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人在最近一段時間的星期四聚餐會上,增添了一個非常嚴肅的新話題。這個話題在布來登街三位小姐的臉上引起的只是一副冷淡而拘謹的表情,但是佩爾曼內德太太一談起這件事卻總是激動得不能自制,動作之大連瞎子都看得出來。她把頭向後一仰,兩隻胳臂不是向前伸就是向上舉起來,顯出滿腔的惱怒、憤慨,從心坎裡感受到憤激不平。她從這一件具體的事情談到一般的情形,談到所有的壞人,只有因為胃病引起的乾咳才能中斷她的講話,她一直用喉音(每逢怒氣上衝的時候,她的嗓音就變粗起來)像喇叭似地吐出一串惹她厭惡的名字:「眼淚汪汪的特利什克……!」
「格侖利希……!」「佩爾曼內德……!」……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一個新名子出現在她嘴裡,這個名字她總是帶著無法形容的輕蔑、厭恨喊出來。那就是「檢察官……!」
過了一會,當胡果·威恩申克經理走進大廳來(每次他都因公務繁忙而遲到),平擺著兩隻拳頭,特別活潑地搖擺著那裹在大禮服裡的身軀,走上自己的位子,下嘴唇在窄窄的一條上須下搭拉著,現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熱鬧的大廳突然靜了下來,飯桌馬上被一種沉悶的令人痛苦的沉默籠罩住,每次都需要議員出頭來打破這個僵局。議員隨隨便便地、像談一件買賣似地跟威恩申克經理打聽那件事情現在怎麼樣。胡果·威恩申克回答說,事情很好,要多好有多好,順利極了……然後就以極大的熱情東拉西扯起來。他的情緒比往日任何時候都高,一雙眼睛肆無忌憚地東張西望,雖然一次也沒得到回答,但一點也沒打消他對參議夫人提琴拉得如何這個疑問的關心。他的話滔滔不絕,使人不愉快的只有一點,那就是他由於意興飛揚很少斟酌自己的詞句,所以常常會說起令大家感到難為情的話來。譬如說,他講的一個故事是一個保姆因為害腸胃充氣症而把人家托她看管的孩子的健康毀壞了。他模仿醫生的口氣,作出一副自認為滑稽的樣子,喊道:「誰在這兒放屁?是誰在這兒放屁?」當他說起這個故事時,他的妻子臉漲得通紅,老參議夫人,托馬斯和蓋爾達像木雕泥塑似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互相交換了個能刺進對方肉裡去的眼光,連李克新·塞維琳也彷彿無法忍受這個笑話,最多只有克羅格老參議噗地笑了一聲……,可惜這些情形他從來注意不到,或者即使注意到,但已為時太晚了……威恩申克經理究竟出了什麼事呢?原來這位嚴肅、勤勞、體格健壯的人,雖然言詞舉止有些粗俗,卻克盡職守、埋頭工作的人竟然犯了重罪,而且據說不是一次,而是連續犯罪。不錯,人家已經把他控告了,而且法院也已經受理了,告他多次進行不清楚的、觸犯法律的商業活動。目前這件案子正在審理,結果如何,現在還不知道!他犯的罪行究竟是什麼呢?事情是這樣的:在不同的地區都發生過損失相當嚴重的火災,和這些受災戶訂有契約的保險公司本來應該賠出數目巨大的款項。但聽說威恩申克經理瞭解到受災地真實情況後,就有意識地進行欺騙,把這些受災戶轉保到其他保險公司,嫁禍於人。現在是檢察官大人在受理此案,轉到檢察官莫裡茨·哈根施特羅姆的手裡……「托馬斯,」老參議夫人一次利用獨自和她的兒子在一起的機會問他說,「你對我說說……我對這件事一點也不瞭解。咱們對這件事該採取什麼態度?」
他回答說:「是的,親愛的母親……該怎麼對你說呢?當然,沒有問題最好,可惜我還不能這樣認為。但是如果說威恩申克真像某些人想的那樣,犯了那樣厲害的罪行,我也認為不可能。在新式商業活動裡有一種東西人們叫作商業『慣例』……援用慣例,就是使用有問題的辦法,和並不完全合乎成文的法律,在商業界以外的人看來已經可以算成是一種不誠實的舉動,但是在商業界內部根據默契是可以被允許的。嚴格的劃分慣例和詐騙的區別是很困難的……這且不去管它……如果威恩申克真的作了什麼事,他幹的事也絕不會比他的許多同行干的更惡劣,只不過是那些人漏了網而已。但是……也不是沒有任何希望。要是在一個大城市裡,也許他會被宣判無罪;可是在咱們這裡,什麼事都靠派系關係和個人好惡決定……這種情形他在尋找律師的時候應該慎重地考慮一下。咱們這兒沒有一個像樣的律師,沒有口才又好閱歷又多、會辦疑難大事的高明人士。然而咱們這兒的律師老爺也有他們的特點,他們勾結成一夥,由於共同利益,由於沾親帶故,再不也許是彼此請吃幾回飯,大家沆瀣一氣,相互包庇。按照我的看法,威恩申克如果是個聰明人,就應該找一個本地的律師,但他沒有這樣做。他認為必須……我說必須,就是說不管怎樣他還是內心有鬼……得從柏林請一位辯護律師來,一位布列斯勞爾博士。這個人是個大無賴,利口如簧,有名的訟棍,他自己說曾經幫助無數詐騙犯躲過了法律的懲罰。這次這個人看在豐厚謝意份上一定也會照過去一樣大施狡計……可是這樣作有沒有用?我預料到,我們那些可敬的律師們一定會把看家的本領使出來,使這個外地律師顏面掃地,而且法官們憑了先入之見對於哈根施特羅姆博士的辯詞一定也特別聽得入耳……此外,還該談談見證人。見證人怎麼樣呢?我看,威恩申克自己公司裡的職員不見得會特別熱心地替他賣力氣。他那副粗暴的外表……這是全城婦孺皆知的事情,我想就是他自己也得承認……不會替他維持多少朋友……總起來說,媽媽,我覺得事情不怎麼妙。