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十二日,星期二早上。
長野縣佐久郡北御牧村的農夫日高六助收到一封信,他驚駭地叫著妻子:「喂,你來看看,有人寄信給奶奶!」
「是致哀嗎?」
「蠢蛋,誰會寫給死人致哀!」
六助看信封上的收件人姓名,沒錯,確實是日高志乃。而且,住址部份還寫上「八重原」幾個小字,很明顯的,寄件人並沒弄錯地址,也非郵差誤投。在這北御牧村,姓日高的只有兩家!
「什麼地方寄來的呢?」自廚房走出的妻子末子在丈夫面前坐下,問。
「東京的四季書房。」
「書房?是書店嗎?」末子將臉靠近信封,問。
厚牛皮紙信封上印有「四季書房」等字樣,旁邊是蓋著橡皮章,姓名為吉野奈穗子。
「這位姓吉野的女人是奶奶的朋友?」
「不,從來沒聽過。」
「會不會是想拍攝奶奶的照片,刊登在書上呢?」
「有這種可能。對了,老人節就快到了,去年,報章雜誌也來了不少人替奶奶拍照呢!」六助用力點點頭,表示同意末子的意見。
他的祖母日高志乃是縣內少數幾位人瑞之一,去年六月,為了迎接祖母一百零一歲的生日,六助借了村裡的活動中心,舉行慶祝宴會,雖然只邀請自己的親戚,但是,從東京和名古屋等地趕回的孫子及曾孫,就超過三十人!當時的情形,S電視台曾錄影,在新聞節目播出。
此外,日高志乃的照片及姓名,報紙也競相刊登!所以,「長壽的奶奶」是日高六助最引以為傲的。
每年老人節,村長總會送禮物到家裡來。過一百歲生日時,連縣長都致送紀念品。客廳中掛著的扁額就是縣長親筆所題。村裡的小校長告訴六助,扁額的字寫的是「壽福」!
日高志乃身體健康,從未有過什麼病,但是,已經一百零一歲,當然不良於行了。
六助相信:「我家老奶奶一定還能活很久!」
但,八月十六日傍晚,這位老奶奶卻嚥下最後一口氣,六助不斷地告訴聞訊趕來的鄰居們:「奶奶升天了。」
無論如何,生存長達一世紀以上的日高志乃,終究還是像枯樹般頹然倒塌了……東京的書店竟然連奶奶去世都不知,未免太過分了!
「打開看看裡面是什麼嘛!」
「嗯。」在妻子催促下,六助拆開對口。「裡面有個紙盒子哩!」
狹長的紙盒上貼著紅紙條,上面寫著:「贈品」。
「裡面裝什麼東西呢?」
「不可能是貴重物品。」六助打開盒子。
「呀,是鋼筆!」
「不,是原子筆。」
「為什麼送奶奶這種東西?」
「裡面有一封信。」
拜啟敝社的「週刊四季·文友聯絡欄」承蒙惠賜協助,感激不盡,僅獻上微薄贈品作為紀念。今後,更希望能一乘既往,繼續支持與愛護。
抬起頭,六助點燃一支煙。「我沒聽說過奶奶曾幫過書店什麼忙呀!」
「文友聯絡欄到底是什麼東西?」
「誰知道?大概是這本叫《週刊四季》的雜誌也刊登過奶奶的照片吧!」
「反正是送給奶奶的,我們拿來用,也沒關係吧?」
「那當然。不過,要先擺上佛壇供奉才行。只是,奶奶連一個字也不會寫,看到原子筆可能會皺眉!」
「還有,你總要回個信給人家,告訴對方禮物已收到。」
「對了,順便告訴對方,奶奶的死訊。」六助回答。
不必妻子提醒,做人處事,不該收到禮物而悶聲不響,即使只是一支原子筆,終是送者的一番誠意。
六助猜不透去世的祖母到底協助過四季書房什麼事?也不知道吉野奈穗子是什麼樣的人?但是,在此以前,也曾發生過數次這類情事。像在祖母百歲生日時,所收到的禮物就有大半是六助夫婦不認識之人送來的!
