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斯·卡斯托爾普對他父母親的老家已記得不怎麼清楚了。他對父母親幾乎沒有什麼印象。他們在他五歲到六歲的短時期內相繼去世,先死的是母親,她是在她分娩前夕完全出人意外地死去的,原因是神經炎發作後血管阻塞——海德金特大夫稱之為血栓——使心臟立即停止跳動。她當時正好坐在床上笑著;從表面上看,她似乎是因笑得過分而昏倒,但實際上卻是因為她已死了。這對他父親漢斯·黑爾曼·卡斯托爾普是一個難以理解的打擊,因為他對妻子懷有非常深厚的感情,同時他本性也不最堅強,他始終無法排遣自己的痛苦。他的精神就此一蹶不振;由於神思恍惚,他事業上就遭到挫折,因而卡斯托爾普父子公司大大虧本。第二年春天,當他在寒風撲面的碼頭上視察倉庫時,得了肺炎。由於他那顆破碎了的心經不起發高燒,儘管海德金特大夫悉心治療,他還是在第五天與世長辭了。他在一大群送葬市民的護送下跟隨妻子進入了卡斯托爾普家世世代代傳下來的墓地,地點在聖凱塞琳墓園,那兒風光秀麗,可以眺望植物園的景色。
他那位做參議員的父親倒比他活得久些,雖然時間也長不了多少。他也是害肺炎死去的,不過他臨死時很痛苦,和病魔作了頑強的一番搏鬥,因為漢斯·洛倫茨·卡斯托爾普跟他的兒子不同,生命力極其旺盛,不會輕易倒下去。在他死前這段短時間內——時間只有一年半——孤苦無依的漢斯·卡斯托爾普住在自己的祖父家裡,這是上世紀初在「廣場」附近一塊狹小的地皮上建成的一幢具有北方古典風格的房屋,屋子陰森森的,長年受風雨剝蝕,顯得有些敗落。大門兩側都有半露柱,中間的平地上有五級石階。除了長窗一直落到地面並且飾有鑄鐵鐵柵的樓房以外,另外還有兩層樓房。
這裡儘是一些會客室,其中包括光線明亮、用灰泥粉飾過的餐室。餐室有三扇窗,窗上掛著深紅色的窗簾,憑窗可以眺望後花園。在那兒,祖孫兩人每天四點鐘時一起共進午餐,時光過了十八個月。侍奉他們的是一個叫菲埃特的老頭兒,他戴著耳環,衣服上的鈕扣是銀色的。跟主人一樣,他衣服上也戴著一個用細薄棉布做成的領飾,可以完全像主人那樣把剃得光光的下巴埋在裡面。祖父跟孩子以「你」相稱,說話時用的是德國鄉土方言,這倒並不是為了增添什麼風趣——因為他天性中並沒有什麼幽默成分,——而是完全一本正經的,何況他同一般人(例如倉庫管理員、郵差、馬車伕和僕役)說話時也是這樣。漢斯·卡斯托爾普很愛聽這種方言,同時也很愛聽菲埃特用方言回答時的那股腔兒——他在侍奉主人時,總是俯下身湊在對方的右耳旁說話,因為這位議員在聽覺方面,右耳比左耳好得多。老頭兒領悟了他的意思,點點頭,繼續吃飯,筆挺地坐在紅木椅子高高的靠背和桌子中間,幾乎不大俯身到碟子上去吃菜。這時做孫子的坐在他對面,聚精會神、默不作聲地瞅著祖父潔白、漂亮而瘦骨嶙峋的手如何用利索而有條不紊的動作拿起叉子,用叉尖叉起一片肉、一些青菜或一些土豆,稍稍低下頭去把它們送到嘴邊;祖父手上長著拱形的、尖尖的指甲,右手食指上戴著綠色的紋章戒指。漢斯·卡斯托爾普瞧著自己笨拙的手,心裡琢磨著日後如何也可以像爺爺那樣挪動刀叉。
另一個問題,是他能不能讓自己的下巴埋到像祖父特殊形式衣領裡那樣的空腔中去,衣領的尖端正好觸到祖父的面頰。要做到這點,他得跟祖父一樣長壽;時至今日,遠近各處除了他老人家和菲埃特老頭兒外,再沒有別人佩戴這種領圈和衣領了。這很可惜,因為小小的漢斯·卡斯托爾普看到祖父把下巴靠在高而潔白的領圈裡特別高興。在他成長後,他對這件事記憶猶新。他內心深處對它懷有相當程度的好感。
