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月最初幾天,彼得堡難得己有整整一星期好天氣了。葉潘欽家在帕夫洛夫斯克有一處富麗的私人別墅。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忽然心血來潮,說走就走,忙了不到兩天,就動身前往了。
    葉潘欽家走後第二或第三天,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梅什金公爵坐早車從莫斯科抵達彼得堡。車站上沒有人迎接他,但在走出車廂的時候忽然覺得就在圍住這趟車來客的人群中,有什麼人的兩隻眼睛射出奇怪而熾烈的目光。他又注意看看,卻再也沒有辨認出什麼。當然,僅僅是幻覺而已,但是留下的印象卻是不愉快的。況且公爵本來就已很抑鬱,若有所思,似乎為什麼事而憂心忡忡。
    馬車把他載到一家離利捷伊納亞街不過的旅館。這家旅館條件很差,公爵要了兩個小房間,光線幽暗,陳設也差,他盥洗更衣完畢,什麼話也沒問便匆匆外出,彷彿怕過了時間或者怕遇不上人家在家裡。
    如果半年前在他第一次來彼得堡時認識他的人中有誰現在朝他看上一眼的話,那麼,大概會得出結論說,他的外表變得比過去好得多;但是實際上未必如此。只有衣服全都換過了:全部服裝都是在莫斯科由好裁縫製作的,但是衣服還是有缺點:縫製得太時髦了(做工很到家、但是不大有才幹的裁縫往往如此),此外穿在彼此絲毫不感興趣的人身上,那麼,一個十分愛嘲笑的人只要仔細地看一眼公爵,大概就會發現有什麼值得一笑了。但是世上可笑的事情難道還少嗎?
    公爵雇了馬車出彼斯基。在羅日傑斯特文斯基街區的一條街上他很快找到了一座不大的小木屋,使他頗為驚訝的是,這座小木屋看起來還挺漂亮,乾乾淨淨,井井有條,還有一個種著花的庭前花圃。朝街的窗戶敞開著,裡面傳出接連不斷的激烈的話聲,甚至是叫喊聲,好像誰在這裡高聲朗讀,甚至在作演講;這聲音有時被幾個清脆的噪音發出的笑聲所打斷。公爵走進院子,登上台階,求見列別傑夫先生。
    「這就是他們,」袖子捋到肘部的廚娘開了門,用指頭朝「客廳」戳了一下,回答說。
    在這間糊著深藍色壁紙的客廳裡收拾得很是潔淨,還頗有些講究:一張園桌和沙發,帶玻璃罩的一座青銅檯鐘,窗間壁上掛著一面狹長的鏡子,天花板上用銅鏈懸掛著一盞有許多玻璃墜子的枝形吊燈。房間中央站著列別傑夫本人,他背朝進來的公爵,穿著背心,沒穿上裝,像是厥的衣著。他正拍打著自己的胸脯,正就某個題目痛心疾首地演說著。聽眾是一個15歲的男孩,有著一張快活和聰穎的臉蛋,手中拿著一本書;20歲左右的一個年輕姑娘,全身喪服,手上還抱著一個嬰信;一個13歲的女孩也穿著喪服,她笑得很厲害,而且還把嘴巴張得大大的;最後是一個異常奇怪的聽眾,小伙子20歲左右,躺在沙發上,長得相當漂亮,微黑的皮膚,濃密的長髮,黑黑的大眼睛,鬢角和下巴上露出些許鬍子,似乎就是這個聽客經常打斷滔滔不絕的列別傑夫,並與他爭論,其餘的聽眾大概正是笑的這一點。
    「魯基揚·季莫菲伊奇,暖,魯基揚·季莫菲伊奇!瞧瞧嘛!往這邊瞧!嘿,你們可真該死!」
    廚娘揮了一下雙手,氣得滿臉通紅,走開了。
    列別傑夫回頭一看,看見了公爵,彷彿被雷打似的怔怔地站了片刻,接著就堆起餡媚的微笑朝他奔去,但在途中又彷彿愣住了,不過還是叫出了:
    「公爵閣——下!」
