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月裡的一個霧氣朦朧的黎明。夜間產生的濃厚的霧氣,在溫暖陽光的照射下,正在分散開來,縮小成一堆一簇的霧團,掩藏在窪地裡,樹林中,它們就聚集在那兒,直到最後消失得一乾二淨。
由於霧氣的緣故,太陽也變得奇怪起來,有了人的面孔,有了人的感覺,要想把它準確地表達清楚,得使用陽性代詞才行。他現在的面目,再加上景物中看不見一個人影,這立刻就對古代的太陽崇拜作出了解釋。你能夠感覺到,普天之下還沒有一種宗教比他更合乎情理的了。這個發光的物體就是一個生靈,長著金色的頭髮,目光柔和,神采飛揚,好像上帝一樣,身上充滿了青春的活力,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大地,彷彿大地上滿是他感到有趣的事物。
過了一會兒,他的光線穿過農家小屋百葉窗的縫隙,好像一根根燒紅了的通條,照射在屋內的碗櫥、五斗櫥和其它的傢俱上;喚醒了還處在睡夢中的收穫莊稼的農工們。
不過那天早晨,在所有的紅色物體中,最紅的物體要算兩根被漆成紅色的寬木頭支架,它們都被豎在緊靠著馬洛特村的一塊金黃色麥地邊上。加上下面的兩根木頭支架,它們就構成了收割機上可以轉動的馬爾他十字架1,收割機是在昨天被搬運到地頭上的,準備在今天使用。十字架上漆的紅色油漆,讓太陽的光線一照,它的色彩就顯得更加艷麗,讓人看上去覺得十字架好像是被浸泡在紅色的液體火焰裡一樣。
1馬爾他十字架(Maltesecros),十字架的樣式多種多樣,主要的有拉丁式、希臘式、馬爾他式。馬爾他式十字架外部較寬,根部較窄。
那片麥地已經被「割過了」;也就是說,在這塊麥地的四周,已經有人用手工把麥子割去了一圈,開闢出了一條幾尺寬的小路,好讓開始割麥時馬匹和機器能夠通過。
麥地裡被割出來的小路上已經來了兩撥人,一撥人是男子和男孩子,另一撥人是婦女,他們來的時候,東邊樹籬頂端的影子正好投射到西邊樹籬的腰部,所以兩撥割麥人的腦袋沐浴著朝霞的時候,他們的腳卻還處在黎明裡。在附近麥地的柵欄門兩邊,有兩根石頭柱子,割麥子的人就從它們中間走進去不見了。
不久,麥地裡傳來一種「嚓嚓」聲,好像是螞蚱情說愛的聲音。機器開始割麥了,從柵欄門這邊看過去,只見三匹馬並排拉著前面說過的搖搖晃晃的長方形機器向前走著,有一匹拉機器的馬上騎著一個趕馬的,機器的座位上坐著一個看機器的。機器戰車沿著麥地的一邊向前開動,機器割麥子的手臂慢慢轉動著,一直開過了山坡,完全從眼前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它又以同樣均勻的速度出現在麥地的另一邊;割麥子的機器在麥茬地上出現時,最先看見的是前面那匹馬額上閃閃發光的銅星,然後看見的是機器割麥子的鮮紅色手臂,最後看見的才是整部機器。
割麥子的機器每走一圈,麥地周圍狹長的麥茬長帶就加寬一層,隨著早晨的時光慢慢過去,還長有麥子的麥地就只剩下不大的一塊了。大野兔、小野兔、長蟲、大老鼠、小耗子,都一起向麥田的內地退去,好像要躲進堡壘裡,卻沒有意識到它們避難的地方也只能是暫時的,沒有意識到它們毀滅的命運正在後面等著它們,當今天它們躲避的地方越縮越小,最後變成可怕的一小塊時,它們無論是朋友還是仇敵,都要擁擠著躲藏在一塊兒了,等到收割機把地上最後剩下的幾百碼麥子割倒後,收莊稼的人就會拿起棍子和石頭,把它們一個個打死。
割麥子的機器割倒麥子,一小堆一小堆地留在機器後面,每一堆剛好可以捆作一捆;捆麥子的人在有麥堆的地方忙著,正在用手把麥子捆起來——捆麥子的人主要是婦女,但也有些人是男人,他們上穿印花布襯衣,下穿長褲,長褲用皮帶繫在腰間,這樣後面的兩顆扣子也就失去了用處,他們每動一下,扣子就在陽光下一閃,彷彿是他們後腰上長的一雙眼睛。
