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半路上,刮起了和那天清早一樣的尖利而乾澀的風,撒下厚厚一層細碎而乾燥的雪。雪落在地上並不粘住,風一卷,馬上成了十足的暴風雪。我們城裡斯麥爾佳科夫所住的那一帶幾乎連路燈也沒有。伊凡-費多羅維奇摸黑走著,不去理會大風雪,本能地辨認著道路。他感到頭疼,太陽穴拚命跳著,自己感覺得到手腕直抽筋。離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小屋不遠的地方,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遇到一個孤獨的醉鬼,這是個小個子農民,穿著打補釘的外套,一溜歪斜地走著,口中喃喃地罵人。他忽然停止了辱罵,用嘶啞的醉漢的聲音唱起小曲來了:
唉,萬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但他每唱到第二句上就突然打住了,重又罵起人來,接著又忽然唱起這個老調子。伊凡-費多羅維奇在腦子根本還沒有轉到他身上去的時候,心裡就已經產生了一股無名的怒火,這時突然又注意到了他,立刻忍不住要想一拳把這傢伙打倒。恰巧在這一剝那他們走到了一起,農民的身體搖晃得厲害,忽然沉重地一頭正撞在伊凡的身上。伊凡狂怒地猛推了他一下。農民立即兩腳離地,像塊木頭似的噗通一下摔在凍土地上,只是痛苦地叫了一聲:「啊——啊!」就不出聲了。伊凡走到他跟前。他仰面躺著,一動不動,失去了知覺。「會凍死的!」伊凡這樣想了一下,就大步向斯麥爾佳科夫家走去了。
拿著蠟燭跑出來開門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還在外屋裡就對他悄聲說,巴維爾-費多羅維奇(那就是指斯麥爾佳科夫)病得很厲害,不但臥床不起,幾乎好像神智也失了常,甚至吩咐把茶也拿走,不想喝。
「怎麼,他還動蠻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粗暴地問。
「哪裡,正相反,完全安安靜靜的,不過您不要和他談得太久呀。……」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請求說。
伊凡-費多羅維奇推開門,走進小屋裡。
象上次一樣,爐火升得正旺,但是看得出屋裡顯出有了一點變化:旁邊的一條長凳搬了出去,在原地擺了很大的一張假紅木的舊皮沙發。沙發上鋪好被褥,上面放著十分乾淨的枕頭。斯麥爾佳科夫坐在沙發上,還穿著那件晨衣。桌子挪到了沙發前面,所以屋子裡顯得很擠。桌上放著一本黃皮面的厚書,但是斯麥爾佳科夫並沒有讀它,看來坐在那裡,什麼也沒幹。他用長時間沉默的注視迎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於他的到來顯然並不驚訝。他的臉色變得很厲害,又黃又瘦。眼睛塌陷進去,下眼皮發青。
「你真的病了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站住了。「我在你這裡不多坐,甚至大衣也不用脫。什麼地方可以坐一坐?」
他從桌子的另一頭走過去,搬一把椅子到桌子跟前,坐了下來。
「你為什麼瞧著我一聲不吭?我只有一個問題。我對你起誓,我得不到你的回答決不走開。那位小姐,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到你這裡來過沒有?」
斯麥爾佳科夫長時間沉默著,依舊靜靜地看著伊凡,但是忽然揮了一下手,把臉扭開不看他了。
「你怎麼啦?」伊凡問。
「沒有什麼。」
「什麼叫沒有什麼?」
「她來過了。這與您有什麼相干?您讓我安靜會兒吧。」
「不,不能讓你安靜!你說,她什麼時候來的?」
「我早忘記她了,」斯麥爾佳科夫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忽然又轉臉向著伊凡,重新用一種恨得發狂的眼神盯著他,和一月以前那次會晤時盯著他的眼神一模一樣。
「您自己好像也有病,兩腮陷了進去,簡直臉無人色。」他對伊凡說。
「你不要管我的健康,回答問你的話。」
