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下著傾盆大雨。天地間變的灰茫茫一片,疾風在雨中馳騁,把雨水刮在玻璃窗上。雨點在窗上彙集成許多條小溪,把玻璃弄得模糊不清。陣陣淒涼絕望的聲音從煙囪裡發出……莫爾頓·施瓦爾茨考甫剛吃過午飯,嘴裡銜著煙袋走到陽台前面,想看一看天空怎麼樣,忽然一位穿黃格子緊身風雨衣、戴著灰禮帽的紳士出現在他面前。門前停著一輛車門緊閉的出租馬車,棚子濕漉漉地閃著光,輪上滿是淤泥。莫爾頓不知所措地盯著來人的通紅的臉膛。他蓄著一副看去彷彿用給聖誕節核桃鍍金的粉末塗過似的鬢鬚。
    穿風雨衣的先生看莫爾頓的那副神氣就似乎在看一個僕人似的,一面目夾著眼睛,從他的頭上望過去,一面柔聲細氣地問:「總領港先生在家嗎?」
    「在家……,」莫爾頓結結巴巴地說,「我想我父親……」
    這位先生聽到這個字盯了莫爾頓一眼;他有一雙藍得像一隻鵝的眼睛。
    「您就是莫爾頓·施瓦爾茨考甫先生嗎?」他問。
    「是的,先生,」莫爾頓一邊努力擺出一副穩重懂事的面孔來,一邊回答說。
    「啊!真的……,」穿風雨衣的先生脫口喊道。接著他又說:「我想見他,您是否能夠通報您父親一聲。我的名字叫格侖利希。」
    莫爾頓領著這位先生走過陽台,把走廊右邊通到寫字間的一扇門替他打開,接著回到臥室去通知父親。等施瓦爾茨考甫先生走出去以後,格侖利希先生在一張圓桌旁邊坐下,用胳臂肘往上一倚,做出一副在埋頭讀報紙的樣子。他讀的正是一張那種除了某某參議銀婚紀念別的什麼消息也沒有的「可憐的報紙」。他的母親此時正坐在昏暗的窗戶旁邊補襪子,他卻並沒有看她。……這時候冬妮正在樓上自己的屋子裡休息。
    老領港員帶著對剛吃過的午餐非常滿意的神情走進寫字間。他那制服外衣敞著扣子,露出裡面圓鼓鼓的白背心。花白的鬍鬚和通紅的面龐,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水手。他心滿意足地用舌頭前後左右地舐著牙齒,弄得他那神情忠厚的嘴型現出離奇古怪的樣子。他簡單地向客人彎了彎腰,樣子似乎在說:「我們只能這個樣子!」
    「辛苦了,」他說;「這位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嗎?」
    格侖利希先生也禮貌而有些做作地俯了一下身子,他的嘴角略微往下一垂。接著他低低地清了一下喉嚨:「咳-姆。」
    這是一間不很寬綽的小屋,四壁的下面那幾尺裝了壁板,以上的地方都是石灰牆。玻璃窗不斷被雨點敲擊著,啪啪做響,窗上掛著被煙熏黃了的窗簾。門右邊擺著一張做工粗糙的長桌,桌面蓋著紙。桌子上面的牆上釘著一張完整的歐洲大地圖和一張波羅的海的小地圖。一艘張著滿帆的精巧的船隻模型懸掛在天花板的中央。
    老領港員要他的客人在門對面一張已經顯得有些破舊的沙發上坐下來,自己則舒適地坐在一張帶靠背的木椅上,兩隻手搭在肚子上。格侖利希先生在沙發上只是規規矩矩地坐著一點邊兒,脊背沒有挨著靠背,他身上仍然緊緊裹著那件風雨衣,帽子擱在膝頭上。
    「我再說一遍,」他對總領港先生說,「我的名字叫格侖利希,家在漢堡。為了讓您對我瞭解得更清楚,我可以向您提一下,我是布登勃洛克參議商務上的一個密友。」
    「哎呀,失敬!非常高興能夠認識您,格侖利希先生!可是您要不要提一提精神?我馬上叫廚房為您準備一杯甜酒……」
    「請允許我告訴您,」格侖利希先生態度嚴肅地說,「我的時間有限,我的馬車還在等著我。
    而且我只要跟您說兩句話。」
    「您說吧,」施瓦爾茨考甫先生感到有些出乎意外又有些掃興地說。出現了片刻沉默。
    「領港老先生!」格侖利希先生開口說,他下了決心似地把頭一擺,又略微向後一揚。可是他立刻又把話打住,為了加強這句稱呼的效果。他像一扇關緊的大門一樣,緊緊閉著嘴巴。
    「領港老先生,」他又叫了一聲,接著就一口氣說下去:「我來是為了幾個星期以前就住在你府上的那位小姐的事。」
    「您說的是布登勃洛克小姐嗎?」施瓦爾茨考甫先生問道……「不錯,」格侖利希先生面無表情的回答道;幾條深陷的皺紋浮現在他的嘴角上。
