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十一點鐘,克萊爾一到桑德波恩,就立即找了一家旅館,安排好睡覺的地方,打電報把自己的地址告訴了父親,然後出門走到街上。這時候拜訪什麼人或打聽什麼人已經太晚了,他只好無可奈何地把尋找苔絲的事推遲到明天早晨。不過他仍然不肯回去休息。
這是一個東西兩頭都有火車站的時髦人物常去的海濱勝地,它的突堤、成片的松林、散步的場所、帶棚架的花園,在安琪爾·克萊爾眼裡,就像是用魔杖一揮突然創造出來的神話世界,不過地面上有一層薄薄的沙土。在附近,是廣大的愛敦荒原東部向外突出的地帶,愛敦荒原是古老的,然而就在黃褐色的那一部分的邊緣,一個輝煌新穎的娛樂城市突然出現了。在它的郊外一英里的範圍內,起伏不平的土壤保持著洪荒以來的特點,每一條道路仍然是當年不列顛人踩出來的;自從凱撒時代以來1,那兒的土地一寸也沒有翻動過。然而這種外來的風物就像先知的蓖麻一樣2,已經在這兒生長起來了,並且還把苔絲吸引到了這兒。
1公元前五十五和五十四兩年,羅馬大將凱撒曾率領部隊兩次入侵不列顛。
2參見《聖經·約拿書》第四章第六節;上帝安排一棵蓖麻,使蓖麻在一日之內長得高過先知約拿,拿影兒遮住他的頭,救他脫離苦楚。
這個新世界是從舊世界中誕生出來的,克萊爾藉著半夜的街燈,在它蜿蜒曲折的道路上來回走著;他能夠在星光裡看見掩映在樹木中的高聳的屋頂、煙囪、涼亭和塔樓,因為這個地方是由無數新奇的建築物組成的。它是一座由獨立式大廈構成的城市;是坐落在英吉利海峽上的一處地中海休閒勝地;現在從黑夜裡看上去,比平時更加顯得雄偉壯觀。
大海就在附近,但是沒有不諧調的感覺:大海傳來陣陣濤聲,他聽了以為是松林發出的濤聲;松林發出的濤聲和海濤完全一樣,他X以為聽見的是海濤。
在這座富麗時髦的城市裡,他年輕的妻子苔絲、一個鄉下姑娘,會在什麼地方呢?他越是思考,越是疑惑,這兒是不是有奶牛需要擠奶呢?這兒肯定沒有需要耕種的土地。她最大的可能是被某個大戶人家雇去幹活。他往前走著,瞧著一個個房間的窗戶,窗戶裡的燈光也一個接一個地熄滅了,但是他不知道苔絲究竟在哪一個房間裡。
猜想是毫無用處的,十二點剛過,他就回到旅館,上床睡覺了。他在熄燈之前,又把苔絲那封感情熱烈的信重新讀了一遍。但是,他一點睡意也沒有,——他離她是這麼近,可是又離她那麼遠——他不停地把百葉窗打開,向對面那些房子的背後打量,想知道這時候苔絲睡在哪一個窗戶的後面。
整整一個夜晚,他差不多都是坐著度過的。他在第二天早上七點鐘就起了床,不一會兒就走出旅館,向郵政總局走去。他在郵政總局門口碰見一個伶俐的郵差,拿著信從郵局走出來,去送早班信。
「你知道一個叫克萊爾夫人的人的地址嗎?」安琪爾問。
那個郵差搖了搖頭。
克萊爾接著想到她可能還在繼續使用沒有結婚以前的姓,又問——
「或者一個叫德北菲爾德小姐的人?」
「德北菲爾德?」
這個郵差還是不知道。
「先生,你知道,觀光的人每天有來的也有走的,」他說;「要是不知道他們的住址,你是不可能找到他們的。」
就在那個時候,又有一個郵差急急忙忙從郵局裡走出來,克萊爾又向他問了一遍。
「我不知道姓德北菲爾德的;但是有一個姓德貝維爾的,住在蒼鷺。」第二個郵差說。
「不錯!」克萊爾心想苔絲用了她本來的姓了,心裡一喜,大聲喊著說。「蒼鷺在什麼地方?」
「蒼鷺是一家時髦的公寓。上帝啊,這兒可遍地都是公寓呀。」
克萊爾向他們問了怎樣尋找那家公寓的路,就急急忙忙地去找那家公寓,他找到那家公寓的時候,送牛奶的也到了那兒。蒼鷺雖然是一座普通的別墅,但是它有自己單獨的院子,看樣子是一處私人住宅,想找公寓的人肯定是沒有人找到這兒來的。他心裡想,可憐的苔絲恐怕在這兒當女僕,要是那樣的話,她就會到後門那兒去接牛奶,因此他也想到那兒去,不過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轉身走到前門,按了門鈴。
當時時間還早,女房東自己出來把門開了。克萊爾就向她打聽苔瑞莎·德貝維爾或者德北菲爾德。
「德貝維爾夫人?」
「是的。」
那麼,苔絲還是表明了自己結了婚的身份了,他感到高興,儘管她沒有接受他的姓。
「能不能請你告訴她,就說有一個親戚想見她?」
