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牌兒的紅土販子,現在很不容易看見了。因為自從維塞斯通了火車以後,維塞斯的牧羊人給他們的綿羊作趕廟會的準備工作1而大量使用的那種鮮明顏料,又另有了來路,那兒的鄉下人不必靠這些買斐司逃芬2一般的行商了。即使有一些間或還仍舊存在,而他們從前那種富於詩意的生活,現在也漸漸消失了;原來他們從前作這種營生的,都得按著時候到出紅土的土坑裡採掘原料;除了深冬以外,還都得成年整月在野外露營,都得在成千成百的莊田上游來蕩去,並且,生活雖然漂泊不定,卻都能保持一種囊橐充裕的體面神氣:這都是從前這種營生的特色,也是叫它富有詩意的地方。
1指用紅土在羊身上染標記,以便和別人的羊區別而言,已見前。
2買斐司達芬:歐洲舊傳說,大天使變為魔鬼者有七,第一為撒旦,第二即為買斐司達芬。浮士德把靈魂賣給他。歌德的《浮士德》,馬婁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劇》裡面,都把他當作浮士德的侍隨魔鬼。據傳說,他的衣服全身紅色。
紅土這種顏料,無論落到什麼東西上面,都要把它那種鮮明的顏色全部佈滿;無論是誰,只要把它弄上半點鐘的工夫,他就一定要像該隱似的,身上非留下不可磨滅的記號不可1。
一個小孩頭一回看見紅土販子那一天,就是他一生裡的一個新紀元。在一般幼小的心靈裡,這樣一個渾身血紅的人物,就是他們從有想像力那一天起所做的一切噩夢中提煉出來的精華。維塞斯一帶的母親們,用來嚇唬小孩的成語,好幾輩子以來,就老是「紅土販子來捉你了」這句話。本世紀初年2,它的地位,曾有一個時期完全叫鮑那巴得3取而代之,但是時勢變易以後,鮑那巴得已經陳腐失效,從前那句老話又恢復了它的舊勢力。不過現在這種時候,紅土販子也和鮑那巴德一樣地淪入了過時失效的神怪國度裡,又有了近代的發明來代替了它。
1該隱:亞當之子,因妒殺其弟亞伯,耶和華便罰他,叫他在地上流離飄蕩。耶和華對他說,凡殺該隱的必遭報七倍。耶和華就給該隱立一個記號,免得被殺。事見《舊約-創世記》第四章第一至第五節。
2本世紀初年:指十九世紀而言,那時英國人正同拿破侖交戰,一直頂到一八一五年滑鐵盧之役,戰事才結束。
3鮑那巴得:拿破侖的姓。當時英國人都很怕拿破侖。
紅土販子的生活和吉卜賽人彷彿;但是他們卻都看不起吉卜賽人。他們的生意,和編筐編席的行販,差不多一樣地興隆;但是他們和那些行販,卻並沒有來往。他們的出身、他們的教養,比牛羊販子的高;但是牛羊販子,在路上和他們屢屢相逢的時候,卻只對他們點一點頭就完了。他們的貨物,比沿街叫賣的小販子的值錢;但是那些小販子卻不以為然,看見了他們的大車,只昂首直視地走過。他們的樣子和顏色,看著非常地奇怪,所以他們同展覽蠟人兒的和開轉椅的站在一塊兒,那展覽蠟人兒的和開轉椅的都會叫他們比得體面起來;但是他們卻認為展覽蠟人兒的和開轉椅的身份低下,不肯和那一類人接近。在這些路上行息的各色人等之中,紅土販子不斷地出現;但是紅土販子卻和那些人都沒有關係。販紅土那種營生,本來就有叫他們隔絕脫離一切的趨勢,而販紅土這行人,也的確往往和一切都隔絕脫離。
