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賤害的和被毀滅的美
石國雄
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俄國處於一個大轉折、大變化的時期。1861年實行農奴制改革以後,俄國的社會政治經濟經歷著一個重要的過程。從政治上看,貴族統治階級進行了有利於自己的農奴制改革;保住了自己的統治地位,專制統治阻遏了革命形勢的發展,而在經濟上,資本主義迅速發展,如列寧指出的,「1861年以後,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是這樣的迅速,只用數十年的工夫就完成了歐洲某些國家整整幾個世紀才能完成的轉變。」*國內外企業主追求利潤,表現出瘋狂的積極性。金錢的勢力越來越大,強烈地影響著社會的傳統道德和生活方式。社會矛盾也更加尖銳。這是一個由「資產階級的(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代替農奴制度的(或封建制度的)生產方式的」**過渡時期。俄國究竟應走上什麼樣的發展之路,是當時普遍關心的問題,也是社會思想政治鬥爭的中心問題。文學界也在尋求社會發展道路的回答,他們通過塑造正面人物來回答這個問題。1864年革命民主主義者車爾尼雪夫斯基就寫了小說《怎麼辦?》,塑造了拉赫梅托夫等新人的形象。同一時期巴任寫
*《列寧全集》,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17卷,第104頁。
**同上,第92頁。了《斯捷潘·魯列夫》、布拉戈維申斯基寫了《黎明之前》、斯列普佐夫寫了《困難時刻》等,他們所描寫的主人公,有的走向民間,喚起群眾迎接風暴和戰鬥;有的為新思想所鼓舞,與富裕的家庭、與庸俗的環境決裂;有的忠於革命民主主義理想,揭露貴族自由主義。他們都與現存社會格格不入,但並不忍耐和寬容,而是積極行動,探求新的道路。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從彼得堡工學院畢業後就獻身文學事業。他受到別林斯基、涅克拉索夫的進步影響,繼承了果戈裡派批判現實主義傳統,在《窮人》等早期創作中描繪了城市小人物,表現了他們的內心美,揭露了社會對他們的壓迫和摧殘。四十年代未他參加了空想社會主義性質的彼特拉謝夫斯基派革命小組,受到沙皇專制政府的迫害,體驗過面臨死刑的恐懼,後又改判苦役。四年監獄生活使他在精神上、思想上經歷了深重的磨難。接著又是服兵役和充軍。等他再度恢復自由的時候,原先那種通過革命鬥爭改造社會的追求,已隨著那苦難的歲月一起逝去了,代替青年時代理想的是順從和忍受那似乎不可抗拒的專制制度的力量。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始終關心著社會問題,注視著社會的變化,忠於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仍然深刻地反映了社會現實,塑造了鮮明的人物性格,寫下了《被欺凌的和被侮辱的》、《死屋手記》、《賭徒》、《罪與罰》等,對資本主義世界作了悲憤的揭露,對底層的窮人們傾注了深厚的同情。1867年秋,他開始了長篇小說《白癡》的創作,1868年完成。
