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說,」公爵同我一起坐上馬車時對我說道,「現在咱倆去吃點消夜怎麼樣?您意下如何?」
    「真的,我不知道,公爵,」我猶疑不定地答道,「我從不吃消夜……」
    「嗯,自然,咱倆一邊吃消夜一邊可以談談,」他加了一句,狡猾地定神注視著我,看著我的眼睛。
    怎能不明白呢!「他想發表他的高見,」我想,「我真是求之不得。」我同意了。
    「那就說定啦。到海洋大街的B飯莊1。」
    「上飯館?」我有點惶惑地問道。
    「是啊。那又怎麼啦?我很少在家吃消夜。難道您就不肯讓我請請您?」
    「但是我已經跟您說過,我從來不吃消夜。」
    「破回例也沒關係嘛。再說,這是我邀請您的……」
    他的意思是說我替你付帳;我相信,他加上這話是故意的。我答應陪他去飯館,但是我決定自己付錢。我們到了。公爵要了個雅座,很內行地點了三兩道菜,菜點得也很有味
    道。菜價很貴,他還要了一瓶高級的開胃酒,價錢也很貴。這一切都不是我付得起的。我看了看菜單,要了半隻松雞和一小杯拉斐特酒。公爵一聽便大聲抗議。
    「您不願意跟我一起吃消夜!這甚至很可笑。對不起,我的朋友2,但是,要知道,這是……令人憤慨的潔身自好。簡直是最渺小的自尊心在作怪。這裡還幾乎攙雜有等級偏
    見,我敢打賭,一定是這樣。跟您老實說了吧,您這是看不起我。」
    但是我固執己見。
    「話又說回來,隨您便,」他加了一句。「我不勉強您……請問,伊萬彼得羅維奇,我可以跟您友好地隨便談談嗎?」
    「這是我求之不得的。」
    1指彼得堡的博雷爾飯莊。
    2原文是法文。
    「那就好,我看,這種潔身自好對您有害無益。你們這些人都有這毛病,因此也一樣,都對自己有害。您是搞文學的,您應該知道上流社會,可是您卻敬而遠之。我現在說的
    不是松雞,我說的是您完全謝絕同我們這個圈子的人有任何交往,這樣做的害處就非常大了。此外,您還會失去很多東西--嗯,一句話,您會失去飛黃騰達的機會--此外,即
    使說這個吧,您描寫的那些東西也應當親自去體驗一下嘛,在你們那些小說裡既有伯爵,也有公爵,也有小花廳……話又說回來,我扯哪兒啦。你們現在寫的淨是貧窮,丟失的外
    套,欽差大臣.尋釁鬧事的軍官、官吏,過去的歲月以及分裂派教徒的生活1,等等,我知道,都知道。」
    「但是閣下此言差矣,公爵;我之所以不去您稱之為那個『上流人士的圈子』,那是因為,首先,那裡很無聊,其次,那裡無事可做。但是說到底,那裡我畢竟還是常去的…
    …」
    「知道,一年去一趟P公爵家,我就是在那裡遇到您的。而在這一年剩下的時間裡,您就沉湎於您那民主主義的自尊自豪裡,在你們那閣樓上為伊消得人憔悴,雖然你們那幫人
    並不個個都這樣。也有那麼一些人,偏好獵奇,連我都覺得噁心……」
    「我求您了,公爵,換一個話題,別再提我們那些閣樓了,好不好。」
    「啊呀,我的上帝,您居然見怪了。話又說回來,是您允許我跟您友好地說話的。但是,對不起,我還沒做什麼來配得上您對我的厚愛。這酒還行,您嘗嘗。」
    他從他的酒瓶裡給我倒了半杯。
    「瞧,我親愛的伊萬彼得羅維奇,我很清楚,硬跟人家交朋友是有失體面的。要知道,我們當中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您想像的那樣對您無禮而放肆;嗯。我也很清楚,您屈
    尊跟我坐在一起,並非出於您對我有什麼好感,而是因為我答應過跟您談談。不是嗎?」
    他笑了。
    「因為您在照管某個小妞的利益,因此您想聽聽我說什麼。是這樣嗎?」他帶著刻薄的微笑加了一句。
    「您沒說錯,」我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我發現他屬於這樣一種人,這種人只要看到有人哪怕只有一丁點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他們就會立刻讓他感覺到這點。當時我就處在
    他的掌握之中,不聽完他打算說的一切,我就走不了,他對此是一清二楚的。他說話的口吻突然變了,而且變得越來越狎暱和放肆,越來越充滿嘲弄人。「您沒說錯,公爵;我正
    是為了這事才到這兒來的,否則,說實話,我才不會……這麼晚坐這兒呢。」
    1「丟失的外套」、「欽差大臣」和「官吏」』,分別指果戈理的《外套》和《欽差大臣》。「尋釁鬧事的軍官」指謝德林的《外省散記》。「過去的歲月」、「分裂派教徒
    的生活」指梅利尼科夫(一八一八--一八八三)的反農奴制小說。
    我本來想說:否則我才不會留下來陪您呢,但是我沒說,而是換了一種說法,倒不是因為怕,而是出於我那該死的弱點和講究禮貌。怎麼能當著人家的面出言不遜呢?儘管此
    人就配這樣對待他。儘管我也很想說幾句挖苦他的話!我覺得公爵從我的眼神中已經看出了這一點,他在我說這話的時候一直譏諷地看著我,彷彿在欣賞我的怯懦,又好像在用眼
    神故意挑逗我:「怎麼,你不敢,你害怕了,可不是嗎,小老弟!」想必是這樣,因為我一說完他就哈哈大笑起來,並且用一種既寬容大度又不失親切的神態拍了拍我的膝蓋。
    「你真逗,小老弟,」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這樣的意思。「且慢!」我暗自尋思。