但是在這一群捆麥子的人中間,還是那些女子們最能引起人的興致,因為女人一旦在戶外變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不再和平時那樣,僅僅只是擺放在那兒的一件物品,那時候她們就特別具有魅力。一個男人在地裡只是地裡的一個人;一個女人在地裡卻是田地的組成部分;她在某些方面同田地失去了界限,吸收了周圍環境的精華,使自己同周圍的環境融成了一體。
婦女們——不如說是女孩子們,因為她們大多青春年少——都戴著打著皺折的女帽,帽子上寬大的帽簷可以遮擋太陽,她們的手上戴的手套可以保護雙手不被麥茬劃傷。在她們中間,有一個人穿著粉紅色上衣,有一個人穿著奶油色的窄袖長衫,還有一個人穿著短裙,短裙的顏色紅得就像收割機的十字架一樣;其他的婦女們年紀都要大些,都穿著棕色的粗布罩衫或者外套——那是婦女在地裡勞動穿的最合適的老式樣的服裝,年輕的女孩子們都已經不再穿它們了。這天早晨,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那個穿粉紅色棉布上衣的姑娘身上,在所有的女孩子中間,她的身材最苗條和最富有彈性。但是她的帽子拉得低低的,蓋住了她的額頭,所以在她捆麥子的時候,一點兒也看不見她的臉,不過從她的帽簷下面散落出來的一兩綹深褐色頭髮上,大致可以猜測出她的皮膚的顏色來,她不能躲避別人的偶爾注意,也許有一個原因就是她不想別人注意她,而其他的婦女們的眼睛總是流波四顧的。
她不斷地捆著麥子,單調得就像時鐘一樣。她從剛捆好的麥捆裡抽出一把麥穗來,用左手掌拍著麥頭兒,把它們弄整齊。然後,她向前把腰彎下去,一雙手把麥堆攏到膝蓋跟前,戴著手套的左手從麥堆下面伸過去,同另一邊的右手會合了,就像擁抱一個情人一樣把麥子抱在懷裡。她把捆紮麥子的那束麥子的兩頭收攏來,跪在麥捆上把它捆緊,微風把她的裙子吹了起來,她也不斷地把它扯回去。在她衣服的袖子和暗黃色軟皮手套之間,看得見有一截裸露的胳膊露在外面;這一天慢慢過去了,女孩兒圓潤的胳膊也被麥茬刺破了,流出了鮮血。
她時而站起來休息一會兒,把弄亂了的圍裙重新繫好,或者把頭上戴的帽子拉拉整齊。這時候,你就可以看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了,她長著一張鴨蛋形的臉,深色的眼睛,又長又厚的頭髮平平整整的,好像它無論披散在什麼上面,都會被緊緊地粘住。同一個尋常的鄉村女孩子相比,她的臉頰更潔白,牙齒更整齊,紅色的嘴唇更薄。
她就是苔絲·德北菲爾德,或者叫德貝維爾,多少有了一些變化——還是原來的她,又不是原來的她;在她目前生存的這個階段,她的生活就像是一個陌生人,或者是這兒的一個異邦人,其實她生活的地方對她一點兒也不陌生。她在家裡躲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才下定決心走出門外,在村子裡找點兒活於,因為那時候農村裡一年中最忙的季節到了,她在屋裡做的任何事情,都比不上當時在地裡收莊稼賺的錢多。
其他的婦女捆麥子的動作大體上同苔絲差不多,她們每個人捆好一捆,就像跳四對方舞的人一樣,從四面聚攏來,把各自的麥捆靠著別人的豎在一起,最後形成了十捆或十二捆的一堆,或者按當地人說的那樣,形成一垛。
她們去吃了早飯,回到地裡,又繼續照常工作起來。接近十一點鐘的時候,要是有人觀察她,就會注意到苔絲臉上帶著憂愁,不時地望著山頂,不過她手裡捆麥子的動作並沒有停下來。快到十一點的時候,一群年齡從六歲到十四歲的小孩子,從山坡上一塊滿是殘茬的高地上露了出來。