    但是,突然他似乎仍未能做到自在灑脫,轉過身去,無緣無故地先是斥責手上抱著嬰兒的穿喪服的姑娘,以致她因為出其不意而急忙閃開,但列另傑夫立即就撇開她,衝著站在進另一個房間門口的13歲女孩喊罵,而她剛才的笑興未盡,臉上還帶著微笑,現在則受不了喊罵,急忙逃到廚房去了,列別傑夫甚至還朝她背後跺了幾腳,為的是進一步嚇唬嚇唬她,但是,當他遇到公爵侷促不安的目光後,便解釋說:
    「這是為了……恭敬,嘻……嘻!」
    「您用不著這樣的……」公爵剛開始說。
    「馬上,馬上,馬上……就像一陣風!」
    列別傑夫很快就從房間裡消失了。公爵驚訝地看了一眼姑娘,男孩和躺在沙發上的小伙子。他們全都在笑,於是公爵也笑了起來。
    「他去穿燕尾服了,」男孩說。
    「這一切可真遺憾,」公爵開始說,「我本來以為……請告訴我,他……」
    「您以為他醉了?」沙發上喊出了聲音,「一點也沒醉!不過喝了三四杯,嘿,就算五杯吧,這算得了什麼,老規矩!」
    公爵本要朝向沙發上的小伙子,但是姑娘說起話來,她那可愛的臉上現出最坦誠的神情。
    「他早晨從不多喝酒,如果您找他有什麼事,那麼就請現在談,正是時候。只是傍晚回來時,他就喝得醉醺醺的;而且現在臨睡前常常要哭,給我們念《聖經》,因為我們的媽媽五星期前去世了。」
    「他跑開是因為他確實難以應付您,」沙發上的年輕人笑了起來說,「我敢打賭,他馬上就要哄騙您,正是這會兒在動腦筋呢。」
    「才五個星期!才五個星期!」列別傑夫已經穿了燕尾服回來,接過話茬說,他一邊眨著眼睛,一邊從口袋裡掏出手絹擦眼淚。「剩下了一堆孤兒。」
    「您於嗎穿著補窟窿的衣服出來?」姑娘說,「這兒門背後不是放著一件嶄新的外套嗎,您沒看見?」
    「閉嘴!多事的丫頭!」列別傑夫朝她喊道,「哼,你呀!」他本想對她跺腳,可這一次她只是放聲大笑。
    「您幹嗎要嚇唬,我可不是塔尼婭,我不會逃開。而柳芭奇卡看來要被您吵醒了,還會得個急驚風……您嚷嚷什麼呀!」
    「不許說,不許說!叫你爛舌頭,爛舌頭……」列別傑夫忽然嚇壞了,奔向姑娘手上抱著的睡著的孩子,帶著驚恐的神情幾次給他劃十字。「上帝保佑,上帝大大保佑!這是我的襁褓嬰兒,女兒柳波芙,」他對公爵說,「是合法婚姻所生,我那剛死去的妻子叫葉列娜,是分娩時死的。而這個醜丫頭,穿喪服的,是我的女兒維拉……而這個,這個,哦,這一個是……」
    「怎麼停住了?」年輕人喊了起來,「你接著說呀,別不好意思。」
    「閣下!」突然列別傑夫衝動地嚷了起來,「您注意到報上關於熱馬林一家被害的消息沒有?」
    「我看過,」公爵有幾分驚訝地說。
    「喏,這就是殺害熱馬林一家的真正兇手,就是他!」
    「你這是說什麼呀?」公爵說。
    「也就是一種隱喻說法,未來第二個熱馬林家的未來第二個兇手,如果會有這樣的事的話。他正準備走這樣的路……」
    大家都笑了起來。公爵想起了,列別傑夫大概真的在躊躇斟酌和裝腔作勢,就因為他預感到公爵要向他提問題,而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因此就設法同得時間來考慮。
    「他要造反!他在策劃陰謀。」列別傑夫似乎已經不能克制自己,高聲嚷著。「哼,這麼一個造謠中傷的人,可以說是個浪子和惡棍,難道我能,嘿,難道我有權可以把他看作是自己的親外甥,看作是已故姐姐阿尼西婭的獨生子嗎?」
    「住口吧,你這個喝醉的人!您相信嗎,公爵,現在他想出來當律師,去擔任法律訴訟的代理人;於是就開始練起口才來,在家裡老是跟孩子們高談闊論。五天前他在民事法官們面前做過一次講話。可是他為誰辯護?不是為老太婆,她曾經央告他,請求他,有一個放高利貸的無賴向她勒索了500盧布,這是她的全部財產,可那無賴把它佔為己有。他卻為這個放高利貸的猶太人扎伊德列爾辯護,就因為這傢伙答應給他50盧布……」