「現在還太早。那麼我告訴她什麼名字呢,先生?」
「安琪爾。」
「安琪爾?」
「不是天使的安琪爾;那是我的名字,她會明白的。」
「我去看看她是不是醒了。」
克萊爾被帶進了前廳,也就是餐廳,他從彈簧窗簾的縫中向外看去,只見外面有一個小草坪,上面長著一叢叢杜鵑和別的灌木。顯然,她的處境決不是像他擔心的那樣糟糕了,心裡突然想,她一定是想法把那些珠寶取出來賣了過這種日子的。他一時也沒有責備她的意思。不久,他敏銳的耳朵聽到樓上響起了腳步聲,這腳步好像踩在他的心上,使他的心咚咚直跳,難受得都快站不穩了。「天哪!我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她會怎樣看我呢!」他對自己說;房門打開了。
苔絲在門口出現了——完全不是他預先想像的樣子——的確和他想像的相反,這使他困惑不解了。她本來是一種天然的美麗,穿上那一身服裝,如果說不是更美了,那也是更加顯眼了。她身上穿一件寬鬆的淺灰色開司米晨衣,上面繡著顏色素淨的花樣,腳上穿的拖鞋也是淺灰色的。她的脖子四周是一圈晨衣的細絨褶邊,她那一頭他現在還記憶猶新的深棕色頭髮,一半挽在頭上,一半披在肩上——那顯然是她匆忙下樓的緣故。
他伸出胳膊要去擁抱她,但是他又把胳膊放了下來,因為她還仍然站在門口,沒有向他走過來。他現在只剩下了一副枯黃的骨架,因此他覺得他們的差別太大了,認為他的樣子讓苔絲討厭了。
「苔絲,」他說話的聲音已經沙啞了,「我拋開了你,你能原諒我嗎?你能不能——走過來?你是怎樣生活的——像這樣生活的?」
「太晚了,」她說,她的冷酷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著,她的眼神也不自然地閃著。
「從前我錯怪你了——我不是把你看成本來的你!」他繼續懇求說。「我最親愛的苔絲,我後來知道錯了!」
「太晚了,太晚了!」她大聲說,擺著手,就像一個忍受痛苦的人再也無法忍受了,覺得一分鐘似乎就是一個小時。「不要走到我的跟前來,安琪爾!不——你不能走過來。你走開吧。」
「不過,我親愛的妻子,是不是因為我病成了這個樣子的緣故你才不愛我了?你可不是一個反覆無常的人——我是專門來找你的——我的父母現在都歡迎你了!」
「是的——啊,是的,是的!不過我說過,我說的是太晚了。」
苔絲的感覺似乎像是一個在夢中逃難的人,只想逃走,卻又無法逃走。「難道你還不知道一切嗎?你還不知道嗎?如果你不知道,你又是怎樣找到這兒來的?」
「我到處打聽,才知道你在這兒。」
「我等你等了又等。」她繼續說,說話的時候又突然恢復了從前的淒婉音調。「但是你沒有回來啊!我給你寫信,你還是不回來!他也不斷地跟我說,你再也不會回來了,說我是一個傻女人。他對我很好,對我的母親也好,在我的父親死後他對我家裡所有的人都好。他——」
「我不懂你說的話。」
「他又騙得我跟了他呀。」
克萊爾猛看了她一眼,明白了她話的意思,就像得了瘟疫一樣癱瘓下來,目光也低垂下去,落在了她的一雙手上,那雙手過去是玫瑰色的,現在變白了,更加嬌嫩了。
她繼續說——
「他在樓上,我現在恨死他了,因為他騙了我——說你不會回來了,可是你卻回來了!這身衣服也是他要我穿上的:他要怎麼樣,我都不在乎了!不過,安琪爾,請你走開吧,再也不要到這兒來了,好不好?」
他們兩個人呆呆地站著,張惶失措,兩雙眼睛含著悲傷,讓人看了難過。兩個人都似乎在乞求什麼,好讓自己躲藏起來,逃避開現實。
「啊——都是我的錯!」克萊爾說。
但是他說不下去了。那個時候,說與不說,都一樣表達不出自己的思想。不過他還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一件事情,儘管他這種意識當時不太清楚,後來他才想明白。那種意識就是,苔絲在精神上已經不承認站在他面前的肉體是她自己的了——她的肉體像河流裡的一具死屍,她讓它隨波逐流,正在朝脫離了她的生命意志的方向漂去。
過了一會兒,他發現苔絲已經走了。他全神貫注地站了一會兒,他的臉變得越來越冷漠,越來越憔悴;又過了一兩分鐘,他走到了街上,連自己也不知道在向什麼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