在這部新作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繼續了自己創作的主題,塑造了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形象,揭發了農奴制改革後貴族資產階級過去是,現在依然是摧殘人間美好事物的罪魁禍首,也暴露了資本主義社會中金錢腐蝕、毒害、毀滅人的罪惡。而作為美的體現,作為這個醜惡社會的犧牲品,作為被毀滅的美的化身,便是女主人公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
納斯塔西婭是美的。小說在她未出場前已經通過羅戈任之口讓讀者知道,這是個令羅戈任神魂顛倒的美人,以致他甘願違抗父命去見她並贈送鑽石耳環。接著又通過梅什金公爵見到的照片,為讀者勾勒出一個美貌出眾的女人肖像,甚至連葉潘欽家的小姐見了照片也不由得發出「一個人有這樣的美,就可以推翻整個世界」的讚歎。她的美留給梅什金公爵深刻的印象,乃至在驀地見到她本人時便被她的風姿驚愕得笨手笨腳,不知所措。但是,就是在這種驚人的美貌中,梅什金也發現了其中蘊含著悲哀、驕傲、輕蔑、甚至仇恨,因而又引起了一種憐憫;讓人受不了這種美,讓人感到這是奇怪的美。作者已經一開始就為我們揭示了納斯塔西婭身上的美的不和諧、不協調。
事實也正是這樣。納斯塔西婭自幼失去雙親,由貴族托茨基收留,寄養在總管家裡。過了五年,托茨基去領他,無意中發現已是十二歲的小姑娘聰明美麗。猶如鑒別物品優劣的行家一樣,托茨基看出納斯塔西婭有著可塑的價值,便不惜在她身上花費,為她請家庭教師,使她受到良好的教育。四年以後,又專門給她一幢房子,配備了書、畫、樂器,還讓一位女地主來陪伴和照料,納斯塔西婭儼然成了貴族莊園裡的千金小姐。可是,也就在這時,托茨基佔有了她,這裡成了他逍遙作樂的別墅。事情不僅於此,過了四五年,托茨基想跟出身富貴的葉潘欽將軍小姐締結婚姻,便欲盡快將納斯塔西婭甩掉。他甚至願以七萬五千盧布的代價將她嫁給葉潘欽將軍的秘書加尼亞,而葉潘欽將軍也懷著不可告人的陰暗目的,竭力促成這一婚事;納斯塔西婭不過是托茨基、葉潘欽之流的玩物和商品,她的美一開始就伴隨著深深的悲劇。
雖然納斯塔西婭的美遭到了褻瀆和玷污,但是她的內心是高傲純潔的。她雖享受著托茨基為她提供的舒適環境,可是她生活得十分儉樸,對金錢毫不動心,在彼得堡度過的五年潔身生活中竟沒有絲毫積蓄;她也沒有被托茨基為她巧妙安排的那些公爵、驃騎兵之流所誘惑,保持她那孤傲高潔的品性;她遠離上流社會,並不涉足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而是閉門讀書,愛好音樂,至多也只是結交一些平常人……更主要的是,在這個溫文嫻靜、知識豐富的柔弱女子身上,有一顆剛強的心,一副錚錚鐵骨。對於托茨基的卑鄙無恥,她懷著深深的蔑視和憎恨,這甚至使托茨基都感到害怕、擔擾,並不得不以另一種眼光來看待受到他侮辱的這個女人。這便是納斯塔西婭的美中含著的悲哀、驕傲、輕蔑及仇恨的由來。陀思妥夫斯基一方面把美已受到摧殘、另一分面又竭力要維護自己純潔的美的納斯塔西婭呈現給讀者。如果說在托茨基之前納斯塔西婭不知道捍衛自己的話,那麼在經歷了這一切以後,當她意識到要把握自己命運的時候,她這種捍衛自己美的努力又會是怎樣一種遭遇呢?