    「如果我贏了才給50,如果輸了只給5個盧布,」列別傑夫忽然用跟剛才完全不同的聲調解釋說,彷彿他從來也沒有叫喊過。
    「嘿,他就胡扯一通,當然,現在可不是老套的制度,在那裡他只受到人家的嘲笑。但他卻滿意得很;他說,鐵面無私的法官先生們,請你們想想,一個境遇淒涼的老頭,經常臥床不起,靠誠實的勞動為生,正要失去最後一塊
    *1868年3月商人熱馬林一一家六口被18歲的中學生維托爾德·戈爾斯基所殺,作者認為兇手是受「虛無主義」思想的影響。麵包。謂你們想想立法者申千句明哲話:『讓仁慈主宰法庭。』你相信不,每天早晨在這裡他就向我們反來復去講這兒句話,就像在那邊說的一模一樣;今天是第五次了,就在您光臨之前還在說,他是那樣喜歡這段話,孤芳自賞得不得了,還打算為什麼人辯護呢。您好像是梅什金公爵吧?科利亞向我談起過您,說至今世上還沒有遇到過比您更聰明的人……」
    「是的,是的!世上沒有更聰明的了!」列別傑夫隨即附和說。
    「嘿,這一個是撒謊。科利亞是愛您,而他是巴結您。我則根本不打算奉承您,您會知道這點的。您可不是沒有理智的人:您倒評判評判我和他;喂,想不想讓公爵給我們評怦理?」他轉向舅舅問。「我甚至很高興,公爵,您來得正好。」
    「想!」列別傑夫毅然喊了一聲,又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下重又開始慢慢挪近前來的聽眾。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公爵皺了下眉說。
    他真的在頭痛,而且他越來越確信,列別傑夫是在蒙騙他並為能延緩談正事而樂滋滋的。
    「我來說一下事情。雖然他滿口謊言,我是他的外甥這一點,他沒有撒謊。我沒有結束學業,但是想念完它並且將堅持實現自己的意願,因為我有性格。為了實現這一願望,暫時我找到了鐵路上月薪25盧布的一個位置。此外,我承認,他已經幫助過我兩三回。我曾經有20盧布,但卻給賭輸了。哎,您相信嗎,公爵,我有多無賴,多卑賤,竟把這些錢賭輸了。」
    「輸給了惡棍,惡棍!就不應該把錢付給他!」列別傑夫喊道。
    「是的,是輸給了一個惡棍,但是應該付錢給他,」年輕人繼續說,「關於說他是個惡棍,我也能證明,這不只是因為他狠狠地揍了我一頓。公爵,他是個被淘汰的軍官,過去羅戈任一夥裡的退役中尉,現在在教拳擊。羅戈任把他們趕走後,他們現在都四處漂泊。但最糟糕的是,我明明知道他,知道他是惡棍,無賴和小偷,我卻仍然坐下來跟他一起賭。賭到最後一個盧布(我們玩的是帕爾基牌)時,我暗自想:要是輸了,就去找魯基揚舅舅,向他鞠個躬,他是不會拒絕的。這很卑鄙,確很卑鄙!,這已經是自覺的卑劣行徑了!」
    「這不就是自覺的卑鄙行徑嘛!」列別傑夫重複說。
    「算了,別得意,再等一下,」外甥氣乎乎地喊著,「他還高興順。我到他這裡,公爵,向他承認了一切;我做的是高姿態,我沒有寬恕自己,在他面前盡我所能咒罵自己,這裡大家都是見證人。為了佔據鐵路上這個位置,我怎麼也一定得置辦些衣服,因為我渾身上下都穿的破砂爛爛。瞧!這雙靴子!不然的話我無法去上班,要是不在指定的期限去報到,別人就會佔了位置,那時我又一場空,不知什麼時候再找到另一個工作。現在我向他求借就15個盧布,保證今後再也不借,而且,在頭三個月裡把所有的債務分文不少付清給他。我說話算數。我會靠麵包和克瓦斯熬它幾個月,因為我有性格。三個月我將得到75個盧布。連同過去的錢,我一共應該還給他35個盧布,也就是說,我會有錢償付的。嘿,讓他隨便要多少利息也行,真見鬼!他不認識我,還是怎麼的?您問問他,公爵,過去他幫助我的時候,我是不是還清了?為什麼現在他不願意了?就因為我把錢付給了那個中尉,他就發脾氣了。沒有別的原因!瞧這是個什麼人,既不為自己著想,又不肯給別人方便!」