當他們吃完飯,捲起餐巾把它們放在銀盤裡後(當時,漢斯·卡斯托爾普幹這事還不大順手,因為那些餐巾像小檯布一樣大),議員就離開椅子站起身來,把菲埃特拋在後面,拖著腳步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拿起一支煙來。有時做孫子的也跟著他進去。
這間「辦公室」是這樣形成的:餐廳裡原來開三扇窗,橫貫著整個屋子,因此這屋子與其他同一類型的不一樣,沒有三間會客室的餘地,只留下兩間的場地。但其中一間與餐廳成直角,只有一扇窗朝街,深度方面顯得很不對稱。因此,大約有四分之一的長度被分割開來,恰好成為「辦公室」。這是一小塊暗沉沉的地方,上面開有天窗,沒有多少擺設。有一個分層的小書架,上面放著議員的雪茄煙盒,一張玩牌的小桌子,桌子抽屜裡有一些引人入勝的東西:惠斯特牌,籌碼,小齒能向上掀開的小型記分板,一塊石板和一些石筆,紙質雪茄煙煙嘴,以及其他玩意兒;最後,在角落裡有一隻紫檀木做的洛可可是歐洲十八世紀建築及藝術上的一種風格,特點是纖巧、浮華、煩瑣。式櫃子,櫃子的玻璃門後面張著黃色的絲綢簾子。
「爺爺,」辦公室裡的小漢斯·卡斯托爾普有時會踮起腳尖湊到老人的耳際說,「請您拿出洗禮盆來給我瞧瞧!」
這時祖父已撩起細軟的長衫的下擺,把一束鑰匙從褲袋裡掏出來,打開玻璃櫃。櫃子內部有一股舒適而古怪的氣味向孩子襲來。櫃子裡藏著各種各樣好久不用而引人注目的東西:一對彎曲的銀質燭台,一隻木匣裝的損壞了的氣壓表,上面刻有寓意深長的圖形;一本達蓋爾達蓋爾(1789—1851),法國銀版照相術的發明人。銀版攝影術的紀念冊,一隻杉木做的盛燒酒容器;還有一個難以捉摸的小土耳其人,它披著一件五光十色的綢衣,體內裝有機器;以前只要發條一開,就會在桌面上來回走動,但現在機器失靈已有好久了。此外還有一個奇特的輪船模型,模型底部甚至還有一個捕鼠夾。老頭兒從中間一層取出一個失去光澤的銀質圓盆,盆子上面還有一個銀盤。他把這兩件東西分開來拿給孩子看,一面講述他那常講的故事,一面把它們放在手心上轉來晃去。
盆和盤原來不是連在一塊兒的,正如人們清楚看到的那樣,這時孩子又一次聽到老爺爺的教誨。不過祖父說,它們放在一起使用已整整有一百年歷史,換句話說,從洗禮盆製成時起就是這樣。盆子很漂亮,外形平凡而雅致,帶有十九世紀初葉莊嚴肅穆的風味。它光滑而又堅實,下面是一個圓形底盤,裡面鍍過金,但金質已因歲月而消褪,只剩下一片淡淡的黃色光澤。它唯一的裝飾,就是一個莊嚴的玫瑰花花環,上部邊緣有一簇簇鋸齒形的葉子。至於那個盤子,年代更為久遠,這可從盤子的內部加以識別。那兒鐫刻著幾個絢麗奪目的字碼:「一千六百五十年」,字碼周圍是各種各樣彎彎曲曲的雕飾。它們是按當時的「現代派」風格鏤刻的,花哨浮誇,有阿拉伯式花紋,一半像星星,一半像花朵。但後面卻相繼刻著代代相傳的持有人的名字,他們一起有七個,上面還寫明承襲時的年份。套領圈的老頭兒用戴戒指的食指把每個人的名字一一點給孩子看:這兒是父親的名字,那兒是祖父本人的名字;這邊是曾祖,那邊又是高祖,以後再一代、二代、三代地從老爺爺歷歷如數家珍的口中追溯上去,而孩子把腦袋歪向一旁,凝神傾聽著,有時若有所思,有時呆呆地睜著兩眼出神,嘴角露出敬畏、昏昏欲睡的神情,耳畔只是響起「烏爾在德語中,烏爾(Ur)是許多名詞的前綴,意為原始或祖先,例如Urgroβvater即曾祖父。因漢斯·卡斯托爾普的祖父愛談祖輩業績,故雲。……
