  他舉起一個指頭放在唇前。「別問,一問就破壞了驚喜。」
  兩人談起了烏鴉翎的修剪和它在撥弦古鋼琴上的音響效果。她偶然回憶起了那只掠奪她媽媽手推車的烏鴉,那是很久以前在汽車旅館陽台上的事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認為那段回憶與目前的快樂無關,便有意忘卻了它。
  「餓了嗎?」
  「餓了!」
  「那我們就上第一道菜。」
  萊克特博士從餐具櫃邊把一個盤子挪到身旁的座位邊,再把餐車推到桌前。這兒有他的盤子、爐子和盛著作料的小玻晶碗。
  他點燃了爐子。長柄燉鍋的作料盤裡放了一大塊夏朗子奶油。他攪和起來,把油脂熬成了揍色奶油,等它變成棒子色時,便放到桌旁的三腳架上。
  他對史達琳笑了笑,他的牙非常白。
  「克拉麗絲,你還記得我們談過的愉快和不愉快的話題,因環境不同而顯得滑稽的話題嗎?」
  「這奶油很香。是的,我記得。」
  「你還記得在鏡子裡看見了什麼人嗎?那人多麼光彩照人?」
  「萊克特博士,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要說你這可有點花裡胡哨的了。我完全記得。」
  「好的,在吃第一道菜時克倫德勒先生會來拜訪我們的。」
  萊克特博士把那一大蓬花推到了餐具櫃邊。
  副督察長助理保羅·克倫德勒本人就在桌邊。他坐在一張結實的橡木椅上,睜大了眼睛四面望著。他頭上纏著跑步用的頭帶,穿一件筆挺的無尾禮服,襯衫領帶齊全。禮服從後面開口,萊克特博士可以從他身後把衣服大體掖好,遮住把他固定在椅子上的數碼長的膠帶。
  史達琳大約略微耷拉了一下眼皮,抿了抿嘴。有時在射擊場上她就這樣。
  現在萊克特博士從餐具櫃裡取出了一把銀鉗子,扯掉了克倫德勒嘴上的膠布。
  「再跟你說一聲晚上好,克倫德勒先生。」
  「晚上好。」克倫德勒不太像他自己了。他面前放了一個大湯碗。
  「你願意問候一下史達琳小姐嗎?」
  「你好,史達琳,」他似乎明白過來,「我一直想看你進餐呢。」
  史達琳保持了距離看著他,好像自己是窗間壁上那面古老窖智的鏡子。
  「你好,克倫德勒先生。」她抬頭對正忙著杯盤的萊克特博士說:「你是怎麼把他弄來的?」
  「克倫德勒先生要去參加一次跟他政治前途他關的會晤,」萊克特博士說,「是瑪戈·韋爾熱要他去的,算是她報答我,幫我的忙吧。克倫德勒慢跑來到巖溪公園的小道,想上韋爾熱家的直升機,卻上了我的車子。你能夠為我們做個飯前禱告嗎,克倫德勒先生?克倫德勒先生?」
  「禱告?好的。」克倫德勒閉上了眼睛。「天上的父,我們為即將受到的恩惠感謝你,我們向你奉獻這恩惠。史達琳這個大姑娘就算是南方人,也已丟了她爸爸的臉。請原諒她的過錯,並讓她為我辦事。以耶酥的名義,阿門。」
  史達琳注意到萊克特博士在整個禱告過程裡閉著眼,顯得虔誠。
  她覺得受了傷害,卻也平靜。「保羅,我必須告訴你,就連使徒保羅1的禱告也不會比你的更好。他也仇恨婦女。他應該叫做暴佬。」
  1《聖經》人物。保羅原是個虔誠的猶太教徒,在去大馬士革搜捕基督徒的路上看見了耶酥在強光裡對他說話,要他停止迫害基督徒。他從此改變了信仰,成了耶穌的十二門徒之一。
  「你這回可真搞砸了,史達琳,再也別想復職了。」
  「你是在借祈禱向我提供工作機會嗎?這樣的手法我倒沒見識過。」
