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參議從「和諧」俱樂部回到老宅子來。這是一個紳士們組織的讀書俱樂部,他在那裡剛消磨掉第二頓早餐後的一個小時。他從後門走進院子,匆匆地轉到花園側面去,穿過連接著前後兩個院子、夾在兩堵長滿青苔的高牆中間的一條石子路,穿過門道,大聲向廚房探問克利斯蒂安是否在家,又讓人家等他兄弟回來以後馬上告訴他。然後他穿過辦公室……辦公室的人看見他都更深地埋頭在面前的賬本上……徑直走進自己的私人辦公室。他脫掉外衣,摘下禮帽,穿上工作服,走到窗子旁邊的面對著馬爾庫斯的位子上。在他的淡淡的眉毛中間刻著兩條皺紋。一根接一根地吸著俄國紙煙。他拿紙、拿文具的動作都是那麼急促、慌張,弄得馬爾庫斯先生不停地用兩根手指來回撫弄自己的上須,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這位股東。職員們都不安地拿眼睛偷偷注視他。東家生氣了。
過了大約半個鐘頭,在這段時間裡只聽見筆尖的劃紙聲和馬爾庫斯先生的小心的咳嗽聲,參議從綠色的窗簾望過去,看見克利斯蒂安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正從俱樂部回來,他在那裡吃過早飯,玩了一會兒牌。他的帽子稍微向一邊歪著,手裡揮擺著一根黃色的手杖,這是他出國的紀念品,手杖頭是一個烏木雕刻的女尼半身像。看不出他的身體有什麼毛病,情緒也非常高。一邊哼著一首什麼歌,一邊踱進辦公室裡,對屋子裡的人說了句「早上好,諸位先生!」不管現在已經是下午時分了,他向自己的位子走去,為了「作一點點工作」。但是參議這時站起來,眼睛並不望他,好像是漫不在意地對他說,「啊……我跟你說兩句話!」
克利斯蒂安隨在他身後。他們穿過門道的速度非常快。托馬斯把手背在背後,克利斯蒂安身不由己地也作著同一姿勢,把一隻大鼻子向他的哥哥聳著。在他的赭色的英國式的搭拉的上須上面,凹陷的兩腮正中,他的彎鉤鼻子顯得瘦骨伶仃地翹出來。當他倆走過院子以後,托馬斯說:「我想讓你陪我到花園散散步,我的朋友。」
「好,」克利斯蒂安回答說。沉默了片刻,兩個人在最外邊一條路上,沿著涼亭的羅可可式的正面,從左邊起繞著花園踱起步來,這時正是早春時節。最後參議歎出了一口氣,大聲說:「因為你的行為我剛才非常生氣。」
「我的……」
「是的。我在『和諧』俱樂部裡聽到一句話,這句話是你昨天晚上在俱樂部裡甩出來的。你這句話是這樣魯莽,這樣不知輕重,我簡直找不到詞兒……你的所做所為當場就讓你丟了醜。有人當面駁斥了你。你還記得這件事嗎?」
「啊……你這麼說,我想我知道了。……是誰告訴你的?」
「誰告訴也一樣。……多爾曼。……自然,他說話的聲音是讓那些還不怎麼瞭解這件事情的人也拿它當個笑話聽……」
「不錯,湯姆,你應該知道……哈根施特羅姆真是不知廉恥!」
「你還在異想天開……可是這是……聽我告訴你!」參議大聲說,他掌心朝天,伸出兩隻胳膊,激動地來回搖撼著,頭向一邊偏著,「整個俱樂部的人,這裡面既有商人也有學者,你卻讓每個人聽見你說這樣的話:仔細研究起來,哪個買賣人都是騙子……可是你本身也是一個商人,就在一家公司裡工作,這家公司為了保持著它的誠實無欺、無懈可擊的名譽用盡了一切力量。」
「我的上帝,托馬斯,我是在說玩笑話啊!……雖然……當真講起來……,」克利斯蒂安加添說,皺著鼻子,頭微微向前探著……他把這個姿式保持了一段時間。
「玩笑,玩笑!」參議喊道。「我想我是知道什麼叫玩笑的,可是你也看到了,別人怎麼樣理解你的開玩笑的話!『可是我就非常尊重我的職業,』這是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回答你的話……而你卻坐在那裡,一天到晚無所事事,對於自己的職業一點也不尊重……」
「啊,湯姆,我求求你,請你不要這樣說我!我請你相信我的話,他把大家的情緒完全破壞了。大家都哈哈大笑,他們都認為我說得有道理。突然這位哈根施特羅姆先生坐在那兒,帶著一腦門的正經說。可是我……他是個傻瓜。我真替他害臊。昨天晚上躲在床上我還琢磨了很長時間這件事,當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體驗……」
「別無聊了,為了我們的家族,別無聊了!」參議打斷了他的話,由於惱恨全身索索地顫抖。
「我同意你的話,他的答話可能不符合當時的情緒,也許表示他這人乾巴巴的。但是在你沒有說話以前,暫時承認你說這種話有必要吧,至少也要選擇一下對像哪,以免自己的行為被別人利用啊!