如果出了不幸的事,對伊瑞卡說自然是件憾事,但我想冬妮會更痛苦。她曾經說,哈根施特羅姆把這件案子拿到手裡很得意,這句話說得有道理。這件事關係著我們所有的人,如果出了醜,我們大家都有份,因為威恩申克不管怎麼說也是我們家的一員,是我們的親戚。講到我自己,我是可以想辦法脫身事外的。我知道,我該怎樣做。當著別人的面,我要把這件事當作一件完全與己無關的事,一點也不流露出對這件事的關心……雖然我倒很想去見識見識布列斯勞爾……,此外,為了不使別人產生流言蜚語,說我想運用自己的勢力,我還要裝作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可是冬妮呢?我想起來就替她傷心。威恩申克如果被判了刑對她將是一件多麼悲慘的事。她極力辯駁,說這是別人的惡意中傷,是出於嫉妒而施的陰謀,可是只要聽聽在她說這些話時流露出什麼樣的恐懼就夠了……她在經過那麼多次的磨難以後,最後這一次光榮的位置,替她女兒操持家務的美差也將煙消雲散。唉,您就注意看吧,以後事實越叫她對威恩申克的清白髮生懷疑,她越要替威恩申克叫屈……當然,他很可能是清白的,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們一定得等著看,母親,此外我們對待他、對待冬妮和伊瑞卡也要考慮得特別周到一些。可是我總覺得前景有些不妙……」
在這種憂傷的氣氛中,聖誕節就要到了。伊達替小約翰作了一個月份牌,在最後一張上畫了一棵樅樹,懷著激動的心情的小約翰就靠著這個月份牌。期盼著不尋常的日子早點來到。
節日就要到來的徵兆越來越多了……從降臨節的第一個星期起在祖母的餐廳的牆上就掛起一張和真人一般大的五彩的聖誕老人像。還有一天清晨小漢諾看到他的房間裡到處都是金末。幾天以後的一個下午,父親躺在起居間的臥椅上看報,漢諾在讀格羅克作的《棕葉集》裡一首題作《恩朵爾的巫婆》的詩,正在這時候,聖誕老人到這裡來「打聽這裡的小孩」來了。「老人」雖然每年都照例出現一次,但不能緩和人們對他的期待。「老人」穿著一件毛朝外的長皮袍子,袍子上撒著金屑和雪花,戴著同樣裝飾起的一頂皮帽子,臉上塗著灰,在他的一大捧雪白的鬍鬚上和常人所沒有的濃密的眉毛上綴著燦爛的金銀線。老人被請進來,他拖曳著兩條腿走進來,按照慣例,用沙啞的嗓子宣佈說,這個口袋……在他左肩上的……是為會讀祈禱詞的好孩子預備的。口袋裡裝的是蘋果和金核桃。另外一邊的籐條……在他右肩上的……是為壞孩子預備的……這就是聖誕老人。自然,真正的聖誕老人不會來,說不定他只是理髮師傅溫采爾反穿著爸爸的皮衣服。但是既然聖誕老人並不是一件純屬子虛烏有的事,沒準他就是真的。於是漢諾像往年一樣,小小的心臟噗通噗通地跳著,背起祈禱詞來。他一口氣背完,只是因為緊張過度在中間換了幾口氣而中斷一兩回。然後他就得到允許把手伸進那只給好孩子預備的口袋裡抓了一把,可是這只口袋老人走的時候,一定會落在家裡……節日就這樣開始了。在聖誕節前學校還必須填發一張分數單,父親看完後也沒有發火……大客廳已經神秘地關起來,飯桌上已經擺出杏仁泥作的糖人和咖啡色的蛋糕,節日的氣氛已經非常濃郁了。下過雪,天氣變得非常寒冷,在那澄徹的、砭人肌膚的空氣裡從街頭傳來意大利手搖風琴的流暢的或者是憂鬱的調子,這些意大利人穿著絲絨的上衣,蓄著黑鬍子,到這裡來歡度節日。商店的櫥窗裡陳列出爭奇鬥艷的聖誕節禮品。圍著市場中心的哥特式噴泉已經搭起聖誕節市場的五顏六色的遊戲棚來。不管在哪裡,都聞得見和陳列出售的樅樹的清香交融在一起的節日的香氣。
終於等到了十二月二十三日的夜晚。這天晚上,在漁夫巷家中的客廳裡分送了禮物。這次贈禮參加的只有親屬裡最親近的幾個人,這只是節日的一個開幕禮,因為隆重的聖誕夜照例是在老參議夫人那裡慶祝。那時候全族人都要參加。所以在二十四日的傍晚,孟街的風景大廳聚集了星期日定期團聚的所有人,而且除了這些人外又邀請了從威斯瑪爾趕來的尤爾根·克羅格以及苔瑞斯·衛希布洛特和凱泰爾遜太太。
老太太這一天穿著灰黑條子的厚緞子衣服,興奮的目光,紅撲撲的面頰,全身散發著刺蕊草香水的柔香,一批又一批地迎接走進屋子來的客人。當她默默地和來客擁抱的時候,手臂上的金鐲子就輕輕地發出一陣敲擊聲。她雖然很少說話,卻非常興奮,全身微微地抖動著。「我的上帝,您有點發抖吧,母親!」議員帶著蓋爾達和漢諾走進來的時候,這樣對她說……「我們家不會被困難擊倒的。」可是她吻了三個人以後,又輕輕地說:「願耶穌基督保佑,願我在天國裡的讓保佑!」
的確和當年老參議定下的那套莊嚴的儀式一模一樣;一定要使這一個夜晚的各項活動充滿深沉的、肅靜的、由衷的歡愉的氣氛,老參議夫人感到這是自己的責任,她無法使自己停止下來,從這裡走到那裡,到處探看。圓柱大廳裡聖瑪利教堂唱詩班的孩子已經聚集起來;餐廳裡,李克新·塞維琳正給聖誕樹和禮物盤進行最後的裝修和安排;從餐廳出來,幾個老人正站在遊廊裡,個個帶著一副羞澀、困窘的樣子,他們是等著接受饋贈的窮人;再走回風景廳來,屋子裡有些嘈雜,人們在隨便地談著話,但是只需要老參議夫人無言地把目光向四週一掃,大家立刻停下走動和交談。屋子裡變得這樣靜,連遠處一個手搖風琴的聲音都聽得到。那琴聲從不知何處的一條白雪皚皚的街頭傳來,柔細而清晰,聽去就和八音鐘的聲音一樣。這時屋子裡或坐或站一共將近二十個人,但卻跟一個人也沒有一樣。正像議員小聲在他舅父尤斯圖斯耳邊說的一樣,屋中的氣氛使人感到有點像舉行葬禮。