  「我要進入議會。」克倫德勒並不快活地笑著,「你到競選指揮部來,我可以給你安排個工作做。你可以去當辦公室小姐,你會打字和整理文件嗎?」
  「當然會。」
  「會聽寫嗎?」
  「我使用識音軟件。」史達琳回答,然後繼續敏銳地說,「請原諒我在餐桌上談業務。你要想到議會去偷東西還嫌不夠麻利。光靠使壞不足以彌補智力的不足。要想多混幾天最好是給大老闆跑腿。」
  「克倫德勒先生,你不必等我們了,」萊克特催他,「趁熱喝點湯吧。」他把帶蓋的湯和吸管放到克倫德勒嘴邊。
  克倫德勒做了個鬼臉。「這湯不大好喝。」
  「實際上這更像是荷蘭芹和百里香脂漬醬,」博士說,「主要是為我們而不是為你做的,再喝幾口,讓它循環一下。」
  史達琳顯然在考慮怎麼發表意見。她攤開手掌,像捧著正義的天平。「你知道,克倫德勒先生,你每一次對我眉來眼去我都感到彆扭,好像我做過什麼事值得你那麼做似的。」她的手掌時上時下,像在把個風騷女人推來推去。「可我並不值得你那麼做。你每一回在我的個人檔案上寫上反話時,我都一肚子氣,可我總檢查自己。我曾經懷疑過自己,而且以為我那認為爸爸更聰明的毛病該改改了。
  「你並不是最瞭解情況的,克倫德勒先生,實際上你什麼情況也不知道。」史達琳啜了一口香醇的勃良第白葡萄酒,掉頭對萊克特博士說:「我喜歡這酒。不過我覺得冰鎮得太過了。」然後她又變成了慇勤的主婦對客人說道:「你永遠是個……白癡,不值一顧。」她用快活的語調說:「在這樣美妙的餐桌上對你講這麼幾句就已經夠了。你既然是萊克特博士的客人,我也希望你吃得開心。」。
  「可你是什麼人?」克倫德勒說,「你不是史達琳。你臉上倒是有個黑點,可你不是史達琳。」
  萊克特博士在熬黃的奶油裡加上冬蔥,香味立即升了起來,他又加上了切碎的刺山果,然後把調味醬鍋從火上取下,換上了煎鍋。他從餐具櫃取了一大玻晶碗冰水、一個銀盤,放到保羅·克倫德勒身邊。
  「我對那張俐嘴原有個計劃,」克倫德勒說,「現在我決不會用你了。不過,你究竟是誰任命的?」
  「我並不期望你會像另外那個保羅一樣幡然悔悟,克倫德勒先生。」萊克特博士說,「你並不是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甚至也不是在去韋爾熱家的直升機的途中。」
  萊克特博士取下了克倫德勒的慢跑頭帶,就像從魚子醬罐頭上取下橡皮圈一樣。
  「我們只不過要求你頭腦開放一點。」萊克特博士用雙手極其仔細地端下了克倫德勒的頭蓋骨,放在盤子裡,再把盤子放到餐具櫃上。頭蓋骨手術的切口利落,幾乎沒有流血,主血管被紮住了,其他血管被局部麻醉封閉了。頭蓋骨是餐前半小時才在廚房裡鋸開的。
  萊克特博士對克倫德勒施行的顱骨手術可以遠溯到古埃及醫學,只是多了些優越條件:他有帶顱骨刃口的屍體解剖鋸,有開顱鑰匙,還有更好的麻醉劑。腦子本身是沒有痛感的。
  鋸開的頭顱裡泛紅的灰白色腦髓圓頂清晰可見。
  萊克特博士拿起一把像桃形勺一樣的器械站到克倫德勒面前,從腦袋裡舀出了一片前額葉,然後又舀,一共舀了4勺。克倫德勒的眼睛向上望著,彷彿在瞧熱鬧。萊克特博士把幾片腦髓放進那碗冰水裡。冰水裡有檸檬汁,可以酸化,讓腦片變硬。
  「上星星,打鞦韆,你可喜歡?」克倫德勒突然唱了起來,「帶一瓶月光回家轉。」