    「他還賴著不走!」列別傑夫嚷道,「躺在這裡,賴著不走!」
    「我就是這麼對你說的。你不給,我就不走。您笑什麼,公爵?好像您認為我不對?」
    「我沒有笑,但是,照我看,您確實有點不大對,」公爵勉強回答。
    「那您就直截了當說我完全不對,別轉彎抹角說『有點』!」
    「如果您願意聽,那麼就是完全不對。」
    「如果我願意!真可笑!難道·您以為、我自己不知道,這樣做不大正當,錢是他的,該由他作主,從我這方面來說是強人所難。但是,公爵……您不瞭解生活。不教訓教訓他們,就不會明白事理。應該教訓他們。我的良心是清白的。憑良心說,我不會使他吃虧的,我會連本加利歸還的。精神上他也得到了滿足:他看見了我這種低三下四的屈辱相。他還要什麼?不給自己帶來好處,他還能幹什麼?得了吧,他自己在幹什麼?您倒問問他,他怎麼捉弄人家,怎麼欺騙人家?他靠什麼賺來了這所房子?如果他已經不蒙騙您,已經不再動腦溺怎麼進一步欺騙您,我就把頭砍下來!您在笑,不相信嗎?」
    「我覺得,這跟您的事反正沒多大關係,」公爵指出。
    「我躺在這裡已經第三天了,我看夠了!」年輕人不睬公爵的話,高聲說道,「您倒想想,他竟對這麼一個天使,就是這個姑娘,現在是孤兒,我的表妹,他自己的女兒也疑神疑鬼,每天夜裡在她房裡搜索情郎!他也躡手躡腳到我這兒來,在我睡的沙發底下尋找。疑心得簡直發了瘋,每個角落都見到有小偷。整夜一刻不停地從床上跳起來,一會看看窗戶,是不是都關好了;一會兒試試門,還朝爐於探頭探腦看一番,這樣子一夜裡要有七次,在法庭上他為騙子辯護,而夜裡他自己起來做三次禱告,就在這廳裡,跪曹,每次叩頭要叩半小時,喝醉的時候,為誰不作析禱,為什麼享不哭訴?他為杜巴裡伯爵夫人」的靈魂得到安息祈禱過,我親耳聽到的,科利亞也聽到過。他完全瘋了。」
    「公爵,你看見了,也聽見了,他是怎麼侮辱我的?」列別傑夫臉紅了,他真的怒不可遏,大聲嚷了起來,「可是他不知道,我這個酒鬼,淫棍,強盜和歹徒,也許就憑一點就是有價值的人:就是這個挖苦嘲笑的人,當初還是嬰兒的時候,我經常替他包溺褓,給他在澡盆裡洗澡,在貧寒寡居的阿尼西婭姐姐那裡,同樣貧窮的我夜裡就坐著,通宵不睡,照看著他們兩個病人,我偷下面看門人的木柴,給這個小子唱歌,同手指打樞子哄他,我自己餓著肚子把他撫養大。可現在他卻嘲笑我!再說,即使我真的有一天什麼時候在額頭上劃十字祈求杜巴裡伯爵夫人靈魂得到安息,又關你什麼事?公爵,三天前我平生第一次在詞典裡讀到了她的生午。你知道嗎,杜巴裡夫人是個什麼人?你說呀,知道不知道?」
    「嘿,就你一個人知道不成?」年輕人譏諷而又勉強地嘟噥著。
    「這是這麼一位伯爵夫人,她擺脫恥辱的地位,取代王后掌管大事,一位偉大的女皇在寫給她的親筆信中稱她是macuosine。*紅衣主教、羅馬教皇使節在列維一久一魯阿***時(你知道什麼是列維一久一魯阿嗎?)自告奮勇給她的光腿穿長絲襪,還將此看作是榮幸,尚且是這麼一位崇高和神聖的人物!你知道這回事?從臉上我就看得出你不知道!那麼她是怎麼死的呢?既然你知道,就回答嗎!」
    「滾開!老纏著人。」