此外這種氣氛也決不會為那種年輕人的突然一陣笑語聲所打破,這根本不可能發生。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所有聚在這裡的人都已經達到一種喜怒哀樂的表露都早已有了定型的年齡。這裡有: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議員,他的臉色蒼白,相形之下,他面部的那種機警的、甚至是幽默的表情都顯得是一味的做作;她的妻子蓋爾達,她一動不動地靠在靠背椅上,她那充滿異國情調的臉龐面無表情,一雙生得比較近、罩著一層青圈的眼睛奇異地泛著光輝,出神地凝視著枝形燭架的晶瑩閃爍的玻璃柱;她的妹妹,佩爾曼內德太太;她的表兄弟,那個沉默寡言、舉止得體的尤爾根·克羅格;他的三位堂姐妹,弗利德利克,亨利葉特和菲菲,在這三個人中,前兩個人彷彿比過去變得更瘦、更長,後者卻更矮更胖了,但她們的表情還是老樣子,永遠是一副冷冷的尖刻的笑臉。她們對一切人、一切事都懷疑、都不以為然,彷彿在不停地問:「真的嗎?我們可不信這個。」……最後,這裡還有那可憐的、面色黑灰的克羅蒂爾德,她只有一個念頭,晚上吃什麼。所有這些人都已經年過四十了,女主人、女主人的兄嫂以及瘦小枯乾的苔瑞斯·衛希布洛特則早已六十出頭,而議員伯父的太太,另一位布登勃洛克參議夫人和耳朵全聾了的凱泰爾遜太太則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
只有伊瑞卡·威恩申克一個人正值妙齡。但是每當她那雙酷肖格侖利希先生的淡藍色的眼睛向她的丈夫那方面瞟過去的時候……他丈夫的那頭髮剪得短短的、鬢角已經灰白的頭髮,在人群中不住地搖擺……人們就可以看到,她的飽滿的胸脯呼吸急促,但卻沒有聲息地膨脹起來……商業慣例啊,證人啊,賬簿啊,檢察官啊,辯護律師啊,法官啊,這些混亂而可怕的思想一定在折磨著她;但並不是只有她一個人苦惱,屋子裡哪個人又不為這種和節日氣氛不相調和的思緒所苦惱呢?佩爾曼內德太太的女婿已經被人控告了,大家眼前就坐著這個破壞社會秩序、觸犯法律、違反商業道德的人,說不定這個人還要丟更大的臉,要去坐牢。這一點大家都非常清楚,這就使整個集會籠罩著一層奇異而可怕的暗影。布登勃洛克一家人慶祝聖誕夜,中間卻坐著一個罪犯!佩爾曼內德太太仰靠在自己的靠背椅上,表情嚴肅、冷峻。布來登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的表情也比以前更增加了一分尖刻……孩子們怎麼樣呢?那個家族唯一的繼承人呢?他是不是也感覺到這種不同平常的氣氛有些森冷可怕呢?小伊利莎白的心情我們是無從知道的。這個小女孩穿著一種鑲著大緞子邊的小衣裳,一看就知道是佩爾曼內德太太打扮的,坐在保姆懷裡,大拇指攥在拳頭裡,咂著舌頭,兩隻略微有一點凸的眼睛楞楞地向前望著。她有時候會叫喚一聲,保姆就立刻輕輕地把她搖一搖。另一個孩子……漢諾則安安靜靜地坐在他母親腳下的一隻矮凳上,同他媽媽一樣,也在仰望著枝形燭架的玻璃柱……只有克利斯蒂安不在場!克利斯蒂安到哪去了?直到這時候大家才發現,少了一個應該在的人。老參議夫人接二連三地把手從嘴角往鬢角上掠過去……這是她慣常愛作的一個手勢……,好像在把一綹散亂的頭髮整歸原位,並且越來越頻繁地做這個動作……她急急忙忙地吩咐了塞維琳小姐幾句話,於是塞維琳從聖詩班的孩子們身邊走過去,穿過圓柱大廳,穿過那些等待接受贈禮的窮人,走過遊廊,在克利斯蒂安的房門上敲了敲。
克利斯蒂安馬上就出來了。他拐著兩條細瘦的羅圈腿,那是風濕性關節炎給他留下了後遺症,他是個跛子。他一邊用手擦著禿腦門,不慌不忙地走進風景大廳來。
「老天爺,」他喊著說,「我差點忘了!」
「你差點忘了……」老參議夫人不禁重複了一遍,僵在那裡……「可不是,差點忘了今天是聖誕節了……我坐在屋裡看書……看一本南美洲旅行的書……哎呀,我對過聖誕節再熟悉不過了……」他添加說。正當他想給大家長篇大套地說一段他在倫敦一家的最下等歌舞場過聖誕節的故事的時候,忽然屋中的肅穆氣氛在他身上發生作用了,於是他皺著鼻子,踮著腳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歡樂吧,你郇山的女兒!」唱詩班的孩子唱起來了。這些孩子剛才還在一起嬉笑打鬧,以至議員不得不在門前邊站了一會,才把他們鎮服住。如今他們卻唱得這麼美妙。那響亮的童音,在比較低沉的管風琴的伴奏下,清脆、歡騰地飄揚起來,使所有人都陶醉起來,使三位老處女的笑容也變得溫和多了。歌聲使老年人想到自己,回憶起自己的過去,也使中年人暫時忘卻了面臨的困境。