「為什麼您的眼睛發黃,眼白全黃了。您心裡感到很苦惱麼?」
他輕蔑地笑笑,忽然完全縱聲笑了出來。
「你聽著,我已經說了,我得不到你的回答決不走開!」伊凡怒氣衝天地嚷著。
「您為什麼總糾纏我?您為什麼折磨我?」斯麥爾佳科夫苦惱地說。
「哼,魔鬼!我不管你怎麼樣。你回答了問題,我立刻就走。」
「我沒有什麼可以回答您的!」斯麥爾佳科夫垂下了眼皮。
「告訴你吧,我能叫你回答!」
「您為什麼這樣著急!」斯麥爾佳科夫突然瞧著他說,但是眼神中的輕蔑已經幾乎變成了厭惡。「是因為明天法院要開審麼?不會有您什麼事情的,放心好了!您回家去,安安靜靜地躺下睡覺,一點也不用擔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明天我怕什麼?」伊凡奇怪地說,忽然果真有一種恐懼象冷風似的吹進他的心裡去。斯麥爾佳科夫的眼睛溜了他一下。
「您不——明——白麼?」他拉長聲音,帶著責備的口氣說。「聰明的人何必裝出這種演喜劇的樣子來呢?」
伊凡默默地瞧著他。單單他以前的這個僕人現在對他說話時所用的這種意料不到的口氣,傲慢得簡直難以想像的口氣,就顯得有些不同尋常了。甚至上次也沒有過這樣的口氣。
「我對您說,您不必害怕。我決不告發您。沒有佐證。你瞧,手都發抖了。您的手指幹嗎直動彈?您回家去吧。不是您殺死的。」
伊凡打了個哆嗦。他想起阿遼沙來。
「我知道,不是我……」他喃喃地說。
「您——知——道麼?」斯麥爾佳科夫又接口說。
伊凡跳起身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你全說出來,你這毒蛇!全說出來!」
斯麥爾佳科夫一點也不懼怕。他只是用瘋狂的仇恨目光緊緊盯著伊凡:
「要說,就是您殺死的。」他憤恨地低聲說。
伊凡彷彿想到了什麼事情,頹然坐到椅子上。他恨恨地苦笑了一下。
「你還是指那天所說的事?上次所說的事麼?」
「上一次您在我面前就全都明白了,現在您也是明白的。」
「我只明白你是瘋子。」
「一個人怎麼會這麼不怕-嗦?我們幹嗎要面對面地坐著,互相捉迷藏,演滑稽戲呢?您是不是還想把一切全推到我一個人身上,當面推給我?是您殺死的,您就是主犯,我只不過是您的走卒。我做了您的忠實的李查德,是依照您的話做了這件事的。」
「『做了』?那麼難道真是你殺的?」伊凡覺得一陣渾身冰冷。
他的腦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崩潰了,他渾身哆哆嗦嗦地打著寒戰。這下斯麥爾佳科夫倒望著他奇怪起來:大概是伊凡那毫不做作的張惶失措,終於使他吃驚了。
「難道您果真一點不知道麼?」他不信任地嘟囔說,強笑著直望著他的眼睛。
伊凡一直瞪著他,他的舌頭好像被拔掉了。
萬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那支歌忽然在他腦子裡迴響。
「你知道麼:我怕你是一個夢,你是坐在我的面前的一個幻影。」他喃喃地說。
「這兒什麼幻影也沒有,只有你我兩個,此外還有一位第三個。這第三個人,他現在顯然就在我們兩人中間。」
「他是誰?誰在這裡?第三個人是誰?」伊凡-費多羅維奇驚惶地問道,環視著四周,眼睛匆促地向四個角落裡搜尋什麼人。
「第三個人就是上帝,天神,它現在就在我們身邊,不過不必找他,您找不到的。」
「你說是你殺的,那是撒謊!」伊凡瘋狂地喊了起來。「你不是瘋了,就是拿我開心,像上次一樣!」
斯麥爾佳科夫仍像剛才那樣,一點也不慌張,只是緊緊地盯著他看。他怎麼也無法消除他的不信任,他總以為伊凡「全都知道」,只是裝腔作勢,要「當著他的面,把一切推到他一個人身上」。
「您等一等。」他終於用微弱的聲音說,忽然從桌子下面抽出左腿,把褲腿往上捋起。他的腳上穿著高腰白襪和拖鞋。斯麥爾佳科夫不慌不忙地摘下吊襪帶,手指深深地伸進襪筒裡去。伊凡-費多羅維奇望著他,忽然全身顫抖,感到一陣劇烈的恐怖。
「瘋子!」他大喊一聲,迅速地從座位上跳起,往後倒退,背撞在牆上,全身緊張地挺得筆直,就像粘牢在牆上似的。他懷著瘋狂的恐怖,瞪著斯麥爾佳科夫。斯麥爾佳科夫一點也不在乎他的驚慌,繼續在襪子裡面搜尋,似乎竭力想用手指在裡面抓住什麼東西,把它拉出來,最後終於抓住,開始往外拉。伊凡-費多羅維奇看見那是一些紙,或是一疊紙。斯麥爾佳科夫把它們拉了出來,放在桌子上。