  根據古典烹飪學,腦髓得先浸泡,搾乾,再凍個通宵,讓它變硬。處理絕對新鮮的腦髓最棘手的問題就是別讓它化成一團膠凍。
  萊克特博士把凍硬的腦髓嫻熟地放進盤裡,用加了作料的麵粉略微吸乾,再用新鮮烤麵包片吸了一次。
  他把一個鮮黑麥菌弄碎,放到調味醬裡,再擠進一些檸檬汁。
  嫩炸腦片很快就做好了,炸到兩面金黃為止。
  「香味撲鼻!」克倫德勒說。
  暖好的盤子裡放了烤麵包片,萊克特博士把黃酥酥的腦片放在麵包上,加了調味醬和塊菌片,然後加上了荷蘭芹、水田芥和帶梗於白的刺山果,再加了一撮水田芥葉。一份敬客的菜完成。
  「味道如何?」克倫德勒問。他回到了花叢後面,說話時喉嚨大得粗魯了。動過前額腦葉摘除手術的人大都如此。
  「的確非常美味,」史達琳說,「我從來沒吃過刺山果。」
  萊克特博士發現她唇上奶油醬的油光特別動人。
  克倫德勒在綠葉後面唱著,大部分是幼兒園歌曲,還慫恿別人歌唱。
  萊克特博士和史達琳不理會他,只顧談著米沙。
  史達琳在和萊克特博士談起損失時,曾聽他說過他妹妹米沙的命運,但是現在博士卻懷著希望談著米沙回來的可能性;史達琳今晚也覺得米沙並非沒有回來的道理。
  她表示希望能夠看見米沙。
  「你可不能夠在我的辦公室接電話。你那聲音就像個棒子面喂大的鄉下臭×。」克倫德勒在花叢裡大吼。
  「我要是像奧利弗一樣還要吃點1你的腦子的話,你看我像不像他。」史達琳回答。萊克特博士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1指狄更斯的著名小說《霧都孤兒》裡的情節。孤兒奧利弗在孤兒院進餐時沒有吃飽,伸出碗要求再加一點,因此挨了一頓打。
  第二次兩人就差不多吃光了前額葉,吃到了前運動神經皮層附近。克倫德勒衰竭了,只會在花叢裡對眼前的東西說些不相干的話,然後便不成腔調地背起一首淫蕩的長詩《威士忌》來。
  史達琳和萊克特博士談得很專心,受到他的干擾不比在餐館裡聽見鄰桌的人唱《祝你生日快樂》更大。但是到克倫德勒干擾得太厲害時,萊克特博士就從一個角落裡取出了管箭。
  「克拉麗絲,我要你聽聽這種絃樂器的音樂。」
  克倫德勒聲音稍停,他便對桌子那面一箭射去,射進了高高的花叢。
  「如果你在任何環境裡再次聽見這弩弦的特殊頻率,那就意味著你獲得了完全的自由、和平和自我滿足。」萊克特博士說。
  露在花叢外的弩箭羽毛和箭桿晃動著——有些像指揮心跳的指揮棒。克倫德勒的聲音突然停止,指揮棒搖了幾搖,靜止了。
  「管箭大體是中央C下的一個D音,對不對?」
  「準確。」
  不久以後克倫德勒就在花朵後發出了一種格格的聲音,那只是血液酸性加重所引起的共鳴腔痙攣。他剛剛死去。
  「咱們吃下一道菜吧。」博士說,「先來一點冰凍果汁,清爽清爽喉嚨,再吃鵪鶉。用不著,用不著,你用不著站起來。克倫德勒先生會幫我收拾的,如果你同意他離開的話。」
  收拾進行得很快。萊克特博士來到鮮花屏風後面,把東西一股腦兒往克倫德勒的顱腔和衣兜裡放,然後把頭蓋骨蓋上,牽起一根拴在克倫德勒椅子下小車上的繩子,把他拉到廚房裡去了。
  萊克特博士在那裡重新收拾好了弩。方便的是弩箭跟屍解鋸用的是同一套電池。
  鵪鶉肚裡塞滿肥鵝肝醬,皮很脆嫩。萊克特博士談起作為作曲家的亨利八世,史達琳則告訴他電腦輔助設計的引擎聲音,悅耳的音頻的複製。
  萊克特博士宣佈甜食在客廳進行。
  第一百零一章