報社或電視台每次前來訪問時,也都會致送謝儀或禮品,這已是習以為常,因為,日高志乃由於身為人瑞,在縣內已成「名人」了,當然六助夫婦不會因突然接到一支原子筆而感到訝異!
日高六助心想:得在兩、三天內,寄出謝函。
2
九月十八日星期一,四季書房的吉野奈穗子收到長野縣北佐久郡北御牧村的日高六助寄來的明信片。
這天一早,奈穗子直接去印刷廠。四季書房最近要出K作家的短篇集,初校稿本來上午可印妥,卻又延誤了,等她拿到稿件回編輯部,已經下午二時過後了。
「辛苦你了。」志賀主編說。「等很久吧?」
「是的。」
「吃過飯沒?」
「吃過了。」
「那麼,等多田回來,你就把稿子給他,由他負責初校。像K先生這種老作家,還習慣使用舊式字體,而且稿子也是刪改得一塌糊塗,年輕編輯根本無法應付。」說完,志賀點了一支煙,又低頭繼續閱稿。
奈穗子回到自己座位。其他編輯似乎都有事外出,辦公室裡靜悄悄的。
正當她想坐下時,突然發現桌上放著一張明信片。寄件人是日高六助,她沒聽過的姓名!日高六助……長野縣北佐久郡……
忽然,她的記憶復甦了。兩周前,真木英介告訴她,有位女性特意寫信表示願意提供有關田中英光的資料。當時,自己問明對方姓名和住址,寄送了一支原子筆,姓名是日高志乃,地址和現在手邊的明信片相同。那麼,這位日高六助是她公公了?
奈穗子站著將內容看了一遍,不自禁驚叫出聲:「奇怪!怎會有這種事?」
「怎麼了?」志賀主編抬頭,問。
「很怪異的事,好可怕!」
「怎麼怪呀?」
「真木先生他……」
「真木英介怎麼了?」
「他似乎是接到死人寫來的信。」
「嗯,是他說的?」
「不,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只是這樣認為!」
「死人寫來的信嗎?這是推理小說中常出現的情節。」
「不是小說,而是真正由死人寫來的信。也許,是讀者的惡作劇也不……」
「讀者?」
「是的。上期《週刊四季》的文友聯絡欄刊出真木先生尋求有關田中英光的照片或資料的消息。」
「嗯,我看過了。」
「結果,有位讀者寫信給真木先生,好像是農家主婦。說是她公公擁有關於田中英光的寶貴資料。」
關於這點,真木稍對奈穗子說明過,但是,卻要她別告訴編輯部其他的人。「然後呢?」
「所以,我寄送了原子筆給對方,應該是上星期一寄出的,是住在長野縣的日高志乃。但,看了這張明信片,才知此人已於去年八月十六日去世,而且是一百零一歲的人瑞……」
「什麼?一百零一歲?這樣的老婆婆會看雜誌?」
「當然不可能。何況,提供資料之人還不是她,而是她公公……」
「一百零一歲的女性之公公,最少也有一百三十至一百四十歲了。快把明信片給我看看。」
「是。」奈穗子將明信片放在主編桌上。
「果然不錯。祖母志乃於去年八月十六日,享齊一百零一歲天壽而歸升極樂。感謝生前對她老人家的厚諒……所贈送的禮品已供奉佛前……」
志賀眼中也浮現疑惑神色。「確實奇怪!而且,這位寄件人日高六助很自然的接受贈送給自己祖母的禮物,難道他不會感到奇怪嗎?」說著,志賀沉思一會兒,凝視著奈穗子。「日高志乃是一百零一歲的人瑞,以全日本而言,也算少數幾位人瑞之一了,當地的報章雜誌一定常以她的生活為報導題材,所以,接到《週刊四季》的謝禮也習以為常!」
「可是,真木先生確實是接到日高志乃的信!」
「只能說是另一位日高志乃了。」
「另一位?」
「嗯,也就是同名同姓。到鄉下農村去,常有數十家同姓之住戶聚成村落,他們彼此都有親戚關係,因此,北御牧村有兩位日高志乃也非不可思議之事。反正,我設法調查看看。」
志賀說完,拿起桌上的話筒,呼叫總機:「長野縣北佐久郡有一北御牧村,請打電話至北御牧村郵局查詢,是否村內有兩人以上叫為日高志乃的同名同姓者。若對方問理由,就回答說我們寄出的信件,本人並未收到,所以特別請教一下。如果郵局查不出,村辦事處也行。」
擱回話筒,志賀微笑。「我想,應該通有另外一位日高志乃才對。」
但,幾分鐘後,總機所查出的結果卻完全推翻了志賀的推測:北御村只有一位日高志乃!