    「我今天很開心!」他叫道,「而且,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是的,是的,我的朋友,是的!我想說的正是這妞。心裡有話,就應當徹徹底底地說出來,說出一個結果來
    ,我希望這一次您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到伯爵夫人家之前,我曾經跟您說到這筆錢的問題,說到那個傻瓜蛋父親,一個六十歲的老小孩……哼!現在就不必提他啦。我也無非是
    隨便說說而已!哈哈哈,要知道,您是搞文學的,應該明白我說這話的意思……」
    我詫異地望著他。看來他還沒醉。
    「嗯,至於說到那妞,說真格的,我尊敬她,甚至喜歡她,真的;她有點小脾氣,但是正如五十年前人們所說:『沒有不帶刺的玫瑰』,又說,而且說得好:雖說刺扎人,但
    是正因為扎人才迷人,雖說我那阿列克謝是個大笨蛋,但是我已經多多少少原諒他了--這小子有眼力。簡而言之,這種姑娘我喜歡,再說我(他意味深長抿緊嘴唇)甚至另有打
    算……好啦,這是後話……」
    「公爵!我說公爵!」我叫道,「我不明白您怎麼這樣出爾反爾,但是……還是換換話題吧,求您了!」
    「您又急了!嗯,好吧……換換話題,換換話題!不過我倒想問您個問題,我的好朋友:您很尊敬她嗎?」
    「自然,」我無禮而又不耐煩地答道。
    「嗯,您也愛她?』他接著問道,令人厭惡地齜牙咧嘴,瞇起了眼睛。
    「您忘乎所以了!」我叫道。
    「好了,不了,不了!請少安毋躁嘛。我今天心犧恃別好。好久都沒這樣開心了。咱們要不要喝點香按!您意下如何,我的詩人?」
    「我不喝酒,不想喝!」
    「快別這麼說!您今天一定要陪我。我今天的情緒情好,因為我的脾氣已經好到多愁善感的程度,因此我不能獨自開心,幸福應該同享嘛。誰知道呢,咱倆喝來喝去,竟會喝
    成個莫逆之交也說不定,哈哈哈!不,我的年輕朋友,您還不知道我的為人!我相信,您一定會喜歡我的。我希望您今天能跟我同歡樂,共憂愁,同快樂,共落淚,雖然我希望我
    至少不會哭出來。怎麼樣,伊萬彼得羅維奇?您只要想想,如果您不照我的意思辦,我的靈感就會不翼而飛,煙消雲散,您就什麼也聽不到了;嗯,您之所以待在這裡無非是想
    聽到些什麼。不對嗎?」他又放肆地向我擠眉弄眼地補充道,「那,請您選擇吧。」
    這威脅決不能等閒視之。我同意了。「該不是他想把我灌醉吧?」我想。趁此機會,我想提一下關於公爵的一則傳聞,而這傳聞我早就聽說了。據說他在社交界雖然彬彬有禮
    ,溫文爾雅,可是有時候卻喜愛夜間縱酒作樂,直喝得爛醉如泥方才罷休,他喜歡偷偷摸摸地尋花問柳,醜惡而又神秘地淫亂無度……我聽說過一些有關他的可怕傳聞……據說,
    阿廖沙也知道父親有時酗酒,可是卻對大家諱莫如深,尤其不讓娜塔莎知道。有一回,他對我說漏了嘴,但是又立刻把話岔開了,對我的追問避而不答。然而,這事,我並非從他
    那裡聽來的,老實說,我起先還不信。現在則靜觀下文。
    堂倌送來了酒;公爵倒了兩杯,一杯給自己,一杯給我。
    「一個可愛的,非常可愛的小妞兒,雖然她罵了我!」他繼續道,津津有味地呷著酒,「但是這些可親可愛的小姐正是這時候才顯得分外可親可愛,正是在這樣的時刻……她
    沒準還以為狠狠地奚落了我呢,記得那天晚上嗎,把我奚落得汗顏無地!哈哈哈!她臉上的紅暈多美呀!您玩女人是行家嗎?您有沒有注意到,有時候臉陡地一紅,會給本來蒼白
    的臉蛋兒平添無限春色?啊呀,我的上帝!您大概又在生氣啦?」
    「是的,我很生氣!」我叫道,已經按捺不住自己了,「我不願意聽到您現在談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就是說,用這樣的口吻談她。我……我不許您放肆!」
    「哎喲!嗯,好吧,依您,換個話題。我這人最好說話不過了。就談談您吧。我喜歡您,伊萬彼得羅維奇,您不知道我有多友好和多真摯地同情您啊……」
    「公爵,好不好言歸正傳,」我打斷他的話。
    「您想說談談咱們的事。您一張嘴我就明白您想說什麼,我的朋友1,您大概沒料到,當然,如果咱們現在來談您,而您又不打斷我的話的話,咱們就差不多言歸正傳了。因
    此,聽我接著說下去:我想告訴您,我最最尊敬的伊萬彼得羅維奇,像您這樣過日子,無疑會毀了您自己的。請允許我觸及一下這個微妙的話題;我說這話是出於友誼。您窮,
    您向您的老闆預支稿酬,拿來還債,用剩下的錢來苦度歲月,也僅夠半年花銷,還只能喝清茶一杯,您在您那閣樓上戰戰兢兢地等著,何時才能寫完您那部小說,然後向您那位老
    板的雜誌投稿;難道不是這樣嗎?」
    「就算這樣吧,但是這一切畢竟……」
    「畢竟比偷盜,比奴顏婢膝,比收受賄賂,比玩弄陰謀詭計,等等,等等要光彩。我知道,我知道您想說什麼;這一切早寫在報刊和書本上了。」
    「因此您也就不必談我的事啦。公爵,難道還要我來教您怎麼保持禮貌不成。」
    「嗯,當然嘍,不敢有勞大駕。但是我們偏偏觸及到了這根微妙的弦,那有什麼辦法呢。總不能繞開它吧。好吧,話又說回來,咱們先不談閣樓。我本人對此也毫無興趣,除
    非是在某種情況下(他又令人生厭地哈哈大笑起來)。不過我感到奇怪的是:您怎麼甘願扮演配角呢?當然,記得,你們一位作家在什麼地方說過:一個人如果能在生活中限於當
