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的悲痛慢慢地自熬自煎而減輕了。他的體力恢復了。朵蓀探問了他以後,過了一個月,就能看見他在庭園裡散步了。忍耐和絕望、平靜和沉鬱、健康的氣色和瀕死的灰白,在他臉上離奇地混合出現。他現在對於一切和他母親有關聯的往事,很不自然地一概不提了;游苔莎雖然知道他心裡頭還仍舊跟從前一樣地在那兒琢磨,但是她現在正樂得可以躲開這個題目,哪兒還肯把它重新提起哪?當初他理智微弱的時候,他的情感就支使他,使他把心思隨口說了出來;現在他的理性有些恢復了,他就緘默起來了。
有一天晚上,他正站在庭園裡,心不在焉地用手杖鋤一棵荒草,那時候,只見一個骨瘦如柴的人,轉過了房角,走到了他跟前。
「你是克銳吧?」克林問。「我很高興,你找著了我了。我過幾天,要請你上布露恩去幫著我把房子收拾收拾。我想那兒仍舊還是我離開它的時候那樣鎖著的吧?」
「是,克林先生。」
「你把土豆跟別的根菜都刨了嗎?」
「刨啦,謝謝上帝,一滴雨都沒下。俺今兒是來告訴你一樁跟新近咱們這兒出的事翻了一個過兒的。靜女店裡俺們從前都叫他店東的那位有錢的先生,打發俺來,叫俺告訴你,說韋狄大太平平安安地添了一個小女孩兒,剛好是午時一點鐘添的,也許早晚差幾分鐘;他們都說,就是因為等著添這一口人,所以他們得了錢以後,才仍舊還在那兒住著。」
「你說大人很平安,是不是?」
「是,先生。可是韋狄先生因為不是個小子,鬧脾氣。這是他們在廚房裡說的;他們說的時候,還只當俺沒聽見哪。」
「克銳,我有話跟你說。」
「是,是,姚伯先生。」
「我媽死的頭一天,你可曾見她來著?」
「沒有,俺沒見她。」
姚伯臉上露出失望的樣子來。
「可是她死的那天早晨,俺可見她來著。」
克林臉上又明朗起來。「這比我要問的還更近哪,」他說。
「不錯,俺知道那是她死的那一天;因為她對俺說來著:『我要看他去了,克銳,回頭我不用你給我拿作飯用的菜了。』」
「看誰?」
「看你呀。你不知道嗎,她那是正要往你這兒來的呀。」
姚伯帶著高度的驚異瞅著克銳。「你怎麼從前老沒提過這個話呀?」他說。「你敢說一定,她那是正要往我這兒來的嗎?」
「敢說一定。俺沒對你提那個話,因為俺新近就老沒看見你呀。再說,她不是沒走到你這兒嗎,那麼那還有什麼關係,還有什麼可提的哪!」
「我這兒還老納悶兒,不明白那樣的大熱天兒,她跑到荒原上去幹什麼!好啦,她沒說她要來作什麼嗎?克銳,這是我很想知道的一件事。」
「是,克林先生。她沒對俺說她要來作什麼,不過俺想她可不定在哪兒對別的人說過。」
「你知道她都對誰說過?」
「俺知道有一個人,先生,不過你可別在他面前提俺的名字,因為俺老在怪地方看見他,尤其是在夢裡。今年伏裡,有一天晚上,他像個凶神惡鬼1一樣直來瞅俺,把俺鬧得很喪氣的,有兩天的工夫,連俺那幾根頭髮都沒顧得梳。他好像是,姚伯先生,正在往迷霧崗去的小路中間站著的,你媽走到那兒了,臉上傻白傻白,像——」
1凶神惡鬼:意譯。原作「刀劍、饑荒」。《舊約-耶利米書》第四十二章第十六節:「你們所懼怕的刀劍,在埃及必追上你們;你們所懼怕的饑荒,在埃及要緊緊追隨你們。你們必死在那裡。」
「啊,那是幾時的話?」
「今年伏裡,俺做夢的時候。」
「你只說這個人是誰吧?」
「就是那個賣紅土的德格呀,他在你媽來看你的頭一天晚上到你媽那兒去來著,跟你媽說了半宿話兒。他走到柵欄門跟前的時候,俺還沒完工回家哪。」
「我一定得見見文恩去——我早知道這件事就好了,」克林焦灼地說。「他怎麼沒來告訴我哪?」