苔絲的臉稍微一紅,但是仍然捆著麥捆。
那群孩子中年齡最大的一個是個姑娘,她披一塊三角形披肩,披肩的一角拖在麥茬上,她的胳膊裡抱著什麼,最初看上去好像是一個洋娃娃,後來才證明是一個穿著衣服的嬰兒。另一個手裡拿著午飯。割麥子的人都停止了工作,拿出各自的食物,靠著麥堆坐了下來。他們就在這裡開始吃飯,男人們還隨意地從一個石頭罐子裡倒酒喝,把一個杯子輪流傳著。
苔絲·德北菲爾德是最後一個停下手中活兒的人。她在麥堆的另一頭坐下來,把臉扭到一邊,躲開她的夥伴。當她在地上坐好了,有一個頭上戴著兔皮帽子、腰裡皮帶上塞了一塊紅手巾的男人拿著酒杯,從麥堆頂上遞給她,請她喝酒。不過她沒有接受他獻的慇勤。她剛一把午飯擺好,就把那個大孩子、她的妹妹叫過來,從她的手中接過嬰兒,她的妹妹正樂得輕鬆,就跑到另外一個麥堆那兒,和別的小孩一起玩了起來。苔絲臉上的紅暈越來越紅,她用悄悄的但是大膽的動作解開上衣的扣子,開始喂孩子吃奶。
坐在那兒離她最近的幾個男人體諒她,把臉轉到了地的另一頭,他們中間還有幾個人開始抽煙;還有一個健忘的人十分遺憾地用手摸著酒罐子,酒罐子再也倒不出一滴滴來了。除了苔絲而外,所有的婦女都開始熱烈地說起話來,一邊把頭髮上弄亂了的髮結整理好。
等到嬰兒吃飽了,那位年輕的母親就把他放在自己的膝頭上,讓他坐正了,用膝頭顛著他玩,眼睛卻望著遠方,臉色既憂鬱又冷淡,差不多是憎惡的樣子;然後,她把臉伏下去,在嬰兒的臉上猛烈地親了幾十次,彷彿永遠也親不夠,在她這陣猛烈的親吻裡,疼愛裡面奇怪地混合著鄙夷,孩子也被親得大聲哭了起來。
「其實她心裡才喜歡那孩子,別看她嘴裡說什麼但願那孩子和她自己都死了才好,」一個穿紅裙子的婦女說。
「過不了多久她就不會說那些話了,」一個穿黃顏色衣服的人回答說。「主啊,真是想不到,時間久了一個人就能習慣那種事!」
「我想,當初那件事並不是哄哄就成的。去年有一天晚上,有人聽見獵苑裡有人哭;要是那時候有人進去了,他們也許就不好辦了。」
「唉,不管怎麼說,這種事別的人都沒有碰上,恰巧讓她碰上了,真是萬分可憐。不過,這種事總是最漂亮的人才碰得上!丑姑娘包管一點事兒都沒有——喂,你說是不是,珍妮?」那個說話的人扭頭對人群裡一個姑娘說,要是說她長得醜,那是一點兒也沒有說錯。
的確是萬分的可憐;那時候苔絲坐在那兒,就是她的敵人見了,也不會不覺得她可憐,她的嘴唇宛如一朵鮮花,眼睛大而柔和,既不是黑色的,也不是藍色的,既不是灰色的,也不是紫色的;所有這次顏色都調和在一起,還加上了一百種其它的顏色,你只要看看她一雙眼睛的虹彩,就能看出那些顏色來——一層顏色後面還有一層顏色——一道色彩裡面又透出一道色彩——在她的瞳仁的四周,深不見底;她幾乎是一個標準的女人,不過在她的性格裡有一點從她的家族承襲來的輕率的毛病。
她一連在家裡躲了好幾個月,這個禮拜第一次到地裡幹活,這種勇氣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她不諳世事,只好獨自呆在家軍,採用種種悔恨的方法,折磨和消耗她那顆不斷跳動著的心,後來,常識又讓她明白過來。她覺得她還可以再作點兒什麼事情,可以使自己變得有用處——為了嘗一嘗新的獨立的甜蜜滋味,她不惜付出任何代價。過去的畢竟過去了;無論事情過去怎樣,眼前已經不存在了。無論過去帶來什麼樣的後果,時間總會把它們掩蓋起來;幾年之後,它們就會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她自己也會叫青草掩蓋,被人忘記了。這時,樹木還是像往常一樣地綠,鳥兒還是像往常一樣地唱,太陽還是像往常一樣地亮。周圍她所熟悉的環境,不會因為她的悲傷就為她憂鬱,也不會因為她的痛苦就為她悲傷。