哈根施特羅姆利用這個機會,打了我們……是的,打的不僅僅是你一個人,打了我們一個耳光,你知道,他的答話是什麼意思嗎?意思是:
這種看法是你哥哥教你的嗎?他是這個意思啊,你這蠢驢!」
「什麼……蠢驢……,」克利斯蒂安說,他的神情變得迷惑不安起來……「最後你還應該明白,你不只是屬於你一個人的,」參議繼續說,「雖然如此,要是你只是自己鬧笑話,我是聽其自然的,你哪一天不鬧笑話!」他喊起來,他的面色陰沉,他的頭髮留作兩個蓬向後梳起來,掩蓋著下面的窄窄的額角,這時額角上也青筋迸露。一隻淡眉毛向上挑起來,就連他那尖挺的須尖也隨著全身顫抖起來。他的手向旁邊一擺,彷彿是把自己的話擲在克利斯蒂安腳前的石子路上似的……「你鬧的那些風流事,你的小丑的行為,你的病以及你的治病的方法,這所有的一切都使你成為一個大笑話……」
「噢,托馬斯,」克利斯蒂安說,神情莊嚴地搖著頭,伸出一根食指來,樣子顯得有些笨拙……「講到這件事,你可能還不十分瞭解我,你知道……事情是這樣……一個人必須讓自己的良心平靜……我不清楚,你瞭解不瞭解這一點……格拉包夫替我開了一個治頸部肌肉的藥方……很好!要是我不用他的藥,如果我把藥扔在一邊,我心裡就不平靜,什麼依靠也沒有,就恐懼得要命,感覺不舒適,嚥不下東西去。但是要是我用了藥,我就覺得自己已經盡了責任,就覺得身體正常了。這樣我的心踏實了,我平靜、滿足了,感覺所有的機能都正常了。我想,這還不是他的藥的功能。你知道……但是事情是這樣,一種想像,如果我瞭解得正確的話,只有通過另一種想像,一種與之對立的想像,才能解除……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瞭解這一點……」
「不錯,啊,是的!」參議喊道,兩隻手捧了一會兒頭。「你就這樣做吧!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但是不要談論它!不要叨叨不休地說它!不要拿你那莫須有的小事來攪擾別人!你這樣一天到晚喋喋不休地胡扯也讓人笑話死你了!可是我警告你,我再重複一遍:你自己願意出洋相,我是沒有閒心去管的。但是我禁止,你聽見沒有?我不許你把公司牽連進去,像你昨天晚上作的那樣!」
克利斯蒂安沒有回答,只是用手慢吞吞地攏著自己的稀疏的、褐色的頭髮,臉色嚴肅、慌亂,眼睛若有所思地飄乎不定。無疑,他依然在努力思索他哥哥的那番話。沉默了一刻。托馬斯沉默地絕望地踱來踱去。
「你說,所有的商人都是騙子,」他重新開口道……「好!你是厭煩了你的職業了嗎?你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你當初求得父親的同意……」
「是的,湯姆,」克利斯蒂安沉思地說,「我現在後悔沒有去唸書,在大學裡一定很有意思……高興去就去,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坐下聽聽講,就如同在戲院裡……」
「好像在戲院裡……哼,我看對你最合適的地方莫過於在演雜技的咖啡館裡當小丑了……你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我誠心誠意地認為,這是你內心的目標!」參議斷言說。克利斯蒂安一點也不辯駁,他只是茫然向空中凝視著。
「而你竟厚臉說這種話,你無法瞭解……一點也不瞭解什麼是工作,你整天就知道遊蕩、進戲院、裝瘋賣傻,你裝了一肚子情緒、感觸、故事,這麼無聊的東西,你卻視為珍寶,研究來,研究去,你能夠恬不知恥地胡亂扯這些事情……」
「是的,湯姆,」克利斯蒂安有一些悲哀地說,又用右手摸了一下頭頂。「這是實話,我同意你的看法。這就是咱們兩人的不同處,你知道。同我一樣,你也喜歡過戲劇,而且從前,這是我們兩人私下說的,你從前也有過一些風流事,對於小說、詩歌你也曾經喜歡過……可是你一直懂得把這一切跟正常的工作,跟嚴肅的生活很好地結合起來……我卻做不到,你知道。我完完全全被另外那些東西,那些無益的東西佔據住了,對於正經事反而沒有精力了……我不知道,你瞭解不瞭解我……」
