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見到你真高興!尤斯圖斯,」參議夫人說。「近來好麼?請坐吧。」
    克羅格參議溫存地輕輕擁抱了她一下,又和當時也在餐廳裡的外甥女握過手。已經五十多歲的克羅格參議除了唇上留著短鬚以外,又蓄起一圈濃密的鬢鬚來,只把下巴露在外面。他的鬍鬚已經完全灰白。他對衣著外表的嚴格要求,頗有乃父的遺風。他穿著一件非常考究的燕尾服,胳膊上戴著很寬的一道黑紗。
    「有件事你肯定感興趣!」他說道。「是的,冬妮,這個消息你一定特別感到興趣。痛快地說吧,我們布格門外那塊產業已經出手了……賣給了什麼人?不是賣給一個人,是賣給兩個,不僅房子要分開,地基也要分成兩半,中間橫著截上一道柵欄。以後商人本狄恩在右邊,商人索潤遜在左邊,就要各自蓋起一座狗窩來……有什麼辦法呢,願上帝保佑吧。」
    「這是什麼荒唐事,」格侖利希太太說,把手一叉,放在膝頭上,仰起臉來看著天花板……「外祖父的產業!好,這座產業算是毀了。住在裡面是那麼讓人心曠神怡……認真講起來,真有些寬闊的過分,也正因為如此才顯得高貴不俗。那寬敞的大花園……一直伸展到特拉夫河岸……富麗堂皇的林間別墅,還有那馬車道和栗樹林蔭路……現在要分成兩半了。本狄恩要站在一邊門口抽煙斗,索潤遜要站在另一邊。可不是,尤斯圖斯舅舅,我也只能說句『願上帝保佑吧』,他們的身份氣質,住整座宅子確實也不夠格。外祖父沒有看到這件事,真是他的運氣。」
    由於父親的剛剛去世,冬妮雖然滿腔怒火,也不敢用更厲害、更激昂的詞句發洩出來。這一天是參議去世後兩星期開讀參議遺囑的日子,時間是下午五點半鐘。因為要討論死者的遺產分配,所以參議夫人把她哥哥請到孟街來。冬妮事先就表示一定要參加這次家庭會議。她說,她有責任參與公司和家庭的事務。她努力營造莊嚴肅穆的氣氛,力爭辦成一次隆重的家庭會議。她把窗簾全部掩上,在那層蒙著綠絨、桌面全部拉開的餐桌上本來點著兩盞石蠟油燈,她卻嫌不夠,又把一隻鍍金的大燭台上的所有蠟燭都點亮。此外她還把一大落紙和幾支削尖的鉛筆擺在每個人位子前,儘管她自己也不知道能派上什麼用場。
    黑衣服給她的身段平添了不少少婦的窈窕。最近一個時期參議已經成為她的心中非常親近的一個人了,所以她比哪個人都更加悲痛,就是今天她想念參議也還痛哭過兩次。雖然如此,在這次隆重的小型家務會議上她將扮演個要角這件事卻使她的美麗的面頰罩上一層紅暈,使她的眼光閃爍發光,使她又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但是另一方面,參議夫人卻被恐懼和悲痛、被一千種居喪和葬禮的繁文縟節弄得身心疲憊。她那圍在帽帶的一圈黑絛子裡邊的臉顯得更加蒼白,一雙淡藍色的眼睛也暗淡無光,只有那光滑的金紅色的頭髮仍然尋找不出一根白頭發來……是換上了假髮,還是那巴黎藥水在發揮作用呢?這件事只有永格曼小姐一個人知道,但她是不會對任何人吐露的。
    三個人坐在餐桌的一端,等著托馬斯和馬爾庫斯先生從辦公室回來。在天藍色的牆壁背景下,白色的神像栩栩如生,彷彿活了一般。
    參議夫人開口說:「是這麼回事,親愛的尤斯圖斯……我讓人把你請來……其實是為了我最小的女兒的事。我親愛的讓去世了,這個孩子選擇監護人的責任不得不落到我的頭上,她需要有三年的監護人……我理解你不喜歡招攬閒事的原因,你對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孩子的職責已經夠多的了……」