漢諾本來一直抱著雙膝,這時他把手放開。他的臉變得煞白,手裡撫弄著矮凳邊上的穗子,舌頭舔著一隻牙,嘴半張著,如醉如癡地聽著孩子們演唱。每隔一些時候,他才覺出來要深吸一口氣。因為空氣裡蕩漾著的是這樣的美妙的歌聲,像銀鈴一樣的讚美歌,一陣近乎痛苦的幸福感湧遍全身。聖誕夜啊……從現在還緊閉著的高大的白漆雙扇門門縫裡飄出一陣陣的樅樹香,引起他對裡面的東西產生出無限美妙的想像,但是每年一次他總是把它們當作拿不到手的、人世少有的瑰寶似地等待著,不禁使他那蒼白的臉龐變得通紅起來……裡面為他準備的是什麼呢?沒有錯,一定是他一心盼望著的東西,除非這件東西根本無法得到而大人也事先就勸他打斷這個念頭以外,他拿到手的總是他希望著的東西。是一座戲院!一座木偶戲院。這座戲院馬上就要衝進他的眼簾,他還差一步就可以步入其中。在他給奶奶的一張他希望得到的禮物單中,這件玩具列在最前面,而且下面特別用粗線條標誌出來。自從看過一場《費德麗奧》以後,一座木偶戲院可以說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了。
不久以前,為了減輕他治牙的痛苦,他第一次到市劇院去看了一次戲。他坐在豪華的包廂裡。
屏神靜息地全神貫注在《費德麗奧》的音樂和表演上。從這一次起他連睡夢中夢到的也無非是歌劇的場面,從此他幾乎廢寢忘食地愛上了戲劇。有時他在街上看見那些和他的克利斯蒂安叔父一樣的人,戲院的常年看客,像多爾曼參議啊,經紀人高什啊……他說不出有多麼羨慕。像他們那樣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可以在戲院消磨掉,這是多麼幸福啊?如果他每星期能有一次在開演以前望一眼劇場,聽一聽樂器調弦的聲音,看一看那緊閉著的幕布,會感到發自內心的歡愉!不論是煤氣燈的煤氣也好,音樂師也好,座位也好,幕布也好……戲院裡沒有一件東西他不喜歡。
他的木偶劇場好不好看?寬不寬?幕是什麼樣的?一拿到手馬上要在那上面剪一個小洞,市劇院的幕上面不是也有一個同樣窺視孔嗎?奶奶或者塞維琳小姐……不過奶奶沒有精力照顧他……能不能找到上演《費德麗奧》用的所有的佈景啊?明天早晨他就找個清靜的地方躲起來,一個人演出一次……在幻想裡他的角色似乎已經唱起來了,因為在他腦子裡音樂和劇院是緊緊聯在一起的……「盡情歡笑吧,耶路撒冷!」此時演唱已經臨近結束,按照賦格曲形式此起彼落的不同的聲音唱到最後一個音節時平靜而愉快地疊合為一。清脆的和弦沉靜下來,風景廳裡籠罩著一種沉靜的氣氛。似乎是受到這種寂靜的壓抑,在座的人都把眼光垂下來;只有威恩申克經理和佩爾曼內德太太不在此例:前者的一對眼睛仍然是肆無忌憚地東張西望,後者不時發出一兩聲乾咳,這是因為她自己也克制不住自己。老參議夫人慢慢地走到桌子前邊,坐在沙發上一家人的中間。她先是把煤氣燈拉到跟前,把那本金邊已經褪色的其大無比的《聖經》拿過來,戴上眼鏡,解開繫住書的兩隻皮扣子,翻到一處標著記號的地方。於是在她面前攤開了一面發黃、粗厚、印著特號字體的書頁。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喉嚨,就開始念起這章記載聖誕的書來。
這些詞句她讀起來非常慢,讀得簡單有力、深入人心。她的聲音在屋中的肅穆虔誠的氣氛襯托下,顯得既清晰又動人。「給世人以福音!」她讀道。圓柱大廳在她剛剛停住就傳來了《寂靜夜,神聖夜》的三重唱,於是風景大廳的人也都隨著唱起來。他們唱得很小心,因為這裡大多數人都沒有音樂修養,時不時會聽到有誰把音唱低了,完全唱走了調子……但這只歌感人的力量是不會被這些破壞的……佩爾曼內德太太一邊唱嘴唇一邊抖動,因為在所有這些人中只有她的過失充滿辛酸,只有她想在這神聖節日的一刻短促的平靜中回憶一下過去,而這只歌剛好是最能使這種人發生既甜蜜又痛苦的感觸……凱泰爾遜太太低聲飲泣著,儘管她差不多是個聾子。
這只歌唱完以後,老參議夫人站起來,一手拉著她的孫子約翰,一手拉住重孫女伊利莎白,向屋子外邊走去。後面的人們依據年齡的大小依次跟在她身後。經過圓柱大廳的時候,僕人們和等待領受饋贈的窮人也加入了這支隊伍。這時大家齊聲唱起《噢,樅樹》這支歌來。那個克利斯蒂安的表演慾望再一次迸發出來,怪聲怪氣地把「噢,樅樹」唱成「噢,松鼠」,引得孩子們哈哈大笑。
就這樣大家穿過完全敞開的高大的雙扇折門彷彿走進天國裡去,人人眼花繚亂,面上浮著笑容。
烘烤樺樹枝的香味飄散在整個大廳,無數閃爍耀目的小火光把大廳照耀得如同白晝。繪製著白色諸神雕像的天藍色的壁毯更增加了這間屋子的光亮程度。在懸著紫色窗帷的兩扇窗戶中間擺著一株高大的樅樹,樹尖幾乎碰著天花板。一朵朵的大百合花和銀繞線點綴在樹上,樹梢上一個全身發光的天使,樹底下有耶穌誕生的全副模型。這株樅樹從上到下綴滿小蠟燭,在屋中一片光海裡彷彿裡點點繁星。一張鋪著白桌布的長案,一頭靠著窗戶,另一頭差不多快要抵住房門。案上除了各種禮物以外,還擺了一棵掛著糖果,綴著許多小蠟燭的小樹。此外牆上還懸著煤氣燈,房屋四角擺著幾隻鍍金燭架,也都點著粗大的蠟燭。一些長案上擺不下的大件禮物都並排擺在地上。兩張小一點的桌子同樣鋪著白桌布,陳列著禮物和小樅樹,擺在屋門的兩邊:這是給下人和窮人準備的饋贈品。
大家眼花繚亂地看著屋裡的一切。他們首先唱著歌圍著屋子走了一圈,看一看躺著蠟制的耶穌童身像的馬槽,接著,當看得差不多的時候,就各自站在自己的位子上,靜默下來。
漢諾迷迷糊糊地彷彿失了神一樣。他一進門,一雙如饑似渴的眼睛早已發現了那座戲台……在許多禮物當中顯得那麼神氣,他在睡夢裡也沒敢想要這樣漂亮的一個。可是他的位置換了,他站的地方正和去年的方向相反。這件事使得漢諾有些愕然,他甚至懷疑起來,這座戲台是不是送給他的。此外,戲台底下,地板上,還擺著另一件龐大的奇怪的東西,一件形狀好像是五斗櫥似的傢俱,這真出乎他的意料……難道這是給他的禮物嗎?
