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參議感到很痛苦的是祖父竟沒有來得及看到孫子投身到商業生活裡來。這是今年復活節前後的事。
托馬斯正好十六歲那年離開學校。最近兩年來他長得很結實,也行過了堅信禮。科靈牧師在行堅信禮的時候還用聳人聽聞的字眼對他作過一番誠懇的戒酒的勸告。從這以後他開始穿上成年人的服裝,這使他看起來顯得更加成熟了。他的脖頸上掛著祖父贈給他的一隻金錶鏈,那上面有一塊金牌,鐫著這一家族的紋章。一片平平的沼澤地,上面孤單單地立著一棵光禿禿的柳樹,畫在金牌那粗糙不平的質地上。至於那個更古老的鑲綠寶石的印章指環(大概從前住在羅斯托克的一位祖先,那位家境寬裕的裁縫師傅就帶過它),連同那一本厚大的《聖經》現在卻已由參議正式繼承下來了。
就像克利斯蒂安的面龐越長越像父親,托馬斯的模樣卻長得跟祖父一模一樣,尤其是他那圓圓的、緊繃繃的下巴和那輪廓秀麗的筆直的鼻子就像是和祖父一個模子裡做出來的一樣。他的頭髮斜分著,向後梳成兩個小蓬,露出了下面青筋畢顯的窄窄的鬢角。頭髮的顏色是棕黃色的,相比之下,長睫毛和眉毛,顯得特別淡。順便說一下,他總喜歡把一條眉毛富於表情地往上一跳。他的語言、動作和笑容,都非常穩重、很有分寸。他笑的時候總是露出他那不太整齊的牙齒。如今他懷著熱誠而嚴肅的心情迎接了這一職業。
他第一天踏入商業生涯真是非常隆重的日子。這一天吃過早飯後,父親就帶他到公司的辦公室裡,將他介紹給經理馬爾庫斯先生,會計哈威爾曼先生和其他工作人員,其實這些人他早已很熟識了。接著他天生第一次坐在寫字檯前的轉椅上,孜孜不倦地幹起分類、蓋章和抄寫的工作。下午父親又帶他到特拉夫河畔的幾個倉庫裡去轉了轉。這些倉庫各有自己的名稱,像什麼「菩提樹」啦,「獅子」啦,「橡樹」啦,「鯨魚」啦,等等。在這些倉庫裡托馬斯早已混得不能再熟了,但是作為一個新同事被介紹給倉庫的人這還是第一次……他在這個事業上投入了全副身心,處處模仿著父親那種一語不發埋頭苦幹的勁頭。父親總是努力工作,在日記裡寫下了很多祈求上帝保佑的禱詞;因為老掌櫃逝世時付出了一大筆開支,他必須把它們彌補過來。這已經成為他的神聖的職責了……一天夜裡,時間已經非常晚了,參議坐在風景廳裡把他們目前的處境詳細地分析給他的妻子聽。
已經十一點鐘了。孩子們和永格曼小姐都已經回到屋子裡去睡覺了。因為三樓除了偶爾給來客一用外已經空出來了。參議嘴裡銜著一支雪茄坐在黃沙發上,正在漫不經心地看著本地報紙的經濟欄。參議夫人坐在丈夫身邊,正彎著腰繡一塊錦緞。她的嘴唇微微地一張一合,數著針腳。一隻燭台擺在她身邊的一張小巧的桌子上,點著六支蠟燭;那個枝形的大吊燭台卻沒有點上蠟燭。
參議這時年紀已過四旬,近幾年來,面容明顯蒼老多了。他的一雙圓圓的小眼睛似乎比過去陷得更深,相反地,顴骨和鷹勾鼻子卻顯得更加突出了。淡黃的頭髮在鬢角分縫的地方好像淡淡地撲了一兩下白粉。參議夫人這時也已年近四旬,但是她那光彩照人的美麗外貌卻依然不減當年。她的膚色白得好像沒有血色,臉上生著幾粒不大明顯的雀斑,這一點對她的嬌嫩沒有影響。她的淡紅的頭髮燙得非常美,在燭光下閃閃發亮。她用她那清徹而又碧藍的眼睛斜睨了丈夫一眼,對他說:「親愛的讓,有一件事我想讓你考慮一下,我們是不是應該再雇一個傭人啊……我認為,我們非常需要一個。當我想到我的父母……」
參議把雪茄從嘴裡拿出來,把報紙攤在膝蓋上,他的目光變得專注起來,因為這是一件增加開支的事。
「親愛的貝西,」他開始說,成心把話音拖得很長,以便把反對的話的措辭說得讓人更容易接受一些。「再雇一個傭人嗎?從兩位老人去世以後,不算永格曼小姐,我們家裡還留了三個使女,我覺得……」
「哎,讓,這所房子這麼大,有時簡直弄得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對林娜說:『林娜,好孩子,你後面的屋子有多久沒打掃了。』可是我也不能過分支使她們啊,前面這些屋子也都得弄得清爽整齊,她們的事兒本來也不少了……要是雇一個男僕,那就方便多了,可以支使他跑跑腿什麼的……從鄉下雇一個老實可靠的男傭人並不困難……瞧,我差點把這件事忘了,讓,路易斯·摩侖多爾夫正要把他們的安東辭退;我看他伺候人吃飯手腳非常俐落……」