「他第二天就從愛敦荒原上走了,所以大概不知道你要見他吧。」
「克銳,」克林說,「你得找找文恩去。我因為還有別的事,不然,我就自己去找他了,你馬上就去把他找著了,告訴他我有話跟他說。」
「白天找人俺倒是好手,」克銳說,一面遲疑地四圍看著那漸漸昏暗的陽光;「不過黑夜,姚伯先生,可就沒有比俺再不行的了。」
「你什麼時候高興就什麼時候上荒原上去找一找好啦,反正越快越好。最好明天就能把他找來。」
跟著克銳就走了。第二天來臨了,但是文恩卻沒來。晚上克銳來了,樣子很疲乏。原來他找了一整天,可沒打聽出紅土販子的消息來。
「你明天不要耽誤工作,抽空兒再訪一訪好啦,」姚伯說。「要是找不著,就不用來告訴啦。」
第二天,姚伯起身往布露恩那所老房子那兒去了;那所房子,連帶庭園,現在都是他的了。他前些天因為病重,沒能作搬到那兒的準備;但是現在他卻非去查看查看房子的內部不可了;因為他是他母親那點兒小小遺產的管理人;他為作這件事,決定當天晚上在那所房子裡過夜。
他往前走去,不快也不堅決,只像一個剛從昏沉的睡夢裡醒來而慢慢走路的人那樣。他走到了山谷的時候,還是下午的前半。只見那個地方的神氣,那個時光的情調,都和過去的日子裡有這種場合的時候完全一樣;這種跟以前相同的光景,使他幻想,已經不復存在的她,會出來歡迎他。庭園的柵欄門鎖著,百葉窗關著,都正和出完了殯那天晚上他離開它們那時候一樣。他把柵欄門開開了;只見一個蜘蛛,已經在那兒結了一個大網,把門封到橫框上去了,它大概是以為這個門永遠不會再開的了。他進了屋子,把百葉窗拉開,跟著就動手把碗櫥和壁櫥搜查,把廢紙燒掉,同時琢磨,怎麼才是最好的安排,可以把游苔莎接到這兒來住,因為他打算在那兒先住到他那耽擱已久的教育計劃能夠實行的時候,如果那種時候有來到的一天。
他把每一個屋子觀察的時候,他覺得很不願意把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那種古老長久流傳下來的陳設,重新加以安排,去適合游苔莎現代的觀念。那些古老尊嚴的傢俱裡,有一架身瘦個兒高、帶橡木殼的立鐘,鍾門上畫著升天圖1,鍾座上畫著捕魚奇跡2,有他祖母留下來的那個帶玻璃門兒的三角櫃,隔著玻璃門兒就能看見櫃裡帶花點兒的瓷器,有一個送食架,有幾個木茶盤,有一個掛在牆上帶鋼龍頭的貯水櫃——所有這些東西都往哪兒放才好哪?
1升天圖:耶穌被釘死之後,七日復活,復活後四十日昇天。見《新約-使徒行傳》第一章第九節。
2捕魚奇跡:《新約-約翰福音》第二十一章裡說,耶穌死後,曾在提比哩亞海邊,向門徒顯聖。那時有幾個門徒打魚;一夜並沒打著。耶穌便出現,告訴他們往哪兒撒網,果得滿網的魚,門徒知道他是主。共打魚一百五十三條,網卻沒破。
他看窗台上的花兒,都已經因為斷了水而死了,他把它們拿到外面的窗台上,預備把它們挪走。他正在那兒這樣忙碌的時候,他聽見外面石頭子兒路上有腳步聲,跟著就有人敲門。
姚伯把門開開了的時候,義思站在他面前。
「你早上好,」紅土販子說。「姚伯太太在家嗎?」
姚伯把眼睛往地上瞧。「那麼你沒看見克銳或者荒原上別的人了?」他說。
「沒有。我在別處待了一個很長的時期,新近才回來。我上一次離開這塊地方的頭一天,我到這兒來過。」
「你還沒聽說發生的事兒吧?」
「沒有。」
「我母親——不在了。」
「不在了!」文恩機械地說。
「她現在待的地方,本來也正是我要去的。」
文恩把眼盯著他,跟著說:「我要是不看你的臉,我永遠也不會信你這個話的。你病來著吧?」
「我病了一場。」
「唉,這真是人事無常了!一個月以前,我跟她分手的時候一切還都好像是說,她要開始一個新生命哪。」