    配角,那他就立了一大功3……好像是這麼說的吧!關於這點,我好像還在什麼地方聽說過,但是,要知道,阿廖沙搶走了您的未婚妻,這,我是知道的,而您卻像個什麼席勒3
    ,甘願為了他們而被釘上十字架,討好他們,向他們獻慇勤,差點沒成了他們的跑腿……請恕我直言,我的親愛的,但這不過是一種將捨己為人引以為樂的可惡的遊戲……說真的
    ,您怎麼不嫌噁心呢!甚至可恥。我要是您,非氣死不可;主要是:可恥,可恥!」
    1原文是法文。
    2指屠格涅夫的《前夜》第一章中的伯爾森涅夫與好賓爭論時說過的一句話:「可是,依我看,我們的生命的整個意義倒是應該把自己放在第二位呢。」(人文版《前夜父與
    子》第十二頁)
    3指好心腸的理想主義者。
    「公爵!看來您是存心帶我到這裡來侮辱我的!」我被他氣瘋了,叫道。
    「噢,不,我的朋友,我這人就愛有一說一,我希望您幸福。一句話,我想來挽救這事。但是整個事情咱們先不談,請您先把我要說的話聽完,請您盡量別發火,哪怕就聽我
    說這麼三兩分鐘呢。嗯,如果讓您結婚,您意下如何?要知道,我現在說的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您幹嗎大驚小怪地看著我?」
    「我在等您把話說完,」我答道,我的確驚訝地看著他。
    「不必再說了。我僅僅想知道,如果您有個朋友,希望您好,希望您幸福,而這幸福應當是牢靠的、真正的,而不是什麼轉瞬即逝的,為此,他給您介紹一位姑娘,這姑娘既
    年輕又漂亮,但是……已經嘗過某種味道了,足下有何高見;我說這話只是打個比方,但是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比如說吧,像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這樣的姑娘,不用說,還
    可饒上一筆可觀的報酬……(請注意,我說的是不相干的事,而不是說咱們這事);嗯,足下有何高見呢?」
    「我會對您說,您……瘋了。」
    「哈哈哈!哎呀!您差點要動手打我了吧?」
    我真恨不得向他身上撲過去。我已經忍無可忍。他給我的印象就像一條大爬蟲,一隻很大的蜘蛛,我真恨不得把它一腳踩死。他嘲弄了我而自以為得計;他像貓玩耗子似的玩
    弄了我,自以為他能夠任意擺佈我。我覺得(這,我是明白的),他在這種卑鄙無恥中,在這種無賴行徑和終於在我面前撕下了假面具的恬不知恥中,他找到了一種快感,甚至是
    極大的滿足。他想要欣賞我的驚訝,欣賞我的恐懼。他打心眼兒裡看不起我,當面嘲弄我。
    我一開始就預感到,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但是我當時所處的地位,使我無論如何必須把他的話聽完。為了娜塔莎,我必須硬著頭皮忍受這一切,因為整
    個問題也許就要在現在解決。但是對於這種括不知恥而又卑鄙透頂的對她的人身攻擊又怎能聽得下去,又怎能平心靜氣地給予容忍呢?再說他心裡很清楚,我不能不洗耳恭聽他的
    這套謬論,這就更加叫人覺得可氣了。「然而,不是他也需要我嗎,」我想,因此我也就毫不客氣和話中帶刺地不斷回敬他。這,他也是懂得的。
    「我說,我的年輕朋友,」他又嚴肅地看著我,開口道,「咱們這樣談下去是不成的,因此不如咱們先說好條件。您要明白,我有話要對您說,因此,不管我說什麼,您都必
    須屈尊聽下去。我希望,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喜歡怎麼說就怎麼說,說真的,也應該這樣。嗯,怎麼樣,我的年輕朋友,您有耐心聽下去嗎?」
    我強忍住心頭的怒火,沒有言語,儘管他帶著一種挖苦的嘲笑望著我,彷彿在挑逗我提出最堅決的反對似的。但是他明白我已經同意留下了,於是他又接著說道:
    「請您別生我的氣,我的朋友。您究竟因為什麼大生其氣呢?對表面情況而已,不是嗎?要知道,說實在的,您就不曾指望過我會說出別的什麼話來,不管我對您說話的態度
    如何:客客氣氣,彬彬有禮呢,還是像現在這樣。您鄙視我,不是嗎?要明白,我身上還是有很多優點的:我隨便,我坦率,我心腸好1。我對您什麼都不隱瞞,甚至我那孩子般
    的為所欲為,也對足下直言不諱。是的,我的親愛的2,是的,如果您也能多些好心腸3,咱倆就能談到一塊兒了,徹底達成諒解,最後咱倆也就能徹底地互相瞭解了。您也無須
    對我大驚小怪:我簡直討厭透了所有這些天真爛漫,所有這些阿廖沙式的田園牧歌,所有這種席勒式的想入非非,在同這個娜塔莎(話又說回來,這小妞還是怪可愛的)的該死的
    關係中所有這些高尚和崇高,我真恨不得有機會能對所有這些東西份個鬼臉,盡情地嘲弄一番。機會還果真來了。再說我也想在您面前一吐心中的塊壘。哈哈哈!」
    「您使我感到驚訝,公爵,我簡直認不出您了。您說話的腔調就像個玩雜耍的小丑;這種意想不到的坦率……」
    「哈哈哈!要知道,這也不無道理嘛!這比喻太妙了!哈哈哈!我這人就愛大吃大喝,我的朋友,我這人就愛大吃大喝,我快活,我心滿意足,嗯,您呢,我的詩人,您應當
    對我盡量遷就些。但是,咱倆還不如喝酒好,」他說道,完全心滿意足,一邊往杯裡倒酒。「我說,我的朋友,在一個愚蠢的晚上,您記得嗎,在娜塔莎屋裡,可把我整慘了。說