「說老實話,」參議說,感到不安地晃動了一下身子,「我以前倒沒想到這個。我們現在很少赴宴會,自己也不常宴客……」
「不錯,可是還是短不了有客人來咱們家,這不能怪我,親愛的讓;你知道,我是非常喜歡招待客人的。有時你的商業界的朋友從外地來,你留人家在家裡吃一頓便飯,他還沒有找到旅館,也不能叫他露宿街頭呀,自然要在咱們家過夜。有時來一個傳教師,也許要在咱們家住上八九天……再過一個星期馬蒂亞斯牧師就要從康史塔特來……再說雇一個傭人也花不了多少錢,我看……」
「可是可以積少成多呀,貝西!我們家裡已經在付四個人的工錢,另外在公司裡還養著一大批人。」
「難道我們多一個人也雇不起了嗎?」參議夫人歪著頭看了她丈夫一眼,笑著說,「我一想起我娘家的那些傭人……」
「親愛的貝西!那是你娘家。看起來我倒要問問你,你對於咱們家的家底到底清楚不清楚?」
「你真問著了,讓,我還真是不清楚,一點數都沒有……」
「好,我可以詳細的對你說一說,」參議說。他在沙發上重新坐好,翹起二郎腿,吸了一大口煙。他的眉毛稍微皺起一點來,背誦如流的說出一串數字……「其實很簡單,妹妹出嫁以前父親手裡大概淨剩九十萬馬克,公司的股份、不動產自然不算在內,給了法蘭克福八萬馬克作陪嫁費,給高特霍爾德十萬安家費:還剩下七十二萬。接著買了這所房子,如果算上我們從阿爾夫街上那所小房子得到的一筆款,……這樣連同修繕、添置傢俱也用去大概十萬多,還剩下了六十二萬馬克。同時又給法蘭克福兩萬五千購置產業的補償費;還剩下五十九萬五千。如果不是這幾年我們又賺了二十萬,把這幾筆開支抵補了一部分的話,我們的資財就是這一點兒了。加上賺的錢,我們現在的全部資財是七十九萬五千。從這裡又給了高特霍爾德十萬,給法蘭克福二十六萬七千,如果再加上父親遺囑裡指定給聖靈醫院、商業人員寡婦救濟金的幾筆小額損款。這樣我們只剩下差不多四十二萬馬克,也許還可以算上你的十萬妝奩費。這些大概數字就是我們目前的經濟情況。自然羅,財產的數目不是完全固定的,總有些小升降。我們並不十分富裕,親愛的貝西。而且還有一件我們不能忽略的事,那就是,我們買賣雖然小了,可是開支並沒有減少,架子已經搭起來了,就很難收縮了……我說的你能理解嗎?」
參議夫人把手裡的活放下,遲疑地點了點頭。「很能瞭解,親愛的讓。」她說。雖然她並不是都能瞭解每一句話,而且根本想不通,為什麼說了這麼一大筆一大筆的款項,卻雇不起一個傭人。
參議重又吸起雪茄,揚起頭來,把煙吐出去,繼續說下去:
「你可能在想,你的父母百年以後,我們還有希望得到一筆可觀的款子,不錯,這是實情。可是……我們也不能一門心思地對它抱著太大的希望。我知道你父親損失了幾筆為數不少的冤枉錢,而這些損失都是尤斯圖斯造成的,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尤斯圖斯的為人麼,可以說和藹可親,但他並不是一個精明的商人,而且運氣也不好。有些消息說他作了幾筆虧空生意,又由於流通資本不足,他不得不和銀行家交涉,貸了幾筆款子。有好幾次,為了使他不致遭受風險都只好由你父親拿出相當大一筆錢來給他救急。這種情形將來可能也免不了,而且我怕一定免不了。原諒我說句老實話,貝西……我認為作為一個退休的人,你父親那種隨便、樂天的態度對他老人家是再合適不過的,可是你哥哥是一個買賣人,他就應該改變這種態度了……他有一點心躁氣浮,你說對不對?你的兩位老人又是一切飲食服用,極盡奢華,這一點我倒是很替他們高興,只要他們的經濟條件能夠負擔得起,日子過得不能再講究了……」
參議夫人不在意地笑了笑;她知道她丈夫對她娘家講求排場的習慣是看不慣的。
「不用多說這些話了,」他把雪茄煙頭放在煙灰盤裡接著說,「至於我嘛,我唯一的希望是天主能保佑我,讓我有力氣多干幾年,在他的仁慈的保佑下,能夠把公司的資產恢復到過去的規模……我希望你對這些事情能看得清楚點了,親愛的貝西……!」
「讓,我完全清楚了!」參議夫人急忙回答說,現在僱傭人的念頭她已經放棄了。「咱們去休息好嗎?夜已經很深了……」
幾天之後,有一次,參議從公司回來,興致非常高,一家人在餐桌上還是商量好,把摩侖多爾夫家的安東雇下來,增添家裡的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