納斯塔西婭自然不想依附於托茨基,也不想做公子哥兒的花瓶,她崇尚過一種獨立、清白的生活。她之所以和加尼亞結交,是因為看重他能吃苦耐勞地工作,獨自維持著全家的生計。但是,當她發現加尼亞明知這是托茨基和葉潘欽別有用心的安排,只是為了金錢才和她結婚,她的心顫慄了,失望了,並進而迸發出憤怒的火花。她當著大家的面,把羅戈任用來買她的10萬盧布付之一炬。連視金錢如命的加尼亞(用羅戈任的話說,只要掏出3個盧布,他就可以趴在地上,一直爬到瓦西利耶夫斯基島)也不得不在這充滿銅臭的火光面前畏而卻步,更令出大價買她的羅戈任震驚目呆。納斯塔西婭的舉動無疑是對托茨基、葉潘欽之流的抗拒,在她看來,與其是成為背地裡買賣勾當的犧牲品,不如將這種骯髒的拍賣公開化,這是對虛偽的社會的挑戰;這一舉動也是對加尼亞,羅戈任之流的反擊,是對金錢勢力的示威,表面上似乎納斯塔西婭出賣了自己,實際上焚燒10萬盧布正是她高傲人性的勝利,是她對金錢買賣的勝利,是她對托茨基,葉潘欽,加尼亞、羅戈任的勝利。焚燒10萬盧布的火光照亮了納斯塔西婭高潔不污的靈魂,也照出了要用金線買賣她的美的那一夥人污濁醜惡的嘴臉。
納斯塔西誣蔑視金錢、鄙視托茨基,過了五年潔身自好的生活,準備不帶一點東西地離開托茨基,表現出她心高氣傲的品格;另一方面,托茨基對她的玷污又深深地傷害了她,使她十分自卑,擺脫不了自覺低賤的陰影,認為「最好還是到街頭去,那是我應該去的地方」。因此,雖然她遇見梅什金公爵後第一次看到這是真正理解和尊重她的人,但是她不願意因為自已的低賤而毀了公爵,她寧肯犧牲自己,要使公爵獲得幸福。因此她竭力要促成公爵和阿格拉婭的婚姻。然而,納斯塔西婭只是自認卑賤,只是自己覺得配不上公爵。她不容許別人對她的人格有絲毫貶低和鄙視,一旦別人侮辱了她的人格,她便奮而抗起,堅決捍衛自己的尊嚴和權利,這也就使她最後在懷有偏見的阿格拉婭面前又要奪回梅什金公爵。她生活的環境造成了她這種又自卑又自尊的矛盾性格,我們看到了她的心地善良和純潔,也看到了她那被扭曲和損害的心靈。最終這又使她在與梅什金公爵舉行婚禮的最後時刻拋下公爵而隨羅戈任而去。
羅戈任是一個富家子弟,繼承了父親的大筆遺產。他對於納斯塔西但的愛是狂熱的,但這種愛只是對美色的愛;是一種佔有慾的愛,是與其父親對金錢的佔有一樣的一種私有的慾望;他粗俗、驕橫、狹隘、嫉妒,雖然買下了納斯塔西婭,納斯塔西婭卻絕不愛他。她幾次隨他而去,可是羅戈任始終未能得到她。他知道她愛梅什金公爵,因而跟蹤公爵,甚至想要謀害這個曾被他稱為兄弟的情敵。最後,終於在可望不可及、我得不到你也別想得到的極端私有心理的支配下,殺害了納斯塔西婭。
納斯塔西婭的悲劇命運、鮮明地揭示了她所生存的世界扼殺了她的美這一罪惡的本質。她的美不僅沒有能推翻世界,相反被它毀滅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為偉大的藝術家正是無情地把這一種美,把這純潔、苦難、高傲、反抗的美毀滅給人們看,他那深刻的筆觸所及的女主人公那時而嫻靜時而悲憤、時而理智時而瘋狂、時而自卑對而傲慢、時而通達時而偏執的種種場景,無不令人震撼、令人歎惜。作家塑造的納斯塔西婭的形象成為俄國文學,也是世界文學中最鮮明生動、光彩照人的婦女形象之一。
納斯塔西婭的毀滅是《白癡》所描寫的美的毀滅的一個方面。作為美被毀滅的另一個方面,那就是作者所鍾愛的男主人公梅什金公爵的悲劇。在寫作這部小說的時候,作者曾經這樣說:「長篇小說的主要思想是描繪一個絕對美好的人物。世界上再沒有比這件事更難的了。特別是現在。所有的作家,不僅是俄國的甚至是歐洲的作家,如果誰想描繪絕對的美,總是感到無能為力,因為這是一個無比困難的任務。美是理想,而理想,無論是我們還是文明的歐洲,都還未形成。世界上只有一個絕對美好的人物——基督,因此這位無可比擬、無限美好的人物的出現當然也是永恆的奇跡……」