  客廳的壁爐前是一份蛋奶酥和一杯依甘堡酒。史達琳手肘邊桌上的咖啡早準備好了。
  金色的酒裡映著火光。柴火香夾著酒香。
  兩人談著茶杯和時間,談著混亂的法則。
  「因此我相信,」萊克特博士說,「世界上應該為米沙留出一個最好的地方,而且我想,克拉麗絲,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就是你的地方。」
  爐火的光照射她的胸衣遠不如燭光那麼深入、令人滿意,但閃耀在她面部輪廓上的火光卻很美妙。
  她想了一會兒。「我想問問你,萊克特博士,如果世界上需要給米沙留下一片最好的地方(我並不否定這一點),那麼把你的地方給她怎麼樣?你很好地佔領著你的地方,而我知道你是決不會拒絕她的。她可能跟我像姐妹。如果如你所說,在我身上可以有我父親的地方,那麼你身上又為什麼不可以有米沙的地方呢?」
  萊克特博士似乎感到高興,是因為她那想法或是因為她的機智,很難說清。也許他感到的只是一種他建立起來卻還不很明白的關注。
  她把咖啡杯放回身邊的桌子上時,往外一推,讓它在壁爐上砸碎了。她沒有低頭去看。
  萊克特博士看了看碎片,碎片躺著沒動。
  「我認為你用不著此時就下定決心。」史達琳說。她的眼睛和耳墜在火光裡閃耀。火光邊有一聲歎息,爐火的溫暖透進了她的晚禮服。史達琳心裡閃過一個瞬息即逝的回憶——很久以前萊克特博士問過馬丁參議員,她是否給她的女兒哺乳。一個閃著珠寶光芒的動作在史達琳不自然的平靜裡翻騰:瞬息之間她心靈的窗戶開啟了好幾扇,讓她遠遠望出了自己的經歷以外。她說:「漢尼拔·萊克特,你媽媽餵你奶嗎?」
  「喂的。」
  「你有過非把Rx房放棄給米沙不可的感覺嗎?你曾經覺得非放棄給她不可嗎?」
  好一會兒。「我想不起來,克拉麗絲。如果我放棄了的話,也是高高興興地放棄了的。」
  克拉麗絲·史達琳將手攏成杯狀伸進她長袍領口的深處,把Rx房解放了出來。「這個Rx房你就不用放棄了。」她說。她一直望著他的眼睛,用扣扳機的指頭從唇邊拿開了溫暖的依甘堡酒。一滴香而濃的酒掛到她乳頭上,像一枚金色的耳墜,在隨著她的呼吸顫動。
  他飛速離開椅子向她跑去,在她的椅前一條腿跪下,向那珊瑚紅與奶油白俯過身去;他那帥氣黑亮的頭映著火光。
  第一百零二章
  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3年後。
  巴尼和莉蓮·荷希在漸近黃昏時來到七月九日大道的方尖碑旁。荷希女士是倫敦大學的講師,度著7年一度的年假。她跟巴尼是在墨西哥城的人類學博物館遇見的,彼此很投契,已經一起旅遊了兩個禮拜,每天見一次面,越來越覺得有趣,從不厭倦。
  那天下午他們到達布宜諾斯艾利斯已經太晚,不能去國家博物館了。弗美爾的作品正在博物館借展。巴尼要看完全世界的弗美爾的作品的任務叫荷希很感興趣,也不影響他倆的快活。弗美爾的作品他已經看了四分之一,還有很多要看。
  他們倆想找一處迫遙的咖啡館,在外面用餐。
  布宜諾斯艾利斯壯觀的科隆大劇院前有些豪華車退進來,兩人便駐腳看歌劇愛好者們進入劇院。
  演出的是《鐵穆爾》,演員陣容強大,而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首場演出之夜的人群是值得一看的。