我們有的時候聽見人說,凡是作紅土販子的,都是自己作了惡事而卻冤枉別人,叫別人替他們受苦,他們就是這樣的罪人:但是他們雖然逃了法網的制裁,而卻逃不了良心的譴責,所以他們才幹了這種營生,作為終身的懺悔。如果不是這樣,那他們為什麼單作這種事情哪?在現在這段故事裡,這種說法,特別恰當。因為那天下午走上愛敦荒原的那個紅土販子,就是一個令人可愛的胎子,卻犧牲在怪模怪樣的職業裡;本來作這種職業,醜人也一樣能作得很好。這位紅土販子唯一令人生畏的地方,只是他的顏色。要是把他那種缺點去掉,他就是鄉下人裡面一個可愛的模範人物了。一個眼光銳敏的人看見了他,就會覺得,一定是他原來的身份使他不生興趣,所以他才把它放棄(這種情況,實在有一部分是真的)。並且看過他以後,人們一定會冒昧地說,他生來是脾氣柔和、眼光犀利的,不過那種犀利還不到狡猾的程度。
他補著襪子的時候,他的臉因為心裡想事情,繃得緊緊的。待了一會兒,才有了比較溫和的表情,於是那天下午他在大道上趕車趲路那時的溫柔傷感又出現了。他不久就把針停住,把襪子放下,離了坐位,從篷車一個角落那兒的鉤子上,取下一個皮袋來。皮袋裡盛著許多東西,裡面有一個牛皮紙紙包。紙包的折痕,都磨得像樞軸一般,從這一點上看,我們就可以斷定,這個紙包,一定是曾經小心謹慎地打開又包起來,包起來又打開,這樣許多許多次了。他拿著這個紙包,在車裡唯一的坐具,一個擠牛奶用的那種三條腿的小凳子上坐下,在蠟燭光下把紙包看了一會,才從紙包裡拿出一封舊信,把它展開。信上的字,本來寫在白色的紙上,但是他的職業卻把信紙染成了慘淡的紅色了,因此黑色的筆畫,看來好像冬天樹籬間杈-的寒枝,掩映在夕陽斜照的紅光裡。信的日期是兩年以前,簽的名字是「朵蓀-姚伯」。只見信上寫道:
親愛的德格-文恩——
我正從滂克婁往家裡去的時候,你把我追上了,對我提出了那個問題。我當時聽了,覺得太突如其來,所以我恐怕當時沒能讓你正確地明瞭我的意思。那時我伯母要是沒來接我,我當然立刻就可以把話都說明白了,但是既然她在跟前,我就沒有機會再談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一直地心裡不安。因為,雖然你知道,我本來決不願意惹你難過,但是我恐怕,我卻非惹你難過不可了,因為我現在要把那時候我並非真意所說的話否定了。德格,我不能嫁你,也不能讓你拿我當你的情人看待。我實在不能那樣,德格。我希望你不要把我這個話放在心上,更不要因為這個心裡難過。但是我一想,你會難過的,所以我很惆悵;因為我很喜歡你;我心裡頭,除了我堂兄克林以外,再就是想著你了。我們不能結婚的原因很多,很難在一封信裡說得詳盡。上一回你跟著我的時候,我一點兒也沒想到你會對我提那個話,因為在我這一方面,向來就絲毫沒把你當作情人看待過。你對我說的時候,我曾笑過,那也請你不要生氣;你以為我笑你,笑你傻,那你就錯了。我是因為那個意思非常奇怪、所以才笑,我並非笑你。一個女人,答應和你好,打算作你的太太,那她心裡總得有某種情感,現在我心裡卻並沒有那種情感,因此我才不能讓你對我求愛;這是我的原因,並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我另外有意中人;因為我並沒鼓勵過人,向來沒鼓勵過人。還有一層原因。那就是我伯母了。就是我願意嫁你,她也不會同意的。她固然很喜歡你,但是她卻願意我嫁一個身份比開小牛奶場的高一點兒的人,嫁一個有高等職業的人。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我把話痛痛快快地都說了,心裡就存了芥蒂;不過我知道你會設法再和我見面的,而我覺得咱們兩個,還是不再見面好。我將來想起你來的時候,永遠要把你看作是一個好人,並且要永遠關心你將來的幸福。我讓真恩-奧查的小女僕把這封信帶給你。
你的忠實朋友,朵蓀-姚伯。
牛奶廠文恩先生收覽。
