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響至樂半日深愁

    第二天,布露恩裡很夠沉悶的。姚伯固然在書房裡,對著展開的書本坐著,但是他那些點鐘裡的工作卻少得可憐。既是他決定對他母親,在行動方面,不露任何近於怨怒的神色,所以就有時同她談一談眼前過去的瑣事,即便他母親的回答非常簡短,他也裝作不理會。那天晚上七點鐘左右,他以同樣的決心,作出有說有笑的態度,對他母親說:「今天晚上月蝕,我要到外面去看一看。」說完了,就穿上大衣,離開了她。
    那時候,還沒高昇的月亮,從房子前面還看不見;姚伯往山谷外面走去,一直走到他站在月光普照的地方上。但是即便到了那兒,他還是往前走,而他的腳步是朝著雨塚那方面去的,
    過了半點鐘的工夫,姚伯就站在雨塚的頂兒上了。天空裡,從天邊這一頭兒到天邊那一頭兒,完全澄澈晶明,月亮把它的光輝傾瀉到整個的荒原上,但是卻沒能把那一片大地顯然分明地照得發亮,僅僅路徑上和河槽裡有露著白色稜石和閃爍明滅石英沙子的地方上,才看著好像是一片昏暗上的幾條線道。姚伯在雨塚上站了一會兒,就俯下身子,用手把石南灌木摸了一摸。石南灌木很乾爽,他就把臉衝著月亮,在雨塚上面一下坐了下去,他每一隻眼睛裡,都映出一個小小的月亮來。
    從前姚伯已經上這兒來過多少次了,都沒把他的目的告訴他母親;他告訴他母親今天是頭一次,而他告訴的時候,外表上裝作很坦白的樣子,骨子裡卻是要掩飾真正的意思。他現在居然會撒起謊來了。這真是三個月以前他自己決想不到會作得出來的事。他回到這塊僻靜的地方上來工作,本來期望可以逃開塵網中名韁利鎖的煩惱的,但是你看,那種種韁鎖,在這塊地方上也一樣地存在。他現在比以前更想要逃開這個只承認個人野心是唯一進步方式1的世界,而逃到另一個不是這樣的世界上去了——現時在他頭上照耀著的那個銀月球上,從前某一個時期裡,也許曾經是那樣的一個世界。他的眼光,就在那個遙遠的世界上縱橫觀覽起來——看那上面的虹灣2,那上面蒼茫的危機海,那上面的風雨洋,夢湖,廣漠的垣原,和奇特的環山——直看到後來,他差不多覺得自己就好像親身在它那些荒涼的景物中間遊逛,在它那些宛如空殼的山3上站立,在它那些荒漠上穿行,降到它那些山谷和古老的海底,登上它那些火山山口的邊兒一樣了。
    1個人野心是唯一進步方式: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在《原富》裡說過,個人利益為經濟活動之準的。同時他認為,普遍追求個人利益,可以促進公眾利益。這兒的說法,即受此影響而來。英國文藝批評家約翰-羅斯欽晚年致力社會改革,反對以「經濟人」為基礎的經濟,所謂「經濟人」即指專以贏利為動機而發展經濟之人。美國經濟論文家亨利-喬治(1839-1897)在他的《進步與貧窮》導言裡則說,「如果近代進步所帶來的累增財富,只能成為個人私產,增加個人奢侈,加劇貧富競爭,那不能算真正的進步。」
    2虹灣……:月球地面,自從伽利略以來,就有人仔細用望遠鏡研究,畫成地圖,每一個地形和地區,都用地理上的或者古代神話裡的名字表示。本來都是拉丁文。這裡所寫都是譯成英文的,如危機海,原來是「MareCrisium」,夢湖原來是「LacusSomniorum」,風雨洋原來是「OceanusProcellarum」之類。
    3月球上的山為熄滅的火山,山口大而圓,自外視之.洞穴很深,如空殼然。