    真的,她本人挺可愛,但是我從她那裡出來的時候簡直氣壞了,我忘不了這件事。忘不了,也不想掩飾。當然,總有咱們揚眉吐氣的一天,甚至已經為時不遠,但是現在咱們先不
    去談它。此外,我還想對您說明一點:我性格中還有這麼一個您不知道的特點--我對所有這些庸俗不堪、分文不值的天真爛漫和田園牧歌深惡痛絕,我的最大享受就是永遠裝腔
    作勢,先是自己裝成這副模樣,採取這種腔調,接著便百般撫慰和鼓勵某個永遠年輕的席勒,然後突然給他一記當頭棒喝;在他面前突然掀開假面具,在洋洋得意的臉上突然給他
    做個鬼臉,在他最意想不到我會來這一手的時候,向他吐舌頭。什麼?您不明白這道理,您也許認為這可惡、荒唐,而且不高尚,是不是呢?」
    123原文是法文。
    「當然是的。」
    「您倒很坦率。唉,有什麼辦法呢!他們總讓我不得安生嘛!我這人也坦率得蠢了點,但是我生就這脾氣。不過我倒想同您說說我一生中某些值得注意的事。這樣,您就會更
    瞭解我,而且這聽起來也蠻有意思的。對,我今天也許當真像個玩雜耍的小丑也說不定;可是要知道小丑是坦率的,不是嗎?」
    「我說公爵,現在夜深了,真的……」
    「什麼?上帝啊,您真沒耐心!你有什麼急事呢!好啦,咱們坐會兒,友好地、推心置腹地談談嘛,您知道嗎,咱們跟好朋友似的邊喝酒邊談心。您以為我喝醉了,沒事兒,
    這倒更好。哈哈哈!真的,這種友好的促膝談心永遠令人難忘,一想起來就叫人心曠神恰。您這人不好,伊萬彼得羅維奇。您心腸太硬,沒感情。唉呀,拿出個把小時來跟我這
    樣的朋友談談,在您又算得了什麼呢?再說這也跟咱倆要談的事情有關嘛……唉呀,個中道理您怎麼就不明白呢?還是文學家呢;碰到這樣的機會,您應該干恩萬謝才是。要知道
    ,您可以把我當一個典型來描寫嘛,哈哈哈!上帝啊,今天我坦率得多可愛呀!」
    他分明有了醉意。臉都變了樣,現出一副凶狠的表情。他顯然想挖苦人,刺兒人,咬人,盡情嘲弄人。「喝醉了倒好,」我想,「醉鬼話多,話多必失。」但是他心懷鬼胎,
    分明留了後手。
    「我的朋友,」他又開口道,分明在自我欣賞,「剛才,我向您承認,也許說得欠妥,我說有時候我憋不住真想在某種情況下對什麼人吐一下舌頭。因為我過於坦率,過於天
    真,也過於老實了,因此您才把我比作小丑,這話使我不禁捧腹。但是,如果您責怪我,對我覺得驚奇,似乎現在我跟您說話很粗魯,說不定還像個下人似的有失體統--一句話
    ,我跟您說話突然變了腔調,那麼我要說,足下此言差矣。首先,我願意這樣,其次,我不在自己家裡,而是跟您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說,咱倆現在是兩個好朋友在一起開懷暢
    飲,第三,我這人就愛胡鬧。您知道嗎,我有時候會異想天開,甚至變成一個空想家和滿嘴仁義道德的人,差點跟您一樣,天價想入非非。話又說回米,這是很久以膠的事了,當
    我青春年少,風華正茂的時候。我記得,在當時,我曾懷著人道主義的目的回到鄉村,不用說,我覺得無聊透了;您簡直沒法相信我當時幹了些什麼?因為無聊,我開始結識一些
    漂亮的小妞兒……您該不是在做鬼臉吧?噢,我的年輕朋友!現在咱倆可是在友好地談心啊。開懷暢飲之際,也正是敞開胸懷之時!我是地地道道的俄羅斯性格,貨真價實的俄羅
    斯性格,愛國主義者,我就愛敞開胸懷,再說流光易逝,青春不再,應該及時行樂。死了拉倒!嗯,於是我就追起姑娘來了。記得一個牧羊女有個丈夫,是一個很帥的年輕莊稼漢
    ,我把他痛打了一頓,想把他送去當兵(這都是過去的惡作劇,我的詩人!)但是沒有送成。他死在我辦的那家醫院裡了……我在村裡辦了一家醫院,有十二張病床--設備好極
    了;又乾淨又整潔,還有鑲木地板。話又說回來,這家醫院我早停辦了,然而當時卻引以自豪:我是個慈善家,可是一個莊稼漢卻因為妻子差點被我打死……啊呀,您怎麼又做鬼
    臉了?您不愛聽,噁心?觸怒您那高尚的感情了?好了,好啦,請少安毋躁!往事如煙,俱往矣。我做這事的時候,滿腦子全是理想,想造福人類,建立一個慈善社會……當時我
    就走上了這條路。我打人也就在這時候。現在我不打入了;現在該裝腔作勢了;現在,咱們大家都在裝腔作勢--時局使然……但是現在我感到最遠的還是那個大傻瓜伊赫梅涅夫。我有把握,這老傢伙肯定知道這莊稼漢故事的來龍去脈和前因後果……可是那又怎麼樣?他由於心地善良,他的心好像蜜糖做的,再加上他當時愛上了我,把我誇得連他自己都
    信以為真了--他拿定主意什麼也不信,他也果然不信,就是說硬不相信事實,而且十二年來硬是袒護我,替我撐腰,直到引火燒身,燒著了他自己。哈哈哈!好了,這一切全是
    扯談!來,乾杯,我的年輕朋友。我說:您喜歡玩女人嗎?」
    我什麼也沒有回答。我只是聽他說話。他已開始喝第二瓶酒了。
    「我就愛一邊吃消夜一邊談女人。吃完消夜後,我給您介紹一位菲莉貝爾特小姐1,如何?足下尊意?您倒是怎麼啦?您都不肯瞅我了……唉呀?」
    他若有所思。但是又突然抱起頭來,別有用意地瞅了我一眼,繼續道。
    「是這麼回事,我的詩人,我想對您公開我的一個秘密,您對這個秘密大概一無所知。我相信,此刻您一定管我叫有罪的人,甚至管我叫卑鄙小人和大色鬼也說不定。但是在
    下有一言奉告!只要能夠辦得到(不過,按人的天性,這是永遠辦不到的),只要我們每個人都能把自己的全部隱私描寫出來,但是要不怕說出不僅是自己怕說和無論如何不肯為
