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鐘聲敲響十點的時候,苔絲就在春分時節寒冷的黑夜裡上路了,她要在清冷的星光中走完十五英里的路程。在人跡稀少的地方,黑夜對於一聲不響的夜行人來說不是危險,而是一種保護;苔絲知道這一點,所以就專門揀她在白天害怕的最近的路走;不過在那個時候,路上沒有攔路打劫的,加上她一心掛念著母親的病,所以也就不怕鬼怪了。她就這樣一英里接著一英里地走,上了山又下山,終於走到了野牛墳;大約半夜時分,她站在野牛墳的高地上向下面一片昏冥的深淵望去,只見山谷裡一片黑暗,在山谷的另一邊,就是她出生的地方。她在高地上已經走了大約五英里的路,然後再在低地上走十或十一英里的路,她就走完這次回家的全部路程了。在她下山的時候,那條蜿蜒而下的山路剛好在暗淡的星光下可以看清。她走了不久,就走到了同山上完全不同的土壤上了,那種不同可以用腳踩出來,用鼻子聞出來。這就是黑荒原谷的粘質土壤地帶,在谷內這一部分,收稅的卡子路一直沒有延伸進來。在這些難以耕種的土地上,迷信的流行倒是經久不衰。這兒曾經是一片森林,在這種夜色朦朧的時刻,似乎遙遠的和最近的融合在一起,表現出某些舊日的特點,所有的樹林和高高的樹籬,也顯得威嚴可怖。這兒是追獵公鹿的地方,也是通過針刺和投水而驗明女巫的地方,當你從這兒走過的時候,還有一些綠色的精靈嘲笑你,嚇唬你;——人們現在仍然相信,這幾遍地都是妖怪和精靈。
苔絲從納特伯利的鄉村酒店經過時,酒店的招牌嘎吱嘎吱地響著,回應著她走路的腳步聲,村子裡沒有人,除了她誰也不會聽見。在苔絲的想像裡,她看見茅屋裡的人,肌腱鬆弛了,肌肉放鬆了,躺在黑暗的屋頂下,蓋著小紫花格子的被子,正在蓄積體力,等到第二天早晨漢姆布萊頓的山頂剛染上朝霞,他們就要起來從事新的一天的勞動了。
在凌晨三點鐘的時候,她終於走完了蜿蜒曲折的籬路的最後一段彎路,進入馬洛特村;她走過鄉村會社遊行時她第一次見到安琪爾·克萊爾的地方;那一次他沒有和她跳舞,苔絲至今仍然還有一種失望的感覺。在她的母親住的那座房屋的方向,她看見有一縷亮光。亮光是從臥室的窗戶裡透出來的,亮光的前面有一根樹枝不住地搖動,弄得亮光似乎在向她眨眼一樣。等到她能夠看清房屋輪廓的時候——屋頂是用她的錢新蓋的——她立刻想起了舊日的所有情景。這座屋子是她的身體和生命的一部分;天窗上的斜坡,山牆上的石灰,煙囪頂上的破磚,都和她有著某種共同的特點。在她看來,這一切東西都帶有一種模糊不清的特點,意味著她的母親病倒了。
她輕輕地打開門,沒有驚動任何人;樓下的房間是空的,陪伴她母親的鄰居走到樓梯口小聲告訴她說,德北菲爾德太太現在雖然睡著了,但是還不見好轉。苔絲給自己做了早飯吃了,接著就在她母親房間裡看護她的母親。
她在早晨見到了孩子們,他們一個個都像是被人拉長了的樣子;雖然她離開家只有一年多一點的時間,但是他們的成長卻是叫人吃驚的。她現在必須一心一意照顧他們了,因此自己的憂愁也就顧不上了。
她父親的身體還是同過去一樣,害著那種叫不上名字的病,像往常一樣坐在椅子裡。不過苔絲回來後的這一天,他卻特別有精神。他說他想出來一個過生活的辦法了,苔絲問他是什麼辦法。
「我想,我們給英國這一帶所有的考古學家都寄一封信去,」他說,「請他們寄錢來維持我的生活。我敢肯定他們會把我的要求當成一件富有浪漫精神、藝術趣味和恰當不過的事來做。他們花了大量的錢去保護古代遺跡,去發掘人的骨頭之類的東西;如果他們知道了我這個活古董,他們一定會更加覺得有意思的。最好是有一個人去一個個告訴他們,說現在就有一個活古董生活在他們中間,他們卻沒有重視他!這件事是特林漢姆牧師發現的,如果他還活著,我敢擔保他一定會去辦這件事的。」
苔絲急於處理目前一些緊急事情,顧不上和她的父親去爭論他的偉大計劃,她雖然接濟過家裡幾次,但家裡的狀況並沒有多大的改善。當她把家裡的事情弄妥當了,這才開始注意外面的事情。那時已經到了栽種和播種的季節,村子裡的人許多園子和租種的公地都已經耕種過了,可是德北菲爾德家的園子和租種的公地還荒著。她一瞭解,不覺大吃一驚,原來他們家把做種的土豆全吃光了,——這真是一個只顧眼前不顧將來的錯誤了。她盡快地弄到一些她能夠弄到的別的作物種子,過了幾天,她父親身體也好多了。苔絲又哄又勸,她父親才出來照看園子:而她自己則去耕種她家租種的離村子有二百碼遠的一塊公地。