「好像的事變成了真的了。」
「你說的不錯。苦難教育了你,教你說話意義比我更深刻。我的意思只是說,她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命1。她死得太快了。」
1這個世界上的生命:克林把文恩前面說的「開始新生命」瞭解為死後的生命,故文恩有此解釋。
「那大概是由於我活得太久了吧。德格,我這一個月,為了我母親的死,很受了一番痛苦。你請進來吧;我這兒正想要找你哪。」
他把紅土販子領到了上一個聖誕節開跳舞會那個大屋子裡,兩個一塊兒在長椅子上坐下。「你瞧,」克林說,「這個壁爐現在是爐冷無煙的了。可是當初那塊只燒完了一半的木頭和那些灰燼都還熊熊發光的時候,她還活著哪。這兒的一切,還都沒有什麼變更哪。我現在是什麼事也作不了的了。我的生命只是像一個蝸牛那樣慢慢往前爬就是了。」
「她怎麼會死了哪?」文恩說。
姚伯就把她生病和死去的詳情說了幾點,又接著說:「經過這一場災難以後,任何別的痛苦,都算不得什麼了,都只能讓我感到有些不舒服就是了——我原先本來說要問你話來著,現在可好像醉人一樣,離開本題,瞎說起來了。我很想要知道知道,我母親跟你最後見面那一次,都跟你說什麼話來著。我想你跟她談的很久吧?」
「我跟她談了半點多鐘。」
「談我來著吧?」
「不錯。那一定是因為我跟她談了那一番話,她才往荒原上去的。毫無疑問她那是正要去看你的。」
「不過她既然那樣恨我,那她為什麼還會來看我哪?這就讓人不明白了。」
「不過我知道,她那時不生你的氣了。」
「但是,德格,一個當母親的,如果不生兒子的氣了,那她去看她兒子的時候,在路上病了,她還能說因為兒子可惡,她是一個心碎了的女人嗎?永遠也不能吧。」
「我只知道,她一點兒都沒責備你。她只為了過去的事埋怨自己,只埋怨自己,絲毫沒埋怨別人。這是我聽見她親口對我說的。」
「你聽見她親口對你說,我並沒待她不好,而同時可又有一個人,聽見她親口對他說,我待她不好,這真怪啦。我母親並不是那種沒有准脾氣的女人,毫無原故就一時一改變意見啊。文恩,你說,她居然能把這樣矛盾的話緊接著說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哪?」
「我說不上來。她寬恕了你,寬恕了你太太,正要往你家裡去跟你和好。在這個時候,可竟會說出這種話來,那自然是奇怪的了。」
「假使世界上有一件事,能把我弄糊塗了,那就是這件令人莫名其妙的事了。……德格,假使我們活著的人能跟死去的人談話——只談一次,只談一分鐘的工夫,即便隔著鐵柵欄,像跟牢獄裡的人談話那樣——那我們能知道的事該有多少哪!現在滿臉歡笑的人,那時該有多少得埋頭深藏,不敢露面哪!並且這一段不可解的事——那時是不是我也會立刻就知道了它的內幕了哪?但是墳墓可一閉千年永不開了,有什麼法子能發現這件事的底細呢?」
他的同伴並沒回答,因為本來沒有什麼可以回答的麼。待了幾分鐘文恩走了以後,克林本來因為愁苦而沉悶,現在卻變得因為煩惱疑慮而心神不定了。
他那天整個一下午都是那樣的心情。一個街坊,在那所房子裡給他搭了一個床鋪,免得他第二天還得來回地跑。他在這所寂寞冷靜的房子裡上了床安歇下了以後,老一點鐘一點鐘地醒著,老琢磨這種心思。他當時只覺得,想法子把這個死人的啞謎解開,比解決人生最深奧的問題還重要。在他的腦子裡藏著一幅很清晰的圖畫:那就是,走進他母親躺著的小土房裡那個小孩兒的臉。他那圓圓的眼睛、急切的注視和他說話的時候尖銳的聲音,都曾經像小刀子一般在他的腦子上亂扎亂刺。