「北御牧村只有兩家姓日高,但是,名叫志乃的女性只有一位,而且已經去世!」志賀說。「那麼是有人惡作劇了?」
「這就糟了。『文友聯絡欄』一向頗獲好評,如果被利用來惡作劇,對我們的信譽會造成影響。」
「真木先生說那位日高志乃會再和他聯絡……」
「我覺得,這件事應該通知他才行。」
「是的。如果他任意相信對方而前往長野縣,那就……」奈穗子回到自己座位,拿起話筒告訴總機真木英介的電話號碼。
不久,總機回答了:「真木先生不在。錄音答話說是有事外出,請說明要點。」
「是嗎?那就以後再打吧!」奈穗子說。
但是,奈穗子想:到底會去哪裡呢?
曾經聽說他會整天逛著舊書攤。有時也會上電視節目,甚至還接受演講的委託。這次有事外出,應該也不外乎是這些事吧!但,或許事實不是這樣!這也是她感到內心不安的最主要原因。
日高志乃是什麼樣的人物呢?是否真的是女性,也令人懷疑。但,至少目的是藉著提供有關田中英光的資料,企圖接近真木英介,而且,很容易的可以想像得到,真木會自己走進陷阱!
負責偵辦田中英光傷害案件的退休刑警,據說是日高志乃的公公。這位人物真的存在嗎?
真木英介的語氣似乎很難相信這件事,還提到這位「公公」目前在溫泉療養院接受檢查!
上上周的星期六和真木通過電話,至今已過了將近十天。如果日高志乃有某種企圖,應該早就有了第二次聯絡,那麼,真木英介的外出和此有關嗎?
——真木英介可能被日高志乃誘往某處去了!
這種時刻,想像常常會伴隨著不安。但,就是苦無方法去確定……
真木獨居在公寓裡,其日常生活本就孤獨、閉鎖,無人能瞭解其行動!
但,不管怎麼說,勸真木利用文友聯絡欄的人是奈穗子,也因而才會令「日高志乃」想出某種計劃!
「這都是我的責任!」奈穗子想。
傍晚下班之前,她再次打電話至真木的公寓,情形還是一樣。
她也自知此刻臉色一定很難看。也許,是她心裡有一種毫無來由的不安預兆吧!
