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盲目之鴉何在?

    1
    九月二十日早晨。
    四季書房的吉野奈穗子一到公司,馬上請總機打電話給真木英介。
    總機的答覆和昨日相同:「真木先生外出了。」
    奈穗子歎口氣。真木先生會去哪裡呢?大概是長野縣無誤,因為,日高志乃在那邊等著他。可是,兩人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嗎?自稱日高志乃之人對真木又有何企圖?
    奈穗子完全不瞭解真木英介的私生活情形。但是,她隱約察覺日高志乃可能和真木內在的一面有所關聯!而且,不是友好的關聯!說不定兩人在過去,曾有過足以令人產生憎惡和怨恨的接觸。
    「怎麼辦才好呢?」
    自昨日起,她心中就籠罩著不祥的預感。而且,隨著時間的經過,更逐漸擴大!
    年輕的同事向她搭訕:「奈穗子小姐,今天早上怎麼了?臉色凝重。是否昨晚約會和男朋友吵架了?」
    若是平時,像這樣的玩笑,她一定立刻反擊,但此時她卻一點心情也沒有,只是冷冷地說:「別胡言亂語!」
    「嘿,公主發脾氣了!是『那個』開始啦?」
    「白癡!」
    「對不起。」對方縮縮脖子。
    正當周圍響起一陣陣的竊笑聲時,奈穗子桌上的電話響了,是服務台打來的:「有人要見你。」
    「見我?是什麼人?」
    「這……」服務台的女職員結結巴巴地說。「是警方……」
    「警方?有什麼事?」
    「我不知道……」
    「沒關係,你帶他們去會客室,我馬上過去。」
    2
    推開會客室門,立刻見到兩位男人站著。
    「我是吉野。」奈穗子輕輕點頭。「請坐。」
    「抱歉打擾你了。」
    面對面坐下,年約四十開外的男人開口:「我們有一點事想向你請教,所以……」說著,他拿出名片,置於奈穗子面前。
    名片上印著:巡官木內真二。服務單位是世田谷警局刑事課。另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也遞上名片,是長野縣巡佐松本邦男,服務單位是小諸警局調查一課。
    奈穗子覺得全身血液像是凍結了。從昨日至今,她腦海中想的就是長野縣這個地名,而現在,刑事找上來了。長野縣……日高志乃……真木英介,一股不祥的預感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請問……」世田谷警局的木內凝視著奈穗子眼眸,問。「你認識真木英介這個人嗎?」
    「是的,我認識。」奈穗子的聲音顫抖。
    「和他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我們公司的雜誌或出版品常請他幫忙撰寫稿子……」
    「也就是職業上的交往了?」
    「是的。」
    「有私人的交往嗎?」
    「沒有。為了工作問題,我和他單獨見過兩次面。」
    「嗯。」木內嘴裡銜著煙,點燃了煙。「那麼,你知道真木英介目前在何處嗎?」
    「不知道。我也有事找他,打了無數次電話,他一直都不在家。」
    「原來如此。但是,你應該知道真木去何處吧?」
    「不知道。為何這麼問?」
    「你昨天早上有打電話給真木住處的管理員,是吧?」
    「是的,我想問她真木先生的行蹤。」
    「是嗎?但是,根據我們的調查,當時你曾問管理員:真木先生不是去長野縣嗎?亦即,你原本就知道真木英介會去長野縣。」
    奈穗子嚇了一跳,因為,木內刑事剛剛說「我們的調查」,這樣說,警方已開始調查真木英介交往的人物了,而且,從調查中獲知奈穗子的存在,認為她是知道真木行蹤的重要人物,對她有了懷疑。
    這真是太可笑的誤會,卻也是可怕的誤會!