  「巴尼,你喜歡看歌劇嗎?我想你會喜歡的,腰包我掏。」
  她用起美國俚語來,這叫他覺得好玩。「你要是能讓我混進去,腰包我掏。」巴尼說,「你認為他們會讓我們進去嗎?」
  正在此時,一輛深藍加銀色的梅塞德斯邁巴赫悄聲開到了街沿邊。一個接待員急忙去開門。
  一位打白色領帶、清高雅的人下了車,接出了一個女人。大門口的人群一見那女人不禁傾倒,竊竊私語起來。那女人淡金色的頭髮挽成勻稱的盔形,珊瑚色軟外套上披一片薄霧樣的輕綃,喉頭上閃耀著綠寶石。巴尼只在眾人頭上瞥見她一眼,她和那紳士便被捲進了劇院。
  那位紳士巴尼看得更清楚,光溜的頭髮,像水獺,鼻子是高傲的鷹鉤形,像庇隆總統。他步態岸然,使他顯得比實際頎長。
  「巴尼?嗨,巴尼,」莉蓮說,「你要是還能回過神來,請告訴我,如果他們能讓我們穿mufti1入場,你想不想看看歌劇?我說過了,即使不能算是很合適——我一向愛說我穿的是mufti。」
  1便服,尤指通常穿制服的官員、軍官等所穿的便服。
  巴尼正想問什麼叫mufti,她瞥了他一眼。他總是什麼東西都要問。
  「行了,」巴尼心不在焉地說,「我掏腰包。」巴尼有很多錢。他不亂花,但決不吝音。但是買得到的票只有頂樓票,跟學生們在一起。
  考慮到座位太高,他在前廳租了一個望遠鏡。
  宏偉的大劇院融合了意大利文藝復興、希臘和法蘭西的建築風格,銅飾、鍍金和猩紅長毛絨滿眼都是。看客群裡珠光寶氣,有如球賽場的鎂光燈。
  序曲開始之前莉蓮解釋著劇情,對著他的耳朵說著悄悄話。
  趁劇場燈還沒有轉暗,巴尼用望遠鏡從廉價座掃視著大廳,找到了他們倆:那淡金頭髮的女士和她的男伴。兩人剛穿過金色帷幕來到舞台邊華美的座位。她就座時喉頭的綠寶石在明亮的劇場燈光裡熠熠閃耀。
  進歌劇院時巴尼只看見她的右側面,現在他看見了她的左側面。
  他們身邊的學生是高排座位的老看客,帶來了種種助看器械。有一個學生有一個高倍望遠鏡,很長,看時能碰到前排人的頭髮。巴尼跟他交換了望遠鏡去看遠處的包廂。長鏡頭的視野受到限制,不好找,但是到他終於找到了他們時,那兩位可真親密得驚人。
  女士的臉上在法國人叫「膽氣」的地方有一顆美人病。女士的眼睛掃視著全場,掃過他的地方,又繼續掃視下去。她看上去生氣勃勃,熟練地控制著她珊瑚樣的嘴唇。她向男伴倚過身子,說了句什麼,兩人一起笑了。她把手放到他手上,抓住了他的拇指。
  「史達琳。」巴尼屏住氣說。
  「什麼?」莉蓮低聲問。
  巴尼要看懂歌劇的第一幕有許多困難。第一場休息,燈光剛亮,他又把望遠鏡對著那包廂。那紳士從侍者的盤子裡取了一杯香檳遞給女士,自己也取了一杯。巴尼拉近鏡頭,看他的側面,看他耳朵的形狀。
  他順著女士裸露的手臂看過去,那胳臂光滑,沒有斑點,在他有經驗的眼光裡帶著肌肉的力度。
  巴尼正望著,那紳士卻轉過了頭,好像在尋找著遠處的聲音,往巴尼的方向轉了過來。那紳士舉起了歌劇望遠鏡,放到眼前。巴尼可以發誓那望遠鏡是對著他來的,急忙拿節目單遮住了臉,彎下身子,竭力降到一般的高度。
  「莉蓮,」他說,「我希望你幫我一個大忙。」
  「晤,」她說,「要是跟別的忙一樣的話,我倒想先聽聽。」
  「燈光一暗我們就離開。今天晚上就跟我飛里約熱內盧。別問為什麼。」
  巴尼唯一沒有看過的弗美爾畫展就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那個。
