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在這些年來早已不像過去那樣作夏季長途旅行了。甚至去年春天議員夫人要求回阿姆斯特丹省親,要在相隔這麼多年以後再一次跟她的父親表演二重奏,議員的同意也是非常不情願的。但是每年夏天蓋爾達和永格曼小姐要帶著小約翰到特拉夫門德去療養,在那裡度過整個暑假,卻主要由於可以讓漢諾強壯體魄的緣故而成為定例了……到海濱去過暑假!有誰……不管他是誰……能體會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幸福嗎?經過煩悶、單調、無盡無休的上課以後能夠平靜地、無憂無慮地過四個星期自由自在的生活,充滿了海藻的氣味和波濤的溫柔絮語……四個星期,是這樣長的一段時期,在剛開頭的時候,沒有人願意承認,甚至不肯去想這樣的日子會有終結之時,如果有人說它會過完,那才叫粗暴邪惡呢!小約翰從來也不能瞭解,有的教師在一門功課結束的時候居然說出這樣的話:「假期以後我們再接著講,以後我們還要講……」假期以後!彷彿這能給他帶來莫大的快樂似的,這個穿閃亮嗶嘰上衣的莫名其妙的人!假期以後!這是多麼奇怪的想法!四個星期以後種種事情是屬於多麼遙遠渺茫的未來啊!
    他們住在兩座瑞士式的小房子裡,中間連著一條窄窄的迴廊,和點心鋪以及休養的主房齊齊地並排站著。頭一天早晨在這樣一間小房子裡醒過來,是多麼既興奮又好奇啊!成績單……好也罷、壞也罷……已經給家裡人看過了,裝滿了箱子、行李的馬車也坐完了。他感到全身沐浴在一種朦朧的幸福裡,他的呼吸也為之急促了起來,他不覺一下子驚醒過來……他睜開了眼睛,貪婪地望著這間乾淨的小屋子的老式的傢俱……頭一秒鐘他仍然在一種睡意惺忪、既幸福又迷亂的狀態之中……但是馬上他就明白了,他這是在特拉夫門德,他要在這裡度過一個漫長的暑假!他並不轉動身體;他靜靜地仰臥在那張黃木頭的小床上,床單因為使用日久已經變得又軟又薄,他每隔一會兒就又把眼睛閉上,聽著自己的心怎樣因為幸福和不安隨著緩慢的深呼吸而一下一下地跳動。
    整個房間沐浴在從帶條紋的窗簾後面射過來的淡黃的日光裡,可四周還沒有一絲聲音,伊達·永格曼和媽媽還都在睡夢中。只能聽到下面工人耙花園中石子路所發出的均勻、寧靜的聲音,還有就是一隻蒼蠅在窗簾和窗戶中間不斷撞擊玻璃,可以看到它的影子映在帶條紋的窗簾上,顯成一條彎彎曲曲的長線……一片寂靜!只有蒼蠅的單調的嗡嗡聲和工人耙石子路的聲音!這種溫柔而隱含生意的寂靜使小約翰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海濱所特有的深沉平和、無人攪擾的寧靜的感覺。他覺得能在海濱休憩比幹什麼都要幸福。啊,讚美上帝吧,那些在世界上代表比例律和文法的身穿閃亮嗶嘰上衣的人是決不會到這兒來的,他們不到這裡來,因為在這裡生活是不便宜的……他不由得快樂地從床上跳下來,光著腳跑到窗戶前邊去。他把窗簾拉上去,拉開白漆窗栓,打開一扇窗戶。看著蒼蠅從花園的砂礫路和玫瑰花圃上飛走。旅館對面的音樂廳,坐落在半圈黃楊樹裡,依然空曠無人。那塊因燈塔而得名的羅喜登曠場……燈塔就佇立在這塊曠場的右邊……在白云云愛雲愛的天空下,向遠處伸展開去,那上邊生長著一些稀疏的短草,中間偶爾有幾塊寸草不生的土地,到了最遠的地方,這些短草就為一些高大、粗悍的海濱植物所代替,再過去就是一片沙灘,沙灘上面對大海擺著的一排排的私人小木棚和圈椅卻依稀可辨。海就在那寧靜的晨曦中時隱時現,一條藍綠相間的狹長的條片時而光滑如鏡、時而皺起無數波紋。一條從哥本哈根來的輪船從標誌著航路的紅色浮標中間開過來……可能是納亞丁號,也許是弗利德利克·鄂威爾狄克號,算了,不值得為此耗費精神。漢諾·布登勃洛克又懷著寧靜的幸福之感深深吸了一口從海面上飄蕩過來的辛辣氣息,他充滿感激心情,飽含深情地向大海投去問候的一瞥。