    「她是這麼死的,在這樣的榮耀之後,這位過去權勢顯赫的女人卻被劊子手莎姆松無辜地拖上了斷頭台,讓那些巴黎的普阿薩爾德****開心。而她卻嚇得莫名其妙,不知發生什麼事。她看到,他把她的脖子往鍘刀下面按,用腳亂踢一通,而那些婆娘們則笑著,她就喊了起來:『Encoreunmoment,mon*讓娜一瑪麗·杜巴裡(1743一1793),伯爵夫人,法國王路易十五的情人,法國大革命時被處決。**法語;意為堂姐妹、表姐妹。此處女皇用此稱呼,表示與她親近。***法語俄譯音,意為早晨穿衣的儀式。****法語俄譯音,意為女商販。sieurtebourreau,encorun1noment*,這意思是『再等一會兒,布羅「先生,就一會兒!」也許,就在這一會兒裡上帝會寬恕她,因為不能想像人的靈魂還能承受比這更甚的米澤爾」,你知道『米澤爾』這個詞的意思嗎?啼,喊聲就是『米澤爾」,我讀到伯爵夫人『等一會兒』的呼叫時,我的心就像被鉗子夾住似的。我睡覺前想起祈禱時提一下她這個罪孽深重的人,又與你這個卑鄙小人有什麼相干?也許,之所以要提一下,是因為有世以來大概從來也未曾有人為她在額頭上劃十字,而且也沒有想到過那樣做。可是她在那個世界會感到高興,因為總算有這麼一個跟她一樣的罪人,為她在人世間哪怕是做了一次祈禱。你幹嗎笑?你不相信,是個無神論者。那你又怎麼知道呢?既然你偷聽了我祈禱,可是卻胡說:我不只是光為杜巴裡夫人禱告,我是這樣念的:『求上帝讓罪孽深重的杜巴裡伯爵夫人和所有像她那樣;的人的靈魂得到安息,這可完全是另一回事,因為有許多這樣的罪孽深重的人和命運變幻無常的典型,他們嘗盡煎熬,現在正在那邊慌亂不安,呻吟,等待;而且我當時也曾為你,為你這樣厚顏無恥和欺人的無賴祈禱過,既然你偷聽我怎麼禱告……」
    「好了,夠了,夠了,你想為誰就為誰禱告吧,見你的鬼,還大聲嚷嚷呢!」外甥煩惱地打斷了他,「公爵,您不知道吧,他可是我們這兒博學多識的人,」外甥帶著一種尷尬的冷笑補充說,「現在他老是讀這一類的各種書籍和回憶錄。」
    「您舅舅畢竟……不是冷酷無情的人,」公爵不太願意地說。這個年輕人使他感到相當反感。
    「看來您要把他捧上天了!您看見了,他已經把手按在心口上了,嘴巴張成V形,馬上他還想聽好話呢!也許,他不是冷酷無情的人,但是個騙子,糟就糟在這裡;』加上還酗酒,全身搖搖晃晃,支持不住,就如任何喝了多年酒的人一樣,所以他老是吱哩哇拉亂響。就算他是愛孩子的,也尊重死去的舅媽……甚至也愛我,他可是在遺囑裡給我也留了一份,真的……」
    「我什麼也不會留!」列別傑夫冷漠無情地嚷道。
    「聽著,列別傑夫,」公爵轉身不理睬年輕人,堅定地說,「我可是憑經驗知道,當您願意的時候,您就是一個實幹的人……我現在時間很少,如果您……對不起,怎麼稱您的名字和父稱?我忘了。」
    *法語俄譯音,意為劊於手。**法語:痛苦。
    「季一季一季莫菲。」
    「還有呢?」
    「魯基揚諾維奇。」
    所有在屋子裡的人又大笑起來。
    「他撒謊!」外甥喊了起來,「連這也撒謊!公爵,他,根本不叫季莫菲·魯基揚諾維奇,而叫魯基揚·季莫菲耶維奇!嘿,說吧,你為什麼要撒謊?算了吧,對你來說,叫魯墓揚還是季莫菲還是一個樣,公爵哪兒管得了這個?公爵,我請您相信,他說謊只是積習難改!」
    「難道這是真的?」公爵迫不及待地問。
    「魯基揚·季莫菲耶維奇,這是真名,」列別傑夫承認並感到不好意思。他順從地垂下雙眼,又一次把手放到心口上。
    「您為什麼要這樣,啊,我的上帝!」