3
東京地檢處檢察官千草泰輔在晚上七時許,和山岸書記官一起走出位在世田谷的餐館「清風園」。
踏出大門時,書記官點燃一支煙,酒後酡紅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笑。「這真是一場不錯的歡送會。」次席檢察官田川義正這次調升S縣的首席檢察官,今夜是歡送他的晚會。
「沒想到會有那麼禮盛的宴席!這一來,大家都知道光靠公費是不敷支出,必會再由每人分攤,所以拚命大吃大喝。當然,我們也得感謝主持其事的主辦者才行!」
「是嗎?那是我不好了,應該事先說明……」
「說明什麼?」
「我已對首席檢察官說明過了,那家『清風園』餐館是內人一位遠親所經營的,從很久以前,就拜託我若有公家機關的宴會、聚餐之類的節目,就介紹到他那兒去。但,我總覺得自己親戚那兒很不方便,一直未去過。但,今晚正好是庭內的同事聚會,又希望能盡心歡送田川前輩,所以就決定在此舉辦。當然,他也知道我們的預算,今天的宴席等於是特別優待呢!」
「原來這樣,那我就放心了。」
「不會再因收費而影響到薪水袋啦!」
「那,為了慶祝薪水袋平安無事,再去喝幾杯吧?」
「還要喝?」
「其實是渴了,只要來瓶冰啤酒……」
「和你在一起算我倒霉。」
「我才不信你會就這樣回家,因為,回到家,尊夫人並不在。」
「你知道?」
「早上就知道了。她回娘家兩、三天,幫忙親戚家中的喜事……」
「這件事我竟然忘了。好吧!那就找一家適當的……」
「交給我來辦,今夜,我會陪你到盡興而歸。」
「開玩笑!是我陪你。」
兩人並肩走在夜晚的街道上,高聲談著。霓虹燈影化成光之漩渦,傾洩於柏油路面。
千草檢察官雖也住在世田谷,卻分辨不出這兒究竟是哪邊?兩側閃爍的廣告燈影,將黑夜染成鮮麗的彩色世界,街區似乎驟然一變。
「這一帶很熱鬧,有酒吧、俱樂部、酒廊、日式餐館、壽司店,檢察官你喜歡的是……」
「哪裡都行,只是,別有脂粉味就行。」
「我當然知道!就是知道才難以決定……」山岸書記官也有幾分醉意,才會不喜有女人陪酒之場所。突然,他停下腳步。「這倒有意思,檢察官,你看。」
「什麼嘛!」
「就是那幢大樓……」
檢察官順著書記官手指方向望去,那是像火柴盒般外觀的大樓,由上至下排列著整排霓虹燈,將牆面染紅了。「那又怎麼樣?」
「不是很有意思嗎?每層樓都有酒吧和酒廊,而且店名都寫得清清楚楚。最上面是『幸運』酒吧!」
「那算有意思嗎?『幸運』是很通俗的名稱。」
「但是,其下卻是『初夜』!」
「嗯。」
「再往下是『處女』。然後是『邂逅』酒廊。這是偶然所造成的夜之藝術吧!」
「我真搞不懂,每個店名都很平凡,哪算藝術?」
「但是,若把店名由上往下念著,則是『在幸運的初夜邂逅處女』,不是很好玩嗎?」
「是不錯,但,現代的處女真的那麼少嗎?」檢察官笑了。「不過,你看看這句名句的作者!」
「這……」
「就是下面的那家店。」
「下面是賣關東煮的呀!」
「是的,而且店名是『與太郎』。」
「哦?這我倒沒注意到。沒錯,說是『處女』都是騙人,唯有像『與太郎』那種白癡才會受騙!這真的堪稱為『黑色幽默』了。」書記官拍手笑著。
路過的行人錯身走過時,總忍不住好奇地看他一眼。
「酒吧或酒廊的名稱!」書記官邊走邊說。「以這樣的眼光來鑒賞,也很有趣呢!」
「那當然。其目的是要引人注目,讓客人容易記得,不得不想出一些奇特的名稱了。」檢察官也緩緩走著。
其實,光是這樣無拘無束的閒聊,就已是一大樂事!
「說到奇特,這裡也差不多。」
書記官指的是大街向左延伸的小路轉角一家店面,店前掛著舊式燈籠,藍色的燈光映出幾個字:「日式餐館·可夢院」。
「我卻覺得不像是能做好夢的地方。」
「前面還有紅燈籠。」
「是烤鳥店嘛!『多福』兩個字念起來就令人打呃!」
「嗯,確實不怎麼樣……」
兩人走入巷內。這裡不像大街那般熱鬧,兩旁的商店或飲食店也都很簡陋,很少見到人影。
「這條街不好,沒有情調適合的店。像『御染』、『駒子』的,簡直是趕不上時代……」
「不過,也有『荷馬』這種相當新潮的店名呀!」
「啊,『荷馬』是嗎?還要再過去……」書記官正說著,突然見到前面一位男人就從「荷馬」走出!