這段話清楚地表明了作者意欲創造一個類似基督那樣的美好人物,可是社會本身又不可能讓這樣的美好人物存在。作者實際上在塑造其心愛的主人公時就已經給他注定了悲劇的命運。
梅什金公爵雖然是個貴族的後裔,可是實際上池已淪落為一個貧民,靠富商帕夫列謝夫的接濟而在遙遠的端士治療他那可憐的白癡病。當他一開始出現在駛往彼得堡的列車上時,他已是個幾乎治癒了疾病的正常人。如同基督一般,他自遙遠的異鄉來到祖國,處身於一個他全然生疏,不瞭解的陌生社會之中。他一開始就表現出由於長期遠離塵世而形成的單純和天真,而這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賦予梅什金公爵的主要性格特徵。在他的筆記裡這樣寫著:「怎樣才能使主人公這個人物獲得讀者的好感?如果堂吉柯德和匹克威克作為善良的人物而引起讀者的好感並獲得了成功,那麼這是因為他們可笑。長篇小說的主人公公爵,如果不是可笑,那麼他具有另一個可愛的特徵,他天真!**比如他一下子就對紈褲子弟羅戈任產生好感;他以為能在同族的親戚葉潘欽將軍那裡得到關懷和幫助;他一見到納斯塔西婭的照片,便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對她的愛戀和同情;……但是,梅什金公爵面臨的社會卻是個充滿
*《陀思妥耶夫斯基論藝術》,漓江出版社,1988年,第326頁。**《陀思妥那大斯基論藝術》,漓江出版社,1988年,第380頁。銅臭、等級觀念的爾虞我詐的虛偽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卻容不得一點真誠、坦率和單純,因而毫無社交經驗的梅什金公爵在這個世界中因為自己的善良、坦誠、正直、同情而常常被人們看做是不正常,被他們稱為「白癡」。例如,他剛到葉潘欽將軍家,就順口在將軍夫人面前提到了納斯塔西婭,殊不知納斯塔西婭牽動著這個家庭的諸多神經,以至加尼亞罵他「真是個白癡!」;當他瞭解到納斯塔西婭面臨的抉擇,在競相買賣的托茨基、加尼亞、羅戈任之流面前雖然表明,他把納斯塔西婭看做是純潔的女人,欽佩她從地獄出來還一塵不染,不會因她曾是托茨基的情婦而害臊,永遠不會責怪她,把娶她看作是一種光榮,一種體面,而且要一輩子尊敬她。可是托茨基卻在心裡罵他是「白癡」。
梅什金公爵的單純天真,也許還不只是表現在他的純樸率直,沒有低卑自私的動機和打算,他的單純天真更主要的表現是,在這個充滿欺騙、嫉妒、敵意、仇恨的世界裡他寬容忍耐一切,並且企圖以自己的同情和憐憫來維護和解救受到蹂躪的美。他對世界的看法:他寬恕一切,處處看到原因,看不到不可寬怒的罪惡並原諒一切。……如果說在瑞士鄉間他尚能用他的同情憐憫在同樣單純天真的孩子們中間喚起共鳴而使一個受到摧殘的女子得到一絲心靈的慰籍(但終究改變不了她那毀滅的命運)的話,那麼在弱肉強食、光怪陸離的彼得堡,他的同情和憐憫,他的寬容和忍耐卻只能給人給己帶來痛苦的毀滅。
梅什金公爵總是用他那溫順的忍辱負重的基督精神來對待他所遇到的一切。加尼亞是個心胸狹隘、精於盤算、富有野心、氣躁性浮的人,他利用梅什金公爵為他傳遞書信給阿格拉婭,卻還日日聲聲責罵公爵是白癡,梅什金明明感到受了侮辱,還是原諒了他,住到了他家裡,更有甚者,梅什金阻擋了加尼亞欲打因對納斯塔西