    他正看著這個遠離我們的景物,只見一層黃黑色的陰影,在月亮的下邊出現;原來月蝕已經開始了。這種光景,表示了一個預先約好了的時刻;因為遠處天空的現象,已經被塵世的情人用作相會的暗號了。姚伯看見了這種光景,他的心就飛回地上來了;他站起身來,把身上抖了一抖,靜靜地聽去。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也許十分鐘都過去了,月亮上的陰影也顯然增大了。他聽見左面有一種蕭屑的聲音,跟著一個圍在斗篷裡的人形,仰著臉兒在雨塚的基座那兒出現,姚伯就下了雨塚。一會兒的工夫,那個人形就已經在他的懷裡了,他的嘴唇也貼到她的嘴唇上了。
    「我的游苔莎!」
    「克林,最親愛的!」
    還不到三個月的工夫,他們兩個就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
    他們兩個,都許久許久一個字沒說;因為他們那時的心情不是言語所能傳達的:言語好像只是野蠻時期生了銹的器具,僅僅能偶爾勉強用一用就是了。
    「我正這兒開始納悶兒,不知道你怎麼還不來,」游苔莎從姚伯懷裡稍稍離開一點兒的時候,姚伯說。
    「你不是說月亮邊兒上有黑影以後十分鐘嗎?現在正是這樣啊。」
    「不要管那個啦,咱們只想這兒咱們兩個好啦。」
    於是他們兩個互相握著手,又靜默起來,同時月亮圓盤上的黑影,比以先又增大了一點兒。
    「自從上回咱們分別了以後,你不覺得很久嗎?」游苔莎問。
    「我只覺得愁悶。」
    「並不覺得很久?那是因為你老忙著作事,所以就忘了我不在跟前了。像我這樣什麼事也不能作的人,就覺得跟生活在停蓄不動的死水裡一樣。」
    「不過我倒寧肯忍受膩煩,也強似用我現在這種辦法來消磨時光。」
    「你用的是什麼方法啊?你一定是在那兒琢磨不該愛我來著了。」
    「一個人怎麼能一面那樣想,可一面還照舊愛下去哪?沒有那樣的事,游苔莎。」
    「男人能那樣,女人可不能。」
    「好吧,不管我一向琢磨的是什麼,反正有一樣事我敢擔保——那就是,我的的確確地愛你,都愛得超過一切範圍,絕對沒法形容了。我愛你都愛得心迷意惑、丟魂失魄的了——我這個人,本來對於我看見過的女人,不論哪一個,都頂多不過一時之間感到快意就完了。現在你讓我一直看著你那有月光照著的面孔吧,仔仔細細地看一看那上面的每一種曲折,每一條線道吧!這個面孔,和我沒有見你以前常常看到的那些面孔,只有毫髮的差別;然而這毫髮的差別,又是多大差別啊——就是具備一切和一無所有的差別。我再吻吻你吧,一下、兩下、三下。游苔莎,你的眼睛好像睡意朦朧了。」
    「不是,我的眼神兒看起東西來老是那樣。我想那是由於我有時因為我下世為人覺得苦惱,才有那種眼神兒吧。」
    「你現在不覺得那樣了吧?」
    「不啦,但是我可知道咱們兩個將來不能老這樣相愛,沒有東西能擔保愛情地久天長。它將來總會像幽靈一樣化成雲煙所以我滿懷的恐懼。」
    「你用不著那樣。」
    「啊,你是不知道哇。固然你比我經的多,見的廣,又親身在我僅僅聽說過的城市裡住過,親身跟我從來沒見過的人接觸過,比我又大幾歲。但是在這一方面,我可比你老練。我從前曾愛過另一個人,現在又愛了你了。」
    「看著上帝的仁慈,別說這種話啦吧,游苔莎!」
    「不過我想我不會是頭一個先變心的。咱兩個這番愛情我恐怕要落這麼一種結果:你母親要發現你跟我會晤,跟著就要影響你,叫你反對我。」
    「那是永遠不會有的。她已經知道咱兩個的會晤了。」
    「並且說過我不好的話了,是不是?」
    「我不想說。」
    「那麼,你請走吧!你聽她的話好啦。我要把你毀了。你這樣和我會晤,太糊塗了,你現在吻我一下,就從此永遠撂開手好啦。永遠撂開手——你聽見了沒有?——永遠撂開手!」
    「我不。」
    「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以往因為戀愛而倒了霉的人可就多著哪。」