「這邊來,孩子,看看這個,」老參議夫人說,掀開這件東西的蓋子。「我知道,你對彈讚美詩有特別的興趣……費爾先生會教給你怎樣彈……彈的時候老得踏踏板……有時候輕,有時候重……手不要抬起來,只要這樣輕輕地換著手指就成了……」
原來這是一架風琴,一架小巧漂亮的風琴。琴身漆作棕色,兩邊各有一個金屬柄,踏板是花的,還附有一隻精巧的轉椅。漢諾按了一個和弦……立刻響起一聲輕美的琴聲,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投向他們這邊。……漢諾抱住他的祖母。老太太也充滿愛撫地把他抱了一下,然後把他放開。她還要去接受別人的感謝呢!
他向那座玩具戲院走去。他現在還沒時間欣賞這個令人目迷神奪的小風琴。當人們的胸際洋溢著過多的幸福時,他對於個別的事物簡直無暇顧及,他需要把每件東西很快地瀏覽一遍以後,才能回過來對事物的整體加以考察……噢,這裡是提台詞人的小箱,一隻貝殼形的小箱,華貴美麗的兩色幕布就在小箱的後面。幕布已升了起來,舞台上正演出《費德麗奧》的最後一幕。可憐的罪犯合著手掌,唐·庇夾羅氣勢洶洶地站在一邊,穿著一件鼓蓬蓬的大袖口的衣服。步履匆忙的大臣身穿黑絨衣從後面趕出來,為了把一切轉化為歡樂的結局。這一切都跟市劇院演的一模一樣,甚至還要美一些。在漢諾的耳朵旁邊又響起來歌劇的終曲,歡樂大合唱的聲音,他坐在風琴旁邊,彈出那首曲子……但是他馬上又站起來,去取那本他渴望已久的書,一本講希臘神話的書。書是紅顏色的,金色的帕拉斯·雅典娜像就印在封面上。他從自己的盛著杏仁糖和薑汁餅的盤子裡撿了幾塊糖吃,就開始玩弄起一些小東西來,什麼文具啊,本子啊等等。最後,他拿起一隻鋼筆桿來,這隻鋼筆桿上嵌著一隻小玻璃泡,如果往眼睛上一放,就彷彿有誰施展魔法似的看到一片瑞士的田園風景,此時他把一切都拋在腦後了……一會兒,塞維琳小姐和使女到處走動,給大家送來了茶和餅乾,當漢諾一邊用茶浸著餅乾吃的時候,他抽空向四周望了望。人們有的沿著長案走來走去,有的站在長案前邊,大家指點著禮物,互相品評,有說有笑。案子上擺著各色各樣的東西,磁的、鎳的、銀的、金的、絲的、木頭的、布的,無所不有。新出爐的大薑汁蛋糕對稱地嵌著杏仁、裡面鬆軟的其大無比的杏仁泥麵包,交叉著擺了一大長串。佩爾曼內德太太手制的和經她裝飾過的幾件禮品:一個花盆墊、一隻手提包、一個腳墊,都鑲著大緞子飄帶。
時不時地有人走到小約翰的跟前,一邊用胳臂摟住他的脖子,一邊帶著一副過分的、含有幾分嘲弄的驚歎神情瞧一瞧他的禮物,就是那種大人看到孩子們藏的寶貝時流露出來的神情。只有克利斯蒂安叔父不懂得這種裝腔作勢,當他戴著一隻鑽石戒指(這是他從他母親那裡得來的禮物)悠悠蕩蕩地走到他侄兒身邊,看見這座傀儡戲院的時候,他甚至比他的侄兒還要高興。
「哎呀,太有趣了!」他說,讓幕布起落了幾次,又退後一步,打量著舞台上的一幕戲。他的眼睛惶惑不安地在屋子裡張望了一會兒,突然說「你是自己向奶奶要求的嗎?……啊,原來是你自己要的。為什麼要這個?你怎麼會想起來這麼個主意?你到戲院裡去過了嗎?……看過《費德麗奧》?不錯,這齣戲演得很好……你想自己也學表演,是不是?也要自己演一演?……喜歡到這種程度嗎?……聽我說,孩子,讓我勸你一句話,對這種事你可千萬不要太入迷……這類事對你沒有好處……沒有好處,你的叔叔不會騙你的。我一向也是對這種事太感覺興趣,所以混成現在這個樣子。我的一生走了不少歧路,你要知道……」
他教訓他的侄兒這一番話的時候,態度非常認真、懇切,但似乎對漢諾沒有什麼效果。接著,他又默默地把這座舞台仔細地觀察了一番。突然,他的一張大骨骼、瘦腮幫的臉泛出光彩,他把舞台上的一個小木偶向前一移,就用嘶啞、顫抖的聲音唱起那段題名《啊,多麼可怕的犯罪》的唱詞來。然後他又把風琴拉過來,獨自表演了起來。他一面唱一面作手勢、身段,一會兒模仿樂隊指揮,一會兒又扮演劇中的角色。家裡的人漸漸聚攏在他身後邊。有些對此不屑地擺了擺頭,但是大多數人都笑嘻嘻地欣賞著他的表演。漢諾更是心花怒放地直勾勾地望著他的叔父。可是演了一會以後,克利斯蒂安突然停了下來。不安的神情出現在他的臉上。他用一隻手摸了摸頭頂,又從左半身摸下來,接著就皺著鼻子,愁眉苦臉地把身子向大家轉過來。
「唉,你們看,又來了,」他說,「懲罰又來了。只要我高興一會,它馬上就治我一下。這簡直不是病,你們知道,這是活活折磨人……叫你急不得惱不得,因為這邊的神經都太短了。」
可是家裡人並不太把他的這番訴苦當作一回事,如同對他的表演一樣並不在意。大家都漠不關心地散開了,幾乎沒有一個人答理他。克利斯蒂安又獨自在戲台前邊默默地坐了半天,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這座舞台,露出一副滿腔心事的樣子。然後他一下子站了起來。
「好啦,孩子,好好玩吧。」他撫摸著漢諾的頭髮說。「可是不要玩得太多了……不能將學校的功課落下了,聽見了嗎?我自己就作錯了不少事……我要到俱樂部去走一趟!」他轉身對大人們說。「他們今天也要慶祝聖誕節。我一會兒就回來。」他邁著一對羅圈兒腿從圓柱大廳走出去。