    「我只有一個孩子,貝西。」
    「算了,算了,尤斯圖斯,我們應該有基督教的精神,應該有憐憫心,像《聖經》上所說的:
    我們在對待欠債的人的時候,要有仁慈之心。想一想我們在天之父吧。」
    她的哥哥有一些吃驚地看著她。在這以前,是不會在她嘴裡聽到這些話的……「不談這個吧!」她接著說下去,「這個職務不會給你帶來多少麻煩的……所以我想求你接受這個監護人的職務。」
    「很高興,貝西,真的,我很願意作這件事。我想是不是讓我見見我的被保護人。這個好孩子,有點過於嚴肅了……」
    克拉拉被叫進來。她穿著一身黑,面色蒼白,步履遲緩地走進來。她的一舉一動都帶出喪父給她帶來的無比痛苦。自從父親去世以後,她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幾乎一刻不停地作禱告。她呆滯著面對一切,痛苦和對上蒼的畏懼似乎使她癡呆了。
    尤斯圖斯舅舅一向是很慇勤的,他搶上前去一步,幾乎是俯著身子和她握了手。安慰了這個悲傷的孩子幾句。當她用自己的幾乎麻木的嘴唇從參議夫人那裡受了一吻以後,便轉身走出房去。
    「你的那個乖孩子尤爾根怎麼樣啊?」參議夫人重新打開話頭。「他過得慣威斯瑪爾的生活嗎?」
    「很好,」尤斯圖斯·克羅格回答說,他聳了一下肩膀重又坐下。「我相信,他終於找到生活的目標了。他是個好孩子,貝西,是個老實孩子;可是……自從他兩次考試失敗以後,自然最好還是……法律對他沒什麼吸引力,目前威斯瑪爾郵局的差事很說得過去……我聽說,你們的克利斯蒂安要回來了,是嗎?」
    「不錯,尤斯圖斯,他快要回來了,願上帝保佑他一路平安!哎,真是天涯海角!雖然我沒有耽誤一分鐘就給他去了信,但這封信現在也還到不了他的手,就是他接著信,也還要坐兩個月的海船。但無論旅途有多長,我一定得見到他。雖然湯姆說他說什麼也不同意克利斯蒂安辭掉瓦爾帕瑞索的位置……可是請你替我想想:他離開我差不多有八年了!而且又是在這樣的境況裡!不,在這種艱辛的日子裡,我一定要他們都在我身邊……這對作母親的說來是非常自然的要求……」
    「當然,當然,」克羅格參議附和著說,因為她說著已經眼淚盈眶了。
    「現在托馬斯也同意了,」她繼續說道,「克利斯蒂安在什麼地方工作能比在家族公司工作更合適呢?他可以留在這裡,在這裡作事……哎,我總是提心吊膽,怕那裡的氣候對他身體有害……」
    此時馬爾庫斯在托馬斯的陪伴下來到了大家的面前。弗利德利希·威廉·馬爾庫斯多年來一直是故世的參議的全權代理,他身材頎長,穿著一件棕色的長尾禮服,戴著黑紗。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吞吞吐吐,彷彿每個字都需要深思熟慮才能說出口。說話的時候他不是伸直了左手食指和中指,慢吞吞地梳理那亂蓬蓬的幾乎把嘴也遮蓋起來的棕紅色的鬍鬚,就是不停地搓手,一雙滾圓的棕色眼睛茫然地向四處轉動,給人一種冥頑不靈和心不在焉的印象,其實他對這件事的關注程度不輸於在座的任何一個人。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這樣年輕已經作了這家大商號的老闆,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種少年得志的神氣;但是他的面色仍然是蒼白的,兩隻手,除了一隻上面戴著的祖傳的鑲著綠寶石的大印章戒指在閃亮外,也像黑衣袖下面的襯衫袖頭一樣白,毫無感情的蒼白,一看就知道這雙手完全是冰冷枯乾的。修得異常整潔的橢圓的手指甲略微泛著一些青色。這雙手在某些時刻,在某些類似痙攣的手勢中,表達的是一種畏縮的、敏感的、柔懦的和驚懼的自我克制,這和布登勃洛克家族的傳統是格格不入的,而且和他們的手型也是不適合的。他們的手雖說也相當纖秀,卻比較寬大,沒有失去平民的樣子……湯姆進屋後作的第一件事是打開通向風景廳的折門,好讓那邊的暖氣通進大廳來。很快,一股暖氣撲面而來。