她也許看清了是什麼使她完全抬不起頭來——是她心裡以為人世間老在關心她的境遇——這種想法完全是建立在幻覺之上的。除了她自己而外,沒有人關心她的存在、遭遇、感情以及複雜的感覺。對苔絲身邊所有的人來說,他們只是偶爾想起她來。即使是她的朋友,他們也只不過經常想到她而已。如果她不分日夜地離群索後,折磨自己,對他們來說也不過如此——「唉,她這是自尋煩惱。」如果她努力快樂起來,打消一切憂慮,從陽光、鮮花和嬰兒中獲取快樂,他們就又會這樣來看待她了——「唉,她真能夠忍耐。」而且,如果她獨自一人住在一個荒島上,她會為自己發生的字情折磨自己嗎?不大可能。如果她剛剛被上帝創造出來,一出世就發現自己是一個沒有配偶而生了孩子的母親,除了知道自己是一個還沒有名字的嬰兒的母親而外,對其它的事一無所知,難道她還會對自己的境遇感到絕望嗎?不會,她只會泰然處之,而且還要從中找到樂趣。她的大部分痛苦,都是因為她的世俗謬見引起的,並不是因為她的固有感覺引起的。
無論苔絲如何推理,總之有某種精神敦促著她,使她像從前一樣穿戴整齊,走出門外,來到地裡,因為那個時候正好大量需要收割莊稼的人手。就是因為這樣,她才建立起自己的尊嚴,即使懷裡抱著孩子,偶爾她也敢抬起頭來看人,不感到害怕了。
收莊稼的男工們從麥垛旁邊站起來,伸了伸四肢,把煙斗裡的煙火熄滅了。先前卸下來的馬吃飽了,又被套到了紅色的收割機上,苔絲趕緊把她的飯吃完,招手把她的大妹妹叫過來,讓她把孩子抱走了,她也就扣上衣服的扣子,戴上黃色軟皮手套,走到最後捆好的一捆麥子跟前,彎下腰去,從中抽出一束麥子來,去捆另一堆麥子。
在下午和晚上,上午的工作不斷繼續著,苔絲也就和收麥子的人一起呆到天黑的時候。收工後,他們都坐上最大的一輛馬車,黯淡的圓月剛從東邊地平線上升起,他們就在月亮的伴隨下動身回家,月亮的臉就如同被蟲蛀過的托斯卡納聖像頭上用晦暗的金葉貼成的光環一樣。苔絲的女伴們唱著歌,對苔絲重新出門工作表示她們的同情和高興,儘管她們又忍不住淘氣要唱上幾句民謠,民謠裡說有個姑娘走進了綠色的快活林裡,回來時人卻變了樣兒。人生裡總是存在著平衡和補償;使苔絲成為社會警戒的同一件事情,同時也使苔絲在村子中許多人眼裡成了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她們的友好態度使她離過去的自己便遠了,她們的活潑精神富有感染力,因此她差不多也變得快活起來。
現在她道德上的悲傷慢慢消失了,可是從她的天性方面又生出來一種新的悲傷,而這種悲傷是不懂得什麼叫自然法律的。她回到家裡,聽說她的孩子在下午突然病倒了,心裡十分難過。那孩子的體格瘦弱嬌嫩,生病本來就是意料中的事,但是這件事還是讓她嚇了一跳。
孩子降生到世上,本來就是一件觸犯社會的罪惡,可是這個少女媽媽已經把這樁罪惡忘了;她心中的願望就是要保全這個孩子的生命,讓這樁罪惡繼續下去。但是事情很快就清楚了,那個肉體的小小囚徒解脫的時間就要到了,她想到了這種最壞的結果,但沒有想到來得這樣早。她看出了這一點,也就陷入了悲痛之中,甚至比孩子單純死去的悲痛還要大。她的孩子還沒有受過洗禮1。
1洗禮(Bapitism),根據基督教觀念,洗禮有兩層意義,一為洗去身上所帶的原罪,二為準許進入天堂。孩子不受洗禮而死的,不能進入天堂,只能在地獄受苦。
苔絲已經進入了一種心態,被動地接受了一種補救的辦法,她如果因為自己的行為應該被燒死,就把她燒死好了,這也是一種了結。同村子裡所有的女孩子一樣,一切都以《聖經》為根據,曾經細心地學習過阿荷拉和阿荷利巴2的歷史,知道可