烏爾……烏爾……烏爾」的聲音。這種陰沉沉的聲音使人想起墓穴和消逝了的歲月,但同時又顯示出現世、他本人的生命以及湮沒了的歲月之間還存在著某種虔誠的聯繫,在他身上產生一種不可名狀的影響——這從孩子的臉上也表露出來。聽到祖父這種聲音,他彷彿呼吸到凱德林教堂或米迦勒地下教堂中霉濕陰冷的空氣,也似乎聞到那種地方的氣息,在那兒,人們脫下帽兒,俯著身子,踮起腳尖一搖一擺地走著,神態顯得畢恭畢敬;他也彷彿感受到能傳出回聲的幽僻處所那種與世隔絕、萬籟俱寂的氣息。宗教的感情,與死亡的感受以及老爺爺用陰鬱重濁的聲音講家史的意境交融在一起,這一切深深打動了孩子的心,使他感到無比欣慰。確實,也許正是因為要一再聽到這種聲音,孩子才幾次三番地要求仔細看看這個洗禮盆。
這時祖父把容器重新放到盤上,讓孩子看看裡面這個光滑的、稍稍鍍過金的空穴。天窗的光線投在上面,使它閃閃發亮。「嗯,」他說,「我們把你投到洗禮盆上,讓受洗的聖水滴下來,轉眼已快八年了。……聖雅科比教堂的拉森司事先把聖水注到我們的好牧師布根哈根的掌窩裡,再從那兒經過你的頭頂滾到盆裡。我們先把聖水熱一熱,免得你受驚哭起來,可結果出乎意料,你事前就大哭大嚷,弄得布根哈根不能順利執行聖事。但聖水一掉在你的頭上,你就一聲不響,我們希望這是你對聖禮肅然起敬的表示。再過幾天,又是你有福的父親受洗四十四週年了,當初聖水也從他頭上流進盆裡。他也出生在這屋子裡,這是他雙親的屋子,正好在廳堂中間的窗戶前面,給他受洗的還是那個黑澤基爾老牧師,他年青時差點兒讓法國人槍殺了,因為他傳教時反對燒殺劫掠。現在他早已進天國了。咳,七十五年以前,我本人也在這個廳堂裡受洗。他們把我的腦袋按在這個盆子上,好像此刻盆子放在盤上的那個模樣。做聖事的口中唸唸有詞,說的話跟對你和你爹說的一模一樣。溫暖清澈的聖水也從我頭髮上流到金子做的洗禮盆裡。當時我的頭髮也不比現在多。」
孩子抬頭望著祖父銀灰色的小腦袋。這時祖父又在洗禮盆上垂著頭,與他所講述的、好久以前的情景相彷彿。孩子體驗到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這是一種奇特的、夢幻似的、惝恍迷離的感覺,靜中有動,既令人有滄海桑田之感,又使人茫然不知所措。這種感受他過去也曾有過,現在他又期待著,希冀著,渴望能獲得它。一當這種代代相傳的遺物展示出來時,他就會有這種感受。
年青人日後捫心自問,發覺他祖父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比父親要深刻得多,清晰得多,也重要得多。原因可能在於他們同甘共苦,而且體格上的特徵也十分相似。孫子很像祖父,僅從他發育時剛長出的鬍子來看,就有幾分像七十來歲蒼白而呆鈍的老爺爺。不過主要之處,乃在於老爺爺無疑是家庭中的真正角色和別具一格的人物。