    以後他和克羅格參議握了握手,就在桌子旁邊對著馬爾庫斯的一個位子上坐下來。他發現冬妮也在座,不禁感到有些出乎意外,他本來想說什麼,可是冬妮那種把頭一揚,把下巴向後一抽的樣子,卻使他把要說的話吞回去了。
    「怎麼,你還沒有負起參議先生的職責嗎?」尤斯圖斯·克羅格問道……「看來荷蘭人要求你作他們的代表這一希望是落空了,我的老朋友?」
    「是的,尤斯圖斯舅舅;我認為這樣最好……你看,我本來可以立刻繼承父親的參議頭銜的,還有許多別的社會職務;但是第一,我覺得自己年紀還小……第二,我跟高特霍爾德伯父一說,他馬上非常高興地同意了這個建議。」
    「你很知情達理,孩子。很精明……這是十足的紳士風度。」
    「馬爾庫斯先生,」參議夫人說,「我的親愛的馬爾庫斯先生!」說著她把手向他伸過去,手掌向上一翻,馬爾庫斯先生慢吞吞地握住她的手,他的臉上流露出感激的神氣,而眼睛卻轉向了一旁。「您知道,請您來是為了什麼事,我知道您是不會拒絕的。先夫在他的遺囑裡曾經表示,希望您在他去世以後不要自視為外人,希望您能以股東的身份繼續在公司裡發揮您的作用,替公司作事……」
    「這是我的榮譽,參議太太,」馬爾庫斯先生說。「承你們看得起我,給我這樣優厚的職位,我實在是感激不盡,實在說來,我能給公司盡的力量真是微乎其微。我對於您和令公子賞給我的這個位置,上帝可以作證,除了滿懷感激地接受以外,沒有第二句話可說。」
    「很好,馬爾庫斯先生,我們衷心感謝您這樣欣然接受了這個重責。尤其是在我目前還不能勝任的時候。」托馬斯不假思索地脫口說道,一邊把手伸向桌子對面的這位股東。因為對這件事兩人早已取得默契,只是當著大家做做樣子罷了。
    「俗話說:不是冤家不對頭……你們倆得把這句空話推翻了!」克羅格參議說。「現在給我們大家介紹財務情況吧。話先說在頭裡,我只關心克拉拉的陪嫁費是多少,其餘的我都管不著。你這裡有沒有遺囑的副本,貝西?你呢,湯姆,你有沒有個粗粗的算計?」
    「都在我腦子裡呢,」湯姆說,他一邊點燃一支俄國紙煙,一邊向後仰靠著椅背,遙望著風景廳,給大家分析情況……事實是,參議遺留下的財產比任何人所能想像的還要多一些。冬妮的嫁妝自然是丟到了水裡,一八五一年公司由於布來梅倒閉風潮所受的損失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此外一八四五年和今年一八五五年的動盪和戰亂也使公司損失不貲。然而另一方面布登勃洛克家繼承克羅格的一筆四十萬馬克的遺產,儘管有些被尤斯圖斯揮霍掉了,實際到手的也達到三十萬馬克。約翰·布登勃洛克生前雖然像每個商人似地不斷地訴苦,但畢竟還是有三萬泰勒的進賬,抵補了一部分損失。這樣,全部財產,除了不動產不計算以外,一共大約有七十五萬馬克。
    對於公司的營業狀況,托馬斯可以說得上是瞭如指掌,然而父親在生前仍然沒有讓他知道資產的總數。如果說在宣佈這個數目的時候,參議夫人表現的是平靜的謙虛,冬妮目光直勾勾的、帶著一副渾然莫解的逗人愛的矜持,但臉上困惑的表情彷彿在說:這是不是很大一筆數字?非常大嗎?