「這不是麼!」他輕聲說。
「什麼?」伊凡顫抖著問。
「請你瞧瞧吧。」斯麥爾佳科夫還是輕聲地說。
伊凡走近桌旁,拿起那一疊東西,動手打開來,但是忽然把手一縮,好像是碰到了一條憎惡可怕的毒蛇。
「您的手指不住哆嗦,抽筋似的。」斯麥爾佳科夫說,自己不慌不忙地打開紙包,原來紙包裡面是三疊一百盧布的、花花綠綠的鈔票。
「全在這裡,三千盧布,您用不著點,收下來吧。」他用頭向鈔票揚一揚,請伊凡收下。伊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臉白得像一張紙。
「你掏襪筒的時候……把我嚇住了。……」他說了一句,古怪地笑了笑。
「難道說,難道說你始終不知道麼?」斯麥爾佳科夫又問。
「不,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是德米特裡。唉,哥哥呀,哥哥!」他突然兩手捧住了自己的頭。「你對我說:是你一個人殺的麼?哥哥不在內?還是和哥哥一起幹的?」
「只是同您在一起,同你在一起殺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是清白無辜的。」
「好的,好的……關於我以後再說。為什麼我老是哆嗦……話都說不出來。」
「當時您多勇敢,您說:『什麼都可以做』,但是現在竟嚇成這樣!」斯麥爾佳科夫詫異地嘟囔說。「你要不要喝點檸檬水?我就叫他們拿來。它很能振作精神的。不過這些東西得先遮蓋一下。」
他又點頭指指那一疊鈔票。他想站起來朝門外喊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讓她弄一點檸檬水進來,但先想找點什麼東西蓋住錢不讓她看見,他先掏出手帕來,但因為它實在太髒,就只好拿起桌上唯一的那本黃皮書,——就是伊凡走進來時看到的那本書,——壓在鈔票上面。這本書的名稱是《聖父伊薩克-西林語錄》。伊凡-費多羅維奇下意識地讀了一下這個書名。
「我不要喝檸檬水。」他說。「關於我以後再說。你坐下來說說:你是怎麼做這件事情的?你全說出來。……」
「您最好把大衣脫下來,要不然您會出一身汗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似乎現在才想起來,他沒有離開椅子,剝下大衣,就扔在長凳上。
「你說呀,請你說呀!」他似乎平靜下來了。他滿有把握地等著,相信斯麥爾佳科夫現在一定會把一切情況全都說出來。
「您問我是怎樣幹的嗎?」斯麥爾佳科夫歎了口氣說,「用最自然的方式干的,照您的話……」
「關於我的話以後再說。」伊凡又打斷他,但是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大喊小叫了,他說話的語氣很堅定,似乎已完全恢復了自制。「不過你一定要詳細講一講,你是怎樣幹的?按順序全說出來,一點也不要遺漏。細節,最要緊的是細節。我請求你。」
「你動身以後,我當時就掉進了地窖裡。……」
「發了羊癲瘋還是假裝的呢?」
「自然是假裝的。一切都是假裝的。安安靜靜地沿著階梯下來,一直走到下面,安安靜靜地躺下,就立刻叫喊起來。並且哆嗦掙扎著,直到人家抬我出去。」
「你等一等,以後,直到進了醫院,也全是假裝的麼?」
「完全不是。第二天一早,還沒進醫院,一次真正的多年沒見過有那麼厲害的羊癲瘋就發作了。整整兩天完全失去了知覺。」
「好的,好的。接著說下去吧。」
「人家讓我躺在鋪板上面,我就知道是在隔板後面,因為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每逢我生病的時候,總是把我放在他們自己的房間的隔板後面。他們從我生下來的時候起,總是對我很親切的。夜裡呻吟著,只是聲音很輕。一直在等著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
「等什麼?等候他到你那裡去麼?」
「幹嗎到我那裡去。我等候他到宅裡來,因為我毫不懷疑他當夜準會來的。因為他見不到我,得不到任何消息,就一定會自己爬牆進來的,他會這樣做,而且準會幹出點什麼事情來。」
「要是不來呢?」
「那就什麼事也不會有了。他不來我是不敢的。」