    「這是出於自謙,」列別傑夫喃喃著說,越來越恭順地低下自己的頭。
    「哎,這裡要什麼自謙!我只想知道,現在在哪裡可以找到科利亞!」公爵說著,轉過身準備離去。
    「我會告訴您,科利亞在什麼地方,」年輕人又自告奮勇說。
    「不許說,不,絕不要講!」列別傑夫氣沖沖地急忙說,顯得很是慌亂。
    「科利亞在這裡過過夜,但第二天早晨便去尋找自己的將軍父親,公爵,天知道為什麼您把他從『債務監獄』裡贖出來。昨天將軍還答應光臨這兒過夜,可是沒有來。最可能是在《天平旅館》過的夜,離這兒很近。因而,科利亞是在那裡或者是在帕夫洛夫斯克葉潘欽家。他有錢,他昨天就想去的。就這麼回事,在《天平旅館》或者在帕夫洛夫斯克。」
    「在帕夫洛夫斯克,在帕夫焰夫斯克!……我們到這裡,到花園裡去……喝咖啡……」
    列別傑無拽住公爵的手。他們走出房間,穿過院子;走進籬笆門。這裡面的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花園,由於天氣好所有的樹木都已葉芽滿枝了。列別傑夫讓公爵坐到綠色的木條椅上,就在一張插入地中的綠色桌子旁邊。自己則坐卒他對面。過了一會,咖啡也真的端上來了,公爵沒有拒絕。列別傑夫陷媚和貪婪地繼續望著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您有這樣的家業,」公爵說,他那副樣子想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全是孤-兒,」列別傑夫蟋縮一下身子,剛開始說就停住了,因為公爵心不在焉地望著自己面前,當然,他已忘記了自己的問題。又過了一會;列別傑夫察顏觀色,期待著。
    「那又怎麼啦?」公爵彷彿醒悟過來,說,「啊,對了!您自己也知道,列別傑夫,我們有什麼事情:我是因為您的來信才來的,說吧。」列別傑夫十分困窘,想要說什麼,但只是吱吱唔唔一下,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公爵等了一會,憂鬱地笑了一下。
    「我好像非常理解您,魯基揚·季莫菲耶維奇。大概,您並沒期待我來。而認為,我不會因為您的第一個通知就從偏僻角落裡趕來,您寫信只是為了洗刷良心。而我卻就趕來了。好了,夠了,別欺騙了,一僕事二主的把戲該結束了。羅戈任在這裡已經三個星期了,我全部知道。您已經像那次那樣托她出賣給他了還是沒有?說真話。」
    「是那個惡棍自己打聽到的,是他自己。」
    「別罵他:當然,他對您是很壞……」
    「他狠狠地打了我,毒打了我!」列別傑夫激動萬分接過話茬說,「在莫斯科他還放狗整條街地追我,是條跑得非常快的獵犬,一條兇猛異常的母狗。」
    「您把我當小孩了,列別傑夫。您說,她現在真的拋下他了,在莫斯科?」
    「真的,真的,又是在快要舉行婚禮的時候。那傢伙已經在一分鐘一分鐘地數時間了,可她卻到了彼得堡這裡;而且徑直來找我、說:救救我,保護我,魯基揚,也別告訴公爵……』公爵,她怕您比怕羅戈任更厲害,這一點實在深奧莫解!」
    列別傑夫還狡黯地把一個手指按到腦門上。
    「現在您又把他們弄到一起了?」
    「公爵閣下,我怎麼能……怎麼能不讓呢?」
    「算了,夠了,我自己會全弄清楚的。只不過告訴我,現在她在什麼地方,在他那裡嗎?」
    「哦,不!絕對不在那裡!她是獨立的。她說,『我是自由的。』公爵,您要知道,她強烈地堅持這一點,她說,『我還完全是自由的!』她仍然在彼得堡島*上,住在我小姨子家裡,我已經寫信告訴過您了。」