    一天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這是少得可憐的二十八天中的頭一天,最初這些日子彷彿是永恆的幸福,但是頭幾天一過去,剩下的日子就越過越快,快得幾乎令人不能置信……早餐總是在陽台上或者在安著大鞦韆的兒童遊戲場前面一株大栗樹下面吃的。……不論是侍役鋪在桌上的檯布的新漿洗的味道,不論是皺紙作的餐巾,式樣奇怪的麵包,還是那種不像在家中用骨匙而是用普通的茶匙從金屬碗裡吃的雞蛋,所有的一切都令小約翰如醉如癡。
    早餐以後的事也無一不安排得輕鬆愉快,是這樣一種悠閒舒適,處處安排妥貼的生活。無拘無束的一天開始了:早晨在海濱,聽著旅館樂團演奏午前音樂節目,靜靜躺在籐椅前面,懶懶地,像在做夢似地玩弄著那乾淨的細砂,眼光悠閒舒適地投向那無邊無際的一片碧綠和蔚藍,從那上面一股強勁、粗野、新鮮、芬芳的空氣,自由自在地、毫無阻擋地吹來,帶來海濤的溫柔的砰砰訇訇的音響,一刻不停地蕩滌著你的,使你陷入一種舒適的昏暗,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彷彿你已經墜入一片幸福的昏厥裡,一切束縛人的知覺,時間啊、空間啊,什麼都失去了……以後是游水,比起在阿斯木森游泳池來在海裡游水才真稱得起是一件樂事,這裡沒有「鵝草」,這裡的水一片清澈碧綠,攪動起來,便到處泛起白沫,腳下是給人舒適感覺的細砂而不是粘粘的木板,此外,哈根施特羅姆參議的兒子也不在跟前,他們都在很遠的地方,不是在挪威就是在第羅爾。他們的父親喜歡在夏天到遠地去旅行休憩……他當然沒有理由不這樣做,不是嗎?……接著沿著海邊散一會兒步,暖和暖和身體,一直走到「海鷗石」或者「望海亭」,在柳條圈椅裡吃一頓點心,……就差不多該回去了,該休息個把鐘頭、好更換衣服、準備和別的旅客一起吃飯。吃飯的時候非常熱鬧,因為這正是洗海水浴的最盛的季節,布登勃洛克家的熟人彷彿約好一樣,都來到了這裡。有的是從漢堡來的,甚至還有一些英國人和俄國人。一個穿黑色衣服的人在一張精美的小桌旁邊從一隻閃閃發光的銀製的湯罐裡給大家盛湯。菜一共有四道,這些菜比起家裡的菜都更有味道,更香甜,至少作得更有排場。
    在吃飯的長條桌上很多處有人喝香檳。常常也有一些不願意整個星期被事務束縛住自由的先生們從城裡來,他們要在這裡娛樂娛樂,吃過飯以後玩一會輸盤賭。比如說,彼得·多爾曼參議,他讓女兒留在家裡,一個人到這裡,扯著震耳欲聾的嗓子用北德土話講一些粗俗的笑話,漢堡來的太太們被他逗的樂不可支,求他住一會兒嘴。還有議員克瑞梅博士……那位老警察署長、克利斯蒂安叔叔和他的老同學吉塞克議員。吉塞克議員也是獨來獨往,從來不帶家眷的,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的花費都由他一手承擔。……以後,當大人們聽著音樂,在咖啡館的帳篷下面喝咖啡的時候,漢諾也坐在帳篷前面的一張椅子上聽著,他願意永遠聽下去……下午的消遣也都安排好了。在旅館的花園裡設有一座射擊棚,在瑞士式的樓房右邊有幾個牲口棚,養著馬、驢和乳牛。噴香、起沫的牛奶隨時可以供應給大家。人們也可以到鎮裡去散步,或者順著「海濱路」走上一圈;從這裡還可以坐小船渡到「普瑞瓦」去,在「普瑞瓦」的海灘上可以撿到琥珀。