    「你這是不顧輕重,想入非非,任意瞎說,並且你誤會了。我今天晚上來見你,除了為愛你而外,還有別的原故。因為雖然我跟你不一樣,覺得咱們的愛能夠天長地久,我可又跟你一樣,覺得咱們不能老像現在這樣過下去。」
    「哦,這都是你母親鬧的!不錯,一定是!我知道!」
    「你不要管是什麼啦。你只信我這句話好啦:我決不能沒有你。我一定要你永遠在我跟前。就是今天晚上,我都捨不得叫你離開我。這種焦慮,我的最親愛的,只有一種治法——那就是你得作我的太太。」
    她驚了一下,跟著勉強作出安靜的態度來說:「憤世嫉俗的人說,結婚治好了相思,也就治好了焦慮了。」
    「不過你一定得答覆我。是不是還得等幾天,你再答覆我哪?我並不是說馬上就得答覆。」
    「我得想一想,」游苔莎嘟囔著說。「現在你跟我談一談巴黎吧。世界上還有像巴黎那樣的地方嗎?」
    「巴黎很美。不過你願意不願作我的人呢?」
    「反正在全世界所有的人裡面,我不願意作任何別人的人——這你可滿意了吧?」
    「滿意啦,暫時滿意啦。」
    「你現在對我講一講都伊勒銳1和盧佛兒2吧,」她故作遁詞說。
    1都伊勒銳:從前法國皇宮,在巴黎塞納河右岸,始建於一五六五年。革命前,為法王居處,革命時為重要背景,一八七一年毀於火。都伊勒銳公園,前身即宮中花園,後為公園,並擴充到幾全佔王宮舊址。
    2盧佛兒:巴黎宮殿,在巴黎中心。始建於一二○四年,本為法王居處,一七九三年設為博物館。
    「我不願意談巴黎!哦,我想起盧佛兒裡你住著頂合適的一個陽光滿室的屋子來了——那個阿帕龍陳列館1。它的窗戶,主要都是朝東開的;早晨太陽明朗的時候,整個的屋子都照得一片燦爛輝煌。陽光從金碧輝煌的藻井牆壁上,光芒四射地射到裝飾富麗、鑲嵌精工的百寶箱上,從百寶箱上射到金銀器皿和陳設上,從器皿陳設上射到珠寶玉器上,從珠寶玉器上又射到琺琅上,射來射去,滿屋子裡都成了光芒織成的網了,看著確實晃眼。不過關於我們的婚姻問題——」
    1阿帕龍陳列館:盧佛兒博物館陳列室之一。占盧佛兒之西面,為珍寶館,故陳列者為所寫各物。百寶箱亦為藝術品。
    「還有凡爾賽1哪——國王的陳列宮也是那樣一個光輝燦爛的屋子,是不是?」
    1凡爾賽:法國城市,在巴黎西南十二英里。其西北有皇宮,為路易十四所增建。於一八三三至三七年,改為法國歷史博物館,其中之王宮館或路易十四寢宮、會議室等,陳設裝修,一如當日。
    「是倒是。不過淨談輝煌燦爛的宮殿有什麼用處?哦,我想起來啦,小特利亞農1咱們住著可就合適極了。月亮地裡你在那兒的花園裡散步,就和在英國的灌木園林裡一樣了;因為那兒都是按著英國的樣式修建的。」
    1小特利亞農:在凡爾賽的公園裡,建於一七六六年,為路易十六和王后瑪利-安都奈喜好之地,全為英國式,有鄉村式別墅,宮女們在內過鄉婦生活。英國樣式是不規則的,富於畫意的,不像法國園囿那樣拘於形式,板到方正。
    「我那麼想就不喜歡了!」
    「那麼你可以永遠不離開大宮1前面那一片青草地。所有那塊地方上的一切,都可以叫你覺得好像回到發人幽情的古老世界裡一般。」
    1大宮:巴黎大建築之一,每年在那裡開名畫展覽會,但建於一八九七至一九○○年,在寫此書之後。此處所寫,或為後增。
    他接著往下講給她形容楓丹白露1,形容聖克露2,形容布哇3,形容其他巴黎人常遊逛的地方,因為那些地方,她聽起來,都很新奇;講到後來她說:
    1楓丹白露:法國城鎮,在巴黎東南三十七英里。鎮西北有皇宮,於大革命後改為博物館。鎮北面及西面為楓丹白露林,號為法國最美之林,為近代法國風景畫家常去之地。
    2聖克露:法國市鎮,在巴黎西五英里.有公園一,佔地約一千畝,以美麗著,中有丘阜,可俯視巴黎全城。