    「開門見山的說吧,」他以宛如吟誦的聲調說下去,他的眼光在屋裡飄乎不定,「不久以前我正式向這位小姐求了婚,雙方的家長對這件事完全同意,我們雖然沒有舉行正式的儀式,但小姐自己卻已經明確地答應了我這門親事。」
    「真的嗎?」施瓦爾茨考甫先生興致勃勃地說……「這件事我還一點沒聽見呢!那我恭喜您了,格……格侖利希先生!恭喜恭喜!您真選著了一位好姑娘,一位頂呱呱的……」
    「我十分感謝您的祝福,」格侖利希先生故意冷淡地回答。「至於我這次到您府上來,」他繼續用歌唱般的高嗓門說,「敬愛的領港老先生,但是我們原本美滿的婚姻最近出現了一些不該有的阻力,而這些障礙彷彿又是從……您家裡產生出來的?」最後幾個字他是用疑問的語氣說的,似乎在說:「難道這件事會出現在你家嗎?」
    施瓦爾茨考甫先生沒有說話,只是把花白的眉毛挑得老高,用兩隻手,用他那棕色的、生著金色毫毛的海員的手抓緊了椅子的扶手作為回答。
    「是的。這是事實,我確實是這樣聽說的,」格侖利希先生用無可奈何的語氣肯定說。「我聽說,您的兒子、那位醫學生……竟……他利用小姐住在這兒的機會,從她嘴裡哄到了她幾句諾言……,當然我認為,他不是存心侵犯我的權利的……」
    「什麼?」總領港喊起來,撐著椅子扶手跳了起來……「這真是……哼,做得太不像話了……」他兩步就走到門前邊,一把把門閂拉開,向著走廊裡厲聲大吼,那聲音連咆哮的海濤都能蓋住!
    「梅達!莫爾頓!你們倆都給我過來!」
    「如果我只顧了要求自己已有的權利,」格侖利希先生臉上掠過一絲笑影,「竟打亂您作父親的安排,那我真是抱歉之至,領港老先生……」
    老領港用眼睛死死的盯著格侖利希先生的臉,彷彿無論如何也不能瞭解他的話似的。
    「先生,」過了一會他才說出話來,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嗆了一口酒,有些沙啞,「我是個普通人,我不懂得那些勾心鬥角的鬼把戲……但是如果您的意思是說……喏,那麼我告訴您,您根本就不瞭解我這個人,先生,您把我作父親的道兒想歪了!我知道,我的兒子是什麼人,我也知道布登勃洛克是什麼人,我是個有自知知明的人,也很有些傲氣,不會替兒子作這種打算的!……現在輪到你了,孩子!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格侖利希先生說的是真的嗎?啊?……」
    施瓦爾茨考甫太太和他的兒子站在門前邊;母親還蒙在鼓裡,只顧整理自己的圍裙,莫爾頓卻做出一副不知悔改的罪犯的面容……格侖利希先生在他們進來的時候並沒有站起來;他還是老領港請他坐下時的那副樣子,風雨衣的扣子扣得緊緊的。
    「怎麼,你了這種蠢事了麼?」老領港頭兒呵斥莫爾頓說。
    年輕人一臉不屑的神情,他把一隻大拇指插在上衣的兩個扣子中間;他的目光陰鬱,鼓著面頰,沉思一會兒,說:「是的,父親,布登勃洛克小姐和我……」
    「原來真是這樣,你是個不懂事的傢伙,是個蠢貨,是個混蛋!你明天就給我滾回哥廷根去,聽見沒有?明天一清早!這樣的荒唐事從此以後你連想也別想,從此也別再讓我們聽見這個!」
    「狄德利希,我的老天,」施瓦爾茨考甫太太搭起手來說,「不能這樣武斷,就簡單地把事情決定了!誰知道……」她停住了,她的神情彷彿帶著一絲希望的光輝。
    「您要和小姐說話嗎?」老領港頭兒粗聲粗氣地對格侖利希先生說……「現在她正在屋子裡睡覺呢!」施瓦爾茨考甫太太憐憫地說,話語裡充滿了感情。
    「很遺憾,」格侖利希先生站起身來說,雖然他反而輕鬆地出了口氣。「請原諒我不能久留,馬車正在外邊等著我呢。請允許我對您的大丈夫氣概和有骨氣的表現表示欽佩和滿意,」說著他對著施瓦爾茨考甫先生做了一個用帽子在半空從上往下一劃的動作,「打攪了,我向您告辭。再見。」
    總領港先生並沒有同他握手道別:他只是將身體向格侖希利先生略微一彎,彷彿是在說:「我們只能這樣!」
    格侖利希先生沒有理睬莫爾頓和他母親,而是從兩人中間穿過去,直向大門走去。

《布登勃洛克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