「好,好……你說得明白些,不要忙,最要緊的是什麼也不要遺漏!」
「我等著他殺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是準會發生的。因為我已經使他有了這樣的思想準備,……在最近的幾天以來,……主要的是他已經知道那些暗號。以他的疑心病和這幾天來攢的一肚子氣,他一定會用這些暗號闖進屋裡去的。這准毫無疑義。我就是指望著他這樣幹的。」
「等一等,」伊凡插嘴說,「假使他殺死了,他就會自己拿了錢逃走。你一定會想到這一點吧?這樣你還能得到什麼呢?我不明白。」
「他決不會找到錢。錢放在被褥底下的話,是我告訴他的。但是這話不確實。以前錢是在一隻小匣裡,是放在那裡的。但以後我,——他在世上只相信我,——勸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把這錢包挪到角落裡神像後面去,因為放在那裡是完全沒有人會猜到的,特別在匆忙地進來的時候。因此這錢就被放在他房間角落裡神像的後面了。放在被褥底下本來是很可笑的,放在小匣裡至少還能鎖上。可這裡這會兒大家都相信彷彿錢的確是放在被褥底下。真是愚蠢的見識。所以,要是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真的殺了人,在找不到什麼以後,他不是惟恐弄出什麼響動來,——兇手永遠是這樣的,——因此匆忙地逃走,就是被人抓住。那麼我完全可以在第二天上,甚至在當天夜裡,隨時伸手到神像後面把錢拿走,而一切事情都可以推到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的身上。這是我萬無一失準可以這樣指望的。」
「但是假如他沒有殺,只是揍一頓,又怎樣呢?」
「假如沒有殺,我自然不敢取錢,那就什麼都白操心了。但也還有那樣一種估計,就是打得昏了過去,那樣的話,我也有機會把錢拿走,以後再報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這是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在毆打了他以後,把錢偷走的。」「慢著,……我弄糊塗了。這麼說,到底還是德米特裡殺死的,你只是取了錢,對不對?」
「不,不是他殺死的。我現在本來還可以對您說,他是兇手。……但是我不願意在您面前撒謊,因為……因為即使您果真一直不明白,並不是在我面前裝假,想把自己的明顯的罪行瞪著眼睛往我身上推,那也得由您對一切過錯負責,因為您心裡知道這次謀殺,並且交給我去幹,自己卻明明知道而仍舊離開了此地。所以我今天晚上要當面向您證明,您才是這個案子裡的唯一的元兇,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從犯,雖然是我殺死人的。您正是那個法律上的兇手!」
「為什麼,為什麼我是兇手?唉,我的天呀!」伊凡終於忍不住,忘記把自己的一切放到最後再說的話。「還是指去契爾馬什涅的事麼?等一等,你說說,就算你把我到契爾馬什涅去的事看作表示同意,但你究竟又為什麼需要我的同意呢?這你現在怎麼解釋?」
「我既然相信得了你的同意,我就知道您回來以後,對於丟失的這三千盧布,即使官廳方面為了什麼原因不懷疑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而懷疑我,或者疑惑我和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同謀,您也決不致叫嚷出來,相反地,是會替我向別人辯護的。……您在拿到遺產以後,會給我獎賞,一輩子會給我,因為您畢竟由於我才拿到遺產,如果一娶了阿格拉菲娜-阿歷山德羅芙娜,您會落得一場空的。」
「啊!您打算以後一輩子折磨我!」伊凡咬牙切齒地說。「假如我當時不離開,反而把你告發,可怎麼辦呢?」