這一封信,本是好幾年以前,一個秋天的早上,送到文恩手裡的,從那一天起,一直到今天,這個紅土販子,還沒再和朵蓀見過面。在這個時期,他的身份比他原來,和朵蓀的離得越發遠了,因為他干了賣紅土這種營生了;不過他的境遇仍然算很寬裕。因為他的進款,只用四分之一,就夠他的用度了,所以他實在很算得是一個發財的人。
求婚的人,受了拒絕,就和無窩可歸的蜜蜂一般,自然要任意遊蕩了;而文恩在他一陣失望而流入憤世嫉俗中所選擇的職業,有許多方面都和他同氣同德。但是在他漂泊的中間,因為舊情的牽引,他常向愛敦荒原上去,不過雖然是她把他吸引到那裡,他卻永遠沒冒昧地強去見她。能待在朵蓀住的荒原上,和她離得很近,而不被她看見,在文恩看來,這就是他所能有的快樂裡唯一的小母羊1了。
1小母羊:《舊約-撒母耳記下》第十二章第一至第六節:拿單對大衛說,在一座城裡有兩個人,一富一貧。富人有許多牛群羊群,窮人除了所買來養活的一隻小母羊羔之外,別無所有。羊羔在他家裡和他兒女一同長大。在他看來同兒女一樣。
於是那天下午發生了那件事;那個紅土販子既是仍舊很愛朵蓀,同時沒想到在她緊關節要的時候幫了她的忙,這種情況激動了他,使他立下誓願,要為她積極效勞,不再像以先那樣,遠遠地躲著她而獨自歎息。現在既然發生了這樣的事,那麼讓他對於韋狄的存心是否忠實不生疑問,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朵蓀的希望卻很明顯,完全寄托在韋狄身上;文息看到這裡,就把自己的愁煩撂開,決定幫助朵蓀,叫她在自己所選擇的道路上,達到快活美滿的境地。在所有的情況之中,這一種當然是最使他難堪的了,所以處理起來很討厭;但是這位紅土販子的愛情卻是開朗曠達、高尚豪邁的。
他為維護朵蓀的利益而採取的第一步措施,是第二天晚上約莫七點鐘的時候開始的,進行的步驟,是根據那個鬱悶的小孩所說的話。他聽說他們秘密相會,就立刻斷定,韋狄所以對於婚姻毫不介意,游苔莎總多少有些關係。他並沒想到,游苔莎表示愛情的號火,本是那個被棄的美人聽見她外祖傳來的消息以後才點起來的。他不知不覺地把游苔莎看成了是給朵蘇破壞幸福的謀主,卻沒想到,她本是韋狄的舊情人,朵蓀的幸福早已有了障礙了。
白天的時候,他異常焦灼地想要曉得朵蘇現在的情況;但是他對於她家本是一個生人,所以他就沒冒昧地到她的家裡去,尤其是在她現在這種難堪的時候。他把一天的工夫,都費在搬家上面,把他的車馬和貨物,全都移到東面;在那塊荒原上,很加意地選擇了一個遮風擋雨的地點,看他的意思,好像他這次在那裡的停留,要比較長久。他把這件事辦完了以後,就順著原先的來路,徒步往回走了一段,那時天已經黑了,於是他又往左邊斜著岔下去,一直走到隔雨塚不到二十碼的一個土坑邊上,站在那兒一叢冬青後面。
他本是要在那兒等著看兩個人的約會的,但是他卻白等了。那天晚上,除了他自己,並沒有別人走近那個地點。
但是這種白費氣力的情況,對於紅土販子,並沒多大影響。他步坦特勒司1的後塵,彷彿覺得,心願的實現,總得先有無數次的失望作前驅,才合情理,假使沒有失望而就實現了心願,那未免是奇聞了。
1坦特勒司;是希臘神話裡裡地亞的國王,因為洩露天機,被天神罰他站在水裡,卻永遠不使他的嘴能夠喝到水,但他總想喝到它。
第二天晚上,他又在同一個時間裡,同一個地點上出現,但是他所期待的那兩個何約會的人,游苔莎和韋狄,卻並沒來。
他把這件事又一模一樣地接著作了四天,都沒成功。但是緊接著又一天,離他們前次相會剛一禮拜的時候,他卻看見一個女子模樣的人,順著山崗飄然走動,同時一個青年男子的形體,從下面的山谷裡走上山來。他們兩個,在圍繞著雨塚的那個小濠溝裡見了面。這個小溝,就是古代不列顛人原來掘的那樣,家墓就是用它裡面的土壘起來的。