從社會角度上說,早在漢斯·洛倫茨·卡斯托爾普去世之前,他的為人之道與觀點已遠遠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他是一個典型的基督教徒,信奉新教,思想十分保守,頑固地認為社會上只有貴族才有統治能力,彷彿他生活在十四世紀似的。當時,手工業者正開始頑強地與舊的自由貴族階級一決雌雄,企圖在城市議會裡爭得席位和發言權。他對新生事物不很看得順眼。他活動的年代,恰好是大動盪、大轉變的十年,也是飛躍進展的十年,這對公眾的獻身精神和冒險精神提出極高的要求。新的時代精神正在喜奏凱歌,而卡斯托爾普老頭兒卻覺得這一切格格不入。他竭力衛護先輩的習俗和舊制度,而對擴建港口的冒險性嘗試及一味興建大城市而把上帝置之腦後的愚蠢規劃不屑一顧。他一有可能就設法加以制止或削弱;倘若他竟能隨心所欲,今日市政管理的外貌可能仍保持著他那個時代的田園風味和古代法蘭克人的情調。
這就是這位老人生前身後在市民們心目中留下的形象。由於幼小的漢斯·卡斯托爾普對政治一無所知,在他幼稚的心靈中基本上也保持著同樣的形象。這是一些默默無言的、也是不加批判的感受,但這些感受栩栩如生。這些感受在他日後的生活中作為有意識的記憶形象完全保存下來,它們不能用文字表達,也無法分析,但印象依舊十分深刻。上面已經說過,這是生活中同甘共苦在起作用,或者說是祖孫之間血緣相近、休戚相關之故。這種情況是屢見不鮮的。做孩子和孫子的往往先觀摩,而後產生景仰之心,再由景仰而萌生學習之念,並從先代遺傳下來的素質中培育出自己的個性來。
參議員卡斯托爾普長得又高又瘦。歲月使他的背和脖子弓縮起來,可是他試圖用其他方法補償:他威嚴地把嘴角彎向下方,儘管他嘴裡已沒有一顆牙齒,只剩下一排牙肉,現在全靠一副假牙咀嚼食物。他腦袋已經開始有些搖搖晃晃,這麼一來,頭部的不穩感倒可以沖淡一些,看去仍不失尊嚴,同時下巴也可以在領巾上托住。這樣的姿勢,小小的卡斯托爾普看了很稱心。他喜歡鼻煙盒——他使用的是一隻狹長的、內部鍍過金的海龜殼盒子——吸煙時使用一塊紅手帕,手帕的一角經常從他上衣後面的那只袋裡垂下來。如果說這有損於他儀表的話,那麼給人的印象也無非是年老而放浪不羈,不拘小節,日子一長,就故意或樂意聽之任之,或者連他本人也不知不覺。無論如何,在漢斯·卡斯托爾普年幼而銳利的目光裡,這仍不失為祖父外表上的唯一缺點。但無論是當時七歲孩子所看到的,還是他日後成長時所記起的老人的日常形象,都不是原來的真實面目。他的真面目迥然不同,比平時漂亮得多,逼真得多——這從一幅畫像上鮮明地表現出來。這是一幅與老人身材相仿的畫像,原來掛在小漢斯·卡斯托爾普父母親的臥室裡,後來他遷到「廣場」上,那幅畫也一起搬過去,掛在會客室的紅緞大沙發上面。
在這幅畫中,漢斯·洛倫茨·卡斯托爾普穿著擔任市政參事時的官服。這是上世紀莊嚴而又極為樸質的市民服裝,有威風凜凜的、富於冒險精神的共和政體的遺風,過去在他身上也曾顯赫過一番。它使人有時過境遷、今是昨非之感,也顯示出世間萬物彼此永遠存在著密切的關係,而老人辦起事來也十拿九穩。畫中是參議員卡斯托爾普的全身像,他站在鋪紅磚的地板上一根圓柱和尖角拱門的旁邊,是一幅透視畫。他站時下巴向下,嘴角也往下彎,一雙湛藍的沉思的大眼睛眺望著遠方,眼睛下面露出淚囊。他穿著一件黑衣服,確切些說,是一件一直披到膝蓋的法衣似的長袍,衣服前面的敞開部分和四周圍都飾有毛皮。上袖寬而隆起,也飾有毛皮;下袖則顯得狹小,用粗布製成,花邊袖口一直拖到手上,把節骨也遮住了。細弱的腿上穿著一雙黑絲襪,腳上穿一雙有銀色扣環的鞋子。他脖子上套著寬大而漿硬的皿形領飾,前端向下,兩側向上隆起,下面在背心上還錦上添花似地飾著上等細麻布的褶襞。他手裡提著一頂上端越來越尖的老式寬邊帽。