2阿荷拉和阿荷利巴(AholahandAholibah),見《聖經·以西結書》第二十三章。有兩個女子在埃及行淫,姐姐名叫阿荷拉,妹妹名叫阿荷利巴。耶和華說:「必有義人審判她們,因為她們是淫婦。我必使多人來攻擊她們,使她們拋來拋去,被人搶奪;這些人必用石頭打死她們,用刀劍殺害她們,又殺戮她們的兒女,用火焚燒她們的房屋,好叫一切婦人都受警戒。」coc2以從中推理出來的結論。不過出現的同樣問題與她的孩子有關的時候,就有了不同的色彩。她的寶貝就快要死了,靈魂還沒有得救就快要死了。
那時快到睡覺的時候了,但是她卻急忙跑到樓下,問要不要去請牧師。就在那個時候,她的父親剛剛從每星期一次的羅利弗酒店酗酒回來,恰巧正是他對自己家是古老貴族這件事感覺最強烈的時候,也是他對苔絲給這個貴族之家染上的被宣揚得沸沸揚揚的污點感到最敏感的時候。他宣佈絕不允許牧師進他的家門,探聽他的隱私,因為那個時候,她的恥辱比過去更有必要掩蓋起來。他就鎖上門,把鑰匙裝進了自己的口袋裡。
一家人都上床睡覺了,苔絲痛苦得無以復加,也只好上床睡了。她躺在床上,老是不斷醒來,到了半夜,她發現孩子的病情更重了。很明顯,孩子快要死了——安安靜靜地,也沒有痛苦,但是確實快要死了。
她在痛苦中翻來覆去。時鐘敲響了莊嚴的凌晨一點,就在那個時候,幻想才得以超脫理智,恐怖的可能才成為牢不可破的事實。在她的想像裡,因為孩子沒有受洗和是私生的這兩重大罪,所以被打進了地獄中最深的一個角落裡;她看見那個魔鬼頭子手裡拿起一把三刃的鋼叉,把她的孩子又來叉去,那根鋼叉和在烤麵包時用來燒爐子的鋼叉一樣;在這幅圖畫裡,她又添加了許多其它稀奇古怪的孩子遭受折磨的細節,那都是在這個基督教國家裡給年輕人講過的。睡覺的屋子裡一片寂靜,恐怖的場面太強烈了,因而她的想像也就更逼真,嚇出了一身冷汗,把睡衣都濕透了,她的心猛烈地跳動著,每跳動一次,床也就震動一下。
嬰兒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了,母親心裡的緊張也跟著增加了。她無論怎樣去吻那個孩子都無濟於事;她在床上再也躺不住了,就焦急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啊,慈悲的上帝啊,你發發慈悲吧;可憐可憐我這個苦命的孩子吧!」她大聲喊著。「把你的憤怒儘管加在我的身上吧,我是心甘情願的;但是你要可憐我的孩子呀!」
她倚靠在五斗櫥上,斷斷續續地低聲作了半天祈禱,後來突然跳起來。
「啊!也許這孩子還可以得救!也許那樣辦完全是一樣的!」
她說話的時候,臉上也變得十分開朗了,彷彿掩藏在陰暗中的臉也發出了亮光。
她點燃一根蠟燭,走到牆邊第二張和第三張床的跟前,弟弟和妹妹都同她睡在一個房間裡,她就把他們都給叫了起來。她又把洗臉架拉了出來,自己站到洗臉架的後面,從水罐裡倒出一些水,讓弟弟和妹妹跪在自己周圍,把雙手伸出來,五指伸直合攏在一起。那時候孩子們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見了她那個樣子,直覺得莊嚴可怕,就保持著那種姿勢,眼睛越睜越大。她從床上抱起嬰兒——她是一個孩子的孩子——她還沒有完全成熟起來,簡直似乎沒有資格享有那個孩子的母親的稱號。苔絲懷裡抱著那個嬰兒,筆直地站在臉盆的旁邊,她的大妹妹站在她的面前,手裡拿著已經翻開的祈禱書,就好像教堂的牧師助手拿著打開的祈禱書站在牧師面前一樣;那個女孩子就這樣開始為她的孩子洗禮。