那個紅土販子,只覺他們兩個,又要想主意欺侮朵蓀了,所以就忿怒起來,立刻心生一計。他馬上離開那叢冬青,在地上爬著往前挪動。他爬到了離他們兩個頂近而卻可以不至於被他們發現的地方了,那時候他看出來,因為逆風的原故,那一對情人說的話他聽不見。
只見靠近他身旁那塊地方,也和荒原上許多別的部分一樣,有一大方一大方的泥炭1,佈滿了地面,邊靠邊地倒擺著,都預備在風雪未來以前,讓提摩太-費韋來搬走。那個紅土販子,當時躺在地上,把那些泥炭取過兩方來,一方蓋住他的頭部和肩膀,一方蓋住他的背脊和兩腿。這樣一來。就是大白天裡,紅土販子也很難叫人看見;因為泥炭上的石南直豎在他身上2,看著和長在地上一樣。於是他又向前爬,同時身上的泥炭也跟著他爬。那時天色既是黃昏,就是他沒有東西遮蓋,大概也不會被人發現,現在加上一層保護,更像在地道裡行動一般了。所以他就往前爬到離他們兩個很近的地方。
1一大方……泥炭:泥炭一般鏟作長方形。邊靠邊倒擺著,是使泥炭下面更渴之處朝上,得以曬乾。
2泥炭上的石南直豎在身上:泥炭一般分兩種,其中之一叫做黃泥炭,是從較干的地面上,連同長在上面的草根和植物一併剷起的,故上面帶有石南。
「你要跟我商量商量這件事?」只聽游苔莎-斐伊的聲音,圓潤充實,急躁激憤,送到紅土販子的耳朵裡。「跟我商量商量?你對我說這樣的話,簡直就是叫我動氣呀:我不能再老老實實地受你這一套啦!」說到這裡,她開始哭起來。「我已經愛了你啦,並且也已經表示出來我愛你啦,現在後悔也來不及啦,你可居然能跑到我這兒,對我板著面孔,來跟我商量你娶朵蓀是不是更好一些。是更好——當然更好。你快娶她就是啦:把我和她都跟你比一下,那她跟你,身份更接近。」
「不錯,不錯,很好,」韋狄不容分說的樣子說。「不過我們要看實在的情況。事情弄到這步田地,究竟我該擔多大的錯兒,先不必管,反正不論怎麼說,朵蓀現在的情況,比你的要壞得多。我這不過是把我現在進退兩難的意思對你說一說就是了。」
「不過我不用你對我說!難道你不知道,你對我說,正是惹我難受嗎?戴芒,你近來所作所為可很不好;我看你越來越不像話啦。憑我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一向心高志大的人,對你表示愛,這是多麼大的情意,你該怎麼樣敬重才是:誰知道你對我這番情意,卻會不重視哪。不過這都是叫朵蓀鬧的。本來是她把你從我手裡搶走了的;所以她現在受罪正是應該的。她現時在哪兒待著?我問這話並不是我對她關心,連我自己待在什麼地方,我還都不在乎哪。啊,要是我這陣兒死啦,那她該多麼樂!我問你,她在什麼地方?」
「朵蓀現時還是跟著她大媽,老自己躲在臥房裡,一個外人也不見,」韋狄帶著不在乎的神氣說。
「看你的樣子,就是現在,我覺得你對她也並不怎麼關心,」游苔莎忽然喜歡起來說;「因為要是你對她關心,那你談起她來,就決不會這樣冷淡了。你對她談起我來,也這樣冷淡嗎?啊,我想是吧!不然,你為什麼原先會把我甩了哪?我想我是永遠也不會饒恕你的,只有在一種情況之下才會,那就是:無論什麼時候,你把我甩了以後,就心裡難過,覺得對不起我,又回到我這兒來。」
「我永遠也沒想要把你甩了啊。」
「即便那樣,我也並不感激你。我恨的就是順順利利的愛情。我實在倒很願意你待些日子就把我甩開幾天。情人太老實了,愛情就成了最使人抑鬱的東西了。把話說得太明白了,未免顯得不吝臊,不過這卻是實在的!」說到這裡,她低聲一笑。「我連一想到平淡的愛情,都要馬上就覺得鬱悶起來。你不要淨給我平淡無味的愛情,你要是那樣,你就請走好啦!」