    3布哇:原文「Bois」,法文,本樹林之意。法國地名叫「Bois」的有好幾個,此處指BoisdeBoulognes(布洛涅樹林)而言,在巴黎西郊,為巴黎有名的美麗公園。
    「你都是什麼時候到這些地方去呀?」
    「禮拜天。」
    「啊,對啦。我就是討厭英國的禮拜天。我要是能到巴黎,那我跟他們的過法可就太能合拍了。親愛的克林,你還要回巴黎去吧?」
    克林搖頭,看著月蝕。
    「你要是還回巴黎去,那我就——作那個,」她很溫柔地把頭靠近他的胸前說。「你要是答應我,那我也立刻就答應你,一分鐘都不用你等。」
    「你跟我母親,對於這件事,怎麼會這麼巧,都是一樣的心,真怪啦!」姚伯說。「我已經立誓不回去了,游苔莎。我並不是討厭那個地方,我是討厭我那種職業。」
    「那麼你可以作別的事兒啊。」
    「不能。並且那就要把我的計劃打亂了。你不要逼我,要我回巴黎,游苔莎。你先說你嫁我不嫁我好啦。」
    「我說不出來。」
    「我說——不要管巴黎啦;巴黎也並不一定比別的地方好。答應我吧,甜蜜的!」
    「我十分敢保,你將來決不會守定了你的教育計劃的。所以將來對我一切不會成問題的。因此我答應了你永遠永遠作你的人。」
    姚伯把她的臉輕輕用手捧到他的臉前去吻她。
    「啊!可是你還不知道我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哪,」她說。「我有的時候,老覺得我游苔莎-斐伊這個人,不能作一個樸樸實實的賢良妻子。也罷,隨它去吧——你瞧咱們的時光是怎樣地溜哇,溜哇,溜哇!」她說著,用手往半蝕的月亮上指去。
    「你太傷感了。」
    「不是。我這不過是怕想現在以外的事就是了。現在怎麼樣,咱們知道。現在咱們是在一塊兒的了,至於咱們這樣能夠多久,就不知道了;不知道的事,叫我水運想起令人可怕的種種可能,就是我可以很有理由預料將來快樂的時候,都是這樣……克林,現在這種半蝕的月亮,有一種奇怪的外來顏色照到你臉上,把你的臉映得好像是金子鑄的1似的。那是表示,你應該作些比這個更好的事啊。」
    1臉像金子兩句:比較英濤人胡得的《奇曼塞格小姐及其金腿》第三二○行以下「雅各爵士便錢堆就像豬滾爛泥塘。……他的血管都注滿了銅液金漿。因此他臉上的顏色絕對地不健康,而卻和金鑄一樣地黃澄澄,澄澄黃,證明了面帶福相這句話一點不虛妄。」又英戲劇家鮑門特等的《驕倔夫人》第三幕:「你的臉聚寶蓄財.你的臉富胎福相。」
    「你這是有野心了,游苔莎——不,不一準是野心,只是想享福吧。我想我也應該跟你一樣的想法,好讓你快活。然而我不但絕不那樣想,我還能在這兒過一輩子隱士的生活哪,只要有合適的工作就成。」
    他這番話的口氣裡,隱含著一種情況,那就是,擔心自己作為一個急於求成的情人,地位是否穩當,疑心對一個只在稀有、少遇的方面才和自己脾胃偶合的人,所作是否公平。她看出他的意思來,就以表示急於使人相信的低重語聲對他說:「克林,你別誤會我;我雖然喜歡巴黎,我愛你可完全是因為你本人。作了你的太太再住在巴黎,那在我看來,就是上了天堂了;不過我寧願跟著你在這兒過隱士的生活,也強似作不了你的人。無論上不上巴黎去,反正於我都是收穫,並且是很大的收穫。這是我未免過於坦白的自供了。」
    「說的像一個女人。我說,我一會兒就要離開你了。我同你一塊兒往你的家那兒走吧。」
    「不過你現在非得就回家不可嗎?」她問。「不錯,你瞧沙子都快溜完了;月蝕也越來越大了。不過你先留一步!先等一等,等到這一個時辰都溜完了,我就不再強留你了。你回去安安穩穩地睡覺吧;我可睡著都不住地歎氣。你曾夢見過我嗎?」
    「我想不起來我曾清清楚楚地夢見過你。」