「當時您能告發什麼呢?說我嗾使您到契爾馬什涅去麼?那是廢話。再說在我們談話以後,您不是離開,就是留下。假使您留了下來,就什麼事也不會出,我就知道您不高興出這種事,我也就會乾脆什麼都不去做了。假使您離開,那就等於告訴我您決不敢向法院告發我,對於這三千盧布也會不予追究。而且您以後也根本不能來追究我,因為那樣的話,我會在法庭上全盤說出來,並不說我偷錢或殺人的事情,——這個我是不說的,——卻說您自己嗾使我偷錢,殺人,而我沒有答應。所以說,我當時需要您的同意,就是為了使您不能逼我,因為沒有證據在您手裡,而我卻永遠有法子逼您,因為我發現了您渴望父親去世,老實告訴您,社會上大家都會相信的,那樣您就一輩子沒臉見人。」
「我有,我真是有這樣的渴望麼?」伊凡又咬起牙來。
「您當然有的,而且您表示了同意,也就等於您當時默許了我去幹這件事。」斯麥爾佳科夫堅決地看了伊凡一眼。他的身體很衰弱,說得又輕又無力,但是有某種內在的,隱秘的東西在支持著他,他心裡顯然懷有著某種目的。伊凡預感到了這一點。
「繼續說下去,」他對他說,「接著說那天夜裡的事情。」
「往下有什麼可說的!我躺在那裡,聽見主人似乎喊了一聲。在這以前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已經忽然起床走了出去,他突然大喊一聲,以後就又一切靜寂,一片漆黑。我躺在那裡等候著,心跳得厲害,實在忍不住了。最後終於站起身來,走了出去,我看見他房間左面朝花園的窗戶開著,就又朝左拐了幾步,悄悄地聽他是不是還活著,我聽見主人踱來踱去,連連歎氣,這麼說是活著的。我心裡歎了一聲:『唉!』就走到窗前,向主人喊了一聲:『這是我呀。』他對我說:『來過了,來過了,又跑走了!』那就是說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來過了。『他把格裡戈裡殺死了!』我低聲問:『在哪兒?』他也低聲回答:『在那邊角落裡。』我說:『您等一等。』我就跑到角落裡去尋找,就在牆邊碰到了那個躺著的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他躺在那裡,渾身是血,失去了知覺。這麼說,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來過的話是確實的,我腦子裡立刻閃過一個念頭,而且當時就決定,乾脆把這件事情了結了吧,因為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即使還活著,也失去了知覺,完全不會看見。只有一個危險,那就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突然醒過來。這一點我當時是感到的,但是那種渴望當時控制了我的全身,使我的呼吸都緊了。我又走到主人的窗前,說道:『她在這裡,她來了,阿格拉菲娜-阿歷山德羅芙娜來了,她要見您。』他像個孩子似的全身一哆嗦,說:『在哪兒?在哪兒?』一直在那裡喘氣,卻還不信。我說:『她就在那兒,您開門吧!』他從窗裡看了我一眼,半信半疑,還是不敢開門,我心想,他連我都怕了。說來可笑:我當時突然想到把表示格魯申卡來到的那種暗號,就當著他的面,在窗框上敲了起來;他對說話似乎還不大相信,但一聽到我敲出了暗號,卻立即跑出來開門。門開了,我剛要走進去,可是他站在那裡用身子擋住不放我進去。『她在哪兒?她在哪兒?』他不住哆嗦著,瞧著我。我心想:既然這樣怕我,事情可不妙!這時我甚至兩腿都有點發軟,生怕他不放我進屋,或者嚷了起來,或者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跑了來,或者說不定還會生出什麼別的事情來。我現在已經不大記得,大概當時我站在那裡,臉色煞白。我對他低聲說:『她就在那裡,就在窗外,您怎麼沒有看見?』他說:『你領她進來,你領她進來!』我說:『她怕,剛才的喊聲嚇壞了她,她躲到樹叢裡去了。您從書房裡叫她一聲就好了。』他跑到窗前,把一支蠟燭放在窗台上,叫道:『格魯申卡!格魯申卡!你來了麼?』他叫時還不敢探身窗外,眼睛不敢離開我,他已嚇得心驚膽戰,因此對我也很害怕,不敢不留神提防著我。我走近窗前,自己把身子探了出去,說道:『那不是她麼,她在樹叢裡對您發笑哩,您看見沒有?』他忽然相信了,竟渾身哆嗦起來,他實在愛得她太厲害了。他當時也就把整個身子探出窗外。我立刻拿起那個鐵鎮紙,您記得不記得,這鎮紙就放在他的桌子上,總有三磅重,我從身後用稜角對準他的腦袋就給了他一下。他甚至喊也沒有喊一聲。