要不還可以在兒童遊戲場玩一局槌球戲,或者坐在旅館後面的一片樹林的山坡上,聽伊達·永格曼讀故事書……但是最美好的感覺還是來自海濱,在蒼茫暮色裡,坐在面對防波堤的頂上,對著空曠的地平線。大船駛過來了,就向它揮手帕,要不就傾聽著小波浪如何拍擊著石岸,發出輕柔的絮語,這也是十分有趣的,四周無盡的遼闊莫不被這溫柔而偉大的濤聲填滿。小約翰在這濤聲地包圍裡舒適恬靜地閉上眼睛。但是正在這個時候伊達·永格曼總要說:「走吧,小漢諾!該走了,是吃晚飯的時候了。你的身體不允許你在這裡睡覺……」每次從海濱歸來,他的心感到多麼寧靜平和啊!跳得多麼均勻舒坦啊!當他在自己臥室裡就著牛奶或者發甜的棕啤酒吃過晚飯以後……他的母親要再晚一些才到旅館的帶玻璃窗的露台上和其他的客人一起吃飯……剛剛躺在床上,他身體裹在柔軟的薄被裡,在他的寧靜的心房的柔和均勻的跳動裡和音樂晚會的低柔的旋律中,他已經寧靜地入睡了,在這裡他睡得十分香甜……另外也有一些人,平日受事務羈絆,抽不出時間,只有在星期日才能到海濱來。議員也和這些人一樣,星期日到這裡來跟家人團聚一天,然後星期一早晨再回去。雖然這一天的飯桌上可以吃到冰激凌,喝到香檳酒,雖然這一天可以騎驢,也可以邀集一群人乘帆船到海上去,但小約翰卻無論如何也提不起精神來。海濱浴場的安閒幽靜被破壞了。下午從城裡來了一群根本不屬於這個地方的人……伊達·永格曼雖然懷著輕蔑卻一點也不刻薄地稱這些人作「中產階級的一日蜉蝣」……佔據住旅館花園和海岸,他們聽音樂,喝咖啡,洗海水浴,此時的漢諾卻寧肯獨自呆在房間裡,等著這些穿著節日盛裝的破壞安靜的人潮退去了……等到星期一一切又恢復了老樣子,等到他父親的一雙眼睛……他有整整六天沒有看到這雙眼睛,但是整個星期日,他卻依然能夠感覺到,這雙眼睛正挑剔地打量著他……遠遠離開這裡時,他才又恢復了興致……十四天已經過去了,漢諾告訴自己說,而且只要別人願意聽,他也不介意告訴別人,剩下的假日還有米迦勒節日那麼長呢。可惜這只不過是句自欺欺人的寬心話,假期的頂點一過,其餘的日子就飛逝而過,快得簡直可怕。他恨不得抓住每一個小時不把它放過。他在海濱每吸一口空氣時都吸得非常慢,為了不讓幸福的時刻白白放過。
    但是時間還是毫不留情地飛逝過去……有時落雨,有時陽光燦爛,有時風從海面上刮來,有時從大陸上刮來,有時酷熱難當,有時風雨喧囂,無盡無休,似乎永遠也離不開這塊海面。有幾天,黑綠色的潮水隨東北風而至,把海灘上蓋滿了海藻、貝殼和水母,大風似乎隨時都會把帳幕捲走。
    這時那渾濁的、波濤滾滾的大海便一望無際地被泡沫遮住。此時,波浪一改往日的輕柔,威猛地聳起,形成一道暗綠色的、宛如鋼鐵鑄成的、光澤閃閃的拱牆,然後帶著轟轟隆隆、砰砰訇訇,有如雷鳴似的巨響摔到沙岸上去。……另外也有一些日子,西風把海水倒吹回去,露出一片遼闊的水波形的地面,赤裸的沙岸到處可見。在這樣的日子裡總是下著傾盆大雨,海、天與大地混為一色。疾風捲起雨簾,拍打在窗玻璃上。弄得窗玻璃上雨水像小溪似地往下淌,外面什麼東西都看不見了。
    遇到這樣的天氣,小約翰總是待在旅館的大廳裡,坐在一架小鋼琴的前面彈奏,這架鋼琴雖然因為旅館不斷辦舞會被人用來彈華爾茲和蘇格蘭舞曲,音調有些不太準,不如演奏家裡的鋼琴那麼悅耳,但是它那沙啞的、咯咯吱吱的聲音仍然能給人無限的樂趣……又有些天,一絲風也沒有,天空蔚藍,悶熱潮濕的氣候使人昏昏欲睡。在羅喜登曠場上,青蠅嗡嗡地懸在日光裡。大海瘖啞了,像一面鏡子似的凝然不動。當只剩下三天假期的時候,漢諾寬慰自己,同時也告訴每個人說,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呢,像整個聖靈降臨節那麼長。