她被束縛在病房裡已經有了一些時日,加上她母親的病已經有了好轉,所以她也願意出去種地。劇烈的運動可以使人的思想放鬆。她家租種的那塊地在高處那塊乾燥開闊的圈地中間,那片圈地裡大約有四五十塊租種地,種地的白天做完了雇工的活兒,晚上就到租種地裡忙碌。挖地通常在六點鐘開始,要一直幹到天黑或者月亮上來的時候。在那個時候,許多租種地裡開始燒燬一堆堆野草和垃圾,天氣乾燥,正適合把它們燒掉。
有一天,天氣晴朗,苔絲和麗莎·露一起在自己的租種地裡幹活,那天鄰居們也在那塊圈地裡,他們一直幹到傍晚,干到落日的最後一道餘暉灑在那些把圈地分成一塊塊租種地的白色界樁上。太陽落了,黃昏來了,大家點燃租種地裡的茅草和捲心菜的菜根,地裡冒出來一陣陣火光,濃煙被風一吹,租種地的輪廓時明時暗。火光亮起來的時候,大團大團的濃煙被風吹得貼地滾動,在火光的映照下變成了半透明的發光體,把幹活的人相互遮擋起來;這時候,白天是牆晚上是光的「雲柱」1的意思,就可以領會了。
1雲柱(pillarofacloud),見《聖經·出埃及記》第十三章第十七至二十一節。
夜色越來越濃,有些男人和女人就放下地裡的活兒回家了,不過大多數人還是留在地裡,想把手裡的活兒幹完,苔絲雖然叫她的妹妹回去了,但是她自己還留在地裡。她當時拿著叉子在燒著野草的租種地裡幹活,那把叉子有四個發亮的齒,碰到土裡的石頭和硬土塊,就發出叮噹的響聲。有時候她全身都籠罩在火堆燃起的煙霧裡,有時候身上一點兒煙霧也沒有,只有火堆燃起的黃銅色火光照著她。今天她的穿著也有點兒奇怪,是一副惹人眼目的樣子;她穿的一件袍子已經洗得發白,袍子的外面罩一件黑色的短上裝,給人總的感覺她既像是一個參加婚禮的人,也像是一個送葬的人。在她背後稍遠一點兒的婦女,在昏暗中看得見她們身上穿的白色裙子和灰白的臉,只有她們偶爾被火光照亮的時候,才能看見她們的全身。
在西邊,光禿禿的棘樹的枝條像鐵絲一樣,結成樹籬,形成一塊塊田地的邊界,在低矮的灰白天色裡十分顯眼。木星高懸在空中,好像一朵盛開的黃水仙,它是那樣明亮,差不多能夠照出影子來。天上還有幾顆叫不出名字的小星星。遠處有一隻狗在叫,偶爾也聽見車輪在乾燥的路面上嘎吱嘎吱地碾過。
因為天色還不晚,工人們手中的叉子掙3直響;那時的空氣雖然清冷刺骨,但是已經有了春天的細語,鼓舞了種地的人。在那個地方,在那個時刻,在嘩剝直響的火堆裡,在忽明忽暗的離奇的神秘裡,有一種東四使大家和苔絲都喜歡待在地裡。在冬天的霜凍裡,夜色就像魔鬼,在夏天的溫暖裡,夜色就像情人,而在這種三月的天氣裡,夜色卻像鎮靜劑一樣。
當時誰也沒有去看自己周圍的夥伴。大家的眼睛都盯著地面,看著剛翻開的被火光照亮的地面。因此,苔絲一邊翻著泥塊,一邊癡情地唱著短小的歌曲,不過現在她對克萊爾會來聽她唱歌已經不抱希望了,過了好久,她才注意到有一個人在她的附近幹活——她看見那個人穿著粗布長衫,和她一樣在租種地裡翻地,她以為那個人是她父親請來幫她幹活的。當那個人挖得離她更近了些,她看他看得更清楚了。有時候煙霧把他們隔開,煙霧一飄走,他們又能互相看見了,不過煙霧又把他們和其他的人隔開了。
苔絲沒有和她一起幹活的這個人說話,他也沒有和她說話。她也沒有多想一想,只記得白天他不在地裡,知道他不是馬洛特村裡的人;近幾年來她時常離家,有時長期離家,所以她不認識那個人也不足為怪。他挖地挖得離她越來越近了,近得她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及子上的鐵飯像她叉子上的鐵齒一樣閃光。當她把一把枯草扔到火堆上的時候,她看見他在對面也在做同樣的事。火光一亮,她看見了德貝維爾的那張臉。
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他,他的樣子也非常古怪,身上穿著只有最古板的農民才穿的打褶粗布長衫,他這種極其好笑的樣子使她心裡感到陣陣發悚。德貝維爾發出一聲低低的長笑。
「如果我想開玩笑,我就要說,這多麼像伊甸樂園啊!」他歪著頭看著她,想入非非地說。
「你說什麼呀?」苔絲有氣無力地問。
「一個愛說笑話的人,一定要說我們兩個人的情景就像在伊甸樂園裡一樣了。你是夏娃,我就是另外那個人,裝扮成一個下等動物來誘惑你。我相信神學的時候,很熟悉彌爾頓描寫的那個場面。有一段這樣說——
「女王,路已鋪好,並不太長,