    他人道的東西,要不怕說出不僅是怕對自己的好友說,甚至有時也怕對自己承認的東西--如果能做到這一點,那世界上就會升起一團臭氣,非把我們大家憋死不可。順便說說,
    我們上流社會的規矩和禮節之所以好,就好在這裡。其中自有深意在--倒不是道德上的深意,但卻具有簡單的預防作用,使人較為稱心如意,不用說,這更好,因為道德云云實
    際上就是稱心如意,也就是說發明道德僅僅是為了使人稱心如意。但是關於禮節云云,咱們以後再談,我現在有點語無倫次了,請以後提醒我。我的結論是:您責備我貪淫好色,
    道德敗壞,可是現在我錯就錯在比別人坦白,如此而已;我錯就錯在正如我從前所說,我不隱瞞換了別人對自己都要隱瞞的事……這事我做得很下流,但是我現在偏要這樣。話又
    說回來,您不用擔心,」他又面帶嘲笑地加了一句,「我雖然說『我錯了』,但是我完全無意請求人們原諒。還請您注意一點:我既無意讓您難堪,也無意問您:您本人是不是有
    什麼秘密,以便用您的秘密來為我開脫……我的做法體面而高尚。總的說來,我的所作所為一向很高尚……」
    1原文是法文。
    「您說得也太沒邊了,」我輕蔑地看著他,說道。
    「太沒邊,哈哈哈!您要我說您現在在想什麼嗎?您在想:我幹嗎要帶您到這裡來,而且沒來由地突然對您推心置腹,大談不應當談的事?對不對?」
    「對。」
    「嗯,您以後會明白的。」
    「最簡單的道理是您喝了差不多兩瓶酒了,而且……有了點醉意。」
    「乾脆說我喝醉了不就成了。這是很可能的。『有了點醉意!』--這比喝醉委婉點。噢,一個多麼彬彬有禮的人啊!但是……咱們又似乎開始吵架了,咱們本來談的是一個
    饒有興趣的對象。是的,我的詩人,如果說世界上還有什麼漂亮的、甜蜜的東西的話,那就是女人。」
    「我說公爵,我還是不明白,您怎麼會想到偏偏挑選我來做您的秘密和追求……情愛的心腹的呢?」
    「嗯……我不是對您說過您以後會明白的嗎。放心;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便毫無目的,並無任何原因也行嘛;您是詩人,您會瞭解我的,而且我已經跟您說過這點了。這種突
    然撕下假面具,這種恬不知恥地突然在別人面前暴露自己真面目的玩世不恭,能使人獲得一種特殊的快感。我來告訴您一件趣事:巴黎有名官吏,發了瘋;後來當人們確信他是瘋
    子後便把他關進了瘋人院。每當他瘋病發作的時候,他就想出一個辦法來給自己取樂;他在家裡脫光了衣服,像亞當一樣一絲不掛,只在腳上留了雙鞋,然後披上一件寬大的斗篷
    ,長及腳踵,在身上裹緊後便神氣活現、大搖大擺地上了大街。嗯,從一旁看去--他跟大家一樣是個人,穿著寬大的斗篷,在獨自溜躂,消閒散心。但是只要他在什麼地方單獨
    遇到一個行人,而周圍闃無一人,他就不言不語地向他走去,一本正經而且若有所思,然後突然在他面前停住,掀開自己的斗篷,展示自己……全裸的軀體。這情況持續了一分鐘
    ,然後他又裹上斗篷,不言不語地,臉上的肌肉也紋絲不動地從那個驚訝得目瞪口呆的看客身旁揚長而過,就像《哈姆雷特》中的鬼魂1。他對所有的人都這樣:對男人,對女人
    ,對孩子,而他的全部樂趣就在於此。在一個席勒式的人物始料所不及的情況下猛地給他一記當頭棒喝,並向他吐舌頭,這也多少能體驗到一些同樣的樂趣。『當頭棒喝』--這
    詞多妙啊?我還是在你們當代文學的某本書裡讀到這個詞的哩。」
    「唉,那不是說瘋子嗎,可您……」
    「心懷鬼胎?」
    「是的。」
    公爵哈哈大笑。
    「此言有理,我的親愛的,」他臉上帶著一種極其無恥的表情加上了這一句。
    「公爵,」我說,被他的無賴行徑氣得火冒三丈,「您很我們,其中也包括我,因此您現在就來報復我,為了一切人和一切事。您平的這一切全都出於您那渺小已極的自尊心。您心狠手辣,心眼也太小了。我們把您惹翻了,也許您最惱火的是那天晚上。不用說,您除了用這個徹頭徹尾的蔑視回敬我以外,再也找不到更厲害的辦法了;您甚至不顧我們
    人人必須遵守的通常禮貌。您想明明白白地向我表示,您甚至可以對我不識羞恥,如此坦率和如此出人意料之外地扯下您那醜惡的假面具,公然表露您在道德上是這樣卑鄙而且無
    恥……」
    1這一情節源出法國作家盧梭的《懺悔錄》。
    「您向我說這一套又是幹什麼呢?」他粗魯地、惡狠狠地望著我,問道。「表示您的目光敏銳?」
    「表示我瞭解您,並向您公開申明這點。」
    「您想哪兒去了,我的親愛的1,」他繼續道,又突然改變腔調,換成過去那種快活的、既和善而又咦叨的腔調。「您岔開了我的話題,打斷了我的思路。乾杯,我的朋友2
    ,讓我給您滿上。我剛才本來想給您講一件異常美妙而又十分有趣的艷遇。現在就大致給您說說吧。從前,我認識一位小姐;她已經不是妙齡女郎,已經有二十七八歲了;真是一
    個頭號大美人,多麼迷人的胸部,多麼婀娜的腰肢,多麼美麗的步態!她的目光像鷹隼一樣銳利,但是永遠嚴厲而又威嚴;她舉止莊重,令人可望而不可即。她以冷若冰霜著稱,
    冷得像正月裡的大冷天,她那高不可攀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嘉言懿行,把所有的人都鎮住了。真是令人望而生畏。在她那圈子裡,沒一個人像她那樣執法森嚴,簡直摻不進一粒沙
    子。她不僅嚴懲淫亂,甚至別的女人身上哪怕有最微小的弱點,她也嚴懲不貸,她在自己那個圈子裡擁有很高的威望,那些最自以為了不起、在奉行嘉言懿行上最可怕的老太婆也
