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飯後上樓時,毛毯的包裹已放在漢斯·卡斯托爾普房內的椅子上了。當天他第一次使用這種毯子。約阿希姆是此中老手,他向漢斯傳授裹在身上的種種技巧,這兒山上人都會幹這一套,每個新來者也必須馬上學會。先要把毛毯一條條地攤開,放在椅上,使它綽有餘裕地從椅腳拖到地面。然後坐下來,開始把裡面那條毯子裹在身上;先從縱直方向拉到肩頭,然後在下面把兩腳蓋住,這時你應當弓起身子坐著,先揪住折疊的一端,然後抓住另一端,直到兩腳腳尖在伸直身子躺著時也都能緊緊裹住,而且須盡量保持平直。以後,你可以依樣畫葫蘆地裹上外面一條毛毯,不過幹起來稍稍難些。漢斯·卡斯托爾普還是一個笨拙的新手,他曲著身子,伸手伸腿做著表哥教他的種種動作,口中毫無怨言。約阿希姆說,只有為數不多的精明鬼,才能用三個穩穩當當的動作把兩條毛毯一起披上,不過這種技能是罕見而值得艷羨的,而且也要有某種天賦。
漢斯·卡斯托爾普聽了這番話不由大笑,他腰酸背痛地躺在椅上,但約阿希姆一下子弄不懂究竟可笑在哪兒,用游移不定的目光瞅著他,然後也笑開了。
「好了,」約阿希姆說。這時漢斯·卡斯托爾普已把四肢蓋住,渾身裹得像滾筒似地躺在椅上,頸背靠著一隻圓圓的枕墊,剛才七手八腳的動作已把他搞得精疲力竭。「即使現在冷到列氏二十度,你也受得了的。」說罷就走到玻璃隔牆後面,也去用毛毯裹身子。
漢斯·卡斯托爾普對冷到二十度有些懷疑,因為現在他已冷得夠嗆;當他通過木拱門望向戶外濕漉漉的一片,眼看又將大雪紛飛時,他不禁感到一陣陣戰慄。奇怪的是儘管空氣中濕氣很重,他臉上還是乾熱得厲害,彷彿他坐在熱不可擋的房裡似的。剛才他忙著蓋毛毯已累得不可開交,此刻當他把《遠洋客輪》雜誌湊到眼前時,他的手確實哆嗦起來。看來他身體並不怎麼健康——正像顧問大夫說的,貧血得厲害,因此在這兒這麼怕冷。可是他現在躺的姿態非常舒適,把他這種不快的情緒抵消了。這種舒適感,是臥椅所具有的莫可名狀的,而且幾乎是神秘莫測的特性,漢斯·卡斯托爾普在第一次試用時已體會到它的極度樂趣,現在又證明了它確是其樂無窮。不管是枕墊的質地優良,靠背處的傾斜角度或扶手處的高度和寬度恰到好處,還是頸背的圓枕墊軟硬適當,總之你要攤開四肢休息,再沒有比睡這種出色的臥椅更安逸、更舒適的了。漢斯·卡斯托爾普打心眼裡高興的是,他接下去還可享受兩小時的清福,這兩個鐘點是療養院規定的主要靜臥療養時間,雖然他只是上山作客來的,他卻感到這樣的安排非常稱心。因為他生性好靜,哪怕長時間無所事事,他也受得了;我們還記得,他愛好空餘時間,不希望讓無聊的活動將時間銷蝕掉,吞噬掉,浪費掉。四時左右他喫茶點,還有蛋糕和果醬,接著在外邊活動一會,然後再躺在椅子裡休息,七時左右晚餐。晚餐像其他各餐一樣,氣氛有些緊張,但也能增長許多使人喜聞樂見的見識。飯後再看看什麼萬花筒、立體窺視鏡或轉筒式影片之類……如果說漢斯·卡斯托爾普對這裡的生活已像人們說的那樣習慣了,那也許太過分,不過他對這裡的日常生活終究已能很好地適應。
這畢竟是人們使自己習慣於陌生環境的一種奇特的方式。