她穿著白色的長睡衣站在那兒,個子顯得特別高大,神情顯得特別威嚴,頭上一條粗大的黑色辮子,從腦後一直垂到了腰下。蠟燭微弱而溫和的亮光,掩蓋了她身上和臉上的小毛病——麥茬在手腕上留下的劃痕,眼睛裡流露出的倦容,這些毛病在日光下也許就會暴露出來。她的那張臉曾經害了她,現在她的高度熱情在她的臉上產生了美化的效果,表現出一種冰清玉潔的美,帶有一種近似王后的莊嚴。那群小孩子跪在她的周圍,睡意朦朧的眼睛紅紅的,一眨一眨的,等著她做好準備。他們心裡充滿好奇,不過他們身上的睡意太濃太重,不能夠把心中的好奇弄明白。
他們中間有一個感受最深,就說:
「你真的要給他行洗禮嗎,苔絲?」
那個少女母親用莊重的態度作了肯定的回答。
「你給他取個什麼名字呢?」
她沒有想到要取名字的事,不過在她繼續進行洗禮儀式的時候,突然想到了《創世紀》裡的一句話,那句話裡提到一個名字,就隨口念了出來:
「苦楚,我現在以聖父、聖靈、聖子的名義為你行洗禮。」1
1《聖經·創世紀》第三章第十六節說:「我必多多增加你懷胎的苦楚,你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
她把水灑到孩子身上,一時靜悄悄的。
「孩子們,念『阿門』。」
聽了她的話,細小的聲音跟著念「阿門」。
苔絲繼續說:
「我們接受這孩子,」——等等——「用十字架的符號為他畫十字吧。」
念到這兒,她把手伸進臉盆裡,用她的食指熱烈地在孩子身上畫了一個大十字,接著又繼續念那些例行公事式的句子,比如要勇敢地同罪惡、世俗和魔鬼作戰,一直到生命結束都要做一個忠實的戰士和僕人。她按照規矩繼續念主禱文,孩子們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跟著她一起念,念到結束的時候,他們都把聲音提高到了牧師助手念的高度,又一起唸了一聲「阿門」,然後就沒有一點兒聲音了。
後來,他們的姐姐對這次洗禮的效力所抱的信心大大增加了,從她的內心深處念開了感謝上帝的禱文,她用風琴和聲一樣的音調念禱文,念得大膽,帶著勝利的口吻,那聲音是認識她的人永遠也忘不了的。她對信念的狂喜使她變得神聖起來;臉上容光煥發,兩邊臉頰的中間現出來一塊紅暈;在她眼睛的瞳仁裡,投射進去的燭光的影子閃閃發亮,就好像是兩顆鑽石。孩子們抬起頭望著她,越來越敬畏,再也沒有心思提問了。在孩子們面前,她現在不再是他們的姐姐了,而是一位偉大、威嚴和令人崇敬的人物——一位同他們毫無相同之處的女神。
可憐的苦楚同罪惡、世俗和魔鬼作鬥爭,命中注定只能得到有限的光榮——要是考慮到他是如何降世為人的,這對他自己也許還是幸運的。在早晨的陰鬱中,那個脆弱的士兵呼完了最後一口氣,孩子們一明白過來,都放聲痛哭,並且求著姐姐再生一個漂亮的小孩子。
苔絲自從行完洗禮以後,內心裡就很平靜,孩子死了,她的平靜還在。天亮以後,她的確感到自己對孩子靈魂的恐懼是有些被誇大了;無論她的恐懼有沒有根據,現在她心裡是不擔心了,她想到的理由是,假如上帝不肯承認這種大體上差不多的做法,因為不規範的洗禮不准孩子進天堂,那麼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孩子,她也就不再看重這種天堂了。
不受歡迎的苦楚就這樣死掉了——他是一個不請自來的人,一件不尊重社會禮法的恥屏的自然禮物和一個私生子;他只是一個棄兒,對一年一世紀這種概念一無所知,永恆的時間對於他只是幾天的事情;對他來說,茅屋的空間就是整個宇宙,一周的大氣就是一年的氣候,初生的時期就是人類的存在,吃奶的本能就是人類的知識。