只是突然坐了下去,我又來一下,又來了第三下。在第三下上感到把他的腦殼砸破了。他忽然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臉上全是血。我檢查了一下:我身上沒有血,沒有濺上。我就把鎮紙擦乾淨,仍舊放在桌子上,走到神像那裡,從信封裡把錢掏出來,把信封扔在地板上,玫瑰色的綢帶也扔在旁邊。我走進園裡去,全身哆嗦著。一直走到有窟窿的萍果樹那裡,——那個樹窟窿您是知道的,我早就察看好了,在裡面早就預備下了舊布和紙張;把那筆款子用紙包好,然後再用布包上,深深地塞了進去。那筆錢就在那裡面整整放了兩個多星期,從醫院裡出來以後才去掏出來。我回到自己床上,躺了下去,擔心地尋思:『要是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真的死了,那事情一定會變得很糟,要是沒有死,甦醒過來就好了,因為他可以做證人,證明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來過,那麼準是他殺了人,還搶了錢。』我當時感到疑惑不定,急不可耐,就呻吟起來,以便快點兒吵醒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後來她終於起了床,先跑到我這裡來,忽然發覺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不在那兒,就跑了出去,接著聽見她在花園裡喊了一聲。往下就鬧了一夜,我是完全安心了。」
他講到這裡停住了。伊凡一直在屏息靜氣地聽他說話,身子動也不動,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斯麥爾佳科夫講述的時候,只是偶然瞧他一眼,大多數時間是斜著眼朝旁邊看。他講完以後顯然自己感到心神激動,深深地喘著氣。他的臉上沁出了汗珠。但卻猜不出他所感到的究竟是不是懺悔。
「你等一等,」伊凡沉思地接口說,「門呢?假使他只給你開了門,那麼格裡戈裡怎麼會在你以前看見門敞開著呢?格裡戈裡不是在你以前看見的麼?」
值得注意的是伊凡問的時候聲調非常平和,甚至好像完全換了一種口氣,完全不是惡狠狠的口氣,假使現在有人開了門,從門口看看他們,一定會斷定他們是坐在那裡和和氣氣地談論一個有趣而平常的問題。
「關於那扇門,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好像看見它敞開著,那全是他的幻覺。」斯麥爾佳科夫撇著嘴笑道。「我對您說,他這人不是人,簡直就是頭強驢子:他沒有看見,但是他覺得他看見,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動搖他了。他想出了這一套來,那是你我的運氣,因為這樣一來最後就一定會歸到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的頭上去。」
「你聽著,」伊凡-費多羅維奇說,好像心裡又惶亂起來,努力在那裡盤算著,「你聽著,……我還想問你許多話,但是想不起來了。……我老是記性不好,顛三倒四的。……對了!比如說,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把信封拆開,扔在地板上?為什麼不乾脆就連著信封拿走。……你剛才講述的時候,我覺得你談到這個信封,好像就應該這麼辦似的,……可為什麼這樣,我不懂。……」
「我這樣做自有道理。因為假使是一個深知內幕,熟悉一切的人,就像我這樣的,事先看見過這筆錢,也許就是自己把錢裝進信封,親眼看見把信封封好,題上字的,那麼這個人假使殺了人,在殺完以後,就是不看也明知錢一定在信封裡面,他在那樣匆忙的時候,又何必要拆開信封呢?相反地,假使我就是偷錢的人,一定會把那信封一點也不拆開,順手塞進口袋裡面,趕快逃走的。