    「怎麼樣?你早就知道,是嗎?」木內追問。
    「我不可能知道,但是,有讓我這麼認為的理由!」
    既然這樣,就必須從頭開始說明了。於是,她把委託真木英介撰寫田中英光全集的解說當天之情形,直到「日高志乃」出現的經過,全盤告訴對方。
    3
    「原來是這樣,總算明白一切。」聽完奈穗子的說明,木內巡官唇際浮現微笑。
    從小諸警局趕來的刑事則手握鉛筆在小記事本上疾書。
    「大概真木是去見那位『日高志乃』了。依公寓管理員所說,真木是十五日下午一時過後出門,從各種跡象判斷,這點應該不會錯。每天送洗淨的衣物去真木住處的洗衣店店員就曾做證說,十四日晚上,真木還在。」
    從這段話亦可窺知警方已有了相當深入的調查。
    「那麼……」奈穗子開始問自己最想知道的事。「真木先生怎麼了?警方是在調查他的什麼呢?」
    「這就難回答了……我們只想知道他的行蹤。」
    「為什麼?」
    「這個嘛!」木內轉頭對從小諸警局來的刑事說。「由你告訴她比較適當。」
    「好的。」松本刑事輕瞥奈穗子一眼,又低頭看著記事本,低聲說:「昨日上午十一時許,住在市內的一位姓芝田的高中生送拾獲物到車站前的派出所,是一件西裝上衣,內側用羅馬字繡E.Maki的字樣。」
    「那是真木先生的……」
    「是的。但,當時尚未查出真木英介之名。只因另一側還繡有西裝店之名稱、地址,才打電話詢問。是位在世田谷的裡卡西裝店!」
    「結果才知道是真木先生的上衣?」
    「差不多是這樣,但,不僅如此。這件上衣之所以引起警方的關心,乃是因口袋內有某樣東西。」
    「是……」
    「手指!被切斷的人手之小指,用手帕裹著。」
    「啊!」奈穗子忍不住驚叫出聲,全身掠過陣陣寒意。
    「這一截小指是左手切下來的。」年輕刑事仍保持低沉的聲調。「從第二關節部份用剪刀之類的工具剪斷。尚未嚴重腐爛,推定被切斷約過四、五天。」
    「那麼,那手指是真木先生的……」奈穗子泣聲問。
    「我們馬上和世田谷警局聯絡,請他們幫忙調查裡卡西裝店,由店內的顧客名冊和交貨收據,查出真木英介的姓名,同時更知道這件上衣是本月八日才完成,送給真木先生而銀貨兩訖。由於世田谷警局如此報告,我就和另一位刑事在昨夜趕到東京來。」
    奈穗子眼淚再也忍不住了,但,她並未發覺自己哭了。原先的不祥預感終於實現!此刻腦海中一片空白,毫無來由地掉下淚來。
    「那,我們走吧!」木內說。
    4
    奈穗子送兩位刑事出門。正想回來時,眼前一輛計程車停住,志賀主編下車,手上抱著印有出版社名稱的大型信封,大概是去拿稿子吧!