  第一百零三章
  跟著這對漂亮的人離開歌劇院嗎?好的,但是要非常小心……
  太平盛世的布宜諾斯艾利斯迷上了探戈,就連在夜裡也律動不已。為了聽舞蹈俱樂部的音樂,梅塞德斯車打開了車窗,輕輕嗡嗡著穿過了雷科萊塔區,開進了阿爾韋阿爾林xx道,然後消失在法國大使館旁一幢精美藝術建築的庭院裡。
  日暖風和,遲晚餐已在頂樓的大陽台上擺好,僕人都已撤走。
  屋裡的僕人很講究規矩,有一條鐵的紀律:上午不許進入大廈頂樓;晚餐第一道菜後也如此。
  進餐時萊克特博士和克拉麗絲·史達琳交談並不用史達琳的母語英語,而是用其他語言。史達琳的大學法語和西班牙語都有基礎,可以發展。她還發現自己耳朵很靈。用餐時他們主要說意大利語3她在意大利語精妙的視覺含義方面發現了一種奇怪的自由感。
  這一對情人晚餐時也偶爾跳跳舞,有時晚餐沒吃完就跳。
  兩人的關係跟克拉麗絲·史達琳的突破密切有關,對這一點她非常樂於接受並加強;也和漢尼拔·萊克特的封閉密切相關,遠遠超出了他已有的經驗。克拉麗絲·史達琳也可能叫他害怕了。性是一種美妙的聯繫,他倆的感覺與日俱增。
  克拉麗絲·史達琳的記憶之宮也在擴大。它的有些密室跟萊克特博士的記憶之宮相同——他在那兒好幾次遇見她——而她的宮殿也在自行擴大,其中充滿了新鮮事物。她可以到那裡去探視她父親;漢娜就在裡面吃草;她思念坐在桌前的傑克·克勞福德時克勞福德就在那裡。克勞福德從醫院回家一個月後的一天夜裡胸痛發作了。他沒有叫救護車再去治療,而是選擇了滾到他去世妻子的那一側床上去獲得安慰。
  史達琳是在萊克特博士定期進入聯邦調查局的公眾網址時得到克勞福德的死訊的。他去網址是為了欣賞他在十個特大要犯裡的形象。聯邦調查局使用的照片令人放心,它已經落後了兩張臉。
  史達琳讀到克勞福德的訃告之後轉悠了大半天,到了晚上因為能夠回家感到欣慰。
  一年以前她把她的一粒綠寶石鑲嵌在一枚戒指上,在指環內側攜刻了AM—CS(阿黛莉亞·馬普和克拉麗絲。史達琳姓名首字母的連寫)的字樣。阿黛莉亞·馬普從一個無法追蹤的包裹裡得到了它,包裹裡還有一張條子:親愛的阿黛莉亞,我很好,比好還好。別找我。我愛你。抱歉叫你受了驚。看完燒掉。史達琳。
  馬普拿了這戒指來到史達琳常去跑步的謝南多厄河邊。她攝住戒指走了很長一段路,眼眶發熱,生著氣,隨時準備把戒指扔進水裡去。她想像著戒指閃著光落到水裡,輕輕地發出一聲噗!最後她又把它戴上手指,再把拳頭塞進了衣兜。馬普是不大哭的。她走了很遠的路才平靜下來,回到汽車時天已黑了。
  很難知道史達琳對過去的生活還記得些什麼,還想記住些什麼。開頭幾天維繫了她生命的藥物長期以來跟他倆的生活並無關係;在屋裡唯一的光源前的長談也沒有關係。
  有時候萊克特博士故意把一個茶杯摔碎在地上,碎片並沒有復合,這時他感到滿意。他已有好幾個月沒有夢見米沙了。
  也許有一天茶杯會復合回去,也許史達琳在什麼地方會聽見一聲弩弦響而不情願地醒悟過來,如果她還真的能睡著。
  現在,趁著他們在大陽台上跳舞,我們趕快走吧——聰明的巴尼已離開了城市,我們必須學他的樣。他們倆無論誰發現了,我們都會有致命的危險。
  我們只能知道那麼多而活著。
  (全書完)

《漢尼拔(沉默的羔羊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