可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就不同了:那個信封的事他只是聽人家這樣說,並沒有看見過原物,所以比如說,假如他從被褥下面找到了它,就一定會連忙當時拆開,查看一下:裡面是不是真的有那筆錢,而信封就一定會隨手扔在那裡,沒工夫去想到它會留下來成為他的一個罪證,因為他是個不熟練的小偷,以前顯然從來沒有偷過東西,他是世襲的貴族,即使現在決定偷竊,那也彷彿不是偷竊,只是來取回他自己的財產,因為這事他事前早就通報了全城,甚至還預先在大家面前公開誇過口,說他要跑去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索回自己的財產。達意思我在審訊的時候並沒有向檢察官明白地說出,只是用暗示引到那上面去,裝出自己並不明白,是他自己想到這裡,而不是我對他提示的樣子,——檢察官聽了我這個暗示甚至涎水都流出來了。……」
「難道,難道這一切都是你當時在現場想出來的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叫了起來,詫異得不知說什麼好。他又驚懼地看了斯麥爾佳科夫一眼。
「哪裡,怎麼能在那樣匆忙之中想得這麼周全呢?這都是預先想好的。」
「那麼,……那麼這全是鬼幫你的忙!」伊凡-費多羅維奇又驚歎了一聲。「不,你並不傻,你比我所料想的聰明得多。……」
他站起身來,顯然想在屋內走動走動。他這時心中十分煩惱。但是因為桌子擋住路,在牆壁和桌子中間很難走得過去,他只好轉了一圈,又坐下了。他也許由於無法走動,忽然生了氣,所以幾乎又像剛才那樣狂怒起來,突然叫道:
「你聽著,你這倒楣的下賤東西!難道你不明白,我到現在還沒有殺死你,只是想留你到明天的法庭上去招供麼?上帝明鑒,」伊凡舉起手說,「也許我是有罪的,也許我果真懷著難以見人的願望,希望……父親死去,但是我可以對你起誓,我並不像你所想像的那樣有罪,也許我也並沒有嗾使你!不,不,我確實並沒有嗾使你!但是不管怎樣,我要把自己供出來,明天,在法庭上供出來,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完全說出來,完全說出來。但我要同你一起出首!你在法庭上無論說我什麼話,無論你怎樣作證,——我都準備接受,不怕你,我自己全承認!但是你也必須在法庭前自首!必須,必須這樣,我們一塊兒去!就是這樣辦!」
伊凡用鄭重而堅決的態度說出這些話來,單從他那冒著怒火的目光裡就可以看出,事情確實是要這樣辦了。
「我看您有病,病得很厲害。您的眼睛全黃了。」斯麥爾佳科夫說,但是完全沒有嘲笑的意思,甚至似乎有點憐惜。
「我們一塊兒去!」伊凡又重說一遍,「你不去,我也會獨自供出來的。」
斯麥爾佳科夫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那裡沉思。
「這樣的事一點也不會發生,您也不會去的。」他終於斷然地說。
「你不瞭解我!」伊凡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您如果一切照直供認出來,您會感到太丟臉的。而且這也沒有好處,完全沒有好處,因為我會直截了當地說,我從來沒有對您說過這類的話,您不是有了病,——這也實在有點像,——就是為了憐惜您的哥哥而犧牲自己,至於您所以扳出我來,那是因為您一輩子始終把我只當一隻蒼蠅,而不當作人看。誰能相信您?您哪兒拿得出一個證據?」
「您聽著,你現在把這些錢拿出來給我看,自然是為了使我相信。」
斯麥爾佳科夫把伊薩克-西林的書從那疊鈔票上挪開,放在一旁。
「這些錢你帶了走,拿了去吧。」斯麥爾佳科夫歎了一口氣。
「自然我要帶走的!但是你既然為了它殺人,幹嗎要給我呢?」伊凡懷著絕大的驚異看著他。
「我並不需要這個。」斯麥爾佳科夫用戰慄的聲音說,還搖了搖手。「我以前倒有一個念頭,就是帶著這些錢到莫斯科或者甚至到外國去謀生,確有過這樣的理想,特別是因為『什麼都可以做』那句話。這的確是您教我的,因為您當時對我說了許多這類的話:既然沒有永恆的上帝,就無所謂道德,也就根本不需要道德。這話您說得很對。我就是這樣看法的。」
「你是靠自己的智慧理解到的麼?」伊凡做了一個強笑。
「靠您的指導。」
「現在你把錢交還,一定信仰上帝了吧?」
「不,不信。斯麥爾佳科夫輕聲說。
「那麼你為什麼還呢?」
「算了,……不必提了!」斯麥爾佳科夫又揮了揮手。「您當時一直說,什麼都可以做,但是現在為什麼自己又這麼驚慌呢?甚至打算去自首,……不過這是不會有的事情!您不會去自首!」斯麥爾佳科夫又堅決而且確信地說。