    我們還算是富有的人家嗎?……馬爾庫斯先生彷彿漠不關心地、慢吞吞地搓著手,而克羅格參議顯然聽得有些不耐煩。托馬斯自己,在宣佈這個數字時,則是懷著滿腔驕傲,那驕傲使他緊張、激動,倒反而表現得不那麼高興。
    「我們早就應該達到百萬的數字了!」他的兩手微微顫抖著,顯然正在抑制著內心的激動……「祖父在最順手的時候手裡已經有了九十萬的資本……這些年來大家又付出多少艱辛,得到多麼大的成功,作了多少筆得意的買賣!再加上母親的陪嫁和繼承的遺產!哎,但接連不斷發生的事故……我的上帝,我知道這是事情自然發展的規律。我要請你們原諒,現在我完全是站在公司立場說話,不是站在家庭的立場……這麼多筆陪嫁費,左一次右一次地付給高特霍爾德和法蘭克福的款子,哪一次公司都要支付幾十萬的款項……這還是公司的主人只有兩位兄妹繼承人……好吧,不說啦,我們可有的是事情要做呢,馬爾庫斯!」
    大家從他的眼光裡看到強烈地輝耀著對行動、勝利和權力的追求以及想要征服幸福的野心。他覺得所有的人都有所期冀地注視著他,希望他能重振家族的雄風,或者至少保持著舊有的威望。在證券交易所裡他就常常看到別人斜睨著他,上下打量他,那是一些老商人的快活的、懷疑的、多少帶一些嘲笑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問:「這付重擔你是不是能夠承擔得起,孩子?」「我擔得起!」他暗中答道……弗利德利希·威廉·馬爾庫斯專心致志地繼續搓手,尤斯圖斯·克羅格說:「喂,冷靜些,湯姆老朋友!已經進入新時代了,現在不是你祖父給普魯士軍隊批發糧食的時代了。」
    大家開始討論真正的細節,對遺囑裡的大小事情的安排都仔細地討論過,每個人都發了言。克羅格參議的興致特別好,他稱呼自己的外甥為「大權在握的侯爵殿下」。「根據傳統的規矩,貨庫應該隨著王位走。」他說。
    此外大家自然一致認為,一切資財應該盡量集中起來,伊麗莎白·布登勃洛克太太在原則上被認為是總繼承人,所有的財產續繼作為公司的本金留在買賣裡。馬爾庫斯先生聲明,作為一位股東,他將拿出十二萬馬克來擴大流動資本。做為個人投資,托馬斯也打算加進五萬馬克,克利斯蒂安也暫定這個數目,如果他也願意自己有所建樹的話。當念到遺囑中下面這一條時,尤斯圖斯·克羅格表現得特別熱心:「關於我的親愛的小女克拉拉的陪嫁費一事,我請我的妻子來決定數目的多少。」「十萬怎麼樣?」他建議道,說著他把身體向後一靠,一條腿搭在另一條上,用兩隻手向上捻他的灰色的短鬍鬚。經過大家商議,決定用八萬馬克做為嫁妝。
    「如果我的親愛的長女冬妮再次結婚,」遺囑接著寫道,「由於她第一次結婚已得到八萬馬克,所以這次陪嫁費將以不超過一萬七千泰勒為度……」做為對此事的反應,冬妮作了個又優美又激動的姿勢,兩臂向前一揮,把袖子擄到後面去。她一面望著天花板,一面叫喊道:「格侖利希……哼!」那聲音聽去像一聲戰鬥的吶喊,彷彿戰士衝鋒前的吶喊。「您知道不知道,這個人是怎回事,馬爾庫斯先生?」她問道。「有一天風和日暖的下午,我們正坐在花園裡……涼亭前邊……您知道這件事的經過嗎?好!突然來了個什麼人?一個留著金黃色頰須的人……這個騙子!……」
    「算了,」托馬斯說。「冬妮,我們先不談這件事,好不好?」
    「好,好。可是你總也承認這一點的,湯姆,你是個聰明人,就是說,我們不能指望每個人都保持自己的善良,雖然不久以前我還是個腦子單純的人,可是我的經歷已經讓我瞭解到這一點了……」
    「是的……」湯姆說。他們繼續談下去,以下是一些旁枝末節,參議在遺囑裡對於那本厚大的傳家的《聖經》,對於他的鑽石鈕扣以及另外許多物品的如何分配都作了一些指示,他們把這些指示都研究了一番……之後,做為家族的親友,尤斯圖斯與馬爾庫斯同家族成員共進了一頓豐盛晚餐。

《布登勃洛克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