    都崇敬她,甚至拍她的馬屁。她對所有的人都鐵面無情,就像中世紀修道院的女院長。年輕的女人遇到她的目光和聽到她的宏論的時候都嚇得戰戰兢兢。她的一個意見,她的一個
    暗示,就足以使人身敗名裂--她在社會上頤指氣使;連男人都怕她。後來她投身於一個主張修行的神秘教派,不過這教派也是清心寡慾和道貌岸然的……結果怎樣呢?沒有一個
    蕩婦比這女人更淫蕩的了,而我有幸取得了她的完全信任。一句話,我是她的神秘而又秘密的情夫。我倆的媾合安排得很巧妙,簡直是行家裡手,天衣無縫,甚至她家也沒有一個
    人會產生一絲一毫的懷疑;只有她的一名非常漂亮的法國待女知道她的所有秘密,但是對這名侍女可以完全放心;因為她也參與其事--怎樣參於法呢?現在且略而不談。我的這
    位太太其淫無比,連德薩德侯爵3也得拜她為師。但是在這性快感中最強烈和最令人銷魂的地方則在於它的神秘性和恬不知恥的假正經。這是對伯爵夫人在上流社會宣揚為崇高
    、可望而不可即和牢不可破的一切的公然嘲笑,再加上這是內心裡魔鬼的大笑,以及這是有意識地踐踏不應踐踏的一切--而且這一切又幹得毫無節制,簡直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甚至連最狂熱的想像都不敢望其項背--這種淫樂的最鮮明的特點也主要在此。是的,她是化身為肉慾的魔鬼,但是這魔鬼卻使人神魂顛倒,欲罷不能。甚至現在,我一想起她
    都不能不欣喜若狂。在竭盡房事之樂的高xdx潮中,她會突然像瘋子似的哈哈大笑,而我懂得,完全懂得這一狂笑意味著什麼,於是我也哈哈大笑起來……甚至現在,每念及此,我還
    氣喘吁吁的,雖然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一年後,她把我甩了,換了個人。即使我想加害於她,也無能為力。試想,誰會相信我的話呢?多厲害的尤物?我的年輕朋友,足下對此
    有何高見?」
    12原文是法文。
    3德薩德(一七四0--一八一四),法國色情小說家,以描寫男女淫亂及性虐待見長。
    「呸,真下流!」我厭惡地聽完他的這段自白後,答道。
    「您要是不這麼說,您就不是我的年輕朋友了!我早料到您會說這話的。哈哈哈!且慢,我的朋友1,再多幾年經歷,您就會明白個中樂趣了,現在您還需要蜜糖餅這種甜甜
    蜜蜜而又冠冕堂皇的東西。不,不這樣您就不是詩人啦;這女人懂得生活,而且善於享受生活。」
    「幹嗎要過這種豬狗不如的生活呢?」
    「什麼豬狗不如?」
    「就是這女人,您跟她搞的這一套。」
    「啊,您把這叫豬狗不如--這說明您還在讓人牽著鼻子走。當然,我承認,獨立不羈也會適得其反,但是--咱們不妨談簡單點,我的朋友2……您自己也會承認,要知道
    ,這一切全是扯談。」
    「什麼不是扯淡呢?」
    「不是扯淡的東西--就是具有七情六慾的人,就是我自己。一切都是為了我,整個世界都是為我創造的。聽我說,我的朋友,我還相信,在這世界上還是有好日子過的。這
    是一種最好的信仰,因為沒有這種信仰,那就連苦日子也過不下去了:只好服毒自殺。據說,有個大笨蛋就是這麼幹的。他大談哲理,談到後來,終於否定了一切,一切,甚至否
    定切正常而又自然的人的責任的合理性,最後他終於什麼也沒剩下;只剩下了個零蛋,於是他便宣佈,人生在世最好的東西是氫氰酸3。您會說:那是哈姆雷特,那是一種可怕的
    絕望--一句話,這是一種我們連做夢都從來不會夢見的魁乎其偉的東西。但是您是詩人,而我卻是個普通人,所以我要說,凡事都應該用最普通、最實際的觀點去看。比如說,
    我早已經自我解放了,沒有任何羈絆,甚至不受任何義務的約束。只有當某事能給我帶來好處的時候,我才認為自己責無旁貸。不用說,您對凡事凡物決不會這麼看;您的手腳被
    捆住了,您的口味是病態的。您追求的是理想,是美德。但是,我的朋友,我倒挺樂意承認您惠予宣示的一切;但是,倘若我十拿九穩地知道,人類一切美德的基礎乃是徹頭徹尾
    的自私自利,我怎麼辦呢?一件事越高尚,其中自私自利的成分就越多。愛你自己--這是我承認的唯一準則。人生是一筆交易;不要做冤大頭,不要虛擲金錢,但是,當有人為
    您做了什麼事,倒也不妨略予酬勞,這樣做,您也就為他人盡了自己的全部責任--如果您硬要說什麼道德幣道德,這就是我的道德,雖然,不瞞您說,依愚見,還是不付給他人
    報酬為好,要迫使他人為您白干。我沒有理想,也不想有理想;我從來也沒有感到有追求理想的必要。人生在世,即使沒有理想,也能過得很開心,很美……總之1,我很高興,
    因為我用不著氫氰酸。要是我的品德稍微高尚點,說不定沒有它我就不行,就像那個大笨蛋哲學家(這人無疑是德國人)一樣。不!人生在世,有那麼多美好的東西。我喜歡地位
    、高官厚祿、飯店賓館以及打牌時下很大的賭注(我酷愛打牌)。但是最要緊的還是女人……各種各樣的女人;我甚至喜歡偷雞摸狗,越希奇古怪,越花樣翻新越好,因為常常換
    口味,甚至還多少得了點髒病……哈哈哈!我望著您這副尊容:現在,您多麼鄙視我啊!」
    12原文是法文。
    3一種使人全身中毒的毒劑。人由呼吸道吸入,即產生噁心,嘔吐,頭痛頭暈,呼吸困難,全身痙攣,乃至死亡。
    「您說對了,」我答道。
    「嗯,就算您說的也有點道理吧,但是,要知道,退一萬步說,得髒病總比聞氫氰酸強。不對嗎?」