「你看著吧!」伊凡說。
「不會有這事的。您很聰明。您愛錢,這是我知道的,您也愛榮譽,因為您很驕傲,您過分地愛女人的美貌,尤其愛平靜舒適地過生活,對任何人都不必低頭,——這一點最重要。您決不願在法庭上遭受這樣的恥辱,毀了您的一生。您最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他的幾個孩子裡面您最像他,和他是一個心眼的。」
「你不傻。」伊凡說,似乎吃了一驚,血湧到臉上來。「我以前以為你傻。你現在是極嚴肅的!」他說,似乎忽然用新的眼光瞧了斯麥爾佳科夫一眼。
「您因為自高自大才以為我是愚蠢的。您把錢收下來吧。」伊凡拿起三疊鈔票全都塞進口袋,完全不用什麼東西包裹。
「明天交到法庭上去。」他說。
「誰也不會相信您,您現在有的是錢,從小匣裡拿了出來,就交上去了。」
伊凡站起身來。
「我對你再說一遍,我現在不殺死你,僅僅是因為明天我用得著你,你應該記住這層,不要忘記!」
「那有什麼,您殺就是了。現在就殺。」斯麥爾佳科夫忽然古怪地說,用古怪的神氣看著伊凡。「您連這也不敢,」他說著,譏刺地笑了一笑,「您什麼也不敢做的,你這以前的勇士!」
「明天見!」伊凡說,想動身走了。
「您等一等,……再給我看一眼。」
伊凡掏出鈔票來,給他看。斯麥爾佳科夫端詳了它十秒鐘。
「嗯,你去吧。」他說著,揮了揮手。「伊凡-費多羅維奇!」他忽然在他身後喊道。
「你有什麼事?」伊凡一面走,一面回頭說。
「告別了吧。」
「明天見!」伊凡又說了一聲,從木屋裡走了出來。暴風雪還在繼續猖獗。最初幾步他走得很猛,但是忽然似乎有點踉蹌起來。「這是身體疲乏的關係。」他心裡想,笑了笑。這時彷彿有一種快樂心情湧現在他的心頭。他自己感到無比堅定:近來把他折磨得異常痛苦的動搖心情已經結束!已經做出了決定,「再也不會變更的了,」他高興地想。就在這時他忽然絆在一個什麼東西上面,幾乎摔倒。他站住了,辨認出自己腳下橫著的就是被他摔倒的那個農民,他還是躺在原來的地方,人事不知,動也不動。雪落了他一臉。伊凡忽然抓住他,拖著他走。他看見右面小屋子裡有燈光,就走過去敲窗板。小屋的主人,一個小市民,應聲出來。他請他幫忙把農民抬到警察局去,答應給他三個盧布。小市民穿好衣服出來了。我不再詳細描寫伊凡-費多羅維奇怎樣達到目的,把農民安頓在警察局,還安排好馬上請醫生來給他瞧,而且又一點也不吝惜地花錢「打點」。我要說的是這件事情差不多花去了一小時的工夫。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感到很滿意。他頭腦裡漫不經心地想著,突然愉快地想到:「要是我沒有對明天的行動下了堅定的決心,我是決不會去耽擱整小時的工夫來照管這個農民的,一定會從他身邊走過,才不管他凍死不凍死哩。……不過話說回來,我是多麼有力量觀察自己呀!」他同時以更愉快的心情想道:「可他們還認為我發了瘋哩!」他走到自己家附近的時候,忽然站住,產生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要不要現在就去見檢察官,告發一切?」接著又回身向門口走去,心裡決定:「明天一起解決吧!」他暗自低語說,奇怪的是所有的快樂,所有的自滿情緒一剎那間幾乎全都沒有了。他走進屋裡時,心裡忽然產生一種冰冷的感覺,似乎是回憶到,說得正確些,似乎是提醒他,在這屋裡有某種痛苦的、討厭的東西,現在正存在著,而且以前也存在過。他疲乏地倒在沙發上。老婦人送來茶炊,他沏了茶,但是沒有動一動;把老婦人打發走了,讓她明天再來。他坐在沙發上,感到頭昏腦脹。他覺得不舒服而且無力。他似乎要睡過去,但又馬上不安地站起身來,在屋裡踱步,以趕走睡魔。他有的時候感到自己正在陷入夢魘。但他最關心的卻不是生病;他又坐下來,不時向周圍環顧一下,似乎在察看什麼東西。這樣看了幾次。後來他的眼光聚精會神地落在一點上。伊凡笑了一笑,但是臉上卻佈滿了怒氣。他久久地坐在那裡,兩手緊緊地捧著腦袋,眼睛仍舊溜著原先的那一點,朝著靠在對面牆上的沙發斜看著。顯然好像那兒有什麼招他生氣,有什麼東西使他不安,折磨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