    「現在還在那裡?」
    *聖波得堡的一個行政區。
    「除非因為好天氣去帕夫洛夫斯克達裡婭*阿列克耐耶夫娜的別墅,就會在那裡。她說、『我是完全自由的。還在昨天她還對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大談特談了一通自己的自由。這是不祥之兆啊!」
    列別傑夫咧嘴大笑。
    「科利亞常在她那裡嗎?」
    「他有點冒失和莫名其妙,還不大保守秘密。」
    「您很久沒去那裡了?」?」
    「每天都去,每天都去。」
    「這麼說、昨天也去了?」
    「不,三天以前。」
    「真遺憾,您有點喝醉了、列別傑夫!不然我有事要同您。」
    「不,不,我一點也沒醉!」
    列別傑夫兩眼盯著他。
    「告訴我,您留下她時怎麼樣?」
    「心神不定,若有所失。」
    「若有所失?」
    「她似乎老在尋找什麼,似乎丟了什麼似的。對於即將舉行的婚禮,甚至想起來就令她厭惡,而且將它看作是一種侮辱。對羅戈任本人看得像一塊桔子皮,根本就不放在眼裡,但是也放去眼裡,既害怕又恐懼,甚至不許人家說到他「只有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們才見面……羅戈任對此非常多愁善感!可是又無法避免!……而她心煩意亂。好嘲弄人,言行不一,好發脾氣……」
    「言行不一和好發脾氣?」
    「是好發脾氣,因為上一回為了一次談話差點沒揪我的頭髮。我用《啟示錄》為她祈求平安。」
    「怎麼回事?」公爵以為自己聽錯了,重問了一遍。
    「我給她念《啟示錄》。這是個有著令人不安的想像力的女士,嘻一嘻!而且我觀察結果,她對一些嚴肅的話題,儘管與她毫不相干,卻過分熱衷。她喜歡,非常喜歡談這些話題,甚至把這看作是人家對她的特別尊敬。是的,我在解釋《啟示錄》方面是很在行的,而且已經講了十五年了。她也同意我的說法,我們現在是在第三匹馬即黑馬的時代,是在於裡拿著俄斗的騎士時代,因為如今一切都要用俄斗量,都要簽合同,所有的人都只尋求自己的權利:『一個銀市換一俄斗小麥,一個銀市換三俄斗大麥……,可在這同時人們還保留自由的精神和純潔的心靈,健康的肉體和上帝賜予的一切。但是靠唯一的權利是保不住的,隨後接回而至的是一匹淺色馬,而馬上騎士的名字則是死神,再後面已經是地獄了……我們遇在一起時,就講這些,對她很有影響。」
    「您自己相信是這樣嗎?」公爵用奇怪的目光瞥了一眼列別傑夫,問。
    「我相信,也就這樣解釋。因為我是個窮光蛋,是人們循環輪轉中的一個原子。誰會尊敬列別傑夫?人人都可以嘲笑他,人人幾乎都可以踹他一腳。在這件事上,即解釋語義方面,我跟王公貴族沒什麼兩樣。因為我有智慧!王公貴族即使領悟到,在我面前……坐在安樂椅上照樣要顫抖。尼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大人閣下兩年前復活節前夕聽說了(當時我還在他的司裡當差),便通過彼得·扎哈雷奇特地要我從值班室到他自己辦公室去,只剩下我們兩人時問我:『你是解釋反基督者的專家,真的嗎?』我沒有隱瞞:『是我』。我向他說了,闡述了,形容了,也沒有減少恐懼的因素,而且。還展開比喻的畫卷,故意加強這種色彩,引用了許多數字。大人他微微含笑,但是聽到數字和類似的地方便會打顫,就要我合上書,打發我走。到復活節給我頒了獎賞,可是此後一星期他就去見上帝了。」
    「您在說什麼,列別傑夫?」