「我倒很願意朵綏不是那樣一個好得了不得的女人。因為那樣的話,我就可以對你忠心到底,而不至於坑害一個好人了,」韋狄說。「總而言之,我是罪人;我連你們兩位的小指頭都配不上。」
「不過你千萬可不要因為要講公道而為她犧牲了自己,」游苔莎急忙回答說。「比方你並不愛她,那麼歸根到底頂慈悲的辦法,就是隨她去,不要再理她。那永遠是頂好的辦法。我這樣說,未免有失女人的身份,我想。你離開我以後,我老因為對你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生自己的氣。」
韋狄並沒回答,只在石南中間走了一兩步。在他們兩個都不言語的時候,只聽離得不遠的地方上,一棵削去樹梢的棘樹,正迎著風颯颯蕭蕭地響起來,風在它那些毫不撓折的硬枝中間刮了過去,好像通過濾器一般。那彷彿是夜神正在那兒咬牙切齒地唱輓歌。
游苔莎半雜傷感地繼續說:「上次我見了你以後,我曾想過一兩次,我覺得你也許並不是因為愛我,才沒跟她結婚。你現在要告訴我,到底是不是,戴芒:就是不是,我也認啦。我跟這件事到底有沒有關係?」
「你一定非逼我告訴你不可嗎?」
「一定,我非弄個明白不可。我覺得我對自己的力量,過於自信了。」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吧;直接的原因,是婚書不能在那地方用,沒等到我去弄第二個來,她就跑了。一直到那個時候為止,你跟這件事並沒有關係。從那個時候以後,她伯母對我說話的態度,很叫我不痛快。」
「不錯,不錯;我跟這件事沒有關係,我跟這件事沒有關係。你不過跟我開開玩笑就是啦。哎呀天哪,怎麼我游苔莎-斐伊,會把你看得這樣高!」
「沒有的話,你不必動這樣的氣……游苔莎,去年夏天,太陽西下,天涼快了的時候,咱們兩個,在這些灌木中間逛來逛去,山影把咱們兩個掩在山谷裡面,差不多都叫別人看不見了,那種情況,你還記得吧!」
游苔莎仍舊悶悶不語,待了一會兒才說:「不錯,記得;那時候我還因為你居然敢抬起頭來用眼一直看我而常常笑你哪!但是從那個時候以後,你很叫我受了點兒罪。」
「不錯,你待我太苛刻了,等到後來,我覺得我又找到了一個比你更好的人,才不難過了。游苔莎,我找到這樣的人,真是我的福氣。」
「你現在還覺得你找到了一個比我更好的人嗎?」
「有的時候我覺得是那樣,有的時候我又覺得不是那樣。這兩個天秤盤兒,一點兒也不偏,只要擱上一個羽毛,就可以把它們弄歪了。」
「不過你要說實話,你到底對於我跟你見面兒或者不見面兒,在乎不在乎?」游苔莎慢慢地問。
「我多少也在乎一點兒,不過不至於把我鬧得心神不安,」那位青年男子懶洋洋地說。「也可以說不在乎,因為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了。我從前以為只有一朵花,現在我卻找到兩朵了。也許還有二朵、四朵,或者無數朵,都跟第一朵一樣地好哪……我的命運真得算是怪。誰想得到,這樣的事情讓我碰上了哪。」
游苔莎聽了這個話,壓住自己同樣也能成愛也能成怒的烈火,打斷了韋狄的話頭問:「你現在還愛我不愛?」
「誰知道哪。」
「你得告訴我,我一定要弄個明白。」
「我也愛,也不愛,」他故佈疑陣說。「換句話說,我有我的節氣和時季。有的時候你太高傲,有的時候你太嬌懶,有的時候你太憂鬱,有的時候你又太淒楚,有的時候我也說不上來究竟你怎麼樣,我只知道,你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是我世上唯一的意中人了,我的親愛的。不過你仍舊是一位小姐,和你結識,還是令人愉快,和你相會,還是使人舒適,並且把你整個看來,我敢說還是跟從前一樣地甜美——差不多一樣地甜美。」