這是某個著名畫家的傑作,主題鮮明,風格與古代大師的相仿,使觀賞者聯想起西班牙、荷蘭與中古時代的各種作品。漢斯·卡斯托爾普幼年時常注視這幅畫,這當然並不是因為他懂得藝術,而是因為他懷著某種意義更廣泛的、甚至更深刻的理解心情。像畫布上描摹的那個祖父,儘管他在實際生活中只親眼見到過一次,而且只是一瞬(當時,祖父正昂首闊步地向議院走去),但他仍禁不住感到這幅栩栩如生的畫像不失為祖父的真面目,而每天所看到的祖父只是所謂「臨時性」的祖父,是一個次要的、不能恰如其分地體現祖父風貌的形象。因為顯而易見,那幅不同於他日常形象的、神采奕奕的畫,是以一種不完善的、也許是不成功的刻意摹仿為依據的,他的這種高硬衣領和高的白領圈都是老式的;不過這樣的稱呼,不可能適用於這種值得艷羨的衣飾,它也只有「臨時性」的意義——這裡的衣飾,指的就是西班牙式皺領。祖父在街上戴的那種異乎尋常的拱形大禮帽,與畫中的那頂寬邊氈帽極為相似,而那件有襉的長袍,在小漢斯·卡斯托爾普看來,只是飾有花邊和毛皮的法衣而已。
因此,當某一天他和祖父永訣時,看到祖父仍舊保持著原來嚴謹、完好的風貌,心裡十分欣慰。當時大家都在廳堂裡,也就是他們常常面對面坐著就餐的那個廳堂;漢斯·洛倫茨·卡斯托爾普躺在大廳中央一口鍍銀的靈柩內,靈柩擱在柩架上,四周都擺滿了花圈。他跟肺炎曾作了一場殊死的搏鬥,這是一場長期而頑強的搏鬥,儘管由於他的適應能力強,他在世之日對疾病顯得不動聲色,處之泰然。此刻他躺在那兒,人們不知他是戰勝還是戰敗了。不過無論如何,他躺著的神態十分安詳。病床上的鬥爭使他大大變了樣,鼻子也尖了一些,下身蓋著一條毯子,上面放著棕櫚枝。頭部用一隻絲綢枕頭墊得高高的,這樣他的下巴正好漂亮地陷在皺領前面的凹處。他的雙手一半被花邊袖口遮住,僵冷的手指被人為地安排得自然而富有生氣,手裡捏著一個象牙十字架,彷彿他低垂著眼瞼定睛瞅著它。
祖父最後一次患病時,漢斯·卡斯托爾普起初還見過他幾次,但臨終前卻沒有見過面。家人不讓他看到祖父所作的掙扎,這種掙扎大部分是在夜間。他只是從家中沉鬱的氣氛,菲埃特老頭兒紅腫的眼睛以及醫生的來回奔走中間接地接觸到有關情況。現在他站在廳堂裡,心中不禁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祖父的「臨時性」形象現在已莊嚴地消失,最後又恢復他原來的、恰如其分的真面目了。即使菲埃特老頭兒痛哭著,不住地搖著頭,而漢斯·卡斯托爾普自己也痛哭失聲——以前,當他親眼看到母親突然去世,不久父親也一動不動地像陌生人那樣躺在他面前時,他也這樣痛哭過——他還是認為這樣的結局是令人欣慰的。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和這麼年青的時候,死神已第三次在小小的卡斯托爾普心靈上和感官上投下了陰影,特別在感官上。對他來說,看到死已不是什麼新奇的事,他已十分熟悉,他對死已安之若素,絲毫不影響他的神經,只是不免有些哀傷而已。這一次他也是這樣,不過程度更深一些罷了。他不懂得大人的死對他的生活實際上會帶來什麼後果,卻以天真的漠不關心的態度對待它,滿以為將來反正有人會照料他,因此在靈柩面前,他也漠然無動於衷,只是乾巴巴的表演一番。這一回是第三次了,他除了那些富有經驗的感情和表情外,又帶著某種古怪而老練的鑒賞神情。本來,他因為悲痛或在別人的感染下往往流淚,現在,眼淚已不再是他的一種自然反應了。在他父親逝世三四個月後,他已把死這件事忘了,現在一下子又記了起來,而且當時的種種景象,又清晰、深刻、歷歷在目地以無可比擬的奇特形態再現在他眼前。
