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在佛盧姆谷裡,土壤肥沃得冒油,氣候溫暖得發酵,在這種季節裡,從萬物滋生發育的絲絲聲中,幾乎連草木汁液的奔流都聽得見,因此,那種最富有幻想的愛情就不可能不生出纏綿的情意來。生活在那兒的胸懷激情的兩個人,也都受到了周圍環境的感染。
    七月已經從他們的身邊過去了,隨後而來的便是暑月1的氣候,似乎自然這一方面也在作出努力,以便能夠適合在泰波塞斯奶牛場談情說愛的心境。這個地方的空氣,在春天和初夏都非常清新,而現在卻變得呆滯和使人睏倦了。沉重的氣息壓在他們的身上,到了正午,似乎連景物也昏昏入睡了。像埃塞俄比亞的烈日一樣灼熱的太陽,曬黃了牧場斜坡頂上的青草,不過在流水潺潺的地方依然還是嫩綠的草地。克萊爾不僅外面受到熱氣的灼烤,而且內心裡也為了溫柔沉靜的苔絲受到越來越強烈的激情的壓迫。
    1暑月(Thermindnrean),1789年法國大革命改變曆法,其中從7月19日至8月17日的一個月被稱為暑月。Thermindorean來自希臘文,熱的意思,暑月也有被譯為霧月和熱月的。
    雨已經下過了,高地也干了。奶牛場老闆坐著帶彈簧的雙輪馬車從市場回家,馬車跑得飛快,車輪的後面帶起一股白色的塵土,好像是點燃了的一條細長的火藥引線一樣。奶牛被牛虻咬得發了瘋,有五道橫木的柵欄門都被它們跳了過去;從星期一到星期六,奶牛場的克裡克老闆捲起來的襯衣袖子,從來就沒有放下來過。只開窗戶而不把門打開,風是透不進來的;在奶牛場的園子裡,烏鴉和畫盾在覆盆子樹叢下跳來跳去,看它們的樣子,與其說它們是長翅膀的飛鳥,還不如說它們是長四條腿的走獸。廚房裡的蚊蠅懶洋洋的,一點兒也不伯人,在沒有人的地方爬來爬去,比如地板上、櫃子上以及擠奶女工的手背上。他們在一塊兒談話的內容總是與中暑有關;而做黃油,尤其是保存黃油都是沒有辦法做到的事了。
    為了涼爽和方便,擠牛奶的工人們不把奶牛趕回家去,完全在草地上擠奶。白天,隨著地球的轉動,太陽也繞著樹幹移動,因此哪怕是最小的一棵樹木,奶牛也要跟隨著它的陰影轉動;擠奶工人過來擠奶時,由於蚊蠅的叮咬,奶牛幾乎都無法安靜地站著。
    這些天以來,有一天下午,有四五條還沒有擠奶的奶牛碰巧離開了牛群,站在一個樹籬的拐角後面,這幾條牛中有矮胖子和老美人,同其他的女工比起來,它們最喜歡由苔絲來擠奶。苔絲擠完了一頭奶牛的奶,從凳子上站起來,這時候已經把她注意了一會兒的安琪爾·克萊爾問她,願不願意去擠前面提到的兩頭奶牛。苔絲默不作聲地同意了,把凳子拿在手裡,提起牛奶桶,向那兩頭奶牛站的地方走過去。不久,從樹籬那邊傳來了老美人的奶被擠進桶裡的絲絲聲,安琪爾·克萊爾這時候也想到拐角那兒去,以便把跑到那邊的一頭難擠的奶牛的奶擠完,因為他現在已能像奶牛場老闆一樣擠難擠的奶牛了。
    所有擠奶的男工,還有一些女工,他們在擠奶的時候都把額頭抵在牛的身上,眼睛盯著牛奶桶。但是也有幾個人,主要是年輕的女工,都側著頭靠在牛的肚子上。苔絲·德北菲爾德就是這種擠奶的習慣,她把太陽穴靠在奶牛的肚子上,眼睛凝視著草場的遠方,悄悄地聚精會神地想著心思。她就是用這樣的姿勢為老美人擠奶的,太陽剛好照在擠奶的這一邊,太陽的光線一直射到她穿粉紅裙子的身上,射到她戴的有帽簷的白色帽子上,照亮了她的側面身影,使她看上去就像是從奶牛的黃褐色背景上雕刻出來的一尊玉石浮雕像。
    她不知道克萊爾隨後也來到了她的附近,也不知道他正坐在奶牛下面觀察她。很明顯,她的頭和她的面目安詳沉靜:她似乎在那兒發怔出神,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卻看不見。在這幅圖畫裡,一切都是靜止的,只有老美人的尾巴和苔絲粉紅色的雙手在活動著,那雙手的活動是那樣地輕柔,所以就變成了一種韻律的搏動,它們也彷彿正在按照反射的刺激活動,就像一顆跳動的心臟一樣。
    在他看來,她的臉非常可愛。但是,那張臉上又沒有超凡入聖的神情,全部都是真正的青春活力,真正的溫暖,真正的血肉之軀。而這一切又全都集中到了她的嘴上。她的一雙眼睛和他過去看見的一樣,一直是那樣深沉,似乎能夠說話,她的面頰,也許還是像他從前見過的那樣美麗;她的眉毛還是像從前見過的那樣彎彎如弓,她的下巴還是像從前見過的那樣稜角分明,她的脖頸也還是像從前見過的那樣端正;然而她的那張嘴從前卻沒有見到過,不知道天底下有沒有能同它相比的。她的中部微微向上掀起的紅色上唇,就連最沒有激情的青年男子見了,也要神魂顛倒,癡迷如醉,為之瘋狂。他從前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女人的嘴唇和牙齒如此美妙,讓他在心中不斷地想起玫瑰含雪1這個古老的伊麗莎白時代的比喻。在他用一個情人的眼光看來,她的嘴和牙齒簡直是完美無缺了。但又個是完美無缺——它們並不是完美無缺的。也正是在似乎完美無缺中顯露出來的一點兒不完美,這才生出甜蜜來,正因為有了這一點不完美,也才符合人之常情。