男人走約兩、三步,立刻站住了,同時,彎著腰蹲下來。
檢察官看著對方背影,說:「是喝醉了?」
「什麼?」
「就是那男人,剛從『荷馬』走出……」
「奇怪,那是咖啡屋,招牌上還寫著名曲欣賞。這『荷馬』到底是什麼意思?」
「應該是希臘的盲目詩人……」!檢察官的聲音中斷,因為,蹲在路上的男人突然站起來。
他像裝有彈簧的傀儡人一般,用力踹踢地面跳起,然後往前猛衝兩、三步,同時高舉右手向著一無所有的空間揮動,緊接著撲倒地面。
檢察官口中輕呼出聲。
書記官也覺得有異,說:「究竟怎麼回事?」
「過去看看吧!」檢察官說。但,書記官已往前疾奔!
4
約莫十分鐘後,千草檢察官和山岸書記官在「荷馬」咖啡屋櫃檯和店老闆面對面而坐。
這段極短時間內所發生的經過情況,在以後具有重要意義,所以依序先作說明。
首先,當檢察官和書記官跑到倒臥地面的男人身旁時,男人正全身痙攣、呻吟不已。臉孔痛苦地擦掠地面,扭曲的嘴中回出穢物,連衣領都沾到了。
「振作點!你怎麼了?」檢察官單膝支地,問。
男人臉孔微微抽動,渙散的眼瞳瞪向檢察官,氣喘不已地擠出聲音:「奇怪的……那家……咖啡屋……」
是位年輕人,由於身體劇烈顫抖、痙攣,長髮像是掃在地面般動著……
「咖啡屋?是『荷馬』嗎?那裡有什麼?」
男人手指緊壓喉嚨,嘴唇顫抖不已,拚命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山岸,打電話叫救護車!」
「知道了。」
書記官跑向「荷馬」大門。
四、五分鐘後,救護車抵達了。大概在報案時,山岸已向對方說明自己身份,所以,下車後,兩位醫護人員向檢察官致意,說:「辛苦了。」
本來,這話該是檢察官說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他只是單純的報案者,並不知發生什麼事。「是酒醉嗎?」其中一位醫護人員問。
「不,不知道。走出這家咖啡屋之後,馬上就倒地。我也只是剛好碰到。」
「已經不行了。」另一位醫護人員檢查男人的脈搏和瞳孔,之後,站起來,用力吐出一口氣。「呼吸停止,也聽不到心跳聲。」
「外傷呢?」
「沒有。」
「臉色看來很好呀!」
「唔,真重!」
兩位醫護人員邊交談,邊動作俐落地拿下擔架,將男人抬入車內。
「急救醫院是前面經堂二丁目的仁愛堂醫院,要向您報告結果嗎?」
「不必了,先送去急救要緊!」
男人或許還有救!有些陷入假死狀態的患者,在經過醫生急救後,還能活過來。而且,若是死因可疑,醫院自然會通知轄區警局。
救護車響起警鈴離開後,聚在周圍的人群開始移動了,都是一些好奇的過路人。一閃一滅的紅燈終於自檢察官視野消失了。
「真是不幸。」書記官說。
「酒意都消失了。」
「怎麼辦?要喝咖啡嗎?」
「咖啡?不是要喝啤酒嗎?」
「剛剛那男人好像在咖啡屋裡發現奇異的事。」書記官問:「他有說什麼嗎?」
「我也聽不太清楚。但是,他確實說出『奇怪的』……」
「你向他確定過?」
「沒有。對了,他似乎還見到某樣白色的東西。」
「白色的東西?嗯……店裡的女人是穿白襯衫。」
「所以,想進去看看。」
「那,啤酒怎麼辦?」
「就喝咖啡吧!」檢察官肯定地說。
兩人在「荷馬」的櫃檯前坐下,面對著年約三十歲的店老闆。
5