苔絲在心裡對洗禮的事思考了很久,想著要是給孩子舉行一個基督教的葬禮,足不是有足夠的道理。除了這個教區的牧師之外,沒有人能夠告訴她,牧師是新來的,還不認識她。到了傍晚,她來到牧師的住處,站在門邊,但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走進屋去。她轉身離開的時候,正巧碰上了外出回家的牧師,要不是這樣,她的計劃就被她放棄了。在朦朧的夜色裡,她不在乎明明白白地把事情說出來。
「我想問你一件事情,先生。」
他表示願意聽一聽她問的事情,而她也就給他講了孩子生病的事,以及她給孩子臨時行洗禮的事。
「先生,現在我要問,」她認真地補充說,「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件事同你給他行的洗禮是不是一樣的?」
他有一種生意人的自然感情,發現本應該把他叫去做的一件事情,卻叫主顧們笨手笨腳地替他做了,心裡想回答她說不一樣。可是他一看到那個女孩子的莊重神情,一聽到她說話中的奇特的柔和,他心中的高貴感情就被激發出來,或者說在他為了把機械的信仰嫁接到實際的懷疑主義之上而進行了數十年努力以後,他身上殘留的一點兒感情又被激發出來了。人和教士在他的心裡交戰,結果人取得了勝利。
「我親愛的姑娘,」他說,「這完全是一樣的。」
「那麼你就會給他一個基督教的葬禮了吧?」她急忙問。
牧師感到自已被難住了。聽說孩子病了,他曾經良心發現,天黑後去為孩子行洗禮,但是他不知道不許他進門的是苔絲的父親,而不是苔絲自己,因此,他不能接受苔絲必須行這種非正規洗禮的申辯。
「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說。
「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為什麼呀?」苔絲問,神色十分激動。
「唉——要是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就會情願為你辦了。可是,由於某些別的原因,我不能辦。」
「就辦這一次好啦,先生!」
「我真的不能辦。」
「啊,先生!」她抓著牧師的手說。
牧師縮回手,搖了搖頭。
「那麼我是不喜歡你了!」她發作起來,「而且我永遠也不再上你的教堂了。」
「不要把話說得這樣輕率。」
「要是你不給他行洗禮,對他是不是完全一樣?……是不是完全一樣?看在上帝的份上,請你不要像聖徒對罪人那樣對我說話,而是要像你這個人對我這個人說話一樣——我好可憐呀!」
牧師對這些問題自有嚴格的觀念,但是他怎樣使它們同他的回答調和起來,就完全超出了我們凡夫俗子的理解了。牧師受到感動,就這樣回答說:
「是完全一樣的。」
於是在那天晚上,嬰兒被放進一個小樅木匣子裡,上面蓋了一塊女人用舊的披肩,花了一個先令和一品特啤酒,雇了教堂的執事,在風燈的照明下,把他埋葬在上帝分配的那個破亂的角落裡。那兒長著蕁麻,所有沒有受洗的嬰兒、臭名昭著的酒鬼、自殺的懦夫和一些其它要下地獄的人,都被胡亂地埋在一起。但是,儘管周圍的環境不好,苔絲仍然勇敢地用兩根木頭和一條繩子,紮成一個十字架,在上面綁上鮮花,趁一個晚上沒有人注意的時候,跑進教堂的墓地裡,把十字架豎在墳頭上,還在一個小瓶子裡插上同樣的鮮花。瓶子裝有水,不會讓鮮花枯萎。在瓶子外面,一眼就能看出上面寫著「吉韋爾果醬公司」的字樣,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胸懷母愛的眼睛是看不見這些字的,看見的只是更加崇高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