    「不對,聞氫氨酸也比這強。」
    「我故意問您:『不對嗎』?為的就是要欣賞您的回答;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不,我的朋友:如果您當真對人滿懷仁愛之心,您就應當希望所有的聰明人都跟我是一樣的口味
    ,甚至得點髒病也無傷大雅,否則一個聰明人在世上就會覺得活著沒意思,結果剩下的全是清一色的傻瓜。這樣倒好,他們有福了!殊不知現在就有這麼一句諺語:傻瓜有福了,
    您知道嗎,再沒有比跟傻瓜生活在一起,並對他們連聲稱是,拍手叫好更叫人開心的了!您別以為我重視偏見,墨守成規,追求名利;要知道,我們生活在一個空虛的上流社會,
    這,我是看到的;但是周旋其中暫時也還蠻愜意的,因此我對之唯唯諾諾,甚至挺身而出,大力維護它的存在,但是時候一到,我會頭一個對它掉頭不顧。你們那些新思想我統統
    知道,雖然我從來也沒追求過這些思想,再說也沒必要。我從來也不曾於心有愧過,對任何事都這樣。只要我過得好,我什麼都同意,像我這樣的人多得數不勝數,而且我們也的
    確過得很好。世界上的一切都會毀滅,只有我們永遠不會消滅。開天闢地以來,我們就存在於這世上。整個世界都可能崩塌,化為烏有,但是我們會沉渣泛起,重新浮到上面來。
    順便說說,您就看看哪怕這一點吧,像我們這樣的人生命力多頑強啊。您看,我們的生命力大概頑強得少有少見;您從前可曾對此歎為觀止呢?這說明,連造化也庇護我們,嘻嘻
    嘻!我一定要活到九十歲。我不愛死,也怕死。因為只有鬼知道您會怎麼死!但是這就不必談它了。那個服毒自殺的哲學家惹得我氣不打一處來,如骨鯁在喉,非一吐而後快。讓
    勞什子的哲學見鬼去吧!乾杯,親愛的1!記得,開頭我們談漂亮女郎來著……您上哪!」
    1原文是法文。
    「我要走了,您也該走啦……」
    「得了,得了!我可以說把我整個的心都掏給您了,而您甚至都沒感覺到我的友誼的這一明證。嘻嘻嘻!您少了點愛心,我的詩人。但是等等,我還要來一瓶酒。」
    「第三瓶?」
    「第三瓶。關於美德,我的青年弟子(請允許我用這個甜蜜的稱呼叫您:誰知道呢,說不定我這些訓誡會對您有用的)……總之,我的高徒,關於美德云云,我已經對您說過
    了:『一個人品德越高,這人就越自私』2。我想就這個問題給您講一個非常美妙動人的故事:有一回,我愛上了一個姑娘,幾乎是真誠相愛。她甚至為我作了很多犧牲……」
    「是不是被您弄得傾家蕩產的那姑娘?」我粗魯地問道,再也不想克制了。
    公爵打了個寒噤,臉色陡地變了,他兩眼佈滿血絲,緊盯著我;他的目光中有一種莫名其妙和瘋狂的表情。
    「等等,」他彷彿自言自語地說道,「等等,讓我好好想想。我還真醉了,竟琢磨不透……」
    1原文是法文。
    2這可能是對俄國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啟蒙運動者社到羅留波夫和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倫理學說「合理的利己主義」的諷刺性攻擊。
    他閉上了嘴,探究地、依然惡狠狠地望著我,他的一隻手抓住我的手,彷彿怕我逃走似的。我深信,當時,他正在考慮和思索,這事我到底是從哪聽來的,這事幾乎誰也不知
    道呀,在這整個事情中有沒有什麼危險呢?這樣繼續了大約一分鐘;但是他的臉部表情又陡地變了;他那眼睛裡又出現了過去那種嘲弄的、醉意盎然的快活表情。他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塔萊朗1,您不過是塔萊朗罷了。那又怎麼樣呢,她大言不慚地指責我,說我使她傾家蕩產的時候,我還真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她大喊大叫,像潑婦罵街似的!這
    女人是瘋子,而且……愛撒潑。但是,請足下評評理:第一,我根本沒有像您剛才所說的那樣使她傾家蕩產。這錢是她自己白送給我的,因此這錢已經屬於我了。嗯,比如說吧,
    您把您這件最好的燕尾服送給了我(他說這話時,瞧了一眼我身上穿的那件唯一的和相當蹩腳的燕尾服,這還是三年前一位名叫伊萬斯科爾尼亞金的裁縫做的),我對您很感激
    ,穿上了它,突然,過了一年,您跟我吵架了,想把衣服要回去,可我已經把衣服穿舊了。您這樣做就不地道了;當初幹嗎送給我呢?第二,儘管這錢已經屬於我,我還是一定會
    把錢如數奉還的,但是您替我設身處地想想:我上哪一下子湊到這麼大一筆款子呢?而主要是我最討厭這種哭哭啼啼的席勒作風,我跟您說過--嗯,這才是我拉下臉來的原因。
    您簡直沒法相信,她怎樣在我面前撒潑,一個勁地嚷嚷,說什麼她把錢(話又說回來,這錢已經歸我了嘛)送給了我。我一下子火了,我突然靈機一動,對事態作出了非常正確的
    判斷,因為我這人一向冷靜;我想到,如果我還她錢,說不定反而會使她不幸。我這樣做就會使她完全因為我而享受不到成為一個不幸的人的樂趣,因此她也就享受不到因此而一
    輩子詛咒我的樂趣了。請相信,我的朋友,在這類不幸中甚至會使人產生一種極度的陶醉,這可以使她意識到她自己是完全正確的、寬宏大量的,而且有充分權利把那個欺負自己
    的人稱之為卑鄙小人。不用說,這種因很而產生的陶醉,在席勒筆下經常可以遇到;也許她後來連飯都吃不上了,但是我相信她是幸福的。我不想剝奪她的這一幸福,因此我沒有