他忽然覺得,去見這小孩兒一面,雖然也許沒有什麼大的收穫,卻也可能得到一些前此未經發現的零星殘餘。本來,事情已經過去六個禮拜了,再去搜探一個小孩兒的記憶,並且搜探的又並不是小孩兒看見了就懂得的事情,而卻是他根本不能領會的那自然不會有多大希望的了;然而當一切明白顯著的途徑都杜住了的時候,我們就只有往那狹小黑暗的途徑上摸索了。現在沒有別的事可作了;搜探了小孩兒以後,他只好讓這個啞謎沉到事物一去不返的深淵裡去了。
他是約莫到了破曉的時候,才作出這種決定的,跟著他立刻就起來了。他把門鎖好,往前面一片綠草地上走去,再往前去,綠草地就和石南混合成一片了。白色的籬樁前面,一條小路分成了三股,好像一枝寬箭1一樣。右邊那一股通到靜女店和靜女店鄰近的地方;中間那一股通到迷霧崗;左邊那一股越過山丘通到迷霧崗的另一部分,那就是那小孩兒住的地方了。姚伯走上最後這一股路的時候,他感覺到一股冷氣襲人肌膚,使人起一種起雞皮疙瘩之感。這種寒氣本是大多數的人都熟悉的,並且大概是因為早晨的空氣還沒有太陽曬到的原故。但是日後他想起來的時候,他認為那含有奇特的意義。
1寬箭:一種符號,印在政府的物資上,如郵局信袋等,以為標誌,如圖:↑。
姚伯走到蘇珊-南色住的那所小房兒的時候(蘇珊-南色就是他所要找的那個小孩兒的母親),屋裡的人還都沒起來。不過住在荒山上三家村裡的人,從床上到門外,本是快而容易得令人可驚的轉變。那兒並沒有呵欠和梳妝,把夜間的生活和日間的生活隔斷。姚伯當時用手杖敲樓上的窗台,因為那用手杖就可以夠得著。過了三四分鐘的工夫,那個女人就下樓來了。
一直到那時候,姚伯才認出來,這就是從前對游苔莎作過那樣野蠻行動的女人。她招呼姚伯的時候不大和氣,那也一部分可以用這種原因來解釋。還有一層,她那個小孩兒又害起病來;蘇珊現在,又把他的病歸到游苔莎會巫術的影響上,自從那個孩子被逼替游苔莎看祝火以後,她就老是這種看法。她這種看法,外表上雖然看不出來,卻好像鼴鼠一般潛伏在心裡;並且在她扎游苔莎的時候,老艦長曾要告她,因為游苔莎的請求才作罷論,也許這種善罷甘休,就是讓她這種看法一直存在的原因。
姚伯戰勝了他的厭噁心理,因為蘇珊至少對於他母親並沒有惡意。他很和藹地表示要和她的小孩兒見見面兒;但是她的態度卻仍舊沒有什麼改善。
「我要見一見他,」姚伯帶點兒遲疑的樣子說;「問問他,他跟我媽一塊兒走路的時候,除了他從前說過的話以外,還記得不記得別的情況。」
那女人用一種奇異的批評態度看著他。那種態度,除了一個半拉瞎子而外,別人都能看出來。它的意思就等於說:「你這是二番又來尋找那種已經把你打趴下了的打擊了。」
她把那小孩兒叫下樓來,請姚伯在一個凳子上坐下,嘴裡接著說:「現在,章彌,你把你還記得的事,都告訴告訴姚伯先生。」
「你那一天天很熱的時候,跟那個可憐的老太太一塊兒走路來著,你還沒忘吧?」克林問。
「沒忘,」小孩兒說。
「她都跟你說什麼話來著?」
那小孩把他進小土房那時候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地又說了一遍。姚伯把胳膊肘兒支在桌子上,用手捂著臉;小孩兒的媽在旁邊看著,她的樣子好像覺得奇怪:為什麼一個人會把已經毒害過自己的東西到處尋找。
「你剛一碰見她的時候,她正要往愛得韋去嗎?」
「不是,她那是正從愛得韋往回走。」
「不能是那樣吧?」
「是那樣;她跟俺走的是一條路。俺那也是往回走。」
「那麼最初你在哪兒看見她的?」
「在你住的那所房子那兒。」
「你可要留心,不許撒誑!」克林很嚴厲地說。
「俺沒撒誑,先生;俺一打頭兒就是在你住的那所房子那兒碰見她的。」