    「主編!」奈穗子衝過去。
    「怎麼了?看你臉色蒼白,發生什麼事了?」
    「剛剛有刑事來呢!」
    「刑事?」
    「真木先生好像發生意外了。您先到這邊來!」奈穗子拉著志賀手臂,再次進入會客室。
    「真木先生出了意外,那是刑事說的?」志賀點燃一支煙,用力呼出一口。
    「是的。真木先生果然去長野縣,長野縣的小諸市。他的西裝上衣在那裡被發現了。」
    「西裝上衣……這是怎麼回事?」
    奈穗子說出兩位刑事們所說的話,從西裝上衣至真木的一節小手指等等。志賀也緊蹙眉頭聽著。
    「嗯!」志賀又點了一支煙,室內瀰漫著煙霧。「可是,刑事為何知道你負責真木先生的稿子?」
    「昨天我曾打電話給真木先生公寓的管理員,當時因為腦海中想著『日高志乃』的事,就隨口說真木先生會不會是去長野縣了,而且還說,如果真木先生有任何消息,請通知我。結果管理員把這話告訴了刑事!」
    「原來如此。」
    「因此,警方認為我可能知道真木先生的行蹤。」
    「原來你也被視為關係人之一了。」
    「主編您也這樣認為?」奈穗子嘟著嘴。
    「這暫且不談。」志賀瞇著眼。「切斷的手指放在上衣口袋裡。雖說是草叢中,卻也是可能被人發現的地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通常,依犯罪者的心理而言,成為證物者,總盡量置於不會被發現之處,湮滅證物是免嫌最先考慮的重點,但,為何卻將繡有姓名的上衣留在當地呢?」
    「刑事們臨走之際也說到,這是最難解的地方。」
    「這件事有無數令人不解之疑點。像高中生所見到的紙片,是寫著『我也是那盲目之鴉』吧?」
    「是的。主編,您是否聽過真木先生提過烏鴉之類的話題呢?」
    「怎麼可能!不過,盲目之鴉或許是真木喜歡使用的名詞。在他所著的《異端詩人之家譜》中,曾寫道:『身體有缺陷之作者,其作品必存在有殘障者特有的心理歪曲之陰影』。對了,你該再仔細重讀真木的作品。」
    「是。」
    「不過,真木是十五日外出的吧?」
    「是的,下午一時過後……」
    「這麼說,可能會搭三時左右的班車前往長野縣。至小諸約需兩個半小時,抵達時已近黃昏。這時,『日高志乃』在暮色的街上某處等著他……」
    「主編,」奈穗子語音顫抖。「真木先生還活著吧?」
    志賀表情陰鬱地搖頭,然後,嘴裡低念奈穗子未曾聽過的歌:「信濃路的秋夜,暮色深沉裡,落寞走向死亡……」
    「這是誰的歌?」奈穗子問。
    「齋籐茂吉。他有位朋友堀內卓造住在長野縣,這是他悼念對方的作品,搜集於歌集《赤光》中。」
    「我好像也讀過這本歌集……」
    「我喜歡齋籐茂吉的歌,尤其以《赤光》為其最高傑作集。學生時代,我甚至能背誦一百首以上。剛剛聽到真木的事,才忽然想起來。」
    說著,志賀又再次念了這首歌。
    奈穗子靜靜聽著。落寞走向死亡……歌裡的情感,深深沁入此刻奈穗子的心中!
    5
    關於真木英介的「失蹤」,當天各報的副刊都大肆報導。畢竟,他的作品《瘋狂之美學》是暢銷書,所以深受傳播界所注目,而每家晚報亦都以此做為頭條新聞。
    但是,報導的標題大致是「批評家真木英介失蹤」,或「真木英介在長野縣斷絕訊息」之類,較為緩和的表現,沒有「遇害」之類的字眼。只是,內容則認定真木之死已為確定的事實。至少,被切斷的小指是和本人的西裝上衣一起被發現。
    奈穗子坐在編輯部一隅看著各晚報的報導。但,內容並無較新的發現,倒是刑事們的話很具體、詳細!
    很不可思議的,並未刊出發現上衣的高中生姓名。其理由馬上就明白了,因為,並沒有高中生所見到的紙片之內容出現。顯而易見,警方未公開紙片的存在,那是判斷兇嫌身份的關鍵!
    現在,該委託什麼人負責田中英光全集的解說呢?這天晚上,在緊急召開的編輯會議裡,奈穗子一句話也沒說,她只是低著頭,保持沉默。
    一位批評家的生死,在此已被完全遺忘!對四季書房而言,真木英介已是過去的存在。對此,奈穗子感到無限悲傷。
    即使在開完會,搭上回家的電車之後,甚至在回到位於杉井的伯父母所經營的公寓之八席房間後,這種悲傷之感仍深深沉澱在她心中。
    丟下手提包,她崩潰似地坐在桌前,淚水再也忍不住地沿著臉頰往下流。
    為什麼哭呢?一位批評家的安危,為何令自己如此心痛?真木英介之死已經確定!報導他的「失蹤」消息的不只是晚報,幾家電視台在新聞節目也都加以報導。對此,其本人,甚至朋友或親戚都無任何消息通知,由此可見,真木英介已經死亡。
    但是,此刻奈穗子心底沉澱的悲哀,並非只是對於一位批評家的單純惋惜!