    還她錢。這樣一來,也就完全證實了我的一個準則,一個人越捨己為人,喊得越響亮,做得越徹底,也就越自私,越可惡……難道連這點道理您也不明白嗎?但是……您卻想來挖
    苦我,哈哈哈!……好啦,您就承認吧,您是不是想挖苦我?噢,塔萊朗!」
    1塔萊朗夏爾莫裡斯(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法國外交家,以不講原則和不擇手段著稱,是一個玩弄陰謀的行家裡手。此處意為聰明人和目光銳利的人。
    「再見!」我站起身來說道。
    「慢!還有兩句結束語,」他叫道,突然改變了那可惡的腔調,變得一本正經。「請您聽完我的最後結論:從我告訴您的所有這些話裡,您應該能夠明白,而且清楚地看到(
    我想您自己一定看到了這點),我從來不肯為任何人放棄自己的利益。我愛錢,我需要錢。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有很多錢;她父親包攬了十年酒稅。她有三百萬,而這三百萬
    對我的用處可大了。阿廖沙和卡佳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這兩人都是徹頭徹尾的傻瓜;我要的正是這個。因此我一定要讓他們的婚事辦成功,而且越快越好。再過兩三個禮拜,伯
    爵夫人和卡佳就要到鄉間去消夏,阿廖沙應該陪她們去。請您給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捎個信,不要哭哭啼啼,不要來席勒那一套,不要存心跟我作對。我這人愛記仇,愛玩命
    ,我認定的事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我不怕她:無疑一切都會照我說的去辦,因此我現在把醜話說在頭裡,說到底,我是替她本人著想。您注意了,不要讓她幹傻事,讓她放聰明點。不然的話,沒她的好,而且很不好。我沒有照規矩辦事,沒有將她法辦,她應該對我千恩萬謝才是。您要知道,我的詩人,法律是保護家庭和睦的,法律是保障父命不可違的,
    倘若有人膽敢挑唆子女不去盡他們對父母應盡的神聖義務,法律是不會熟視無睹的。最後,請足下三思,我結交官府,認識很多人,她誰也不認識,而且……難道您還不明白我能
    怎麼對付她嗎?但是我沒這麼做,因為她至今還算聰明,很識時務。請放心:這半年來,他倆的一舉一動,每時每刻都有銳利的眼睛監視著,我對一切,甚至最不起眼的事,都了
    如指掌。所以我很放心,我在等阿廖沙自己把她甩了,這事已經露出了苗頭;現在我就先讓他開開心,消遣消遣。我在他的心目中一如既往,仍舊是慈父,而我也需要他保持這一
    想法。哈哈哈!我猛地想起,那天晚上,我差點沒恭維她,說她沒嫁給他是多麼寬宏大量,多麼大公無私;我倒真想知道,她真要嫁給他到底是怎麼個嫁法!至於那天我所以去看
    她,完全是因為他倆的關係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了。但是我必須去親眼看看,憑自己的經驗親自驗證一番……嗯,您該滿意了吧?也許您還想知道,我帶您上這兒來究竟要幹什麼?我幹嗎在您面前裝腔作勢,無緣無故地向您打開天窗說亮話,其實,要說明這一切,壓根兒不必說實話--不是嗎?」
    「是的,」我強壓住心頭的怒火,豎起耳朵聽著,我根本無須再回答他的問題。
    「僅僅是因為,我的朋友,我發現您比我們那兩個小傻瓜更識時務,看問題也更清楚些。您可能早知道我是幹什麼的了,早就在對我進行揣測和假設,但是我想免得您勞神費
    力,因此我決定向您現身說法,讓您懂得您現在跟什麼人打交道。親身體驗一下是難能可貴的。您要懂得我的用心,我的朋友1。您知道您在跟什麼人打交道,因為您愛她,因此
    我希望您能施加您的全部影響(您對她畢竟是有影響的),別讓她遇到某些麻煩。要不然的話,實話告訴您,麻煩是少不了的,而且這麻煩非同小可。嗯,您哪,這最後嘛,我向您
    直言不諱的第三個原因,那是……(您不是自己也猜到了嗎,親愛的),是啊,我真想對這整個事啐幾口唾沫,而且當著您的面啐……」
    「您的目的達到了,」我氣得發抖地說道,「我同意,除了這種恬不知恥的坦率以外,您再也沒法在我面前表露您的全部狠毒以及您對我和我們大家的全部輕蔑了。您不僅不
    擔心您的直言不諱可能在我面前使您名譽掃地,而且您甚至不怕在我面前丟人現眼……您真像那個穿斗篷的瘋子。您壓根兒不把我當人。」
    「您猜對了,我的年輕朋友,」他站起身來說道,「您統統猜對了:您不愧是文學家。我希望我們能和和美美地分手。咱倆要不要喝杯訂交酒2呢?」
    「您醉啦,僅僅因為這樣我才沒有正兒八經地回答您……」
    「又是不肯明言的暗示手法--您沒有規規矩矩地回答我,哈哈哈!我作東您又不讓。」
    「甭費心,這帳我自己付。」
    「嗯,那是沒有疑問的。咱倆不是同路嗎?」
    「我不會跟您一道走的。」
    「再見,我的詩人。我希望您已經懂得我的意思了……」
    他走出了門,步態有點踉蹌,並沒有回過頭來看我。下人扶他上了馬車。我管自走了。已是凌晨二時許。下著雨,夜,黑黑的……
    1原文是法文。
    2西俗;彼此換臂喝酒,從此你我相稱,成為朋友。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