由於吃午飯的時間提前了,所以吃起餅乾、喝起茶來胃口都很好。但是餅乾還沒吃完,馬上又傳遞過來幾隻大玻璃盆,盆裡面盛著有許多小顆粒的黃色稀糊。原來這是給大家當點心吃的一種用雞蛋、碎杏仁和玫瑰香精調混作出的杏仁酪,味道香甜適口。但也不是什麼壞處都沒有,只要多吃了一小羹匙,就會引起嚴重的胃病;雖然如此,大家誰也沒有克制自己,甚至老參議夫人要求大家為晚飯「留點肚子」也不管用。至於克羅蒂爾德,更是大顯神通。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臉上帶著感謝的神情一勺接著一勺地吃杏仁酪,簡直把它當作了蕎麥粥。除了杏仁酪以外,為了給大家提神,還有用玻璃杯盛著的酒膏,用葡萄餅乾送下肚。漸漸地人們都帶著自己的盤子走到風景大廳裡去,圍著桌子東一簇西一簇地坐下來。
漢諾獨自留在客廳裡,他這是第一年有資格留在孟街吃晚飯。小伊利莎白·威恩申克已經被送回家了。女僕們和那些等著賑濟的人也都分到了禮物,離開這裡。伊達·永格曼正在圓柱大廳裡跟李克新·塞維琳聊天,由於伊達認為自己的工作和教師沒什麼兩樣,所以在後者面前總是保持著一條不能逾越的界限。大樅樹上的燈火已經燒完了、熄滅了,馬槽這時已經籠罩在黑影裡;可是長案上小杉樹上的蠟燭,零零落落地還有燃著的,有的樹枝就被點著了,畢畢剝剝地燃一陣,就使屋子裡香味更增濃了一些。每一股微風吹動樹枝,使繫在樹上的金銀箔搖搖晃晃,發出一陣清脆的淅淅瀝瀝的聲音。現在屋子裡又恢復了以前的寂靜,能夠聽到從遙遠的街頭穿過寒冷的夜晚傳來的微弱的手搖風琴的聲音。
在聖誕夜的香氣和聲響裡,漢諾完全陶醉了。他一邊用手托著頭念那本神話書,一邊機械地吃著杏仁糖、杏仁酪和葡萄餅乾,這在聖誕節裡是必不可少的節目。他由於胃部撐得太滿而引起的一種脹悶和這一晚上的甜美的興奮交織起來,形成一種既憂鬱又幸福的感覺,他正在讀宙斯為了取得諸神的領導權而經過的一些戰鬥,有時候他也聽一會隔壁的談話,人們正在為克羅蒂爾德的將來發表著意見。
這一天晚上在所有的人裡面,克羅蒂爾德是最幸福的一個人了,無論人們怎麼嘲笑她,她一概用微笑來回答,她那樣灰暗的臉上居然也掃淨了平日的愁苦相;她因為高興和激動連話也說不完全了。原來克羅蒂爾德已經被「聖約翰修道院」收納了。為這件事議員在管理委員會裡暗中進行了一些活動,雖然這樣做引起了一些人的非議。大家都在談論這所值得表揚的慈善機構,說它和梅克侖堡、多貝爾廷和利勃尼茲幾個地方的女修道院一樣,專門撫恤本地一些孤老無依而又系出名門的老處女。克羅蒂爾德總算有了一筆穩定的收入,雖然數目不多,然而以後每年還要增加,而且以後當她年老升到最高一級的時候,還可以在修道院裡得到一間安靜而舒適的屋子……在大人身邊待了片刻,漢諾不久就又回到大廳裡。這時大廳裡已不像剛才那樣燈火通明瞭,也不像開始那樣輝煌燦爛,反而使人產生一種窘迫拘束之感。此時的大廳呈現出一種獨特的魅力。這是一種完全新奇的樂趣,彷彿是在演出以後漫步在目蒙目龍暗淡的舞台上探看一下幕後的秘密:走到近處看一看大樅樹上的全蕊百合花,把聖嬰誕生模型上的小人和小動物拿到手裡玩弄一會,研究一下照亮伯利恆馬廄上透明的星星的蠟燭,鑽到長垂到地的桌布下,看一看桌子底下的一堆堆的紙盒子和包裝紙。
此時大人們的談話也越來越沒意思了。直到現在為止,大家為了怕破壞節日的氣氛,對那件自始至終縈繞心際的極不愉快的事……威恩申克經理的訴訟案……避而不談,然而,彷彿是無法逃避似地,大家的話題慢慢地又轉到這件事上來。胡果·威恩申克本人大發議論,他故意做出非常活潑,甚至有些粗野的神情和姿勢。他向大家報告傳訊證人的一些細節……因為這個神聖的節日才把審理的進度耽擱下來……責罵會長菲蘭德博士的形跡昭著的偏心,把檢察長哈根施特羅姆博士的譏嘲的口吻大加訕笑抨擊了一通,因為哈根施特羅姆每次跟他或者跟他的辯護證人說話時總是用這種譏嘲的口吻。他又告訴大家,布列斯勞爾已經非常巧妙地駁倒了幾點對他不利的論據,而且向他保證,判決的結果決不會很快出來。……議員這裡那裡提出個問題,只不過是出於禮貌。佩爾曼內德太太聳著肩膀坐在沙發上,不斷地嘟噥著一些咒罵莫裡茨·哈根施特羅姆的話。其餘的人卻都一聲不響。他們十分沉默,最後連威恩申克經理也止住了話頭。當時間在那邊大廳小漢諾身邊像在天堂一樣飛快地過去的同時,這邊風景大廳卻籠罩在沉悶、抑鬱、令人恐懼不安的寂靜裡。直到八點半,克利斯蒂安從俱樂部單身漢慶祝聖誕節的晚會上回來的時候,沉默依然在繼續著。
克利斯蒂安嘴唇上銜著一段早已熄滅的煙頭,枯瘦的面頰泛著紅色。他從大廳裡走進來,剛一露面就大聲喊起來:「孩子們,大廳佈置得太美了!威恩申克,我們今天真應該把布列斯勞爾邀了來;這種場面他一定沒有經歷過。」
老參議夫人斜著眼睛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但隨後卻看到克利斯蒂安不解的表情。他不明白老參議夫人的用意,他仍然是那麼滿不在乎的樣子。……九點鐘的時候,大家開始吃晚飯。