    「我做夢的時候,都沒有一時一刻不看見你的模樣的,都沒有一時一刻不聽見你的聲音的。我願意我不那樣才好。我的感情太強烈了。別人都說,這樣的愛從來不會長久。不過它可一定非長久不可!我記得,我有一次在蓓口看見一個輕騎兵1軍官,騎著馬從街上過;雖然我並不認識他,他跟我也沒說過一句話,我可愛他愛得後來只覺得我非為他送了命不可——不過我可並沒為他送了命,並且以後慢慢地也就不去想他了。哎呀,我的克林哪,要是真有那麼一個我不能愛你的時候,那多可怕呀!」
    1輕騎兵:馬隊之一種,以軍服炫耀著。
    「請你不要說這種不顧輕重的話啦吧。要是咱們看見那種時候來到跟前了,那咱們就得說,『我現在過的已經是忠盡志竭的殘年剩日了,』不要再活下去好啦。你瞧,時刻已經過完了;咱們往前走吧。」
    他們手拉著手兒,順著小徑,朝著迷霧崗走去。走到靠近房子的時候,他說:「今天太晚了,我不能見你外祖了,你想他會不會反對?」
    「我跟他說好啦。我老自作主張慣了,所以我竟沒想到咱們還得問他呢。」
    於是他們戀戀不捨地分別了,姚伯下了山往布露恩走去。
    他和他那位跟歐林坡山上天神一般的女孩子分別了,他離開了她那種迷人的氣氛越去越遠了,那時候,一種新的愁煩使他臉上添了新的愁容。他現在又滿心感覺到他由於戀愛而陷入的那種左右為難的境地了。雖然游苔莎外面上願意在一個沒什麼前途的訂婚時期裡等待,等待到他在他的新事業裡能站穩了腳的時候,但是他卻免不了有的時候看得出來,她所以愛他,並不是因為他對於他新近還過著的那種叫她極感興趣的生活,誠心反對,卻是因為他在按理應該屬於她的那個繁華世界裡,曾經待過。他們兩個會晤的時候,她往往不知不覺地或者露出一言半語,或者發出一聲歎息。那就等於說:她雖然並沒拿他再回法國的京城作結婚的條件,而她只要結了婚,到法國的京城去卻是她心裡憧憬的;這種情況,把姚伯本來應該快樂的時光,剝奪了不少。和這件事一塊兒來的,還有他和他母親之間那種越來越大的裂痕。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有任何小事使他比平常更明顯地看到他母親對他的失望來,他就非一個人很鬱悶地去散步不可;又有的時候,對這種情況的認識,引起了他精神上的騷動,使他大半夜睡不著覺。要是能叫姚伯太太看出來,他這種目的是一種非常穩妥、非常有價值的目的,並且看出來,他這種目的一點兒也沒受他熱愛游苔莎的影響,那她看待他就要和以前毫不相同了!
    所以,姚伯的眼光在愛和美放射出來的那種起初看著晃眼的輝光裡習慣了,他就開始看出來,他的地位有多窘了。有的時候,他後悔當初不該和游苔莎遇見,跟著卻又認為這種想法太狠心了,馬上就又把它否定了。三種互相衝突的情況——如何取得他母親對他的信任,如何實行他作教員的計劃,如何使游苔莎快樂——都得維持下去。雖然這三種裡,維持兩種就夠他辦的了,而他那種熱烈的天性,卻讓他連一種都不肯放棄。他對游苔莎的愛,雖然像佩脫拉克對勞拉的愛1一樣地純潔,但是那番愛,卻使以前簡單的困難變成擺脫不開的枷鎖。那種地位,在他專誠一志、心無所戀的時候,已經就不簡單了,現在加上一個游苔莎,更複雜得難以形容。恰好在他母親要容忍他頭一種打算的時候,他卻又弄來了比頭一種還要令人難堪的第二種,這兩種合起來,可就超過了他母親所能忍受的範圍了。
    1佩脫拉克對勞拉:佩脫拉克(1304-1374),意大利詩人,於阿弗農見勞拉,為她寫了許多情詩。評者謂,詩中多怨勞拉之狠心,不使得至歡極樂。其對勞拉之愛並非柏拉圖式的。但或又曰,他實未與勞拉通一語。吉本在其《羅馬衰亡史》第十七章則說,「佩脫拉克對勞拉之愛,是一空幻悠渺的熱烈戀愛,對一虛無縹緲的仙女而發。」——

《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