「他和我們店裡沒有任何關係,而且是第一次來,不管進來時,或是離開時,都是精神飽滿,並無絲毫異樣。他付過錢之後,我還親自送他出門呢!」店老闆將咖啡端至千草檢察官和山岸書記官面前,一口氣說著。
穿白襯衫的女店員,表情緊張地站在櫃檯旁。店內只有兩位像是上班族的年輕男人,坐在檢察官他們背後的廂座。在檢察官他們進入時,兩人正和店老闆高聲談著,一看到他們,卻立刻緘默下來。
店內流洩著輕音樂,但,兩位客人並非在聆聽音樂,只是想瞭解事情的發展而已,眼中都洋溢著好奇的神采。
「還好不是在店內,如果在裡面發生那種事,將給我們帶來極大困擾。其實,真嚇我一大跳,竟然會倒在路當中。是不是罹患了猝死症呢?人好好的,卻在眨眼之間就倒地死亡……」
「該怎麼說呢?」檢察官點燃香煙。「那男人是否死了,目前還不知道……」
「一定死了吧!被搬至車上時,一動也不動。」
「猝死症通常是在睡眠之間發生的……」
「那也不見得。第一,在醫學上尚無法查出其原因。不,等一等……那可能是狹心病,我的伯父也是因此而死!」
「哦?」
「那是夏天裡發生的,他洗過澡,赤裸的在走廊上拭汗,這時,鄰居一位少女走了進來,見到伯父身無寸縷,臉紅耳赤地急速轉身跑開,但是,伯父卻輕唔出聲,從走廊跌落庭院,雙手抓緊胸口,在地上翻滾。雖然立即請來醫生,人卻已經死了。病名雖是狹心症,直接死因卻是休克。我想,那位客人一定也是罹患狹心症!」
「或許吧!」檢察官頷首。
被送往醫院的男人,到底情形如何,自己不是醫生,當然也無法否定店老闆的說法了。
但,也不是全面認同對方的看法!因為,倒在路上的男人所說的那片斷的話語,還殘留在他耳裡。「奇怪的……那家……咖啡屋……」
一般的病人大多會說「呼吸好難過」或「頭疼死了」或「請幫我找醫生」之類的話,但,那男人沒有。也許,他在那瞬間已明白自己會受痛苦的原因了,所以,他拚死的想說出在「荷馬」咖啡屋所見到,或注意到的某種「奇怪的」東西。
這種想像毫無醫學根據,只是他以身為檢察官的職業所衍生的直覺!
「對了。」檢察官問站在櫃檯旁的女店員:「那位客人是自己一個人前來?」
「是的。」女店員用力點頭。
她那尚留幾分少女神韻的身上,裡著白襯衫,胸前的金色胸針不斷晃動。
「常來?」
「不,第一次來。」
「幾點鐘來的?」
「大概七時左右吧!」女店員看著櫃檯正面牆上的掛鐘,回答。
店老闆也回頭看著表。「不錯,是快七時的時候。」
四周刻有圖案的圓型電鐘,鮮紅的秒針不停地在金色文字盤面動著,此刻是七時四十六分。
「那麼……」檢察官繼續問:「他坐在哪個座位?」
「那邊!最裡邊角落的廂座。」女店員用手指著。
「是靠牆邊的座位吧!」檢察官重新環視屋內。
這家咖啡屋就附近一帶而言,店面算是相當寬敞,入口處是在面向道路的右端,推開門,正面是櫃檯,客人座位與櫃檯平行,剛好成一列。左側則斜向內,也擺有幾張桌子。亦即,這是L型設計的店面,男人坐的位置正是相當於L的縱勾部份的最內側廂座。背後是乳白色牆壁,牆上掛著油畫,畫面上是位蓄短髮的少女!
檢察官雖然對繪畫沒有多少知識,卻也一眼就看出那是岸田劉生的「麗子像」。岸田從愛女麗子五歲與十六歲為止為她畫的一系列「麗子像」,一般的畫集都有收錄。但是,曾坐在「麗子像」底下的男人,為何倒在路上,畫面上的少女也不可能告知!