*陀思妥那夭斯基語,引自留裡科夫《陀思妥那大斯基關於美好人物的小說》,見《白癡》,蘇聯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5頁。婭出言不遜的瓦裡婭,卻反而被加尼亞打了耳光,可是他僅僅發出「您將來會對這種舉動感到多麼羞愧嗎」的無力感歎,而且很快他就原諒了加尼亞,甚至表示從今以後永遠不會把您當做卑鄙的人了」;羅戈任粗魯、野蠻,沒有教養也沒有道德,公爵親眼目睹他如何出錢買下納斯塔西婭,也明明知道他只能加深納斯塔西婭的痛苦,而且公爵也總能發現他那冷酷陰森的目光,他始終像幽靈似的出現在公爵周圍,甚至企圖舉刀謀害被他視作情敵的公爵。縱然在他們之間有著這一切,梅什金公爵始終把羅戈任看作是朋友甚或是兄弟,仍然對他推心置腹以換取諒解,仍然不念舊惡以重修和好,直至最後當羅戈任殺害了納斯塔西婭,他還能與他情同手足般地一起躺在死者身旁平心靜氣地談論發生的一切。梅什金公爵的基督精神簡直到了莫名其妙、令人驚訝的地步。然而他這種寬容卻並不能感化加尼亞、羅戈任之流。加尼亞在懺悔一通之後,依舊懷著要得到金錢而娶納斯塔西婭的目的去參加她將作出抉擇的晚會;羅戈任也始終把他看作情敵、始終把納斯塔西婭看作己物而最後殺死她洩憤。梅什金公爵的寬容、忍耐,在生活中的惡面前,在社會中的醜面前顯得何等蒼白無力!
那麼他的同情和憐憫是否又能拯救別人呢?他對納斯塔西婭的愛,是出於同情和憐憫的愛。他讚歎她的美貌,但是他更為她深深掩藏的悲哀所動心。他固然稱讚她的純潔、欽佩她的出污泥而不染,但他的表示要娶納斯塔西婭是出於不忍心看著她跳出托茨基的虎口又落入羅戈任之狼爪。納斯塔西婭是個心高氣傲的女性,她確實第一次遇見一個純潔和高尚的人,但是她不願意因自已的過去而毀了公爵這樣的「孩子」,她不願接受公爵那種出自同情和憐憫的愛,因此她心裡愛著公爵可又竭力要迴避他,她幾次三番或從羅戈任那裡逃走,或離開梅什金公爵,都是這種心理矛盾的表現。及至最後納斯塔西婭要梅什金在阿格拉婭面前表態時,公爵也仍然是帶著哀憐和責備的口吻對阿格拉婭說:「……她是那樣不幸的人嗎!」他在這種心態下迫不得已接受了納斯塔西婭,實際上不過是納斯塔西婭願意這樣,他才這樣做。他坦白地對人說,當時不過是受不住納斯塔西婭的臉:「在他對她的愛情裡的確包含著一種好像對於一個可憐的、生病的嬰兒的柔情。」而納斯塔西婭也完全明白,她並不能使梅什金公爵得到安慰,而是不安,她覺察到他的憂愁,她知道阿格拉婭對他有什麼意義,乃至結婚前夕她痛哭流涕地向公爵表示「我做的是什麼事!我把你弄成這個樣子!」梅什金公爵的同情和憐憫並沒有解救納斯塔西婭,而只是增加她的痛苦,使她最終絕望,直至舉行婚禮後她終於又一次投向羅戈任而落得毀滅的悲慘結局。在納斯塔西婭的悲劇中,梅什金公爵難道沒有過錯?正如小說中葉夫蓋尼·帕夫洛維奇向梅什金公爵指出的那樣,他對納斯塔西婭「從一開始的時候起就是虛偽的,既以虛偽開始,也就應該以虛偽告終;這是自然的法則。……所以會發生這一切事情,首先是由於您天生不通世故(……),其次是由於您的過分純樸;再其次,是由於您不知分寸(……),最後,是由於您的頭腦裡有一大堆信念,而您的性格又特別誠實……」
梅什金公爵的軟弱,也毀了阿格拉婭的幸福。阿格拉婭不滿於過平庸的生活,不願受到家庭的庇護,她希望逃出家庭,渴望行動,做點有益於社會的事情,她要變更自己的社會地位,去從事教育工作。她選擇梅什金公爵,企望從他那裡得到幫助。但是梅什金公爵的優柔寡斷,對納斯塔西婭的憐憫的愛同時卻傷害了阿格拉婭的愛,使阿格拉婭絕望,最後皈依天主教,嫁給了一個波蘭流亡者。
梅什金公爵因他那同情和憐憫同時毀了兩個女性,也毀了自己。他既失去了憐憫的愛,也失去了真情的愛,這雙重的打擊終於使他的白癡病再次復發。這次已經是很難治癒了,他又成了真正的白癡。