    「正是這樣。在一次午宴後他從馬車裡跌出來……太陽穴撞在路邊矮石柱上,就像小孩一樣,就像小孜一樣,馬上就上西天了。照履歷表上算享年73。在世時他滿臉紅光,一頭銀絲,全身灑遍香水,總是笑容可掬,像小孩的笑咪咪的。當時彼得·扎哈雷奇回憶說,『這是你的預言。』」
    公爵站起身。列別傑夫很覺驚訝;甚至對公爵已經要起身告辭感到不知所措。
    「您變得很淡漠,嘻嘻!」他斗膽餡媚地說。
    「確實,我覺得不大舒服,我的頭昏沉沉的,是旅途勞累了還是怎麼的,」公爵皺著眉頭回答。
    「您最好是去別墅,」列別傑夫怯生生地引著話題。
    公爵若有所思地站在那裡。
    「我自己再等三天要帶全家去別墅,為的是保護好我那所生的幼兒,同時,也把這裡的屋子整修一下,而且也要去帕夫洛夫斯克。」
    「你們也要去帕夫洛夫斯克?」公爵忽然問,「這是怎麼回事,這裡所有的人都去帕夫洛夫斯克嗎?您說,您在那裡有自己的別墅?」
    「不是所有的人都去帕夫洛夫斯克。伊萬·彼得羅維奇·普季岑把他便宜搞來的別墅讓了一座給我。那是勝境寶地,居高臨下,綠蔭連片,價格便宜環境優雅,樂聲悠揚,因此大家都往帕夫洛夫斯克去。不過,我只住廂房,別墅正房……」
    「出租了?」
    「沒——有,還沒……沒全部租出去。」
    「租給我吧,」公爵忽然提議說。
    看來,列別傑夫就是要引到這一點上來。這個念頭是三分鐘前閃過他腦袋的。實際上他已經不需要房客了;已經有想租別墅的人到他這兒來過,而且聲稱他也許要租下別墅的。列別傑夫則很有把握地知道,不是也許,是一定。但是現在他卻冒出了一個據他盤算是有利可圖的念頭:利用前面那個租賃者沒有明確表示的機會,把別墅放租給公爵。突然在他想像中呈現「一場衝突,事業的一個新轉折」的景象。他幾乎是十萬欣喜地接受了公爵的提議,以致當公爵率直問他租金時,他甚至連連搖手。
    「算了,隨您;我就打聽一下;您不會吃虧的。」
    他們倆已經開始朝花園出口走去。
    「假如您想知道,深受尊敬的公爵,我可以向您……可以向您……通報一個相當有意思的情況,是有關那個人的,」列別傑夫低語著說,他高興得在公爵身邊轉來轉去。
    公爵停了下來。
    「達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在帕夫洛夫斯克也有一幢別墅。」
    「那又怎麼樣?」
    「某位女士跟她是好朋友,看來,在帕夫洛夫斯克常常打算去拜訪她,是有目的的。」
    「又怎麼呢?」
    「是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
    「啊,夠了,列別傑夫!」公爵懷著一種不愉快的感受打斷說,猶如觸到他的痛處一般,「這一切……不是那麼一回事,最好告訴我,您什麼時間到別墅那兒去?對我來說越快越好,因為我住旅館……」
    他們邊說邊走出了花園,沒有朝房間裡走,越過小院子,走向籬笆門。
    「最好是,」列別傑夫未了又想出主意說,「今天就從旅館直接搬到我這兒來,後天我們大家再一起去帕夫洛夫斯克。」
    「我再想想,」公爵若有所思地說著,就走出了大門。
    「列別傑夫望了一下他的背影,公爵突然顯得那樣慢不經心,使他頗感驚訝。出去時公爵竟忘了說聲「再見」,連頭也沒點一下,這跟列別傑夫所知道的公爵的彬彬有禮、慇勤周到是不吻合的。

《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