游苔莎沒言語,她轉身離開了他,跟著口氣裡帶出一種暫霽天威的樣子來,說:「我要散一散步,我就走這條路。」
「好啦,我幹別的更無聊了,所以我就跟著你吧。」
「不管你現在的態度怎麼樣,不管你變心不變心,反正你知道你不會有別的辦法,」她帶著挑戰的樣子回答說,「不管你嘴裡怎麼說,不管你心裡怎麼掙扎,不管你怎麼想把我甩開——反正你總忘不了我。你愛我要愛一輩子。你要是能娶我,你就會樂得又蹦又跳。」
「不錯,我是會那樣,」韋狄說。「游苔莎,你不知道,我從前常常想的那些奇怪念頭,現在我又想起來啦。你現在仍舊還像從前一樣,很恨這一片荒原,這一層我很知道。」
「我是很恨這片荒原,」游苔莎聲沉音低地嘟囔著說。「就是這片荒原,現在使我受苦遭難,使我忍辱含垢,將來還要使我喪身送命。」
「我也很恨這片荒原,」韋狄說。「你聽現在咱們四外刮的風有多淒涼!」
游苔莎並沒回答。那時的風聲,誠然是莊嚴悲壯,浸濡一切。傳到他們的耳朵裡的,是錯綜複雜的音調,附近一帶的景物,彷彿用耳朵聽來,就等於用眼睛看到。大地的景物、雖然昏昏沉沉,但是用耳朵聽起來,卻好像一幅清楚的圖畫;生長石南的地方,從哪裡起,到哪裡止;常青棘在哪個地方長得又高又壯,在哪個地點新近被人割下;杉樹的叢林,長在哪一方面;長冬青的坑谷,離得有多遠:所有這些情況,他們都能用耳朵辨認出來;因為這些不同的東西,不但各有各的形狀和顏色,並且也各有各的聲音和腔調1。
1各有各的聲音和腔調:比較哈代的小說《綠林蔭下》第一章:「據一個住在樹林子裡的人看來,差不多每一種樹,不但各有各的形態,並且還各有各的音調。當輕風過處,杉樹不但輕搖微晃,並且還呻吟啜泣,清晰可聽;冬青就一面枝柯互頭,一面失聲呼嘯;槐樹就一面戰抖,一面嘶喊;樺樹是枝兒平著起落,蕭蕭作響。冬天雖然叫樹葉脫盡,改變了各種樹的聲音。但是它卻不能毀滅各種樹的個性。」
「唉,天哪,這真太荒涼了!」韋狄接著說。「這些富有畫意的坑谷和雲霧,對於咱們這樣瞧不出它們有什麼特別意義的人,有什麼好處?為什麼咱們必得住在這兒?你和我一塊兒上美國去好不好?我在威斯康星州有親戚。」
「這我得考慮考慮。」
「一個人,要不是野鳥,也不是風景畫家1,住在這兒,就彷彿很難有什麼成就。你說你去不去哪?」
1風景畫家:英國十九世紀風景畫家,崇拜「光」,以大自然為藝術至高表現的基礎。而愛敦荒原最富於「光之變幻」的表現。
「你得給我點時間,」她拉著他的手溫柔地說。「美國太遠了。你和我一塊兒走一走,好不好?」
她說完了這句話,就從古塚的基座那兒走開了,同時韋狄跟在她後面,因此紅土販子就再聽不見他們說的話了。
紅土販子把那兩方泥炭撂在一旁,站起身來。游苔莎和韋狄的黑影,從界著天空的地方慢慢降下而完全消失了。他們兩個好像是一對觸角,那片荒原好像是一個懶懶的軟體動物,原先把觸角伸了出來,現在又把觸角縮了回去。
那時紅土販子,就從這個山谷走到他的車馬所在的那個山谷。只見他的腳步,沉重遲慢,不像-個身材瘦削、年方二十四歲的青年。他剛才看到的情況,把他的心攪得痛苦起來。他一路走來,從他嘴邊上吹過的微風,都帶著他呼求天譴的字句一塊飛去。
他當時進了篷車,車裡有一個火爐,裡面生著火。他連蠟都沒點,一下就坐在那個三條腿的凳子上,把剛才所見所聞的種種關於他仍舊愛慕那個人的情況,埋頭琢磨。他發出一種聲音,既非歎息,又非啜泣,然而這種聲音,表示他心煩意亂,比歎息啜泣還表示得明顯。
「我的朵綏,」他低聲沉痛地說,「這可怎麼辦哪?哦,不錯,我得去見一見游苔莎-斐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