克林大驚,蘇珊卻彷彿有所預料似的,在那兒微笑,她那一笑,也並沒讓她臉上好看了;她那種態度好像是說:「兇惡的事就要來了。」
「她在我住的那所房子那兒都作什麼來著?」
「她走到魔鬼的煽火管那兒,坐在樹下歇息。」
「哎呀天哪!這可真是我聞所未聞了!」
「你從前可老沒告訴我這個話呀?」蘇珊說。
「俺是沒告訴你,媽;那是因為俺不願意叫你知道俺出去的那麼遠,所以俺才沒告訴你。俺正在那兒采懸枸子哪,近處不長。」
「以後她又作什麼來著?」姚伯問。
「以後她看著一個人,走到你的房子那兒,進去了。」
「那是我自己——一個斫常青棘的,手裡拿著一把荊條。」
「不是,不是你。那是一個體面人。你以先就進去了。」
「那是誰?」
「俺不認得。」
「你現在告訴我以後又怎麼樣啦?」
「那個可憐的老婆子走到你的房子前面敲門,一個黑頭髮的女人從旁邊的窗戶裡往外看她。」
那小孩兒的母親轉身向克林問:「這是你沒想得到的吧?」
克林好像一塊石頭一樣,對於她的話一點兒也沒理會。「往下講,往下講,」他啞著嗓子對小孩兒說。
「那個老婆子看見那個女人從窗戶裡往外看,就又去敲門,敲了半天還是沒有人出來,她就把鐮鉤拿起來看了一看,看完了放下了,又把荊條看了一看;以後她就走了,走到我那兒去了,使勁兒地喘氣,就像這樣。俺們就一塊兒往前走,她跟俺;俺跟她說話,她也跟俺說話,可沒說好些話,因為她連氣兒都喘不上來了。」
「哦!」克林嘟囔著低聲說,同時他的頭搭拉下去了。「再講,」他說。
「她話也說不了啦,路也走不了啦;她的臉,哎呀,真怪!」
「她的臉怎麼啦?」
「跟你的臉這陣兒一樣。」
小孩的媽往姚伯臉上看去,只見他滿臉灰白,滿頭冷汗。「這裡面不是含著意義嗎?」她偷偷地說。「你現在對她怎麼個看法呀?」
「悄悄地!」克林很兇惡地說。跟著又轉過臉去對小孩兒說,「那麼你就把她撂在那兒叫她自己去死了?」
「沒有,」那個女人很快地而且含著怒意說。「他並沒把她撂在那兒叫她自己去死!那是她把這孩子打發走了的。有人說他把她撂了,那就是說瞎話1。」
1英國法律,把患難中或病危中的人故意撂了的是犯罪,所以這兒蘇珊極力辯白。
「這一層不必麻煩了,」克林嘴唇顫抖著說。「他所作的,比起他所看見的來,只算小事一端哪。你才說門老關著,是不是?門老關著,她可從窗戶裡往外看?慈悲的天哪,這怎麼講哪?」
小孩兒看那個問話的人那樣用眼看他,嚇得退縮起來。
「他從前也是這麼說來著,」小孩兒的媽說,「章彌是一個敬畏上帝的孩子,從來不撒謊。」
「『叫我兒子趕出去了!』不對,親愛的媽呀,我拿我的命打賭,決不是那樣!不是你兒子,是你兒子的,你兒子的——但願所有的女兇手都受到她們應該受的地獄懲罰之苦!」
姚伯一邊嘴裡這樣說,一邊走出了那所小房兒。只見他的瞳人,愣了一般地往前死盯著,忽忽悠悠地含著冰冷的閃光;他的嘴變成了要給俄狄浦斯打槁的1時候或多或少所要想像的那種樣子。在他那種心情裡,頂奇異的事跡他都作得出來,但是在他那種地位上,那種事跡卻不可能。因為在他面前的,並不是游苔莎的灰白面孔,和他不知名的那個男人的形體,而卻是荒原那副絲毫不受擾亂的面目。那副面目,曾把好幾千年掀天動地的進攻,都看得如同無物,所以一個人最狂亂的激動,在它那滿是皺紋的古老面龐跟前,更顯得絲毫無足輕重。
1指要畫他而言。在索福克勒斯的偉大悲劇《國王俄狄浦斯》中,俄狄浦斯發現自己弒父妻母后,緊咬牙關,自抉其目,血流滿面。這兒的「打稿」是以給俄狄浦斯畫像為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