「噢,我為你能瞭解這一點而高興!」托馬斯喊道,他站住不動,兩臂在胸前一叉。「你怯怯懦懦地承認了這一點,卻仍然按照老樣子辦事!難道你是一匹馬麼,克利斯蒂安!?老天在上,一個人到底還有自尊心啊!要是一個人自己也找不到言詞為他的生活辯護,他怎麼還能繼續這種生活呢?但你就是這樣的人!你就是這種本性!如果你能看清楚一件事,能瞭解它,描述它……不成,我已經無法再忍耐了,克利斯蒂安!」參議猛地向後退了一步,把手平伸出去,急遽地一揮……「到此為止吧,我跟你說!你照樣拿你的薪水,可是再也不要上班了……這我一點也不生氣。您願意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吧,像你一向做的那樣。可是不論你到什麼地方,你連累了我們,連累了我們一家人!你是一個贅瘤,你是生在我們家庭身上的腫瘤!你是本城的禍患,要是我有這個權力的話,我就要把你趕出去,從大門趕出去!」他大聲喊道,一面憤怒地朝著花園、院子、寬闊的甬路用力一揮胳臂……他無法控制自己。長期抑壓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迸發出來……「你這是怎麼啦,托馬斯!」克利斯蒂安說道。他此時也湧上一股怒氣,雖然他那發怒的樣子顯得頗為可笑。他站在那裡,像一個小丑似的,身子佝僂著,頭、肚子和膝蓋向前凸出來,模樣有點像一個大問號。他把一雙深陷的小圓眼睛盡量睜開,如同他父親發怒那樣,眼睛周圍罩上一圈紅圈,一直紅到顴骨上。「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他說。「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了!我自己會走,不用你來趕我。呸!」他又從心坎裡斥責了一句,伴隨著這個字急遽地把手向前一抓,好像在逮一隻蒼蠅。
出人意料之外,托馬斯聽了他的話並沒有生更大的氣。相反地他默不作聲地把頭低下來,慢吞吞地繼續圍著花園走動起來。好像使弟弟激怒起來是他的計劃,使他說出激烈的反對話,使他提出抗議,他自己已經很高興了,已經非常舒適了。
「你應該相信我的話,」他平靜地說,一面又把手背在背後。「這場談話真使我很難過,克利斯蒂安,但是這次談話是免不了的。在一家人裡邊鬧這樣的事是可怕的,可是我們一定要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我們應該可以平心靜氣地把事情談一談,年輕人。我很清楚,你不喜歡你如今的位置,是不是?……」
「不喜歡,湯姆,你看得沒錯。你知道:開始的時候我非常滿意……這終歸是自己家族的企業。但是我缺少的是獨立,我想……當我看到你坐在辦公室工作的時候,我一直羨慕你,因為對你說起來,那算不了什麼工作。你工作並不是出於必要,作為主人和東家,你不用親自動手,你只要算算賬,管理著別人就成了,你沒有什麼事情好作……這是沒法比的……」
「好,克利斯蒂安,為什麼你早不告訴我這些話啊?你完全可以成為一個獨立的商人。你知道,父親在他的遺產裡留給你我每人一筆五萬馬克的現款;如果你有正當可靠的用途,這筆錢隨時都可以給你。在漢堡或者任何一個城市有很多牢靠的買賣,但是缺少資金的投入,需要別人投資,你可以以股東的身份參加這些商號……我們每個人都認真思考思考,同時也找機會跟母親談談。我現在還有點事要作,你在這幾天裡也可以把英文書牘辦完,走吧……。」
「比方說,漢堡有一家H.C.F.布爾梅斯特公司,你認為怎麼樣?」走到門道上的時候他問道……「是一家進出口公司……我認識這個人。我相信,他一定會誠摯地歡迎你的……」
這是一八五七年的五月底的事。六月初克利斯蒂安已經動身經過布痕到漢堡去了……對於市劇院,對於俱樂部,對「蒂渥利」以及這所城市裡所有喜愛輕鬆生活的人一個無法彌補的損失。全體紈誇子弟,其中有吉賽克博士和彼得·多爾曼都到車站給他送行,送給他鮮花,甚至紙煙,大家笑得不可開交,無疑這是他們想起克利斯蒂安給他們說的那些故事來了。最後律師吉塞克博士在全體的歡呼聲中替克利斯蒂安在外衣上別上一枚金紙作的紀念章。這枚紀念章是從碼頭附近一處人家拿來的,那是一個小旅館,夜間門口懸著一盞紅燈,是他們尋歡作樂的所在,那裡面總是笑語喧天……這枚紀念章如今頒給即將離別的克利山·布登勃洛克,是為了紀念他不同凡響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