和每一次過節相同,晚餐仍然開在圓柱大廳裡。老參議夫人誠心誠意地按照老規矩作過餐前禱告:
請到這裡來吧,我主耶穌,請把您給我們的麵包賜個福。
接著,像過去每年過聖誕夜一樣,她對大家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大意是提醒大家不要忘記那些不能像布登勃洛克家這樣幸福地歡度佳節的人……她的話講完了以後,人們才舒適地坐在椅子上,準備享受這頓豐盛的晚餐。晚餐是以奶油鯉魚和萊茵的陳葡萄酒開始的。
議員撿起幾片魚鱗放在錢包裡;他認為這樣做會再帶來好運;可是克利斯蒂安卻掃興地說,這個法子並不頂事。克羅格參議更是用不著這個法子,因為他根本不用怕出什麼風險,他剩下的那點錢早就不值得為它操心了。他現在差不多是恐懼地遠離他的妻子。幾年來他差不多一句話也不跟她說,因為老太太一直沒有停止暗中寄錢去接濟他們那個被剝奪了繼承權的兒子亞寇伯。亞寇伯這幾年始終在外面到處飄蕩,至於他究竟在哪兒,在巴黎,在倫敦,還是在美洲,卻只有他的母親知道。上第二道菜的時候,大家談到那些出門在外的人,當克羅格老先生看見那位軟心腸兒的母親擦眼淚的時候,不覺面色陰沉地皺起眉頭來。大家談論起散在各地的親戚,也談到利加的蒂布修斯牧師,並沒有說他什麼壞話。議員還暗中跟他妹妹冬妮為格侖利希和佩爾曼內德兩位先生的健康乾了一杯……不管怎麼說這兩個人也在他們家裡生活過。
用栗子、葡萄乾和蘋果填的火雞得到大家普遍的讚揚。他們又開始和往年的作一番比較,最後取得一致的意見,這麼多年以來只有今年的火雞最大。隨著火雞一同上來的還有炸土豆,兩種青菜,兩種煮水果。這些東西都是用大圓盆盛著,而且數量要比尾食或者小菜多得多,而是每一道都能吃飽一家人的大菜。最後,大家又有機會喝到摩侖多爾夫公司的多年陳葡萄酒。
坐在父母中間的小約翰正費力地把一塊帶餡的雞脯往胃裡填。他沒有蒂爾達姑姑那樣的大胃口,他覺得自己有些疲倦,有些不舒服。他感到驕傲的只有一點,被允許和成年人一起用餐。他面前也鋪著一塊折疊得非常藝術的餐巾,餐巾上也擺著一塊撒著罌粟粉的精美的小奶油麵包,面前也擺著三隻酒杯,而過去他只能在一隻酒杯……這是克羅格舅舅作教父時送他的禮物……裡喝酒……只是過了一會,當尤斯圖斯舅舅開始把一種橡油似的黃色希臘酒斟到大家的最小的酒杯裡,紅、白、棕三色的冰點心也端上來的時候,他的胃口又來了。他此時已經顧不得牙痛了,他還是吃了一塊紅顏色的,又吃了半塊白的,最後還嘗了幾口巧克力餡的棕顏色的,咬了幾口方格餅,喝了點甜酒。這時克利斯蒂安叔叔的談鋒已經上來,於是他也不再吃東西,開始聽起大人的談話來。
克利斯蒂安談的是俱樂部慶祝聖誕節的情形,據說,他在那裡過得很開心。「我的老天爺!」
他談話的聲調是他談瓊尼·桑德施托姆的故事時用的調子。「這些傢伙喝瑞典混合酒就跟灌白水一樣!」
「嗯,」老參議夫人哼了一句,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可是他不管這一套。他的眼睛開始咕嚕嚕地亂轉,他的腦海裡浮現出許多亂七八糟的事,這些事情彷彿影子似地一片又一片地從他削瘦的臉上掠過去。
「你們中間有誰知道,」他問道,「喝多了瑞典酒是什麼滋味嗎?並不是喝醉的感覺,我說的是第二天才感覺出來的那樣酒後余醺的滋味……那感覺又奇怪又不舒服……一點不錯,又奇怪又不舒服。」
「好理由,難為你說了這麼多,」議員說。
「夠了,克利斯蒂安,我們對這件事一點也不感覺興趣,」老參議夫人說。
但他彷彿什麼也沒有聽到一樣,每到這個時候,別人說什麼他也聽不進耳朵去。他沉默了一會。突然間,那觸動他的思想彷彿已經成熟了,可以用詞語表達出來了。
「你走到哪兒,無論是哪兒都渾身難受,」他開口說,皺著鼻子把臉轉向他的哥哥。「頭痛,噁心……當然了,這種情形不單喝多了酒有。可是另外你還有一種『粘膩』的感覺」……說到這裡克利斯蒂安帶著嫌惡的表情來回搓起手來……」就好像出了很多汗沒有洗澡一樣。你把手洗了還是不頂事。你覺得手心粘濕,齷齪,手指甲好像沾上什麼油膩東西……你洗過澡,也不管用,你的全身好像都皺巴巴的不乾淨。渾身到處都讓你起急,難受,讓你覺得噁心……你對這種感覺也很瞭解,對不對,托馬斯?」
「嗯,嗯!」議員答應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可是克利斯蒂安的這種不識分寸在一般人中實在少有,並且在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長。他絲毫也感覺不到他的談話全桌的人都聽不入耳,並且在這個神聖的節日裡說這個也不合適,他仍然不厭其詳地繼續描繪喝多了瑞典混合混以後的反應,直到他認為已經把話都說盡了才漸漸地閉住嘴。