但雖然沒有人能夠駁倒他的計算,他自己卻也不敢相信了。他心裡早已默認了那位穿發亮的嗶嘰上衣的先生的正確。假期總有結束的時候,他們還是要從停止的地方繼續,要繼續講這個,講那個……結束的時候到了,馬車裝好了行李停在旅館門前。漢諾一清早已經向大海和海灘告別;現在他又向那接過小費的僕役們告別,向音樂壇、玫瑰花壇和這整個夏季告別。最後,在服務人員的歡送下,馬車輪轉動起來了。
    馬車走過通向小鎮的林蔭路,沿著海濱路走下去……漢諾把頭靠在車廂的一個角落裡,看著窗外的風景。眼神矍鑠、瘦骨嶙峋、頭髮已經花白了的伊達·永格曼坐在倒座上,對著漢諾。清晨的天空被淡淡的白雪蓋住,特拉夫河面上聳起無數小波浪,被風兒吹得滴溜溜地亂滾。在車窗上偶爾落下一兩滴雨點。在海濱路的盡頭,人們坐在門口織補魚網,光著腳的小孩跑過來,好奇地打量著馬車。這些人是永遠也不會離開這兒的……當馬車快要離開這裡的時候,漢諾俯著身子,最後又看了一眼燈塔,然後他把身子向後一靠,閉上了眼睛。「我們明年還會再來,小漢諾,」伊達·永格曼用低沉的、安慰的語調說。漢諾等著的正是這句話。一聽見這個,他的下巴一抖,眼淚立刻從長長的睫毛後邊滾出來。
    他的臉和胳臂都在海濱曬黑了,但是如果人們讓他在海濱待這麼一個月,是想變換回一個活潑、健壯的小漢諾來,那顯然是失敗了;這個可悲的事實漢諾自己也完全知道。經過這四個星期遠離塵寰的平靜的生活,對大海的頂禮膜拜,他的心變得比以前更任性、更柔軟、更敏感、更富於夢想了。在蒂特格先生的比例律前面,他更加無精打采了。當他想到要背誦那麼多歷史年代和語法規則,想到過去,晚上絕望時,就任性地把書本一丟,徒然期望從睡眠裡找到解脫,而第二天清早和上課以前的那種恐怖,想到又要迎接那種種不可避免的災難,專門和他作對的哈根施特羅姆家的孩子,以及他父親對他的種種要求,他變得比以前更灰心喪膽了。
    但是馬車行駛在清晨充滿積水的鄉村大路上,聽著周圍小鳥的鳴叫聲,漸漸地他的心情又暢快了一些。他想到了凱伊,想到不久就將和他會面,想到了費爾先生,想到了鋼琴課,家裡的大鋼琴和他的小風琴,再說還有一天可以休息,後天,開學的第一天,也還是平安無事的。啊,他摸著他的扣絆靴上還帶著點海灘上的沙子……這些沙子他會永遠保留的……嗶嘰衣服也好,哈根施特羅姆家的孩子也好,任憑什麼事,來就讓它們來吧!反正他有的東西已與自己融為一體,任誰也搶不走。當一切苦難又壓在他頭上的時候,他會回憶起大海和海濱旅館的。他會想到夜晚在一片寂靜中,那些細碎的波浪是如何拍擊著石岸,發出輕柔的絮語,只要一回想這個,他就能從中取得安慰,什麼逆境都損害他不得……擺渡過了,伊色列朵爾夫林蔭道也走過了,再經過耶路撒冷山和城外的曠地,然後就要進城了。城門右邊聳立著監獄的高牆,威恩申克姑父現在就關在這裡面。馬車沿著布格街駛過去,過了考貝爾格和布來登街以後,一拐進漁夫巷的斜坡路,車伕就得不斷地剎著閘……眼前就是那所帶有白色大理石雕像柱的紅房子了。當他們從充滿中午暖空氣的街頭走進陰森的石頭走廊時,議員已經站在那裡迎接他們,他的手裡還攥著一支鋼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小約翰才習慣了沒有大海的生活,才習慣了那提心吊膽、無聊得要死的日子。永遠要提防著哈根施特羅姆家的孩子,只有從凱伊、費爾先生以及音樂中才能夠得到少許撫慰。