寬容,忍耐,同情、憐憫這些本來屬於一個美好人物的美好品質,在這個無情,冷酪、爭鬥,殘忍的社會裡卻變成使別人更加痛苦不幸也找害自己的有害的慢性藥物,陀思妥耶夫斯基本意要塑造一個美好的人物,想用美來拯救世養,可是結果恰恰是,非但這個基督式的美好人物未能拯救世界的苦難,反而連同其美德一起被這可惡的世界毀滅了。梅什金公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想人物,看起來雖然不切實際,甚至近似荒誕,可是同時他又正如作者自己說的:「白癡是更為現實的人」,「我的理想主義比他們的現實主義更為現實。」**「我對現實(藝術中的)有自己獨特的看法,而且被大多數人稱之為幾乎是荒誕的和特殊的事物,對於我來說,有時構成了現實的本質。事物的平凡性和對它的陳腐看法,依我看來,還不能算現實主義,甚至恰好相反,難道我的荒誕的『白癡』不是現實,而且是最平凡的現實!正是現在才必然在我們脫離了根基的社會階層中產生出這樣的人物,這類社會階層才真正變得荒誕。……」***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了他那理想人物無法在那個社會裡生存的本質,這也正是其現實主義的力量!
說到作品的藝術成就,筆者不想在這裡多作贅述。讀過小說,誰也忘不了納斯塔西婭怒焚十萬盧布的驚心動魄的場面,也忘不了納斯塔西婭被害後梅什金公爵和羅戈任共同守靈那淒楚可悲的情景……讀過小說,誰不會為美麗的高潔的納斯塔西婭的身世感到悲憤,誰不會為純樸天真的梅什金公爵的被毀感到痛惜……這一切都歸功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朽的筆力。盧那察爾斯基對於藝術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有過非常精闢的分析:「陀思妥耶夫斯是抒情藝術家,他所有的中篇和長篇小說都是一道傾洩他的親身感受的火熱的河流。這是他的靈魂奧秘的連續的自白,這是披肝瀝膽的熱烈的渴望。這便是他創作的第一個因素,基本因素。第二個因素是當他向讀者表白他的信念的時候,總是渴望感染他們,說服和打動他們。……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用直截了當的形式而用虛構敘事的形式表達他的感受、自白。他把他的自白、他的靈魂的熱烈呼
*《陀思妥耶夫斯基論藝術》,漓江出版社,1988年,第380頁。**同上,第327頁。***同上,第329頁。吁包括在事件的鋪敘之中。……凌駕於他那直抒情懷、披肝瀝膽的渴望之上,還有第三個基本動機宏大的,無窮的,強烈的生活的渴望。正是這種熱烈的不可抑制的生的渴望,使陀思妥耶夫斯基首先變成了藝術家,他創造了偉大的和卑劣的人物,創造了眾神和生靈。……陀思妥耶夫斯基同他所有的主角緊密相聯。他的血在他們的血管中奔流。他的心在他所創造的一切形象裡面跳動,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痛苦中生育他的形象,他的心急劇地跳動著,他吃力地喘息著……他竭力使讀者去接近他的主角的思想感情的激流、思想感情的萬花筒,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被稱為心理學作者。」*這對於《白癡》也是完全適用的。
最後,借此機會向漓江出版社表示衷心的感謝,承蒙他們對我的信任,把重譯世界名著《白癡》的任務交付給我。鑒於本人語言文學修養的不足,譯文有不當之處,敬請專家、讀者指正。
*盧那察爾斯基《論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214-2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