    1玫瑰含雪(rosesfilledwithsnow),出自托瑪斯·坎皮恩的詩《櫻桃熟了》:「看上去它們就像含雪的玫瑰蓓蕾。」
    克萊爾已經把她的兩片嘴唇的曲線研究過許多次了,因此他在心裡很容易就能夠把它們再現出來;此刻它們就出現在他的面前,紅紅的嘴唇充滿了生氣,它們送過來一陣清風,吹過他的身體,這陣清風吹進了他的神經,幾乎使他顫慄起來;實在的情形是,由於某種神秘的生理過程,這陣清風讓他打了一個毫無詩意的噴嚏。
    接著苔絲意識到他正在看她;不過她表面上沒有表現出來,坐著的姿勢一點兒也沒有動,但是她那種夢幻一樣的沉思卻消失了,只要仔細一看,很容易就能發現她臉上的玫瑰紅色正在加深,後來又慢慢消褪了,上面只剩下一點淡淡的紅色。
    克萊爾心中出現的那種好像從天而降的激動情緒,還沒有消失。決心、沉默、謹慎、恐懼,好像一支打了敗仗的軍隊,往後直退。他從座位上跳起來,把牛奶桶扔在那兒,也不管會不會被奶牛踢翻,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他一心渴望的人跟前,跪在她的旁邊,把她擁抱在自己懷裡。
    苔絲冷不防地被嚇了一跳,但是她想也沒想,就不由自主地讓他擁抱著自己。她看清了來到她面前的不是別人,確實是她所愛的人,就張開嘴發出一種近似狂喜的呼喊,帶著暫時的歡愉倒在他的懷裡。
    他正要去吻那張迷人的小嘴,但是由於他溫柔的良知而克制住了自己。
    「原諒我,親愛的苔絲!」他小聲說。「我應該先問問你的。我——我真不知道我正在幹什麼。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我是真心愛你的,最親愛的苔絲,我完全是一片真心啊!」
    這時候老美人回過頭來看著他們,感到莫名其妙;它看見在它的肚子下面蜷伏著兩個人,從它記事以來,那兒應該只有一個人的,於是發了脾氣,抬了抬後腿。
    「她生氣了——她不懂我們在幹什麼——她會把牛奶桶踢翻的!」苔絲嘴裡嚷著,一邊輕輕地從克萊爾懷裡掙脫出來,她的眼睛注意的是牛的動作,她的心裡想的卻是克萊爾和她自己。
    她從凳子上站起來,兩人站在一起,克萊爾的胳膊仍然摟著她。苔絲的眼睛注視著遠方,眼淚開始流了出來。
    「你為什麼哭了,親愛的?」他問。
    「啊——我不知道呀!」她嘟噥著說。
    等到她把自己的地位看清楚了,弄明白了,她就開始變得焦慮不安了,想從克萊爾的摟抱中掙脫出來。
    「啊,苔絲,我的真情終於流露出來了,」他說,奇怪地歎了一口氣,這就在不知不覺中表明他的理智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我——我真心地愛你,真正地愛你,這是不用說的。可是我——現在不能再往前走了——這讓你難過了——我也和你一樣感到吃驚呢。你不會以為我在你沒有防備時太魯莽吧?——我來得太快,也沒有想一想,你會不會?」
    「不——我也說不清。」
    他讓她從他的摟抱中掙脫出去;沒有一會兒,各人又都開始擠奶了。沒有人看見他們剛才因為互相吸引合而為一的事;幾分鐘以後,奶牛場的老闆來到了被樹籬擋住的拐角地方,那時候,這一對情侶顯然已經分開了,一點兒也看不出他們的關係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可是自從克裡克老闆上次看見他們已來的一段時間裡,發生了一件事,因為他們的天性而把宇宙的中心改變了。這件事就它的性質而論,要是讓那個講究實際的老闆知道了,一定會瞧不起的;但是那件事卻不是以一大堆所謂的實際為基礎的,而是以更加頑強和不可抗拒的趨向為基礎的。一道面紗被掀在了一邊;從此以後,展現在他們前面道路上的,將是一種新的天地——既可能短暫,也可能長久。

《德伯家的苔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