不過要適應它、習慣它卻是很費力的;這樣做無非是為了他本人的需要,但同時也懷有一種明確的目的,那就是一當完成這項使命或在完成後不久,就重新拋棄了它,回復到原來的狀態。人們把這類事當作生活情趣中的一種插曲,目的無非是為了「消遣」,也就是說使機體嘗到些新鮮味兒,換換花樣——日常生活是那麼單調而枯燥無味,久而久之就使人有嬌縱而萎靡不振之虞。但固定刻板地做同一件事時間太長,究竟為什麼會有這種萎靡不振的感覺呢?其中原因,倒不在於生活的種種要求使他體力上和精神上勞瘁不堪(因為這樣的話,休息一番就能恢復),而是心理上的某種原因造成的。人們對時間的感受,往往因它的千篇一律而容易淡薄,同時它和生活感受又息息相關,一個削弱後,另一個也接著受到損害。關於寂寞無聊的性質,人們有許多錯誤的概念。一般認為,時間內容中的趣味和新奇之處,就是讓它「流逝」,也就是說,使時光短促,而單調和空虛則會抑制時間的進程。這種說法不盡適當。空虛和單調無聊固然會使每一分鐘、每一小時延長,令人有「度日如年」之感,但它們也能將巨大和極大的時間單位縮小或使它飛逝,甚至化為烏有。反之,一個充實而有趣的時間內容,能使一小時,甚至一天的光陰縮短或輕鬆地逝去。可是在量度方面,它卻賦予時間進程以寬度、重量和堅實性,因而多事之秋與那些平淡無奇、風平浪靜的年代相比,前者的流逝進程慢得多。
因此,我們所說的寂寞無聊,其實只是一種由單調引起的,時間上一種反常的縮短感覺。生活老是千篇一律,漫長的時間似乎就會縮做一團,令人不寒而慄。倘若一天的情況和其他各天一模一樣,那麼它們也就不分彼此。每天生活一個樣兒,會使壽命極長的人感到日子短促,似乎時光不知不覺地消逝了。所謂習慣於生活,其實就是對時間有一種木然甚至麻痺的感覺;年青時的日子過得慢,而晚年的歲月卻消逝得愈來愈快,也必然是這種「習慣於生活」造成的。
我們知道,生活中引入一些插曲或變換一番新花樣,乃是維持我們生命力,使我們對時間保持清新感以及使我們對時間不會感到漫長,厭煩或枯燥無味的唯一方式,從而讓我們的生活有一種新的感受。調環境,換空氣,上溫泉浴場,都是為了這個目的,而調換環境和生活中加入某些插曲就有消除疲勞的作用。住到一個新的地方,頭幾天有一種清新之感,也就是說使人精神百倍——它能保持六天到八天左右。接著,隨著你「習慣於」這個地方,似乎漸漸覺察日子緊縮起來。誰依戀著生命——或者說得確切些,誰對生命依依不捨,誰就會恐懼地覺察到,日子的步子跨得越來越輕盈,無聲無息地開始溜走,而最後的幾星期,比如說四星期左右,簡直飛逝得令人害怕。當然,生活的插曲終了時,對時間的清新感也就隨之消逝;而在回復到正常的生活以後,它又重新顯現。外出後再回到老家時,開頭幾天又過得新鮮而生氣勃勃,不過只是短短幾天而已,因為人們對「習以為常」的生活,適應起來比那些例外情況為快。如果說時間的感受由於年邁而減弱,或者這種感受一向不很強烈(這是生命力本來就衰弱的徵兆),那麼他很快就會昏沉沉地回復到原來的生活,過了二十四小時,就感到從來沒有外出過似的,幾天前的旅行宛如晚間做了一場夢。
這裡插入了上面這段話,只是因為年青的漢斯·卡斯托爾普對時間方面曾有類似的感受。他在山上住了幾天後,曾用充血的眼睛瞅著表哥,並對他說:
「到了一塊陌生地,開頭時覺得時間過得真慢,這倒是挺可笑的。我的意思是……這自然不是說我感到厭倦無聊,恰恰相反,我簡直可以說高興得像個活神仙。可是你要知道,當我回顧一下,也就是反省一下時,我就覺得在這兒似乎已不知呆了多久,上山以來也不知過去多長時間,簡直不明白自己居然會在山上,而你竟對我說,『現在就下山吧!』你還記得嗎?時間對我說來,真是長得無邊無際呀。這和時間的計量毫無關係,和理解力也壓根兒不相干,只是一個感覺問題。當然,說這樣的話是愚蠢的:『我認為已在這山上住了兩個月』——簡直胡說八道。我只能說:『時間很長』。」
「對啊,」約阿希姆回答,體溫表仍銜在嘴裡。「聽了你這席話,我也得益不淺。你來山上後,我某些地方都得仰仗你哩!」漢斯·卡斯托爾普聽了約阿希姆直截了當說的這些話,不由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