試對上面這些概念作一番分析,並用文字表達出來,大致可歸納為下面這些話。死,一方面固然是神聖的、富於靈性的和哀傷動人的,也就是說屬於精神世界的事,但另一方面又完全不同,而且恰恰相反:它純粹是肉體的,物質的,根本不能稱它是動人的、富於靈性的或神聖的,甚至也稱不上是哀傷的。莊嚴而富於靈性的一面,從遺體豪華的殯葬儀式中,從如錦的繁花中以及扇子般的棕櫚葉中體現出來;大家都知道,這象徵著天國的安寧。此外,祖父冷冰冰的手指中捏著一個十字架,靈柩頂端放有托瓦森托瓦森(BertelThorwaldsen,1768—1844),丹麥雕刻家。作品以紀念像為主,也有取材於神話的。的耶穌基督胸像,兩側擺著高高突起的燭台——這些更清晰地體現出這一點。在這種場合下,這些也都散發出一種宗教氣息。所有這些安排,都顯然而確切無誤地指明這樣一個事實,即祖父現在已永遠回復他的原來真面目。此外它們還有另外一些意義和減輕痛苦的目的,這點小小的漢斯·卡斯托爾普心裡明白,只是不說出來罷了。所有這一切,特別是這麼多的晚香玉,無非都說明死既不美麗動人,也根本不用傷心,而是一種幾乎是不體面的、涉及血肉之軀的事,應當掩飾,應當遺忘,而不該常常記在心裡。
正是由於這點,已去世的祖父才顯得這樣古怪,甚至一點也不像祖父本人,而是像一尊被死神替換了的、大小相等的蠟像,目前這一切莊嚴隆重的場面都是為他忙碌的。他躺在那兒,或者說得確切些,有一件東西躺在那兒,這不是祖父本人,而是一個軀殼;漢斯·卡斯托爾普知道,這個軀殼不是蠟做成的,而是祖父的本體,而且只是本體。這倒是不體面的,也沒有什麼好傷心的——像涉及血肉之軀以及僅僅涉及血肉之軀的事兒那樣沒有什麼可傷心的。小漢斯·卡斯托爾普端詳著那蠟黃的、光滑得像乳酪那樣乾癟的軀體,身材大小與生前一模一樣,臉和手都跟祖父活著時毫無二致。恰好有一隻蒼蠅飛來,停在祖父一動不動的前額上,它的觸嘴開始上下移動。菲埃特老頭兒小心翼翼地把它趕跑了,同時戰戰兢兢地怕碰到死者的額角。他臉色虔誠而陰沉,彷彿不想或不願知道他剛才幹的是什麼。這種謙恭的神情,顯然同這樣的事實有關,那就是祖父只剩下一副軀殼,其他什麼都不存在了。但蒼蠅兜了一圈後,又棲息在祖父的手指上靠近象牙十字架的地方。在發生這事的時候,漢斯·卡斯托爾普認為自己聞到了某種氣息,這股氣息雖然不是淡淡的,但比以前聞到的都要古怪而強烈得多,這使他不無羞愧地回想起過去有一位同學也有這股怪味兒,因此大家都迴避他。晚香玉擺在那兒就是為了驅散這種氣味的,儘管它們這樣繁茂芬芳,這種氣味還是掩蓋不了。
他佇立在屍體旁已有好多次了:第一次單獨與菲埃特老頭兒在一起,第二次與舅公蒂恩納佩爾——他是一個酒商——和兩個舅舅吉姆斯與彼得在一起。現在是第三次了,一群穿節日禮服的碼頭工人在尚未合上的靈柩前站了一會,跟卡斯托爾普父子公司的前主人遺體告別。接著開始大殮,廳堂裡擠滿了人,由戴著西班牙式皺領的聖米迦勒教堂布根哈根牧師致悼詞,他就是為漢斯·卡斯托爾普受洗的那個牧師。後來乘馬車去墓地,他們這輛車緊隨柩車之後,馬車排成長長的一列。牧師在馬車裡待小漢斯·卡斯托爾普很和氣。這一時期的生活從此結束,以後漢斯·卡斯托爾普又馬上遷到一所新居,換上一個新的環境。對他年青的生命來說,這已是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