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也就是一年前,我還在給一些雜誌撰稿,寫一些小文章,我深信,有朝一日,我一定能寫出一部好的大部頭作品。當時,我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但是寫來寫去卻把自
己寫進了醫院,而且看來死期已經不遠了。既然來日無多,又何苦寫什麼回憶錄呢?
我不由得浮想聯翩,不斷地回想我一生中這最近一年的全部艱難歲月。我想把這一切全寫下來,要是我沒有給自己想出這麼一份工作,非愁死不可。所有這些逝去的印象,有
時候使我萬分激動,感到難受,感到痛苦。如果把它們遺之筆端,就覺得差可告慰,略感心安;就不會太像一場噩夢似的使人覺得荒唐了。我就是這麼認為的。就拿寫作這事來說
吧,作用可大了:它能使人心安,使人冷靜,能夠喚起我往日舞文弄墨的
1聖經故事:耶和華讓挪亞全家帶著各種家禽躲進方舟,以避洪水之災。此處喻為喧鬧、嘈雜、雜亂無章。
習慣,把我的種種回憶和令人痛苦的幻想變成一件正兒八經的事,變成一件工作……是的,我這主意還是很不錯的。再說給醫院裡的醫士也可留下一筆遺產;一旦秋去冬來,
要給窗戶安上過冬用的窗框的時候,起碼可以用我的這部回憶錄來糊窗戶。
但是話又說回來,也不知道何以如此,我這故事是從中間寫起的。既然要把一切都寫出來,那就必須從頭開始。好吧,就從頭開始吧。不過我的自傳寫起來也不長。
我不是本地人,我的出身地離這兒很遠,在某某省。應當認為我的父母都是好人,但是他倆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我而去,剩下我這個孤兒,在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伊赫梅涅
夫家長大。伊赫梅涅夫是個只有一片小莊園的小地主,他出於一片惻隱之心才收養了我。他只有一個女兒,名叫娜塔莎,小我三歲。我跟她青梅竹馬,像親兄妹一樣。啊,我那可
愛的童年啊!一個人已經二十五歲了,還在一唱三歎地懷念你,人都快死了,還在興高采烈和感激涕零地一個勁地思念你,細細想來,這該多蠢啊!那時候,天上的太陽是那麼亮
,完全不是這種彼得堡式的太陽,那時候,我們兩顆幼小的心靈跳動得那麼歡快,那麼快活。那時候,極目四望,是一片田野和森林,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抬頭望去,淨是一堆難
死氣沉沉的石頭和磚瓦。在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主管的瓦西裡耶夫斯科耶村,花園和園林多麼美麗啊!我跟娜塔莎常常到這座花園裡玩,而在花園外面則是一片又大又潮濕的森林
,我倆因為小,有一次在森林裡迷了路……真是一個美麗的黃金時代!人生頭一次展現在我們面前,既神秘而又富有吸引力,初次嘗到人生的滋味真是太甜蜜了。那時候,我們覺
得,在每一個灌木叢和每一株大樹後面,都住著一個神秘的、我們所不知道的精靈;童話世界與現實生活交織在一起;每當深谷裡夜色蒼茫,霧藹全濃,一團團盤旋綜繞的白色雲
氣,抓住生長在我們這個巨大的山谷的崖壁上的一叢叢灌木,我便跟娜塔莎手拉手地站在小溪邊,又害怕又好奇地眺望著(奚谷)谷深處,等著馬上就會有個人走出來,走到我們身
邊,或者從谷底升起的濃霧中回答我們的呼喚,於是奶媽的童話就會變成真的,變成有根有據的真事了。後來有一次,已經在很久以後了,我曾提醒娜塔莎,問她是否記得,小時
候,有一天,大人給我們弄來了一本《兒童讀物》1,我們便立刻跑進花園,跑到池塘邊,那裡,在一棵濃蔭如蓋的老楓樹下,有一張我們心愛的綠色長椅,我們在那裡舒舒服服
地坐下後,便開始閱讀《阿爾封斯和達莉達》2——這是一篇神奇的故事。直到現在,我一想起這篇小說,仍不免感到一種奇怪的內心躍動,一年前,當我向娜塔莎提到這故事的頭
兩行:「我的故事的主人公,名叫阿爾封斯,生在葡萄牙,他的父親名叫堂拉米爾」等等的時候,我差點哭了出來。我那模樣想必顯得很傻,難怪娜塔莎當時對我這種欣喜若狂
的舉動奇怪地兌爾一笑。然而她立刻回過味來(這,我還記得),為了安慰我,她也開始回憶往事。她娓娓而談,也不勝唏噓起來。這是一個多美的夜晚啊;我們逐一回想起小時
候兩小無猜時的種種情況:我們談到我被送到省城去讀寄宿學校——主啊,她當時哭得多傷心啊!——又談到我們倆最後一次分手,從此我就永遠離開了瓦西裡耶夫斯科耶村。當時,
我已在寄宿學校畢業,即將動身到彼得堡去考大學。我那年十七歲,她也快十五歲了。娜塔莎說,我那時候笨手笨腳,又高又瘦,瞅著我那模樣就忍不住想笑。分別時,我把她叫
到一邊,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訴她;但是我的嘴不知怎的變成啞巴了,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她記得我當時很激動。不用說,我們的談話進行得很不如意。我不知道究竟說
什麼,即使說了。她也不見得能明白。我只是痛苦地哭了起來,而且就這麼走了,什麼話也沒有說。我們再次見面已經在很久以後,在彼得堡。這大概在兩年前吧。伊赫梅涅夫老
人到這裡來打官司,我則嶄露頭角,剛躋身文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