6
「還有一點,」千草檢察官改變問話方向。「當時,店裡的客人呢?」
「有三位客人。其中一位是女客人,很快就離開了。另外就是還在這兒的兩位……」
「男人進來時,沒什麼異樣嗎?」
「沒有。」
「不管什麼都可以說出……」
「真的什麼也沒有,只是看起來好像不太愛理睬別人……」
女店員舐舐鮮紅的嘴唇,說明男人進來當時的情景,依她所說:
「下午七時許,長髮瘦削的男人推開『荷馬』大門走入。他站在櫃檯前,稍向店內看了一圈,就直接走至最內側的廂座,一坐下,馬上打開帶來的不知是書還是雜誌,低頭開始閱讀。女店員走過去問他想喝點什麼時,他也只是回答說『咖啡』,連頭也不抬。
「咖啡沖泡好,女店員端過去,問他是否要摻奶精,但,他卻仍只默默揮手,所以,女店員將牛奶罐帶回。另外,裝在小袋內的糖也原封不動擺在喝剩三分之一的咖啡杯旁,也許,他喜歡喝純咖啡吧!
「臨出店門時,男人也毫無異樣,將帳單和款項三百元置於桌上。他是默默的來,又默默的走……」
「謝謝你,我知道了。」檢察官笑著說。「只是,還有一件事想請教。」
「什麼事?」
「見到那男人倒地,我們最先跑過去,當時,他嘴裡說『白色的……』,也許,他可能說『廣闊的……』,反正,發音大概不出這兩種……」
檢察官話還未說完,店老闆上身猛然向前,叫著:「我知道,他是說白色的烏鴉。」
「什麼?」這回輪到檢察官驚詫了。「白色的烏鴉?你們店裡有嗎?」
「怎麼可能!」一旁的女店員噗嗤笑了,這是檢察官和書記官進來以後,初次見到她的笑容。「原因是這樣的,剛才,我完全忘了,是有人打電話給那位客人!」
「哦?是什麼時候?」
「大約是進來後約過了十分鐘。」
「誰打來的?」
「不知道。不過,是女人的聲音,她說我們這兒有位客人姓水戶,要我請他聽電話。對了,那位客人就是姓水戶!」
「嗯。」
「這種電話我們常會接到,所以,那時也不覺有何怪異。我拿著話筒問,水戶先生是哪一位?那位客人立刻就站起來了。」
「電話的內容呢?是談些什麼?」
「這個嘛!」店老闆回答:「那位客人好像和對方約好在我們這兒碰面。」
「是女人嗎?」
「可能吧!他先是說『已經等很久了』,又說『沒這回事,不必擔心』,邊說還邊笑著。然後是『我知道了,馬上趕過去,』最後連問兩次『啊,是白色的烏鴉嗎?白色的烏鴉沒錯吧?』之後,就擱回話筒,匆忙離開了。」
「原來是這樣。」檢察官凝神靜思:那男人的意思,是否要我們幫忙把他的痛苦傳達給在「白色的烏鴉」等待之某人呢?應該是這樣。
「這附近有名叫『白色的烏鴉』的咖啡屋或酒吧嗎?」
「這……」店老闆低頭。「好像聽過哩!對面街上是有家名叫『白色的酒杯』的餐館,但,酒杯跟烏鴉的發音又差多了……」
幾分鐘後,千草檢察官和山岸書記官離開「荷馬」。
問過那麼多話,卻仍不知那叫水戶的男人突然倒在路上的原因!
「現在怎麼辦?」走出街道,山岸書記官想然問道。
「已經沒地方喝啤酒了吧?」
「是呀!」
「回去嗎?」
「回去好了。」
「真狼狽!」
兩人漫步走向燈火通明的大街。
「真有白色的烏鴉嗎?」
「應該沒有。烏鴉這種鳥是朝旭日飛行,望夕陽回巢。亦即,能直接飛向太陽的鳥類只有烏鴉!因為,他們的居處在太陽之上。」
「哦?」
「這是傳說。所以,烏鴉的翅膀被燒黑了,連嘴喙、趾爪都黑了,因而,白色的烏鴉通常被比喻為不可能存在,或不可能發生之事。」
「但是,那男人身上卻發生了某事!」書記官說。
這時,檢察官舉手攔下一輛空計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