    布來登街的幾位本家小姐和克羅蒂爾德姑姑一看見他立刻就問,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假期之後再上學感覺如何,發問的時候嘲弄地擠著眼睛,表示他的處境一點也瞞不過她們,同時又帶著成年人的那種特有的傲慢,似乎一切與孩子有關的事,他們如果不是不聞不問便要盡量以玩笑的態度處之。但她們一點也沒把漢諾問住。
    在回到城裡三四天以後,家庭顧問醫生朗哈爾斯博士到漁夫巷來檢查海水浴對小漢諾的效果。
    他首先和議員夫人長談了半晌,才把漢諾叫進來,衣服脫得只剩一半,進行一次仔細檢查……檢查一下他的身體現狀,像朗哈爾斯博士一邊望著自己的手指甲一邊宣佈的那樣。他檢查了一遍漢諾的不發達的肌肉組織,量了量他的胸圍;聽了聽他心臟的跳動,詳細地詢問了他身體各個器官的功能如何,最後用針尖從漢諾的細胳臂上取了一滴血,為了拿回去化驗。總起來說,他好像還是不很滿意。
    「咱們倒是曬黑了,」他說,一隻胳臂摟著站在他面前的漢諾,另一隻長著黑汗毛的手搭在漢諾的肩頭,仰著頭看著議員夫人和永格曼小姐,「可是臉上還總是這麼愁眉不展的。」
    「離開了海濱他非常難受,」蓋爾達·布登勃洛克說。
    「啊,是這麼回事……這麼一說你非常喜歡那個地方啦!」朗哈爾斯大夫一邊問,一邊注視著小約翰的眼睛……漢諾的臉變了色。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朗哈爾斯博士顯然在等待著他的回答。
    他心中升起一個異想天開的希望,特別是他狂熱地相信,在上帝面前,什麼事都可以實現,即使把世界上所有穿嗶嘰上衣的人加在一起也不管用。
    「喜歡……,」他費力地說道,充滿希望地看著大夫。然而朗哈爾斯大夫在提出這個問題時並沒有什麼特別用意。
    「好吧,海水浴和新鮮空氣遲早會收效的,……遲早會收效的!」他說,一面拍了拍小約翰的肩膀,把他推到一邊,向旁邊的兩位婦人點了點頭……這是一個學問淵博的醫生那種高人一等的善心的、不使人失望的點頭示意,因為別人都眼巴巴地望著他的眼睛和嘴唇……接著就起身告辭,結束了這場鑒定……漢諾的心為了海濱而痛苦著,這個傷口結疤結得很慢,只要被日常生活中最細小的堅硬東西一碰,就又要犯痛、流血。冬妮姑媽是最瞭解最同情他的愁悶的人了。安冬妮姑母跟他講起在特拉夫門德的生活,臉上流露出真誠的興趣,而且全心全意附和著他對那一段日子的熱誠的懷念。
    「是的,漢諾,」她說,「事實誰也改變不了,特拉夫門德真是個美麗的地方!直到我進了墳墓,我也會興奮地回憶我在那裡過的一個夏天。那時候我還年輕,不懂事。我住在一家人家裡,我們彼此都非常喜歡,因為我當時還是個漂亮活潑的小姑娘,永遠生氣勃勃。現在我是個老太婆,才有臉這麼說。我想告訴你的是,那家人真是好人,善良,老實,直心腸,而且也聰明、有學問,對人熱心,這樣的人我以後再沒有遇到過。一點不錯,跟他們來往真是特別有意思。就知識和見解來談,我從他們那兒也學到了不少東西,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如果不是別的一些事打亂了,被各種各樣的事,……生活總是這麼不如意,你知道……我這個傻丫頭得的益處還要多呢。你願意知道,我那時候多麼傻嗎?我想把水母身上的五色小星收起來。我用手帕包了許多水母拿回家去,想在陽台上,太陽底下,把它倆曬化……我想,我可以保存這些漂亮的小星星了!好,等我再出去一看,只剩下一大塊水印,還有一點爛海藻味……」

《布登勃洛克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