    一想到「真木先生已不在人世」,奈穗子就毫無來由的熱淚盈眶,她心中有一股強烈的孤獨感!似乎充塞於自己內部的一切都已消失,陣陣冰冷的寒風吹透空洞的軀殼!她嗚咽著,雙肩輕顫,嘴裡低呼著:真木先生!
    她的肩膀不住顫抖著,好幾次低叫著,就像是失去衷心愛慕之人的悲歎、哀傷女性。直至此時,她才真正明白自己對真木的感情:我愛著真木先生……
    或許,那並不能稱之為「戀慕」,但,真木英介的存在,在她心中佔有相當大的地位,卻不容否認。奈穗子自哥哥畢業的X大學之校際新聞刊物上知道了真木英介之姓名,那是一篇題名叫《野狐忌》的文章。雖是描述真木對於二十幾年前,當時自己才六歲之時的回憶,但是,奈穗子讀後卻有了非常強烈的印象!
    長髮、肌膚白晰的少女,模仿娼妓母親的動作,將真木拉至床上,那情景,像兒童畫般真實,像幻想畫般神秘。奈穗子心跳急促地讀著!
    《野狐忌》這篇文章,乃是藉著對此異常經驗的描寫,表達自己對少女的回憶,更是一位男性終生對該夢幻少女的懸念。讀完之後,奈穗子甚至對那位名叫早苗的少女感到淡淡的妒意!
    所以,當真木英介被推選負責田中英光全集的解說時,奈穗子最先浮上腦海的就是自己在《野狐忌》中所讓到的這段內容。
    「我要開始接觸真木英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人物?」
    站在編輯的立場,她讀了好幾冊真木的著作。真木喜歡探討被埋沒的無名詩人或自殺作家,他以銳利的眼光分析他們歪曲的心理和作品,善意的予以解說,這是他的評論文章深受多數讀者支持之所在!
    當然,奈穗子也是被真木所吸引住的一位讀者,但,何時開始,卻轉變為傾慕之情呢?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到底奪走真木先生性命的兇手在哪裡?」
    奈穗子抬起頭,視線瞪望虛空。線索有兩個,一是自稱「日高志乃」的匿名人物。真正的「日高志乃」已死,家人仍住在長野縣北御牧村,那麼,兇手一定熟知附近的地理環境了,換句話說,即是和地緣有關。
    另一線索就是真木上衣內所發現的紙片。依小諸警局的刑事所言,好像是撕破的信!雖然紙片丟了,可是,發現的那位高中生記得很清楚,內容是「我也是那盲目之鴉」。刑事說,既然會使用這種譬喻表現,寄件人和收件人必定對「盲目之鴉」有共同的瞭解!
    這項推理具有很重要的意義……紙片是從真木的西裝上衣被發現,當然他會知道「盲目之鴉」的意義!
    志賀主編就說過:「或許盲目之鴉是真木先生所喜歡的名詞……」
    對了,沒錯,兇手和真木之間存在著一隻盲目之鴉……
    奈穗子望著書架上真木的作品,或許,這些著作裡會有關於盲目之鴉的記述!
    她站起身,抽出數冊,擺在桌上。盲目之鴉到底在何處呢?即使這並非是解決命案的重要關鍵,自己也必須親手將其找出。
    「真木先生,我一定會找出來!」
    她半禱告似的低語,然後,拿起第一冊書。一種類似對於奪走愛人生命的兇手報復之情感,給予奈穗子無窮的勇氣!

《盲目的烏鴉》