老參議夫人在大家開始吃乳酪以前又說了幾句話。即使不是每件事情都照我們愚昧、膚淺的看法那樣發展,她說,最後我們所能得到的幸福還是非常多,足以使我們的心靈充滿對主的感謝。只是從這些年我們家禍福交替這一點來看,主始終和我們在一起,主始終在按著自己的深沉、智慧的意旨指引我們一家人的命運,我們決不應該對主的心意妄加臆測。現在我們應該滿懷希望地一致為我們一家的幸福乾杯,為充滿希望的未來乾杯,為將來,就是說在座的老人和比較年老的人早已在地下安息的時候……我們也要為孩子們乾杯,老實說,今天實在是他們的節日……因為威恩申克經理的小女兒已經回去了,為了迎合大家的熱情,小約翰只好一個人圍著桌子走了一圈,跟所有的人,上至祖母下至塞維琳,一一地碰過杯。當他走到自己父親跟前的時候,議員一邊用自己的酒杯挨近了這個孩子的酒杯,一邊溫柔地把他的下巴搬起來,為了要看一看他的眼睛……但他什麼也沒看到;漢諾的金黃色的長睫毛低低地垂著,一直垂到他眼睛底下的淡青色的眼圈上。
苔瑞斯·衛希布洛特用兩手抱住漢諾的頭,發自內心地用力吻了一下,接著又為他祝福說(她的語調那麼懇切,上帝如果聽見,一定不忍拒絕她的):「祝你幸福,乖孩子!」
漢諾在一小時後上床睡覺了。他的床這時已經搬到靠著三樓遊廊的一間前堂裡,屋子左邊挨著議員的更衣室。為了不使胃受擠壓,他仰面躺著,這一天晚上他往胃裡裝了這麼多東西,它們一定還沒找好自己的位置。他興奮地看著伊達向他床邊走來。伊達已經在自己屋裡換上睡衣,手裡端著一杯水,一邊走一邊在空中搖晃。他有些困難地喝過之後,扮了個鬼臉,又躺在床上。
「我非得都吐出去才行,伊達。」
「別瞎說,漢諾。你只要好好地仰面躺著就成了……你現在該知道,是誰讓你注意點,不讓你多往肚子裡吃來著?不聽大人話的又是哪個孩子……」
「過十分鐘我也許就沒事了……伊達,什麼時候把那些東西給我?」
「明天一清早,孩子。」
「讓他們把那些東西拿進來!我現在就需要它們!」
「好了,好了,漢諾,你還是應該先睡個小覺。」她吻了他一下,熄了燈,然後走出去。
屋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在床上靜靜地躺著,聽任蘇打水在他胃裡發揮作用,(那是一種多麼熨貼的感覺!)而在他緊閉著的眼睛裡,彷彿又看到那金璧輝煌的大廳。他看見他的木偶舞台,看見他的風琴,他的神話書,他聽見遠處唱詩班的孩子又唱起《盡情歡樂吧,耶路撒冷》那首歌來。
一切都輝煌燦爛。他覺得自己的頭嗡嗡不停地響著,他的心受到翻騰的胃的排擠、牽累,跳得很厲害,慢而不規則。在這種不舒適、興奮、鬱悶、疲倦和幸福幾種感覺交織的情況下,這一晚他很久也沒有睡著。
明天該是第三個聖誕夜了,大家要到苔瑞斯·衛希布洛特家裡去慶祝,接受贈禮。這是他能夠使自己的高興延長一些的唯一理由。苔瑞斯·衛希布洛特從去年起已經完全放棄了辦寄宿學校的事,所以米倫布林克那座小房子現在只有她和凱泰爾遜太太兩人住,她住樓下,凱泰爾遜太太住樓上。
她知道她的身體已被病痛折磨地離死不遠了。但是她那善良的天性和篤信宗教的順從精神卻使她坦然接受了這件事。幾年以來她每次過聖誕節,都當做最後一次,因此,每年在她那間熱得過度的小屋子裡過節時,她總是把自己最後一點力量都使出來,盡量使這個節日過得光彩。因為她沒什麼錢,所以她總是每年都從自己的一點傢俬裡拿出一部分不需用的東西作為贈禮。凡是那些她沒有也能湊和過去的東西她都擺在聖誕樹底下:什麼鎮紙啊,小玩藝啊,插針的小枕頭啊,玻璃花瓶啊……此外還有從她全部藏書中挑撿出來的書,她擁有很多部老書,什麼《一個自我觀察者的秘密日記》啊,赫貝爾的《阿雷曼尼詩歌集》啊,克魯馬赫爾的寓言啊……漢諾已經從她那兒得到過一本袖珍版的《佈雷斯·巴斯加沉思錄》,這是一本用放大鏡閱讀的書。
「必捨夫酒」多得喝也喝不完,此外塞色密家的薑汁餅也是非常香甜適口的。可是由於衛希布洛特小姐每年慶祝她最後一次聖誕節總是這樣心無二用,又加上她兩手抖個不停,所以總會發生一些出人意料的事,出點不幸,鬧一件小亂子,一方面把客人逗得哄堂大笑,一方面又更提高了女主人的無言的熱情。不是碰倒了一壺「必捨夫酒」,把什麼東西都沾上紅色的甜汁子,便是當大家向禮物走過去的時候,點綴起來的聖誕樹忽然從木頭座上倒下來……漢諾快要朦朧入睡時又想起去年鬧的亂子:正到快要分禮物的時候。苔瑞斯·衛希布洛特讀完《聖經》,她用力之大,把所有字的母音都念錯了地方,接著她離開客人向房門那邊退去,準備向客人們談幾句話。她那駝著背的瘦小的身軀站在門檻上,雙手交疊在平平的胸脯前。窄小的肩膀上飄著軟帽上垂下來的綠緞子絲帶,在她頭上面,門框上邊,懸著一張用松樹枝裝飾起來的透明的字標,用小蠟燭照出幾個字來:「光榮歸於俯臨一切的上帝!」於是塞色密談起上帝的仁慈來,她也提到,這是她最後一次過這個神聖的日子,最後她表示她願意用一個使徒的話來使大家快樂,說到這裡她從頭到腳都哆嗦起來,因為這句話太使她動情了。「歡樂吧!」她說,把頭向旁邊一倒,然後就揮舞起手臂。「我再說一次:『歡樂吧!』」正在這個時候,她頭上的字標忽然燃燒起來,松枝辟辟啪啪,火苗嗚嗚作響,衛希布洛特小姐尖叫了一聲,一下子跳開去,躲過那兜頭掉下來的一個火團,她的動作之敏捷大出人的意料……漢諾一想起這位老小姐跳的樣子,就感到十分滑稽,把頭埋在枕頭裡,不由自主地笑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