就在一排桃金娘的那邊……
……要是你接受
我的指引,我馬上就帶你去。」
「那麼帶路吧,」夏娃回答。1
1見彌爾頓《失樂園》第九章六二六至六三一行。
「等等。我親愛的親愛的苔絲,我只能把這些話向你說出來,這都是你以為的或者想說的話,但這樣說不是真實的,因為你把我想得太壞了。」
「我從來沒有說過你是撒旦,也沒有想過你是撒旦。我根本就沒有那樣看待你。除非你惹惱了我,我都能冷靜地看待你。怎麼,你到這兒來挖地完全是為了我嗎?」
「完全是為了你。為了來看看你;別的什麼也沒有。我來這兒的路上,看見有件長衫掛在那兒出售,就頭了芽上,免得被你認出來。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阻止你像這樣幹活。」
「但是我自己願意這樣幹活——也是為我的父親幹活。」
「你在那個地方的合同期滿了嗎?」
「滿了。」
「你以後到哪兒去呢?到你親愛的丈夫那兒去嗎?」
她簡直受不了這種令人難堪的話。
「啊——我不知道!」她痛苦地說。「我沒有丈夫了!」
「說得完全對——你的意思不錯。但是你還有朋友呀,我已經下了決心,不管你怎麼想,我也要讓你過上舒服日子。你回家的時候,你就會看見我給你們送去了什麼。」
「啊,阿歷克,我希望你什麼東西也不要送給我!你的東西我也不會要!我不願意要你的東西——要你的東西是不對的!」
「說得對!」他輕佻地喊著說。「要是我對一個女人像對你一樣心疼的話,我是不會看著她受苦而不幫助她的。」
「但是我的日子過得也不錯!我的困難只是——只是——根本不是生活問題!」
她轉過身去,拚命地挖起地來,眼淚流到鋤頭把上,又從鋤頭的把上流到地裡。
「關於孩子們——你的弟弟和妹妹,」他接著說。「我也一直在為他們考慮。」
苔絲的心戰慄了——他正在觸她心中的痛處,猜到了她主要的煩惱。自從回家以來,她就懷著熱烈的感情在為這些孩子們操心。
「你的母親要是不能恢復過來,總得有個人照顧他們吧;因為,我想你的父親是沒有多大用處的,是不是?」
「有我幫助他,他能管用的。他一定能管用的!」
「還有我的幫助。」
「不要你的幫助,先生!」
「你他媽的不是太糊塗嗎!」德貝維爾叫起來。「唉,你的父親認為我們是一家呀,他會感到很滿意的啊!」
「他不會的。我已經實話告訴他了。」
「那你更加糊塗了!」
德貝維爾生氣地從她的身邊退到樹籬的邊上,在那兒把身上喬裝打扮的長衫脫了下來,揉成一團扔進了火裡,轉身走了。
苔絲也無法繼續挖下去了,只感到心神不定,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到她父親家裡去了。她就用手拿著鋤頭,向家裡走去。
她走到離家還有二十碼遠的地方,有一個妹妹向她走來。
「啊,苔絲——你看怎麼辦吧!麗莎·露正在哭,家裡擠了一大堆人,媽媽倒是大見好了,可是他們卻說父親已經死了啊!」
這個孩子只知道這件事重要,但是不知道這件事悲慘;她站在那兒,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苔絲,她看見苔絲聽了她的話後臉上出現的神情,就說——
「喂,苔絲,我們是不是再也不能和父親說話了啊?」
「可是父親只不過是一點兒小病啊!」苔絲慌慌張張地喊著說。
麗莎·露也來了。
「他剛才跌倒的,給媽媽看病的大夫說,沒有辦法救了,他的心都叫油長滿了。」
不錯;德北菲爾德夫婦互相把位置變換了;快死的人脫離了危險,生小病的人倒死了。這件事比聽起來的意義要嚴重得多。她的父親活著的時候,他的價值和他個人成就的關係並不大,或者說也許沒有多大價值,但是他的價值在他的個人以外。他是三輩人中的最後一輩,他們租住的房屋和宅基地的典約就到他這裡為止。轉租土地的農場主早就垂涎他們的房子,想把房子租給他的長工住,那時他的長工正缺少住的地方。而且,終身典房人幾乎和小自由保產人一樣在村子裡不受歡迎,所以租期一到,就絕不讓他們再租了。
因此,當年的德貝維爾家,現在的德北菲爾德家看著不幸的命運降臨在他們的頭上,毫無疑問,在他們還是郡中望族的時候,也肯定製造了許多次不幸的命運,或許還要更為嚴重,讓它們降臨在那些和他們現在一樣的沒有土地的人的身上。天下的一切事情,彼此消長,盛衰交替,本來就是這樣不斷變化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